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安如素来找岑鲸。
她进门发现桌上摆着一碗药,问:“不是说没受伤吗?怎么还喝上药了。”
岑鲸给安如素沏上茶,水入杯中的声响伴着她的声音:“乌婆婆送来的,她怕我白天受了惊吓,晚上睡不好,就特地去医舍拿了药。”
“不是受伤就行。”安如素在桌边坐下,抬头对上岑鲸的视线,两两相望,顿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哦,我是来跟你说下午那事儿的,叶监苑叫马倌去看了,说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野蜂,把马的眼睛给蛰了,这才导致马儿突然发狂。”
岑鲸“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
安如素还说:“当时骑在马上的学生叫卫子衡,他托我跟你道个歉,还说过阵子旬休,会跟他父母一块到白家登门致歉。”
卫子衡?
岑鲸隐约觉得自己听过这名字,仔细想了想,终于想起——
岑吞舟有个堂妹,她的丈夫姓卫,她的儿子就叫卫子衡。
为了避免是重名导致的误会,岑鲸还确认了一下:“她母亲可是梧栖岑家出来的?”
安如素意外:“你知道?”
岑鲸扯了扯嘴角:“听说过。”
既然跟岑家扯上关系,那下午的事就很难说是意外了。
岑家是老牌世家,表面树大根深,实际早在岑吞舟那会儿,就已经积重难返,濒临颓败。
偏偏岑家人还一代不如一代,许多年前为了讨好太子,把岑吞舟从族谱上除名也就罢了,这么些年过去也不见长进,居然还从家中搜罗与岑吞舟相似的族人,试图通过那一张张皮囊,亲近掌权的长公主与燕兰庭。
这种荒唐事,放现代写成书都会让人觉得愚蠢,偏偏那些只会啃老本的士族就是如此,脑子和想法一个比一个奇葩。
会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岑鲸一点都不意外。
为了避免可能出现的麻烦,岑鲸对安如素说:“上门道歉就别了吧,我不想让我舅舅舅母知道这事,免得他们为我担心。”
安如素:“行,那明天我替你去跟卫子衡说一声。”
两人说着话,白秋姝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头装着她从食堂捎回来做宵夜的糕点。
看安如素在,白秋姝很是大方地从食盒里拿了一碟荷花酥出来,邀她一块品尝。
安如素刚吃了晚饭才来,并不觉得饿,但看荷花酥花瓣层叠薄脆,花心是软糯的咸蛋黄,还散发着香甜的热气,没忍住拿了一块来吃。
最后安如素吃了两块荷花酥才走,回去路上还想着自己明天也到食堂去要一份。
结果食堂的人告诉她食堂菜谱上压根没有荷花酥,白秋姝每天拿回宿舍的糕点,都是食堂管事额外准备的,这却是后话了。
当晚岑鲸喝了乌婆婆的安神汤睡下。
不知道是乌婆婆送来的药没效果,还是因为这一天听了不少有关岑奕的消息,回忆起了有关他的陈年旧事,岑鲸入睡后做了个梦。
梦境向来不讲逻辑,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轮着番儿的在她脑海里上映。
一下是七八岁大的岑奕在书院和人打架,连累她被书院先生叫去训话,一下是十三岁的岑奕第一次随军出征,出发前向她承诺自己一定会平安回来,结果不仅被她锤了脑袋,还被她警告不许乱立旗子。
捂着脑袋的桀骜少年迷茫极了,满脸写着:什么叫立旗子?还有他都要去打仗了,兄长怎么也不担心他,反而还打他?
