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池脸颊涨的通红,游春宴上皇帝觉得不能出现搅和了大家的性质,于是便拉着他在林子里头瞎转,美其名曰放松放松。
谁知道人没放松,倒是听见了赵氏姐妹的一番话。
陆池不是不知道赵云溪的心思,只是他们俩相差许多岁,他只以为小女孩单相思,很快便会放下了,谁知她居然还念着自己。
一时之间,陆池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酸酸甜甜中又带着一分承担不起的苦涩。
看见陆池的眼神越发复杂,赵怀拍了拍他的肩头,问道:“陆池,今日咱俩不论君臣,你就把我当做相处多年的好友,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喜不喜欢云溪?”
陆池哑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要是直接拒绝,赵怀也就算了,毕竟他不可能为了云溪的心思就勉强陆池,可现在陆池犹犹豫豫,倒是让赵怀觉得奇怪。
赵怀于是开口追问:“到底喜不喜欢,喜欢或者不喜欢,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陆池叹息一声,只说:“陛下,我们不合适。”
不合适,而不是不喜欢?
赵怀挑了挑眉:“那就是喜欢了?”
陆池脸颊一红,忙解释道:“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赵怀双手环胸看着他,淡淡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真像云梦说的瞧不上云溪?”
“当然不是……”陆池连忙打断他的话。
“臣,臣的意思是,公主年轻貌美,出身高贵,她值得更好的人。”
而不是喜欢上一个比她大了十多岁的老男人,年少慕艾的时候自然觉得样样都好,可等在一起了呢,日子久了,想必便要后悔了。
这番话落到赵怀的耳中,却实在是听不明白。
要按照他的心思,喜欢的女人自然是要娶回家的,何必考虑那么多,觉得亏欠完全可以对她更好一些。
赵怀摸了摸下巴:“听你这意思,怎么像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陆池闷闷的点了点头。
赵怀更是无奈,他惊讶的看着陆池,反问道:“陆池,你还记得自己是朕钦定的敦国公吗?”
“论身份,论地位,大瑞朝能有几人比得上你?”
陆池却沉默了下来。
赵怀脑中忽然闪过了什么,他大约知道陆池在犹豫什么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听见了朝中的那些闲言碎语?”
自从他分封了四大国公之后,朝中难免有些闲言碎语,马汉战功赫赫,陆远涛乃新帝第一谋臣,王昊是灵师,且是如今实力最为强盛的灵师,只有陆池在四人之中最不起眼。
常有人私下议论,觉得陆池文不如陆远涛,武不如马汉,还是个普通人无灵师天赋,不过是仗着跟随赵怀多年,深得赵怀信赖才会占了一个国公的位置。
陆池从来不是个特别自信的人,这一点不难从他的性格看出,孤儿出身,瑞山王府侍卫的身份,让他向来谨小慎微。
甚至相比起建功立业,他更愿意留在赵怀身边,作为贴身侍卫保护。
赵怀吐出一口气,盯着陆池问道:“陆池,你知道朕为何让你掌管禁卫军吗?”
陆池微微一愣:“是陛下信赖臣。”
赵怀点了点头,他抬头看着满园桃花,忽然笑了起来:“登基为帝还不到一年,朕却觉得大家变了许多。”
“在朕面前,陆先生与姜先生说话总带着几分谨慎,不只是他们,身份一变,朕身边的人都在变,只有你跟云倾好一些。”
这一点在赵怀登基之后,便敏锐的察觉了,即使他自觉依旧是当年的瑞山王,可手底下的人却不这么想。
身份的转换势必带来关系的转换,赵怀早已做好了准备,倒是没有那么多悲春伤秋,亦或者,在这个转换的过程中,赵怀自己也起到了主导的作用。
不管是陆远涛还是姜元良,亦或者是陪伴他时间更长的马汉,在他的面前都变得更为委婉谨慎一些。
赵怀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开国皇帝杀功臣的事情,向来是不少的,谁知道他会不会也成为其中之一。
“陛下?”陆池见他露出几分伤怀,忍不住开口唤道。
“他们都在猜朕的心思,不像以前,猜不到就会来问,他们都怕问了朕就会生气了。”
赵怀哈哈一笑,不在意道:“所以啊,你坐上敦国公的位置不是因为朕的偏爱,是因为在朕身边,你是如今仅有的,能毫不犹豫说真话的人了。”
“陆池,朕希望你一直都这样。”
恍惚之间,陆池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孩子,将将十岁便敢带着他突袭追兵,救回被困的德川郡主。
陆池心底有些波动,眼神微微闪烁。
赵怀只笑着看着他,又说道:“好啦,朕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这世上最难得的是有情人,其他的没那么重要,至少云溪肯定不觉得重要。”
当初他与戚玫定亲的时候,只想着瑞山王府与蒙王府的联姻,这会儿倒是乐意妹妹能与陆池有一份好姻缘,只可惜因缘天定,他这个天子也不好乱点鸳鸯谱。
不过赵怀已经下定决心,再为亲妹妹争取一把,至少今天不能指婚,不然岂不是白费了他方才那一番口舌。
说完,他故意上下打量着陆池,笑盈盈的说道:“再说了,敦国公才过而立,正值壮年,长得英俊潇洒器宇不凡,怎么能说自己老呢?”
