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帝十一年,奎宁宫。
赵怀正懒洋洋的躺在贵妃椅上,一手搂着圆滚滚撸毛,一手端着茶杯慢慢喝。
在他面前的花园里,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正在你来我往的过招,男孩略大几岁,女孩看着还小一些,但招式凶猛,步步紧逼。
啪的一下,女孩手中竹剑一下子砍中了男孩的手腕,后者竹剑落地,脸色一颓。
女孩脸色大喜,跳起来欢呼道:“父皇,我赢了!”
说完扔下竹剑就往赵怀的身边跑,伸手就要去抱圆滚滚,圆滚滚赶紧扭过头,把脑袋埋在赵怀怀里头不肯出来。
赵怀笑盈盈的放下茶杯,挡住女儿的动作:“等一下。”
方才在院中过招的,正是帝后所出的一双儿女,男孩是当今太子赵晖,女孩则是德康公主赵旼。
赵旼见他不肯将圆滚滚让出来,噘着嘴说:“父皇,方才你可说好了,只要我赢了就让圆滚滚陪我玩。”
谁知赵怀笑着说道:“父皇可没这么说,朕说的是,只要你赢了,父皇就考虑一下,现在朕考虑好了,圆滚滚年纪大了,不乐意陪你小孩子玩过家家。”
没瞧见圆滚滚都怕了她了,恨不得日日夜夜躲在他怀中不出去,可见这熊孩子的杀伤力。
赵旼气得跺脚:“父皇,圆滚滚是灵兽,他怎么可能会老……你就是心疼圆滚滚不心疼女儿。”
赵怀哈哈一笑,捏着她的鼻尖说:“那可不是,圆滚滚只有一个,女儿没了还能再生。”
赵旼顿时被这话气的眼眶通红,看着就要哭了。
眼看惹急了女儿,赵怀忙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怎么还哭鼻子了?父皇跟你开玩笑呢,我家旼儿也是独一无二的。”
圆滚滚似乎也听见了公主的哭声,抬起头瞧了一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眼泪,这会儿倒是不躲着了。
“只要你答应不再给圆滚滚剪毛,不给他穿奇奇怪怪的衣服,朕就答应让圆滚滚陪你玩行不行?”赵怀又道。
赵旼这才破涕为笑。
这时候赵晖慢慢走过来,揉着被打得发红的手腕,可见方才赵旼可没收力。
赵怀朝着儿子看去,后者立刻停止了脊背,将双手背在身后。
“晖儿,旼儿比你小了近三岁,却还能赢你,最近你这功夫可有些拉下了。”
帝后只有一双儿女,赵怀平日里在后宫也是和蔼可亲的父亲,从不讲究严父那一套,但赵晖从小就怕他,这会儿下意识的低头:“是,儿臣日后会加倍努力。”
他越是温顺,赵怀反倒是皱了皱眉:“课业重要,但功夫也不能拉下。”
赵旼眼睛一转,笑嘻嘻的说:“父皇,肯定是太傅一直在哥哥耳边说文治胜过武治,所以哥哥一门心思想好好读书,论课业的话,哥哥肯定比我强多了。”
“哦?”赵怀看着赵晖,笑着问道,“晖儿也这么觉得吗?”
赵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儿臣觉得太傅说的也有道理,再者如今军中多用□□火炮,武功强身健体就够了。”
赵怀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只问了一句:“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傅的想法?”
赵晖敏锐的察觉父皇似乎并不高兴,他犹豫起来,最后回答:“父皇若是不喜欢,那儿臣以后多多练武,绝不会再落下了。”
谁知赵怀听了,眼神一沉。
眼看气氛不对劲,赵旼忙道:“父皇,之前你答应过要带我们出宫游玩,到底什么时候去呀,孩儿等的头发都要白啦。”
被女儿一打断,赵怀便笑着说:“那就问问你母后,到时候咱们一家四口一起去。”
正巧戚玫从外回来,赵旼便忙不迭的跑到她身边缠着问起来,很快便把出游的时间定下了。
坐下之后,戚玫发现儿子手腕通红,皱了皱眉,扫了一眼院中竹剑,笑道:“方才跟你妹妹闹着玩儿了?”
“是我赢了。”赵旼略有几分得色。
赵晖抿了抿嘴,却说:“孩儿学艺不精,以后会多加努力的,而且妹妹年纪小,我也该让着她一些。”
戚玫笑起来:“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哥哥。”
等打发圆滚滚陪两个孩子出去玩,戚玫才看向皇帝,柔声笑道:“陛下,你是不是又吓唬晖儿了?”
