赵浔此行本是便装去停云斋安排些事宜,路上耽搁这一回,回府时已是日暮时分。


    刚走进书房,便瞧见桌案上放着个雕花精致的食盒,他垂眸看了片刻,拧眉唤了楚三进来:“皇宫中送来的?”


    楚三摇头:“殿下,是谢家的姑娘送的。”


    赵浔挑眉,显然是有些意外。谢太傅今日在朝堂之上刚将他递得一封折子批得体无完肤,若非那小古板坚守着所谓文人风骨,估摸着就得指着他的头破口大骂了,没想到谢家倒是对这姻缘无甚意见。


    他抬手扣了扣桌面,很快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也是,谢家是忠君之臣,这宗姻缘本就是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如此倒也合理。


    但即便如此,谢家也不至殷勤如斯,他这准娘子在接到赐婚的第二日就急惶惶地送吃食,还在街头巷尾打探他的喜好脾性,赵浔沉吟片刻,这姑娘难不成已然心悦于他。


    思及此处,他敛眉掀开食盒,语气中带了些明显的嫌弃:“女人,只会影响我拔剑的速度。”


    待看清盒中光景时,他明显怔了怔,目光中露出些震惊神色。半晌,他开口道:“楚三,你瞧这像什么?”


    楚三上前瞧了一眼,极力压住不合时宜的笑意,白皙的面皮因憋笑涨得有些发红。


    赵浔淡淡瞥他一眼:“很好笑吗?”


    楚三断然摇头:“不,不好笑。”


    话音未落,已带了些难以抑制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回答了自家殿下的问题:“看上去像一顶生气勃勃的绿冠。”


    瞧着赵浔喜怒莫辨的神色,他又补充道:“殿下,听周管家说食盒是在午间送来的,谢家的小厮特意叮嘱说里头盛的是他家小姐亲手做的槐叶冷淘,当下食用正好。眼下已过去了大半日,面有些坨倒也正常,谢家应当不是故意羞辱于您。”


    赵浔没什么表示,伸手去拿与食盒一并送来的那张洒金笺,他的准娘子在上头给他抄了首诗。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赵浔握着洒金笺的手僵了僵,深吸口气:“很好,谢小姐如此盛情,本王也得给谢府备份回礼。”


    正拉着画采坐在食肆的明鸢打了个喷嚏,眼下正是春末夏初,天气已然和暖起来,午后时分已然有了几分暑气,难不成是自己出来时贪凉,穿得有些单薄了。


    她拉了拉杏黄的褙子,继续同小二道:“一碟风干栗黄,一道板栗烧野鸡,再来碟藕粉桂花糖糕。”


    她是这家食肆的熟客了,对里头的菜品颇为熟悉,早已不用看店外墙壁上挂着的木板。


    顿了顿,她抬头问小二:“今儿可有开封小笼灌汤包子?”


    小二笑眯眯道:“姑娘今日赶得倒巧,李娘子方才探亲回来,给您来上一笼?”


    明鸢含笑点头:“李娘子不在的这段时日,我可日日惦着这一口,可算把她盼回来了。”


    李娘子的开封小笼灌汤包子是这家食肆的一绝,放眼整个京师,鲜少有店家能同此处媲美。这里的灌汤包外皮雪白晶莹,里头以肉茸皮冻调拌作馅,馅料给得颇足,又灌入鲜汤。随吃随蒸,就笼上桌,吃时“先开窗,后喝汤”,灌汤流油,满口鲜香。


    坊间有句戏言,道是“欲食灌汤包,须寻李娘子”。李娘子不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一众被养刁了嘴的食客日日眼巴巴前来探问,都等着吃上这一口。


    能重新尝着李娘子的手艺,明鸢心中喜悦,白日里那些不快悉数被抛诸脑后。她思忖着等会儿再多要上几笼,带回去给府中之人尝个鲜。


    赵浔这厢显然就没有如此愉悦了,他瞧着食盒中生机勃勃的一顶绿冠,又读了遍那封敷衍得直接把写给姑娘的诗誊抄上去的信笺,半晌,冷笑一声。


    “谢小姐送来这些早便无法入口了,去同府中的厨子说,今晚不必准备本王的晚膳了,本王等会儿自去做几道菜。”


    他顿了顿,温和地瞧了楚三一眼:“你也来尝尝本王的手艺,最近公务繁忙,有段时日没入庖厨了,你很惦念吧?”


    楚三:“...”