陆池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赵怀笑道:“走吧,再继续逛逛,别白费了皇后一番心思。”
戚玫是花了大力气举办游春宴的,这园子里头到处都是风景,只是陆池的心思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再好的美景也不能入眼了。
赵怀笑眼旁观,心底觉得陆池对妹妹不像是全然无心,否则不会如此犹豫。
谁知道这一逛,倒是又逛出一件事来。
赵怀既然没打算指婚,也就不再有带陆池看姑娘的心,一路往后头走避开了人群。
没料到他们越走越偏僻,居然还遇上了人。
瞧着跌倒在地,娇艳如花却凄然欲泣的美人,赵怀微微挑眉。
陆池在自己的事情上迟钝,这会儿倒是敏锐的很,迅速挡在了赵怀身前:“什么人?”
那女子正凄凄哭着,听见有声音猛然抬头,正巧露出半张洁白的小脸,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就像一颗颗珍珠似的动人。
只听见她惊呼一声,用帕子遮住自己半张脸,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们是什么人?”
陆池皱了一下眉头,回头便瞧见赵怀似笑非笑的模样,便没有回答这话。
女子见他不答,又含着哭腔喊道:“我是工部左侍郎家嫡女,今日来参加游春宴,谁知道被桃花迷了眼,走着走着就迷了路,还不小心崴了脚,不知二位可能告知我家丫鬟一声,让她过来接我。”
说完还盈盈做了个礼:“多谢两位公子了。”
陆池下意识的看向皇帝,后者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告知一声。”
说完,自己慢悠悠的往另一条路走。
女子脸色微微一变,啊了一声。
赵怀转身问道:“这又怎么了?”
女子低声道:“没什么……我……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谁知赵怀没有顺着这话说,反倒是道:“是该害怕,没有自保的本事还甩开丫鬟乱走,这次就当是教训了。”
说完也不看她的脸色,径直走了。
女子还坐靠在桃花树下,花瓣一片片落到她身上好不美丽,只可惜那张脸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有些羞恼。
走出去几步,赵怀忽然冷声道:“回去查一查工部左侍郎。”
陆池脸色微微一沉:“陛下怀疑他?”
赵怀冷声道:“这庄子桃花林逾千亩,皇后为免意外特意分成两块,前头才是游春宴的场所,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走到这里?”
要知道赵氏姐妹身为公主,说话的地方距离这里也不近,以贵族小姐的脚程,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才是,更何况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唯一的解释便是,工部左侍郎因权谋私,在之前修整庄园的时候,将地形告诉了自家女儿,才有今日这一出好戏。
再说了,皇后办游春宴可没邀请男子,来的都是夫人小姐,会出现在这里的男人除了他之外,还能有谁,这姑娘要么是真傻,要么是装傻。
瞧她的模样就知道是后者。
陆池显然也想通了其中关键,再一想如今的工部侍郎是进京之后重新任命的,顿时更是皱眉。
有了这么一出,赵怀也没了继续逛的心思,早早的回宫去了。
他一走,立刻有人将消息传到了皇后耳中。
戚玫听说了途中发生的事情,微微皱眉,只点头说了一声知道了,面色无异的继续主持游春宴。
很快,戚玫便见到了这位毛遂自荐的姑娘。
长得确实是弱柳扶风惹人怜惜,眉头一皱,便能让人心中怜爱,也怪不得她豁出去拼一把。
只可惜——戚玫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那头,侍郎夫人见女儿眼角还红彤彤的,低声问道:“可见到陛下了?”
