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厢内。
黄花梨桌上,摆着一粥二菜。
慧仁米粥、玉笋蕨菜、珊瑚白菜,皆是清淡少油水的。
沉连挺直着腰板,立在桌边禀报道:“殿下,这是慕小姐今日点的菜式。”
晏景似没有听到一般,并未理会。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放进口中,细细咀嚼,仿若在品尝世间难寻的珍馐一般,尝得缓慢而又认真。
看着这样的晏景,沉连心生宽慰。
自跟着晏景起,沉连就没见他独自好好用过一次饭。
他没有喜好,酸甜苦辣于他而言都无甚区别,每日用膳,也只是为了裹腹,不让身体倒下。
只有这几日,他会试着细品美味,区分各种味道。
就像个正常人一样。
沉连等着晏景吃完,开口问道:“殿下可还满意?若殿下喜欢,属下让他们明日再如此准备。”
晏景不答反问:“宁儿可喜欢?”
又是这个问题。
沉连一如前几日那样回答:“慕小姐夸赞了厨子。”
晏景“嗯”了一声,而后道:“那我也满意,赏。”
沉连应了一声,麻利地收拾掉了空碗盘。
他本欲告退,却发现晏景的右臂上,多了一块暗色。
是血干凝了后的痕迹。
沉连告退的话语到了嘴边,成了劝谏之语:“殿下,还有十日便能到京城,您这伤若再不痊愈,属下担心……”
晏景沉声打断了他,话里没了方才的耐心:“担心我的手会因为这小伤废掉吗?”
沉连的确是如此想的。
再小的伤,若不正确应对,都有可能会伤及根本。
但这显然不是晏景想听到的话。
他心思一转,掐准了晏景唯一在意的点,说道:“其实今日慕小姐来找过属下。”
此言一出,晏景果然神色微动。
沉连有了信心,继续道:“慕小姐询问属下,为何她已为殿下上了五日的药,伤势还不见好,她有些怀疑……”
晏景瞥向他,“嗯?”
沉连苦涩道:“慕小姐怀疑属下误人子弟,教了她错误的疗伤法子。”
一想到自己的能力受到了质疑,他就觉得有些憋屈。
可偏偏造成这个误会的始作俑者,并不觉的有什么。
晏景这回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一个,“那又如何?”
沉连哽了哽,“属下担心,慕小姐会误会殿下的人不可靠。”
一说完,沉连便暗骂自己脑子蠢。
晏景怎会在意,他们在慕宁眼中是怎样的?
他默叹了口气,打算放弃。
就在这时,晏景忽然道:“的确不能继续如此了。”
沉连以为自己挺岔了。
晏景终于会关心他们这些属下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激动,他又听晏景道:“不能让宁儿怀疑啊。”
闻言,沉连瞬间冷静下来。
果然是他想多了。
晏景在乎的,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慕宁。
他是担心慕宁知晓,他为换取她的关心故意自伤,并由此发现,他的心思较之从前不减反增。
他怕慕宁会逃离他。
沉连问道:“殿下打算如何做?”
晏景抚上伤口,似是自言,又像是在问沉连:“你说,不动用手臂,是不是对养伤有好处?”
虽是一句问话,但这话传达到沉连耳中,却是实打实的命令。
他立即道:“属下这就去安排。”
*
在船上的这几日,慕宁再度感受到了生活艰辛。
惜兰仍没能习惯坐船,终日与床榻相伴。
慕宁不得不照顾她,又是替她寻酸物,又是扶她吃喝。
照顾完了惜兰,她还要去晏景房中,替他上药。
好在自那一日说开话后,晏景待她客套疏离,却未夹杂私怨。
这样的相处让她感到安心,身体的疲累便也算不得什么了。
晚上,她把惜兰哄睡了,刚回到房间,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她一打开门,不由惊了一惊。
沉连耷拉着一张脸,五官都折到了一起。
“慕小姐!”
慕宁一看这架势,就知道麻烦事又找上了门。
脑子还未转,身体便已先行行动。
她迅速关上门。
沉连那挤在一处的上下眼皮,丝毫不妨碍他机敏的眼神。
他手一伸,脚一蹿,便止住了门的阖势。
“慕小姐,属下知道殿下的伤迟迟不好,问题出在哪儿了!”
慕宁微怔,松开了手,“这算是好事,沉大人为何这般神情?”