赵怀挑眉,淡淡道:“他是太子,不会轻易被吓着。”
戚玫眼神微黯,开口道:“大瑞安稳,晖儿性子柔和一些也不算大事。”
孩子越大,她越是能感受到赵怀对儿子寄予厚望后的不满,这种不满是日积月累的,虽说赵怀只有一个儿子,但这般也让戚玫提心吊胆。
幸亏赵怀是开国之君,赵晖未来却是守成之帝,性格不够强硬也不算大问题,而且赵怀对孩子的疼爱也是真真切切的,从未改变过。
赵怀叹了口气:“朕是怕他耳根子太软,身边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戚玫笑道:“晖儿还小,陛下多教导一些就是了,孩子长大了自然会有自己的主意。”
如今也只能如此,赵怀忍不住道:“这俩孩子的性子要是换一换就好了。”
赵晖太过温和,赵旼却是个争强好胜的主儿,但不得不说,赵怀更喜欢女儿的潮气蓬勃。
戚玫软语安慰起来,缓解这对父子俩的关系。
塑造孩子的性格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赵怀也没抓着一件小事不放,转而问道:“方才见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戚玫欲言又止。
赵怀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怎么,皇后还有事儿不能跟朕开口的?”
戚玫脸色一红,瞪了他一眼,才长叹了一口气:“方才是成国公夫人带着马姑娘入宫觐见,提起了敦国公府的一些事情。”
赵怀一听,有些奇怪的问道:“成国公夫人带着敦国公的女儿入宫?敦国公夫人没来吗?”
戚玫脸色微微一沉:“她被敦国公责罚,正在家中思过。”
这话让赵怀越发奇怪,敦国公夫人曲氏他也曾见过,是个面面俱到的八面玲珑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惹祸,堂堂国公府夫人还被闭门思过?
戚玫娓娓道来,赵怀才知道敦国公府发生了什么。
大瑞开朝之后,境内日益安稳,除了前几年赵怀兴兵击退蛮族,打得他们退出几百里,从此之后不敢来犯,便鲜少有战争。
因此,朝中文臣忙,武将却略显空闲。
马汉身为敦国公,早年被赵怀狠狠的敲打过,这些年来公务上倒是也并无过错,算得上谨言慎行,且御下有道。
在外如此,敦国公府内却乱了起来。
起因只有一个,敦国公宠爱妾室,颇有灭妻的兆头。
按理来说曲氏不是泛泛之辈,且膝下有两儿一女,地位稳固,不是寻常妾室可以动摇的。
偏偏马汉人到中年,老房子失火,遇上了个真爱的妾室,屡屡为了她与曲氏争吵不说,这妾室的吃住待遇,甚至超过了曲氏。
曲氏如何能忍,敦国公府便不得安宁。
这一次便是那妾室小产,敦国公查出来是曲氏所为,大怒之下让她闭门思过,至今已经过了三个月,依旧怒气不减。
敦国公府的管家权落到那小妾手中,曲氏逼于无奈,才不得不让女儿出门,求了成国公夫人入宫拜见,求助皇后。
戚玫听了也是大怒,但这到底是敦国公府的家事,心底为难要如何处理。
听完整件事的赵怀眉头紧皱,下意识的骂道:“马汉这蠢货……”
看到戚玫的眼神,赵怀又道:“他脑子被驴踢了吗?”
戚玫见皇帝首先是愤怒,心底微微安心,笑着说道:“陛下英明,但天底下的男子多好色,薄情寡义是寻常,好一些的能给夫人尊重,差一些的不提也罢。”
当年跟随赵怀的老人,除了娶了公主的陆池之外,谁家没有妾室,谁家没有庶出子女,都说成国公与夫人鹣鲽情深,后院还不是有其他女人。
大瑞朝上下,皇后便是最让人羡慕的女人,因为身为大瑞最为尊贵的男人,皇帝偏偏对她一心一意,从无二心。
赵怀皱了皱眉头:“这事儿朕来处理。”
接到召见的马汉心底咯噔一下,再一想昨日成国公夫人带着他女儿进宫了,马汉一拍脑袋,顿时明白是为什么。
心底抱怨成国公夫人多管闲事,马汉依旧得硬着头皮进宫。
刚觐见皇帝,马汉便跪下来请罪:“陛下,臣有错,不该因为后宅女人那点争风吃醋的小事就大动干戈,还请陛下恕罪。”
原来他还是知道自己宠妾灭妻不对。
谁知赵怀并未生气,反倒是抬了抬手,道:“起来吧,今日找你不是说这些。”
“敦国公,你过来朕身边。”
皇帝越是喜怒不形于色,马汉心中越是没底,跟随陛下的时间长了,便都会知道这位陛下的处事风格。
但凡动怒当场就处罚的,罚过就算了,但要是当场没发作,后头定然有更大的事情等着。
马汉惴惴不安的走到皇帝身边。
赵怀指了指面前的一幅画:“马汉,你瞧这幅画好不好?”