少女微微点头,欲言又止。
侍郎夫人却松了口气,笑着安抚着女儿:“这就好。”
之前老爷便打听过了,当今陛下并不喜欢循规蹈矩,反倒是对特立独行的女子分外喜欢,皇后戚玫就是如此,两位公主也常常如此。
既然这样,那么桃花林中偶遇,想必是符合陛下的喜好,再者,他们家女儿的模样一等一,男子见了就没有不喜欢的。
少女心底却忐忑不安的很,她想起方才陛下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绝对不是怜爱和喜欢,但瞧着亲娘乐滋滋的模样,她又不敢直接说。
左侍郎一家信心满满,殊不知今日之后,整个侍郎府都得挨批。
赵怀可以接受手底下的官员想往他后宫塞人,却不能忍受居然有人通过职务之便,人为的制造偶遇。
第二日,龙案上便摆上了左侍郎的资料。
赵怀随后一番,便皱起眉头来,扔下奏折道:“这才多久,竟然就有人以权谋私,实在可恨。”
他冷笑一声:“传工部尚书。”
工部尚书赵赟,乃是曾经的赵管家,他一直以来兢兢业业的负责工匠坊示意,这些年来也从未出过差错。
赵如今是国姓,可赵怀并未让赵赟和赵云倾改姓,可见其中信任。
但让赵怀没想到的是,赵管家管得了工匠坊,却管不住工部。
作为瑞山王府的老人,赵赟自然也是熟知皇帝的性格,一进来便知道他心情不好,连忙躬身行礼。
赵怀将折子一扔:“你自己看看。”
赵赟上前打开一看,脸色就是一沉,连忙请罪:“陛下恕罪,是臣失察,才让底下的人做出这般事情来。”
赵怀冷声道:“这件事往小了说,是逢迎媚上,往大了说,是窥探圣踪,他这次只送了一个女人,下次呢,直接安排人刺杀你是不是也会失察。”
赵赟脸色大变:“微臣知错,还请陛下责罚。”
赵怀只说了一句:“将他撤职查办,以儆效尤。”
“你若管不住这些人的手脚,朕不介意换一个人来做。”
“是,微臣遵旨!”赵赟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底将那左侍郎恨到了极点。
挥退了赵赟,赵怀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陆池见他神色不好,低声劝道:“陛下何必因为区区一个左侍郎伤神?自古以来从不缺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杀鸡儆猴便是。”
赵怀看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游春宴那日,朕本来想替你相看媳妇,故而将庄园守卫交付给了碌国公。”
陆池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的看向皇帝。
但见赵怀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意思。
陆池心底也拿不准马汉有没有掺和这事儿,至少他没有查出蛛丝马迹来,可庄园内侍卫不少,一个弱女子即使知道了路线,也不该能走到那地方才对。
可是马汉……陆池与他是老交情,心底觉得不至于,但又不敢往深处想。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赵怀的感慨,自从陛下登基,大家都已经变了。
赵赟离开皇宫,回到工部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工部左侍郎叫道跟前,骂了个狗血淋头。
工部左侍郎还坐着国舅的美梦,被骂得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赵赟不觉得可怜,反倒觉得可恨,最可恨的便是通过这件事,陛下定然对他不满,觉得他能力不足以掌管整个工部。
从瑞山王府的管家爬到如今的位置,赵赟付出了不知道多少,如今却毁在一个下属的手中,真是恨不得拿刀砍杀了他。
“滚吧,回家好好反省,等待查办。”骂完了,赵赟才开口骂道。
左侍郎猛地跪下来,连声道:“大人,属下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啊,那日真的是意外……”
赵赟恨不得唾他一口,冷笑道:“时到今日你还嘴硬,这番假话你自己都不信,还指望陛下会信?”
他嗤笑一声,冷冷的看着狼狈的左侍郎:“本官不知道以前大周是什么模样,但是在大瑞,陛下绝不会吃你这一套。”
听见这话,左侍郎委顿在地,脸色凄然。
工部左侍郎做的事情不算隐秘,很快文武百官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心底都在腹诽这位左侍郎也太心急了一些,送女儿进宫不算什么,问题是你倒是送进去那才叫本事!
就连赵赟在内,都不觉得皇帝会一辈子守着皇后过日子,只觉得左侍郎这一次被罚,只是因为他窥探圣意触霉头了。
碌国公府内,马汉烦躁的一次次转圈。
曲氏安顿好两个孩子,挺着大肚子回到正房,便瞧见马汉一副热锅上的蚂蚁架势。
曲氏心底咯噔一下,再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脸色微变:“老爷?”
马汉一屁股坐下来,骂道:“这狗东西害死我了!”