    他拾着袖子抹了把额角的冷汗,不,他不惦念,一点也不!而且他家殿下估摸着对有段时日没什么概念,他两日前方才亲手做了道桶子鸡。食肆做的桶子鸡色泽鲜黄、肥而不腻、鲜香脆嫩,他家殿下做的桶子鸡色泽焦黑,形状可怖,鸡都没个鸡样了。


    这些都无甚所谓,谁都有一些自己的嗜好,只要不霍霍他人,一切都好说。可他家殿下分外热衷于分享,烧了足足八只,阖府上下都分到了一碟。


    不出所料,第二日,府中自上到下全员工伤。


    眼见着大伙刚缓过来些,他家殿下又要开始作妖了。楚三沉沉叹口气,所以说昭王府的例钱高是有原因的,大伙儿这是在舍命陪君子,谁也不晓得自家殿下哪日就一时兴起。


    他斟酌着劝道:“殿下,眼见着夜色深了,吃得太腻不好。不若先叫人拿粳米炖些清粥,再上几碟小菜,等明日您再大展身手也不迟。”


    赵浔瞧他一眼,沉吟片刻:“白日里我翻着那册子,瞧见有人说本王人菜瘾大,不光手艺不好,还要荼毒众人。”


    楚三心道可不是吗,这话说得可太对了。


    但他家殿下天生反骨,若他当真如此作答,赵浔必然立时就要拉着他去小厨房,亲手做给他吃,直到他说好吃为止。


    迫不得已,他只得昧着良心夸赞:“不过是那些人有眼不识泰山罢了,殿下不必介怀。”


    赵浔这才颇为满意地颔首,顿了顿,又道:“过几日招个小师傅来王府传授厨艺吧。”


    闻得此言,楚三心中一喜,他家殿下虽然嘴上不说,但显然是将那番话听进去了,肯虚心学习了,这着实是宗喜事。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得他家殿下叹了口气:“本王也不需要他传授什么,不过请他来给本王正个名罢了。”


    楚三:“...”


    无论如何,总算将今晚的鸿门宴搪塞过去了,他长舒口气,犹豫片刻,劝道:“殿下,您今日当殿与谢少傅激辩,得罪了谢家身后的一派大臣,未免过分张扬了些。”


    赵浔理了理袖摆,容色淡淡:“看着我将满朝文武得罪个干净,他今日的晚膳都得多添上一碗。”


    赵浔口中的“他”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楚三叹口气,其实今上始终防着他家殿下,甚至…


    他一抬头,便瞧见赵浔从袖中取出个细白瓷的小瓶,拔开瓶塞,从里头取了粒乌黑的药丸来,随手丢进一旁的茶盏中,又伸手去拾茶壶。


    楚三没来得及细想,下意识按住赵浔的手:“殿下,不能再用了。”


    赵浔垂下眼眸,一眼不发地瞧着被按住的手。


    楚三心知这是叫他松手之意,他迟疑片刻,第一次选择了违逆。


    赵浔只在儿时习过不到两年武,根基尚未扎稳,先帝立了太子,身为宠妃之子,他自然成了先皇后和朝臣的眼中钉,为了自保,只得装作羸弱模样,习武之事自那时起便搁置下来。


    此时楚三下了死力气,指节都有些泛白,他自然无法挣脱。


    赵浔耐心等了片刻,抬起头来,黑沉沉的眸子平静无波:“楚三,你僭越了。”


    声调堪称平和,却令人无端生出阵寒意。


    楚三僵了僵:“殿下,此药虽是您亲手调配,但也难保无虞,用久了终归伤身。”


    赵浔的面上无甚波澜:“再过两日太医便要来给本王扶脉了,你这般是有了应对之法?”


    “属下没有。”


    楚三的眼底一片猩红,僵持片刻,终于还是松开手:“殿下,他如此对您,您为何不…”


    “反了”两字卡在喉间,半晌没能说出来。赵浔往茶盏中续上茶水,拾起来晃了几晃,待里头的药丸化尽,仰头饮下。


    他的面色渐渐苍白下来,额角有冷汗沁出来。楚三想上前扶他坐下,他抬了抬手,阻止了楚三的动作。


    他撑着桌案而立,仰头瞧着天边明灭月光,半晌,轻飘飘道了句:“放肆。”


    楚三叹口气,躬身退下,在外头徘徊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药效过了,才端着小厨房送来的晚膳重新走回屋中。


    赵浔立在书案后,正提笔写着什么,左手扶在右腕上,一副一切如常的模样。可楚三心知,若不是拿左手扶着,赵浔的右手定然抖得握不住笔。


    楚三也不点破,沉默着走上前来,从食盒中取出尚还冒着热气的粳米粥,米香掺在升腾的热气中,给屋子添了几分生气。


    他复又从里头取出一碟煎鹌子,一碟松菇芦笋和一颗海鸭蛋。


    赵浔撂下笔,拾起筷子将海鸭蛋的蛋白挑开,细腻沙软的蛋黄露出来,晶莹醇香的蛋油缓缓淌下,他怔忪看了片刻,撂下筷子:“我没胃口,待会儿再用。”


    楚三叹口气,这哪儿是没胃口,分明是因着那药,浑身无力,端起粥碗都有些困难。


    正出神之际,赵浔指了指书案上的一张纸:“明日给谢府送去。”


    楚三取来一瞧,一时不知做何感想,他家殿下都这般模样了,竟还不忘同谢府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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