之后场景切换飞快,不变的是,这些场景里的主人公都是岑奕。
有被她压着练字一脸憋屈的岑奕,有在围场夺得魁首被先帝嘉奖的岑奕,还有战胜归来,打马入城意气风发的岑奕……
梦境最后,出现在岑鲸面前的,是一身狼狈,犹如困兽的岑奕。
“沈家那群人说的,是真的吗?”岑奕声音嘶哑地问她。
她没说话。
在旁人看来,她或许只是垂着眼静默不语,只有岑鲸知道,当时的岑吞舟,全身都麻了。
她没法说话,她怕自己开口,会泄露真实的情绪。
那场面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给了自己一点时间来调整。
岑吞舟调节情绪的同时,岑奕的情绪却崩了。
他逼岑吞舟回答他,直言无论岑吞舟说什么,哪怕她说沈家人在骗他,说沈家人才是他的杀父仇人。
甚至不用给出证据,他都愿意相信。
然而岑吞舟抬眸,冷冷淡淡的声音,却比漠北夹沙裹石的风还要刮的人脸颊疼:“阿奕,不要自欺欺人。”
岑奕那一刻的表情……岑鲸不记得了。
哪怕在梦里她也看不清岑奕这会儿的脸,就好像身体开启了防御机制,本能地让她忘了岑奕当时的表情。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觉得痛。
头在痛,喉咙在痛,胸口在痛,浑身都在痛。
她明明知道如何让岑奕冷静下来,知道用怎样的办法把一切都告诉他,可以让他不像当下那么痛苦。
但她不能这么做。
她教过岑奕——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不要忘了自己来时的路。
岑奕学没学到另说,至少岑吞舟自己做到了,她始终记得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记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成为反派,最后用自己的死,来换父母姐姐的平安健康。
不把岑奕推开,她死不了。
就算侥幸死了,也会连累岑奕。
所以除了燕兰庭,她也舍弃了岑奕。
从上帝视角来看,就是那个阶段的反派岑吞舟突然“降智”,把自己手上的好牌一张接一张给拆了乱打,最后输给主角,输得一塌糊涂。
要是写成,最后这部分肯定会被骂烂尾。
岑鲸在梦里胡思乱想,突然眼前的人从岑奕变成了江袖。
那孩子流着泪问她:“我对你而言,只是一颗棋子,是吗?”
岑鲸猛然惊醒,心跳如雷。
她呆呆地望着头顶的床帐,慢慢平复急促的呼吸,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回过神,动作迟缓地从床上坐起了身。
披散的长发随着她身体前倾的动作从肩头滑落,遮挡住她微颤的眼瞳。
同床的白秋姝被岑鲸的动作吵醒,迷迷瞪瞪地问:“阿鲸?怎么了?”
夜风在窗外呼啸,掩去了岑鲸微不可闻地叹息。
“我发现——”岑鲸声音沙哑,有几分像梦里的岑奕:“人活着还是要多动脑子。”
看她,过了五年不用想太多的生活,脑子直接就锈了,硬是过了一天才发现如今的局面背后,藏着怎样的危机。
……
岑鲸在骑射课上险些被疯马冲撞一事,终究还是传到了白志远和白夫人耳朵里。
白夫人近来沉迷礼佛,常去离家不远的望安庙上香,求佛祖保佑白春毅能顺利参加完春闱,考个功名回来。
如今一听说岑鲸在书院的遭遇,她便在给岑鲸的信里表示此番有惊无险,定是佛祖保佑,硬要岑鲸旬休日陪她到庙里上香。
岑鲸不信神佛,却也还是答应了白夫人,并让乌婆婆替她给燕兰庭送信,邀燕兰庭当天到望安庙碰头。
岑鲸写信的时候,白秋姝就在一旁,知道这俩要在书院外头私会,生怕没自己帮着会被人撞见,就跟每个旬休日都要去的长公主府告了假,理由是这个旬休日想好好陪母亲。
萧卿颜准了。
望安庙跟白府在一个坊,乘坐马车过去,费不了多少时间。
抵达寺庙后,白夫人先是带着岑鲸和白秋姝去拜佛上香,后又带她们去听大师讲经。
白秋姝早就跟岑鲸商量好,假装贪玩坐不住,让白夫人把她从大师讲经的佛堂给撵了出来。
岑鲸也跟着起身,低声说:“我去看着她。”
白夫人放心岑鲸,不疑有他。
殊不知这次是白秋姝比岑鲸靠谱,至少私下约见外男的不是白秋姝,而是岑鲸。
岑鲸跟白秋姝从佛堂里出来,两人并未着急去找燕兰庭,而是先去求了支签。
给他们签文的小和尚看似是带她们俩去旁的殿解签,实则是把她们带去了一处僻静的茶室。
茶室内,燕兰庭一身常服,早已等候她们多时。
白秋姝如今一看到燕兰庭就浑身不自在,因此并未踏入茶室,而是在茶室外的院子里,找了棵柿子树蹲着,居高临下,不仅有人来了能第一时间发现,还能看见茶室里的岑鲸和燕兰庭,免得燕兰庭对岑鲸做出什么逾矩的行为。
费尽功夫总算能再一次跟燕兰庭当面说上话,岑鲸累得闭了闭眼,忍不住叹气——
太不方便了。
若她还是男子身份,直接登门就行,哪里需要这么麻烦。
燕兰庭看出岑鲸的疲惫,默默为她沏了杯茶。
岑鲸喝茶提神,放下茶杯,问:“你跟云息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岑鲸原来没问,是觉得无所谓,反正通过系统,她已经知道燕兰庭与云息在她死后有往来,再看他们相处,关系也都还不错,就没追根问底。
如今突然提起,燕兰庭颇有些猝不及防,他借着给岑鲸斟茶的间隙想了想,还是决定坦白:“我总觉得你没死,或许只是逃了,便到处查找你的踪迹,意外发现玉蝶楼同你似乎有些关联。后来玉蝶楼遇上了点麻烦,我出手相助,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他顶着“岑吞舟门生”的名头,不然云息等人也不会那么快就信任他。
岑鲸:“你同云息交好一事,知道的人多吗?”
