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中映着纸笺上工整漂亮的小楷,谢尘难得带着点温润笑意的幽邃眉眼顷刻间凉了下来。
浓黑沉暗的眸子中仿佛寒冰乍迸,片片碎开落在眼底。
他纤薄的唇角勾着,线条利落的下颌却微微绷紧。
呵,好一个,惟愿君心似我心。
倒是他犯了愚,小瞧了戚家的家风,这般被送来的诱饵,这么明摆着的一桩交易,自己究竟在妄想些什么?
掌中的纸笺随着手掌合起缓缓紧握成拳,发出细碎轻薄的响声。
接着那难得一见的漂亮字迹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被扔进了桌下竹编的字纸篓。
谢尘盯着纸篓里的一团纸,拿纸团棱角分明中带着弧度,乍看好似一张裂开嘴,在无声的嘲笑着什么。
他抿着唇角,从袖中抽出素白软缎帕子,仔细的一根根擦了手指,接着提声唤人进来,漠然吩咐道:“摆饭吧。”
顿了一下,他的视线扫过茶几上的那一盅已经冰凉的鸽子汤,他眼神阴翳:“把那盅汤也端上来。”
李滨一路快马,气喘吁吁的赶回来时,谢尘还尚未用完饭。
他正端着那碗凉透的鸽子汤,慢慢品着。
见李滨进来,他眉眼未抬的道:“见到张泉了?”
李斌并未察觉谢尘情绪的一样,点点头,有些犹豫的皱眉:“见到了,只是——。”
谢尘接着他的话道:“只是张泉说,这事儿他管不了,就将你搪塞回来了,是不是。”
李滨愣了一下,忙夸赞道:“三爷果然料事如神,张公公就是这么说的。”
“呵。”谢尘发出了一声不含温度的轻笑,抿了一口羹匙里的汤水,冰凉油腻的感觉顺着唇舌划了下去。
“三爷,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送信过去?”李滨脸色难看,“您不是早与张泉在江西之事达成一致了,怎么他如今竟然是这般态度?”
谢尘用汤匙敲了敲碗里的鸽子腿,轻嘲道:“官无恒友,祸存斯须,势之所然,我也不过是试探他一二罢了。”
转着手里的汤匙,他语气逐渐淡了下来:“陈泓是司礼监禀笔,虽然这些年一直被张泉压着,可到底是司礼监的人,如今又傍上了太后,张泉已是耳顺之年了,还能再蹦跶几年?自然也是要给自己想一条退路的,他如今呀,是两边都不想得罪罢了。”
李滨一听便有些急了:“那可怎么办,前几日便已经有大量弹劾越大人的奏章送到内阁了,只是都被压下留中不发,再这样下去,怕是越大人要不妙啊。”
谢尘没说话,只是将碗里又冷又油的鸽子汤喝了个见底。
·
翌日,乾清宫东暖阁。
元康帝将手中的奏折翻了翻,看着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状似恭敬的谢尘,无奈摇摇头。
“妄之,你知道内阁这两日收到了多少封弹劾越敬泽的奏疏么?”
谢尘垂首不语,只待元康帝把话说下去、
“三十七封,整整三十七封弹劾奏疏,朕继位以来头一次收到对以为官员这么多的弹劾,这就是你特意选出来整饬江西官场的人才?”
元康帝的话听字面意思很是不客气,可语气却轻松的很,似乎还带着两分打趣。
谢尘自是能听出来元康帝话里的意味,他开口直指问题核心:“皇上,江西既有豪绅盘踞,又有宗室封地,向来势力构成复杂,绝非铁板一块。”
说到这,他顿了顿,瞧见元康帝正眯着眼一本本翻看弹劾奏疏的署名,接着道:“如今却官宦士绅结成一体,想要整垮新上任的江西总督,自然是有人在背后串联,只要找出这串联之处,对症下药便是。”
元康帝轻笑一声,用手中奏疏指了指他:“妄之,朕与你相识有十几年了,还在这儿与朕卖关子?”
谢尘也微微翘起唇角,语气轻松:“皇上与臣相识十年有余,当然知道臣想说什么。”
元康帝旋即起身走到谢尘身边,伸手在他肩膀上锤了一拳:“你啊,和当年一样,还是这副傲气劲儿,半点儿没收敛,明年入了阁可得学着老成持重些了。”
谢尘却只是笑了笑,道:“若不是有皇上信重,臣怎么十余年不变?”
元康帝听完顿时朗声一笑道:“这么说还要怪到朕的头上,都是朕纵容的了?”