马汉是个粗人,哪里懂什么书画,此刻抬头去看,却见画上有一匹垂垂老矣的老马,正站在槽头低头吃食。
即使他看不懂这幅画,也只觉得寻常。
心底摸不透皇帝的心思,马汉只得憨憨道:“陛下,您知道我是个粗人,哪里懂这些书画,不过陛下的画自然是好的。”
赵怀微微一笑:“你仔细看看。”
马汉仔细去看,忽然道:“陛下,这是不是闪电?”
赵怀点头道:“是它。”
“朕记得当年还是敦国公亲自将他带到瑞山王府,送到朕的手中。”
提起当年,马汉也露出几分怀念来:“是啊,闪电可是从马营里头千挑万选出来的骏马,方才乍一看没认出来,仔细一看,依旧能见当年神勇。”
赵怀笑着看他:“一匹马的寿命至多三十年,当年它来到朕身边的时候才三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可看起来却垂垂老矣,无法使役了。”
马汉神色一变。
赵怀却像是没注意到,继续说:“一匹马最好的年华只有十余年,人与之相比倒是略长一些,可大概也长不了多久。”
“自古以来,英雄白头美人迟暮,都让人哀叹不已,只是人生在世能几时,苦求长生不肯去的,多半落到秦祗那般的下场。”
马汉脸色沉沉,心底暗暗叫苦,陛下这番话哪里是在说一匹马,这是在敲打他!
“陛下,微臣真的知错了,我,我就是一时糊涂昏了头。”
赵怀却冷下脸色,淡淡的看着他:“敦国公,那你说说自己做错了什么?”
马汉哑然,半晌才道:“微臣贪恋美色,不念旧情,摒弃糟糠,错上加错。”
赵怀看着他,眼底不知是失望还是复杂,只说了一句:“知错就得改。”
“是是是,微臣回去就改,微臣愧对夫人。”
赵怀却已经不想在听,直接把他打发走了。
马汉心中惶恐不安,回到家中不顾宠妾哭求,直接把她送到了庄子上,又低下头请出曲氏,向她低头认错。
有三个孩子在,曲氏自然也不会跟他撕破脸,到底是认下了这个低头。
马汉心底却依旧不安,找了个机会寻到成国公府,开口便是诉苦:“我是喜欢那个女人,可我也没对曲氏做什么啊,她依旧是敦国公夫人,是敦国公府的女主人,偏偏孩子不懂事告到了皇后那儿,连带着陛下也冷落了我。”
陆远涛听着他一连串的抱怨,无奈提醒:“敦国公,你还没听懂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跟随他多年的那匹老马,功劳不少,可现在年纪大了退役了,也只能荣养着。”
马汉神色一沉。
陆远涛见状,便知道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既然你看明白了,那就给自己留一点体面,别等陛下出手。”
马汉懊悔不跌,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兢兢业业多年,最后却毁在了一个女人手中,甚至连带着也怨怪起曲氏不识大体来,倒是忘记自己踩着曲氏的面子给小妾做脸。
等马汉醉醺醺的被抬走,吴氏进来就是一声冷哼:“他自己做出的腌臜事儿,倒是还有脸来成国公府哭诉,不知道的还以为曲氏如何亏待了他。”
陆远涛叹气道:“夫人,为夫知道你是为曲氏抱不平,可老马前途尽毁,你就消消气放过他吧。”
吴氏一听,脸色也是一变:“陛下动怒了?”
陆远涛摇头道:“陛下对敦国公早有不满,只是看在他多年功劳上颇为优容,谁知老马自己糊涂弄出这种事情来,反倒是让陛下下定了决心,不再念旧情了。”
马汉带兵打仗尚可,但这些年来愈发糊涂,早被他便宜大舅子吴鸿超过,不提吴鸿,军中后起之秀不少,此起彼伏,马汉的情况比他自己以为的要差很多。
吴氏心底有些发慌:“这……我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陛下对老臣一直宽容……老爷,我不会给你惹出乱子了吧?”
陆远涛倒是安慰道:“你放心吧,老马退役,是因无能,陛下不会迁怒。”
骏马闪电到了年纪该退役,马汉没有足够的才能,也只能退位让贤。
陆远涛又笑道:“其实陛下还是念旧情的,那幅画同时也在告诉敦国公,只要他老老实实的,荣养不成问题,敦国公的年纪也不小了,在家中含饴弄孙也未尝不可。”
马汉的长子早已成亲,如今膝下已有两个孙儿,且在军中任职,敦国公府不会彻底没落。
吴氏听完这话才安心。
临了,吴氏感叹道:“敦国公有这一日,也是他自己太作,陛下念旧情,他自己怎么不念念旧情,竟然如此对待原配夫人,活该他倒霉。”
说完还警告夫君:“国公爷,你可得警醒一些,你喜欢那些贱蹄子我不管,可你要敢踩我的脸面,我可没有曲氏那么好的脾气,还会忍你几年不发作。”
陆远涛连忙求饶。
经此一事,朝中原配夫人倒是硬气不少,宠妾灭妻之风气立刻被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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