燕兰庭摇头:“不多,你在时都远远离着,生怕因为自己给他们添麻烦,我又怎敢违背你的意思。”
也就是说,少有人知道燕兰庭与云息江袖私下有往来。
燕兰庭以为岑鲸会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谁知她话锋一转,没头没尾地接了句:“安王的腿,是彻底医不好了吗?”
燕兰庭越发不明所以,却还是回答岑鲸:“太医院束手无策,皇后也说她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么。”岑鲸别过脸,看向茶室外的庭院。
正值深秋,枯叶落了满地,一眼望去,满目寂寥。
岑鲸看着茶室外的风景,燕兰庭看着岑鲸。
岑鲸气质偏冷,白底银杏叶纹样的院服穿在她身上简直就像是为她量身打造,可比起更能衬托她外貌的素色院服,燕兰庭更喜欢看岑鲸穿其他颜色的衣服。
比如白家乔迁宴上,岑鲸穿的那一身绿色衫裙,又比如眼下,岑鲸穿着的石榴裙。
热闹的颜色充满了生命力,能冲淡她与世疏离的清冷,也能更加清晰地让燕兰庭意识到,她还活着。
岑鲸转回视线,正对上燕兰庭看她的双眼,愣是没发现燕兰庭看她的眼神哪里不对,开口一句话把气氛调节到办公模式:“是真的无能为力,还是皇后不想医治?”
燕兰庭没想过这个可能,因为:“皇后无子,安王沦为残疾,无缘大位,皇后也会因此失去制衡安贵妃的筹码。”
所以在燕兰庭看来,皇后不可能明明有办法,却不医治安王的腿。
岑鲸:“要是安贵妃生下的皇子也死了呢?”
小皇子体弱,皇后擅医,杀人无形对她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燕兰庭分析:“皇室宗亲何其之多,往远了找,总能找到适合的人选,可那些人背后都有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不如安王好掌控,皇后实在没理由舍弃安王而选他们。”
岑鲸:“若我说,废太子雍王曾有子嗣流落在外……”
雍王之子,无父无母,又是最接近先帝的那一支血脉,若皇后为雍王翻案,再找这样一个孩子来继承大统,这个孩子能依靠的就只有皇后一人。
至于皇室宗亲和朝臣的意见……
手握兵权的岑奕年底回京,如果能“正好”撞上小皇子夭折,皇帝因悲痛欲绝而驾崩,那在岑奕这个娘家弟弟的协助下,皇后未必不能如愿。
岑鲸话语未尽,燕兰庭却已经听懂了。
他问岑鲸:“谁?”
废太子雍王的子嗣,是谁?