他一边拍着谢尘的肩膀,一边将那封内阁最新呈上的弹劾奏疏塞了过去,语气带着些许意味深长。
“妄之,你既清楚这其中串联之处,便要尽快想办法解开,你年纪太轻,若想入阁必要服众,有些事朕做的多了,与你并非好事,你明白么?”
谢尘神色一正,躬身应道:“皇上放心,臣明白。”
从冬暖阁出来,谢尘便瞧见门口正一个明艳非凡的宫装丽人等在那,正是如今三皇子的生母,最受元康帝宠爱的沈贵妃。
两人此时碰个照面,沈贵妃很是客气的开口问候。
“谢大人。”
谢尘拱手作揖,“贵妃娘娘安好。”
沈贵妃艳丽的眉眼打量着谢尘,轻笑着道:“谢大人贵人事忙,本宫原来还求皇上让谢大人帮三皇子开蒙,没想被皇上教训了一顿呢。”
谢尘沉声回道:“多谢娘娘抬爱,只是臣年轻才疏,翰林院中大儒众多,当是更适合教导三皇子。”
沈贵妃神情不变,正待继续说什么,就见冬暖阁中有内监出来传唤她进去,她也只能轻轻颔首,转身进了冬暖阁,
谢尘望着她的背影,眉眼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异色。
东临阁。
京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客人多为京中的达官贵人,抑或文人雅客。
二楼临窗雅座,谢尘举起酒杯冲着对面人虚碰了一下,接着将杯中酒饮尽。
坐在他对面的,瞧着约莫而立之年,容貌并无特别,只是头发束得极为板正,就连衣领都透出一股子端正劲儿,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不妥,正是谢尘的为数不多的知交,大理寺少卿袁缜。
袁缜抽出条干净的棉帕,在杯口处细细擦了擦,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
接着他皱着眉开口道:“我今早刚得的信儿,江西那边局势越演越烈,眼下内阁那边看你面子,弹劾的折子还都留中不发,江西下辖十三府,竟然半数粮仓是空的,朝廷的赈灾粮不翼而飞,这可不是靠拖就能解决的小事。”
“嗯。”谢尘神色淡漠的应了一声,晃着手中的酒杯,似是神思不属。
“那你今日去面圣时,皇上怎么说?”袁缜接着问。
“皇上的意思是,我即将入阁,本就年轻不易服众,这事他不好强压,很容易留人话柄。”
谢尘品着杯中酒,敛着眉目,心不在焉的答着。
袁缜眉头皱的越发紧:“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这可不是句虚话,江西那地方局势复杂的很,一旦将越敬泽的罪名被坐实,就算牵连不到你身上,难免闹得人心惶惶,江西那地方就更没人敢去管了。”
谢尘晃了晃酒杯,又给自己倒满,才回道:“陈泓在江西定是有不敢让人细查的行径,才会如此宁可与我彻底翻脸,也绝不能让敬泽继续在江西查下去。”
袁缜眉头皱的更紧:“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事么,那陈泓明知来硬的没用,就捅上阴刀子了,真就拿他没办法?”
谢尘指尖轻点着杯沿,摇头嗤笑:“一个陈泓当然不算什么,只是他背后是太后,你可知,江西广信府是谁的封地?”
袁缜立刻道:“是昌王的封地。”
接着他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昌王——,他早些年确实与成元太子走的很近。”
他抿了抿唇,顿时意识到事情麻烦在哪里。
元康帝之所以不愿意强力弹压,便是因为此事涉及到太后和昌王,便是涉及到成元太子,这对于本就在宗室眼中有继位不正嫌疑的元康帝来说,实在太过敏感了。
袁缜皱眉思索半天,道:“难怪张泉态度含糊,这老狐狸早就清楚了!”
他说着有些头疼的叹道:“以越敬泽的资历,这事定多就是贬职罚俸,不伤筋动骨,要不就先让一步?”
谢尘将酒杯不轻不重的放在桌上,淡淡道:“是不伤筋动骨,却是杀鸡儆猴,太后这是在将我的军。”
袁缜有些恼怒的捶了一下桌子,杯中酒溅出两滴到他袖子上,他一边厌恶的掸了两下,一边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若是有了主意就说,平白在这儿戏耍我?”
谢尘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用食指蘸了些酒液,在桌上划了几笔,轻轻点了点。
袁缜皱眉:“你的意思是,戚家——”
谢尘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对白嫩可爱的梨涡,嘴角不带笑意的勾了勾。
他的唇瓣很薄,唇峰线条锋锐,更显得凉薄。
“太后想保戚家,我必须保越敬泽,这笔生意,还是要与太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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