曲氏神色一变,伸手握住马汉的手,柔声问道:“老爷,此事于你有关吗?”
马汉一拍脑袋,到底是告诉了她实情:“不瞒夫人,事前我确实是不知情,是他买通了我手底下一个兵,这才……”
“你说他想送女儿入宫就送入宫,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法子,结果陛下看不中,反倒是要查他的失职之罪,要不是我手脚快,恐怕就得查到我身上来。”
曲氏眼底闪过火光,却压住脾气问道:“老爷,你掩盖了这件事?”
马汉皱了皱眉,似乎恼怒她逼问的口气,但还是说道:“这原本就不关我的事情,我要不是不动手岂不是白白替人背了黑锅,到时候难免被陛下迁怒。”
“此事过后,我定会狠狠责罚下属,让他们知道其中厉害,绝不可再犯。”
曲氏听完,只觉得眼前一黑:“老爷,你糊涂啊。”
马汉脸色一黑。
曲氏却已经顾不得了,继续说道:“陛下让您来守卫,原本是信任,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陛下定然会彻查,查出来倒好,查不出来岂不是会更加疑心?”
“原本只是那左侍郎胆大包天,收买了侍卫将女儿送进去,是私德,是小事,老爷您最多是失察和御下不严之罪。”
“可掩去其中关键,陛下何等聪明之人,怎么会察觉不到其中异样,如此定然会疑心了老爷,陛下的疑心大过一切罪责。”
随着曲氏的话,马汉也想通了其中关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是懊悔不跌。
曲氏急怒攻心,肚子都在一阵一阵的抽痛,还得劝诫夫君:“老爷,您是从王爷潜龙时期就跟在他身边的老人,定然知道他的性子。”
“在陛下手底下做错事情不怕,怕的是知错不改,怕的是执迷不悟,陛下若起了疑心,那就会与老爷您渐行渐远,后果不堪设想。”
赵怀对身边的人是宽容的,这一点从瑞山城跟随他的老人,无一例外都得到奖赏,即使没有什么才能,也能得到良好的安置可以看得出来。
但是同时,他也是大瑞的皇帝,杀伐果断,坚定无比。
若没有实实在在的才能,得到的待遇也只有金银和荣养,皇帝是绝不会讲一个不合适的人,摆放到不合适的位置。
马汉确实是立下了赫赫战功,但军中还有太后,有蒙王,有吴鸿等一众渐渐冒头的武将,皇帝并不是非他不可。
曲氏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家夫君居然昏了头做下这等糊涂事情。
马汉神色委顿,黯然道:“可我已经做了,现在后悔也迟了。”
当时他只想着不能让陛下知道,下意识的掩盖住此事,却忘了掩盖之后的后果。
曲氏却坚定起来:“老爷,不如您进宫一趟,亲自告知陛下事情始末吧?”
马汉神色一顿。
曲氏继续说道:“陛下只惩处了左侍郎,并未提起其他,显然不想牵连他人,可事情容易平息,心底的怀疑却难。”
“与其让陛下心存疑虑,倒不是老爷自行请罪,虽说迟了一些,到底真诚。”
“您毕竟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人,陛下绝不会因此责罚,也解了他心底怀疑。”
曲氏说得颇为有理,但马汉却犹豫不已,下意识的反驳:“万一陛下并未多想吗?”
曲氏幽幽叹息:“老爷,您比妾身更了解陛下,你觉得他不会多想吗?”
马汉哑然,他自然知道不可能。
陛下年幼的时候,便是个高瞻远瞩心思缜密的性子,更别提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事情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半晌,马汉咬牙道:“我现在就进宫请罪。”
等马汉大步离开之后,曲氏才发出一声低吟,显然是忍受不了腹痛了。
这一晚,曲氏早产生下了他们的三子马屹。
而宫中的赵怀,却等来了痛哭流涕的碌国公。
听着马汉的一番话,赵怀脸色微微动容,到底是亲自扶了他起来,长叹道:“碌国公,你也算看着朕长大,如何能这般糊涂。”
“朕的心思,别人不懂,难道碌国公也不懂吗?”
“瑞山军整合之后,其中士兵参差不齐,如今大瑞太平,才更应该花大力气狠狠整顿,才不至于落到大周末年的境地,否则一旦起战乱,一切都太迟了。”
一番连敲带打,马汉自然连连应下,赌咒发誓会好好整顿,绝不会让此事再现。
君臣相得,看似这件事就这么过去,烟消云散。
赵怀心底却有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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