岑鲸:“江袖。”
……
“江姑娘。”
例行查账的日子,云息去见今日回京的云记商队,江袖只能自己带人去锦绣阁查账。
云记各处商铺的掌柜都认识她,知道她虽顶着“丫鬟”的名头,实际却能做少东家的主,还是个算账的高手,又颇通人情世故,遂丝毫不敢轻视怠慢。
锦绣阁的掌柜把江袖带进后屋喝茶,两人先是坐下聊了一会儿,账房先生才把这个月的账册拿来,让江袖过目。
江袖也不客气,起身走到桌边,拿起算盘就开始核对账目。
江袖算账快,三大本账册放她手里,用不了一个时辰,若超过一个时辰,就意味着账目有问题。
江袖这次核对的时间堪堪卡在一个时辰左右,小数目的帐对不上,或者账平得不合理,她都习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可一但数目超过她的底线,她就会上报给云息。
这次卡时间,主要是相府那边来定了两套被褥床帐,因为做工用料,价格昂贵到令人发指,一开始是照常买卖,记相府的帐,月底结,后来发现那两套被褥床帐是送去书院给岑鲸和白秋姝的,云息就免了这笔账,刚刚算的时候她没想起来,差点误会了。
算好账,江袖也没马上离开,而是跟掌柜到前头去看看。
店内的成品用料、卫生环境、伙计招呼客人的态度,她都要一一看过一遍,这趟才算完。
当然这还只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她也常会派人去各个店抽查,以防有商铺在她来的时候搞面子工程。
走完一趟下来,掌柜邀江袖留下吃顿饭,江袖拒了,说是商队今天回来,她还得到西市码头去帮忙。
掌柜一听是商队来回,便也不敢耽误江袖,准备亲自把人送去西市。
就在这时,店里的伙计找来,说是有位客人,指名要见江姑娘。
江袖好奇:“什么人?”
伙计不好形容,只说是位打扮贵气的夫人,已经被请去他们招待贵客的雅阁,不知道江袖要不要见一见。
江袖与掌柜对视一眼:“那就,见见好了。”
伙计走前头带路,为江袖敲响了雅阁的门:“夫人,我们云记的江姑娘来了。”
里头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婆子,江袖一眼看出,那婆子身上的衣服用料是月华锦。
这样的布料穿在谁家姑娘或夫人身上还说得过去,穿在一个伺候人的婆子身上……里面那位夫人到底什么来头?
江袖走进屋内,就见桌旁坐着一个样貌精致艳丽,衣着端庄华贵的女人。
江袖看清那位夫人容貌的瞬间,就跪下了:“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江袖曾在岑吞舟身边伺候,见过许多年前还是王妃的皇后。
跟来的掌柜一听江袖的话,连忙和江袖一块跪下,惶恐之余忍不住庆幸自己御下有方,若叫店里的伙计得罪了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别说锦绣阁,就是整个云记,恐怕都得跟着遭殃。
皇后乐得江袖能认出她,省了她自证身份的功夫,曼声道:“起来说话。”
江袖站起身,低垂的视线正好能看见皇后端起茶盏,一双纤纤玉手,竟比那瓷器还要白上几分。
皇后身边那位穿月华锦的嬷嬷把屋里伺候的人,连同掌柜都带了出去。
门一关,雅阁内只剩下皇后跟江袖。
皇后举止优雅地品了一口茶水,不大喝得惯,又把茶盏给放下了。
“过来坐。”她说。
江袖低着头:“奴婢不敢。”
皇后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坐吧,今日不坐,明日也得坐,总是要习惯的。”
江袖略有些迷茫地抬起了头,发现皇后因自己不动弹,面上笑意渐淡,实在无法,就走到桌边坐下了。
皇后拿出一盒膏药,放到江袖面前的桌上,说:“这药能治好你脸上的疤痕,你每日涂两次,用完三盒,便可恢复你原来的容貌。”
江袖:“……”
她的脸,还能恢复原貌?
可她看着那盒药,心里没有半点惊喜,只觉得不安。
天上不会掉馅饼,这道理,江袖比任何人都明白。
“拿去。”皇后说,语气中带着上位者习惯的命令口吻。
江袖从那烫屁股的椅子上起身,又复跪下:“无功不受禄,还请娘娘收回赏赐。”
皇后看着跪在她面前的江袖,含笑道:“本宫的赏赐,断没有收回的道理,更何况——”
皇后轻笑:“你的功劳,在后头呢。”
“抬起脸来,让我看看。”
江袖就着跪地的姿势,抬起了头。
她脸上还戴着面纱,因此只能看见一双露在外面的眼睛。
她眉目低垂,不敢直视皇后容颜。
皇后却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眼睛,最后扔出一句:“你的眼睛,像你爹。”
江袖倏地抬眼看向皇后,眼底满是诧异。
皇后见她这幅模样,问她:“你可想知道,你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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