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上中天,如水的清辉照在青石砖墙上,映出一片莹白。
各宫宫门早已落锁上钥,宫道上行走的只有宿卫宫城的龙武卫,他们队列整肃,步伐整齐划一,分明都身负寒铁重甲,配精兵利器,脚步声却几不可闻。
“今日圣驾离京,皇后娘娘坐镇宫中,凤阙宫旁近的守卫要多加注意。”卫队队长停下脚步,拍了拍身后的青砖墙,“还有,娘娘素来喜静,你们行走时也当心些,不要惊扰娘娘。”
大衍宫室恢宏,占地极广,如果算实际路程,此地距离凤阙宫大约也有几百步,但刺客肖小之流往往不走常路,此墙背面便是凤阙宫后门,因而需要加强守卫防备。卫队众人早已将宫防地形烂熟于心,队长的这两句话,真正重要的是后一句。
当朝皇帝褚霖一向宽仁待下,但皇后澹台雁性子却截然不同,许是行伍出身的缘故,皇后脾性较寻常女子要更大些。虽说这支卫队仅巡防宫城外道,恐怕几年也难能见一回贵人,但毕竟也身在宫城,队长便含糊提点两句,免得这帮新兵蛋子犯忌讳。
可总有人不知死活,还以为自己在地方边陲,悄悄和同伴耳语道:“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想不到天家夫妻也会如此。这婆娘果然不能娶太厉害的,逼得郎君好好的皇宫不住……”
“慎言,圣意岂是你我可揣测妄议!”队长在宫中驻守多年,耳力极强,把这浑话听得清清楚楚,登时眸光如利剑刺向那人,“念你初犯,散班之后自去领三十军棍。”
这惩罚不算轻,那人原和卫队长有些关系,觉出其中几分震慑之意,立刻丧眉耷眼地应声是,不敢再多言。
卫队长拧着眉,带着他们继续往前走:“今日还有条新令,若有人误闯宫禁,不可擅动刀剑,不可见血光,把你们的刀都按好,切不可违反规矩。”
“这……这不动刀剑如何制敌?”
卫队长严厉的声音渐远:“贵人的吩咐照做就是,谁干不了就趁早滚蛋!还有……”
澹台雁蹲在墙边,眼见着卫队众人消失在夜色中,屏气凝神再听了半晌,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便微微沉肩,准备提气朝反方向跑,却被人揪住了后领子。
“你……”澹台雁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侧头一看,压低声音怒道,“孟海,你又要做什么!”
大逆犯上之人正是澹台雁的贴身随侍女官孟海,此人虽为女子,身量却比寻常男子更为高大,拎起澹台雁就像拎着一只小鸡崽。
孟海动作放肆,神情却极畏缩,嗫喏着道:“娘娘,咱们这样出宫实在不合规矩,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澹台雁夺回衣领整理好,冷哼道:“你的陛下今早便出发去隆庆行宫,九成山离京城少说也要两日脚程,只要没人偷偷跑去报信,他自然不会知道。”
“属、属下不敢逾矩,陛下自然是娘娘的陛下……”澹台雁怒目相对,孟海连忙缩着肩膀道,“娘娘放心,娘娘不让说的,属下绝不会泄露半句。”
澹台雁被孟海连梗几下,不由捶了两下胸口勉强顺气,但心中郁卒之气仍旧盘桓难消。
六日前宫中发生一件大事,当朝皇后意外摔伤陷入昏迷,所幸太医院的奉御医道高妙,几针下去便让皇后恢复清醒,只是人虽醒了,却不知为何失却许多记忆。
有人说这是外伤瘀血未消所致,有人说这是失魂症,总之汤药符箓双管齐下,皇后娘娘的记忆稳稳当当地停留在十年前,那时皇后娘娘澹台雁年方十六,才刚及笄。
对于所有人来说,皇后是意外失忆,可对于澹台雁来说,她却是一觉睡到了十年之后。
永昌十九年,澹台雁刚行过及笄礼,正是要议亲的时候。她是晋国公独女,祖母五姓女出身,父亲澹台阔秋是世袭一品国公,母亲许松蓝则是杏林传人,算得上是清贵门庭,澹台雁本人也长得一副玲珑玉质的好样貌,求亲的人早早排起长队,差点没把晋国公府的门槛都踏破。
澹台阔秋娇宠澹台雁,并不想这么早就将她放出去,可许松蓝却极为上心。澹台雁分明记得,前天她才为嫁娶之事同母亲大吵一架,气得连夕食都没用便囫囵睡了,然而一朝梦醒,她已经身在河清五年。
十年之后,澹台雁不但已经嫁为人妇,还嫁了个当朝皇帝。
锦绣堆云,碧瓦朱檐,宫城处处富贵做不得假。澹台雁惊惶过后,确认自己并非为奸人所劫,很快就接受了“失忆”这一说辞,随即便提出要见晋国公和国公夫人,却遭到拒绝。
初时是说,陛下不在宫人们不敢应承;等皇帝回来了,皇帝却说皇后失忆兹事体大,决不可让消息外传,并严令太医院加紧诊治,务必让澹台雁尽快恢复记忆。
如此,上至皇帝夫君,下到宫人随侍,澹台雁是没一个认识的,她被这群陌生人给团团围住,竟是被困在这宫城里不得见人。
澹台雁从没觉得日子这么难熬,这六天是和六年一样的过。幸而澹台雁在偷听宫人谈话时,得知宫城虽被层层把守,却有一道可供内外交通的矮门;恰巧皇帝今日有事要离京,如此一大批人马随行,宫城防卫应当比平常松懈些。
其实但凡澹台雁能冷静下来细想,便应知深夜出逃是个下下策,可她着实是被逼急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再等不了了,便决定当晚就走。
宫人们都熟睡之后,澹台雁悄悄从凤阙宫的窗户翻出来,却正巧撞上起夜的孟海。
据说,孟海是澹台雁的随侍女官,是澹台雁十年之后最信重的副手。她不但身形高大似男子,习性也与其它宫人不同,常穿一身粗布袴褶,顶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不像个侍女,倒更像个草寇土匪。
孟海长相鲁钝,说起话来也是直眉楞眼:“娘娘,咱们接下来该去哪?”
