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明微微脑海中,立马出现了一幅画。


    青山,绿水,鱼米,水乡。


    湖面上徐徐升腾的雾气,断桥边姑娘手中的骨伞,还有那一袭青衣雪氅。


    柳奚是属于江南的。


    他的眼中,永远都是一片平静的湖色,日头波光粼粼地洒下来,落入男子眸中。他侧身站在一朵烟波之上,如青山隐隐、绿水迢迢。


    但明微微却不属于江南。


    她喜欢京城的热闹与繁华。


    少女揉了揉眼睛,头很闷,很痛,她有些委屈:“江南有什么好的。”


    好像那边总是落雨,柳奚身上总带着清冽的雨水的味道。


    “我不喜欢下雨。”


    “为什么?”


    她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思路却很清晰,“每次下雨,都要遇见些不好的事情。”


    就比如,她永远不会忘记,柳奚曾在一个雨夜,将她精心所做的糕点丢掉。


    柳奚没说话,抱着她往外走。走到门口,脚下忽然一绊。


    “呀,”怀中的小姑娘轻轻叫了一声,皱着眉头推开他,“你弄疼我了。”


    他压住了她的头发。


    闻及,柳奚连忙将手肘一撤,明微微皱着眉头,揉了揉自己的小脑袋。


    “柳奚?”


    她忽然清醒了,语气变得十分尖锐,“你、你放我下来。”


    柳奚紧紧抓着她的小臂。


    他走路生风,清冷的气息扑在少女面上,她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在陪着兰氏吗,快放我下去。”


    “我带你回宫。”


    “我不要回宫!”


    明微微一下子犯了公主脾气,用脚踢他,“你快放开我,要不然,我就喊人来了。”


    要喊谁,阿齐?


    “他们不会进来的。”


    就在刚刚,他连杀了他们的心都有了。


    男子紧紧攥着拳,将她打横抱着。明微微锤他、打他,但她的力气终究不敌对方,方才又喝了些酒,浑身轻飘飘的,一下子就被他给降服。


    柳奚按住了她的手,“公主,别闹。”


    明微微哪里又能听进去他的话?她看着对方的一张脸,酒意一个劲儿地往上涨,让她莫名觉得烦躁。


    觉得心里头,好像窝着一团火!


    她烦躁,她疲惫,她委屈。


    她从未感觉到这般累过。


    明微微的浑身瘫软下去,执着于推开他的手,“你别碰我。”


    她的声音闷闷的,几乎要哭了。


    听见她底音的哭腔,柳奚脚下一顿。在离开檐廊的那一瞬,停下脚步。


    小姑娘挣扎着,将他的双手挥开。一边挥,一边踉踉跄跄地再往外边走。


    “阿齐、阿齐?”


    他沉下眸,她又在找那个乐人了。


    似乎那个叫阿齐的乐人很得她的心意,在烟水巷子里,总要对方寸步不离身。


    柳奚迈步跟上前去,“你莫再唤他。”看着少女眼中的疑色,他又解释道,“那名乐人方才被我赶出去了。”


    “赶出去了?”


    “嗯。”


    他的腰间正别着一把佩刀。


    一瞬间,明微微明白了所有,不由得也停下脚步,侧身过来看他,“你把他赶走做什么?”


    明微微的语气中多了些嘲弄之意,“柳奚,你哪里来的胆子,来管本公主的私事?”


    他耐着性子:“我是你的老师。”


    “老师?”明微微扑哧一笑,“若是我以后都不去尚学府上课了呢?”


    “嗯,”柳奚点点头,雪白的袖子拂了一拂,“那策论……”


    “也不考了。”


    反正她也不是块学习的料。


    明微微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往前走。


    眼前是一条不知道有多深的长廊,廊角系了些铃铛,风一转过,就有清脆的铃铛声响。


    叮叮当当的,她惬意地眯了眯眼,一转头,对方仍跟在自己身后。


    “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柳奚道:“我送公主回宫。”


    她冷声:“我还不想回宫。”


    对方便接道:“那我便等着公主,公主酒醒了,我再带公主回宫。”


    一股无名的怒火“腾”地一下冲上心头。


    “柳奚,我让你滚,你没听到吗?”