沉连嘿嘿笑道:“属下这是激动。”
慕宁默了默,“沉大人这激动的模样可真别致。”
方才沉连的神情,活像是来找人给晏景殉葬的。
沉连听她如此说,便知道自己表现过了头。
他收敛了情绪,缓和了面部五官,终于恢复了些正常。
他这才开始说起正事:“属下记得曾与慕小姐说过,殿下的伤宜多休养。可是殿下他因为不喜人触碰,生活琐事都亲力亲为,这也使得他总是动用右手右臂,这一动,就难免会牵扯到伤口。”
慕宁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所以沉大人是想要让我服侍殿下,替他做了那些需要用到右臂的事?”
沉连点头道:“还请慕小姐答应。”
慕宁明显感到了为难,“沉大人,你应当知道,我姑且也算是朝廷命官之女……”
沉连不等她说完拒绝的话,又垮下脸,痛喊道:“慕小姐啊!”
这一叫,让慕宁觉得自己已经躺进了棺材板里。
但即便如此,她也得诈一诈尸。
她望着沉连,义正词严道:“沉大人,哭喊并不能为你省下银钱。”
沉连喊声骤停。
他擦拭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慕小姐此话何意?”
慕宁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姑且算是朝廷命官之女,服侍人不是我的分内之事。而这又本是沉大人的活,若我替沉大人干了活,沉大人是不是得考虑一下,分我点儿月俸?”
沉连一脸欢欣雀跃,“所以慕小姐是答应了?”
“那就要看沉大人的诚意了。”
说完这句话的慕宁,觉得自己很有做奸臣的潜力。
其实,即便没有条件,她也会去照料晏景,毕竟她想要让他早日康复,如此才能清了旧债。
只是若直接答应,不免会让沉连觉着,他一哭嚎,她就怕了。说不定往后也会常以这个法子来烦她,她可不想摊上这麻烦。
她以为,她提出这要求后,沉连会犹豫一会儿的。
可是没想到,他想也没想,就把整个钱袋子都交给了她。
他诚恳道:“慕小姐,这是我两个月的月俸。”
慕宁接过钱袋,心生懊悔。
早知他这么爽快,她应该多要一些的。
能多赚,还是要多赚。
但此时后悔已晚,再改口,就会失了生意人的信誉。
她只好道:“既然如此,若殿下愿意,明日起我会去协助殿下。”
“别等明日了。”沉连迫不及待地道,“殿下此时就需要慕小姐。”
慕宁一向知道赚钱不易。
却不知道如此不易。
大晚上要睡觉的时辰了,她还要去服侍人。
奈何刚收了银钱,也不好不办事。
无法,她只好认命地前往晏景的房间。
房门前,烛光透过门缝逃出,在地上照出几条淡淡的光影。
晏景还没睡。
慕宁敲响了门,随后听得屋内一阵细小的声音后,门扉自内而开。
氤氲的热气从里屋飘荡而出,带出几分湿意。
晏景衣着稍显凌乱,头发也披散着,滴滴哒哒地往下淌着水,显然刚沐浴完。
慕宁错开了眼,“若是殿下不方便,我明日再来。”
“无妨。”晏景转身进了屋,“进来吧。”
慕宁安静地跟在他身后,顺着地上的湿痕向前走。
晏景没如往常坐于桌前,而是走至屏风边,取下一块长巾,准备擦拭头发。
慕宁见状,忽然就明白了,沉连说的现在需要她是为何意。
她上前,从晏景手中拿过长巾。
“殿下的伤临近关节处,抬手定会扯到伤口。若殿下不嫌弃,在殿下伤好之前,殿下有什么需要动用右手右臂的,可以吩咐我。”
“我倒是不嫌弃。”晏景眉梢微挑,“只是不知道,慕小姐是否心甘情愿?”
自然是不的。
有谁会喜欢去伺候别人呢?
慕宁未置可否,只道:“我祈望殿下能够早日痊愈。”
晏景凝视了她一会儿,方坐到桌边,“那就麻烦慕小姐了。”
慕宁应声向他走去,拿起长巾覆上乌发。
她第一次为旁人擦发,摸不清力道,只能尽力放轻手上动作。
房间内寂静无声,只余二人之间摩挲头发的微弱声响。
墙壁上,是烛光偷偷映下的剪影。
一时间,竟有些岁月静好的错觉。
不知过了多久,慕宁终于擦干了发,至少发尾处不再滴水。
她欲欣赏一下成果,便扬起了晏景垂在身后的乌发。
然后,她的动作僵住了。
她刚刚忘记替晏景垫着布,他的背后全湿透了。
她摸不透晏景现在的脾性,不知他会不会为此感到恼怒。
思忖了片刻后,她决定当作没瞧见。
她将长巾挂回屏风边,“殿下头发已干,天色也晚了,我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话音未落,晏景起了身。
他走至慕宁身边,牵起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一片濡湿寒凉。
晏景长睫微垂,“慕小姐不打算负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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