澹台雁瞥她一眼没回答,而是道:“你只管跟着走就是,总不会把你卖了。”
孟海点点头:“哦。”而后果然亦步亦趋,没再多问。
澹台雁深夜逃跑,轻装简行,一应包袱细软全都没带,自然是想回国公府。她现在懒得追究孟海究竟是真傻假傻,左右此人尚不敢当面违逆“皇后圣命”,也找不到机会通风报信,便不会阻碍澹台雁回家。
只要回到国公府见到父亲母亲,澹台雁便算达到目的。至于回家之后会是怎么个境况,该如何应对,她则没有多想。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地往前走,直到一处杂草荒芜地界,澹台雁比对一下方位,确定道:“到了,就是这。”
孟海没有出声,眉间不易察觉地轻轻皱起。
所谓矮门,其实原是一个排水口,文宗朝时修水渠改水道后,此排水口便被废弃,后来不知为何没有堵上,居然就成了宫人们口耳相传的一道密门。
宫门一入深似海,寻常宫人不得恩典,三五年难出一趟宫,便有人借此通道联通内外,递送些细软钱财出宫给家人,也有人借此递送东西进宫。
守卫森严的宫城有这么一道口子,其实是绝对的隐患,但对现在的皇后娘娘来说,这矮门简直是瞌睡时候送个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借着月光只能看清一地杂草,澹台雁打起火折子,用另一只手挡住光线,顺着墙边慢慢找,很快便看到那处隐蔽的洞口。她勾起唇角,但很快又犯了难。
澹台雁身形纤细,通过这洞口应是没有问题,但这满地的杂草泥土,又脏又乱,往日不知被多少人踩过、践踏过……
可已经走到这里,难不成因为怕脏而打退堂鼓么?澹台雁心中哀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不管不顾地趴下,却又一次被孟海拦住。
“娘娘……”
澹台雁不耐烦地望向她,孟海道:“草叶子锋利,万一伤到娘娘就不好了。”
孟海上前踩平附近的杂草,勉强将洞口清理得平整些,然后把外衫脱下来垫在地上按了按。
“娘娘,这样应当行了,不如由属下先行探路……”
澹台雁这一路都提防着孟海,却没想到她这样尽心,难免有几分不自在。她避开孟海眼神,只将火折子递过去:“这有什么好探路的,你替我打着火,我先过去,你随后过来便是。”
孟海自然应诺。
整理过后情形是要好些,且此时也由不得澹台雁挑剔太多,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趴下身子,屏住呼吸,迅速爬过去。
成了!
一经通过矮门,澹台雁立刻跳起来,拍拍自己身上沾到的草屑灰尘,也没等孟海,看准方向便立刻往外跑,却撞上一个宽阔的胸膛,浅淡的檀香瞬间充盈鼻尖。
澹台雁只觉一阵酥麻从后腰直冲头皮,手心满是滑腻的冷汗,她步伐僵硬连退几步,只见眼前灯火次第亮起,二十来号人提着灯笼,将这一处照得恍若白昼,他们的眼皮都规矩下垂,绝不多看半眼不该看的。
她面前杵着的男子身姿昳丽,眉如远山,两眼内勾外翘,黝黑的瞳仁像是能将人魂魄都勾走,白皙耳垂上戴着一对金红玉耳坠,在灯火映照下有些刺目。
正是当朝皇帝褚霖。
澹台雁眨眨眼,僵硬地扯出一个笑:“陛……陛下,您怎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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