    “你是有未婚妻的人,你的未婚妻受伤了,你不陪着她,过来找我做什么?”


    他们此时,不应该在芙蓉帐中,卿卿我我、郎情妾意吗?


    说完,她又转身,一个人往前走。


    这条走廊真长啊,长得看不到头,她右手扶着墙壁,慢吞吞、晃悠悠地往前走着。


    她挪一步,柳奚就跟着一步;她走两步,柳奚又跟着两步。


    明微微再也忍不住,猛然一转身,顺手抄起一边舀水的瓢。


    借着酒劲:“柳奚,你是不是有病!”


    “哗啦”一声,满瓢子的水泼在他脸上。柳奚一阖眼,冰凉的冷水顺着他的脸庞滑下,落在他的前襟。


    他的头发、衣领,全都被打湿了。


    鸦发被水濡着,黏在他的面颊一侧,片刻后,柳奚睁开双目,眸底是一团沉沉的雾气。


    原本是一滩清冽的、静谧的湖,如今却不知怎的,波澜不变之景突然被投入的一颗石子打破了。湖心带起一层淡淡的涟漪,男子眸底神色微动。


    那滴水,顺着他的眉目,滑到他光洁的下颌处。


    再从下颌,缓缓滑下,流向他的喉结……


    圆滚滚的一颗水珠子,落到他脖颈间那坚实的、凸起的、圆滚滚的一块儿。他低了低头,看着不远处的少女,忽然低声:


    “是。”柳奚声音微哑,“我有病。”


    明微微一愣。


    她转头望向对方——那一袭白衣,帛带飘扬。衣袖间同样是两只雪鹤,让他整个人犹如置身于云端,高不可攀。


    她愈发看不懂柳奚。


    他眼中闪烁着少女看不清的情绪,眸色暗暗翻涌着,竟让他走上前,一把抓过明微微的胳膊。


    好痛。


    明微微被他拽着往回走,男人的力道很大,她甩不开。


    她急得喊出声来:


    “柳奚!”


    “跟我回去。”


    这一回,语气是不容辩驳。


    长廊终于走到了头,眼见着他便要抓着自己迈过门槛、坐到车上。


    她抱住石柱,“你莫管我!”


    男人捏了捏拳头。


    “我说了你莫管我,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你我之间也再无任何干系。柳奚,我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好么?”


    闻言,对方一愣。


    低下头去,明微微正扬着一张脸,眼中闪烁着倔强之色,轻声求他:


    “柳奚,放过我吧……”


    珠玉般的泪从她的颊侧滑落下。


    若是在之前,明微微定是扑上前去,把他搂住。她好想抱抱他啊,可是他已经有未婚妻了,还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未婚妻。


    他已经是别人的夫君。


    纵是明微微再顽劣,也做不出来插足别人感情的事。


    她只好退而求其次,抱着烟水巷门口的石狮子呜呜呜哭了起来。


    那一阵阵呜咽声,听上去既难过又委屈。柳奚站在一旁有些无措地看着她,少女的身子本就单薄,今日穿得更少,拿衣领口还未完全拉好,趴在一樽狮子石像上,整个人垂着。


    眼皮垂下,头发垂下,双手也垂下。


    可她偏偏,又不让人碰。


    经这么一出,柳奚也不敢再上前去,担心再惹哭了她。日光一寸比一寸毒辣,照在二人身上,留下一片影。


    她仍是倔强地抱着那只石狮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哭声终于停了。她揉了揉红通通的眼睛,打了个哭嗝儿。


    竟趴在石狮子身上睡了过去!


    正阳高照,雪衣男子暗暗叹息,走上前去。


    伸出手指,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往后拨了拨,露出那一双红红的眼睛。


    像兔子。


    她乖巧地闭着眼,柳奚轻声一唤:“明微微。”


    没有反应。


    他又叹息一声,终于消停了。


    ……


    用外袍将她的身子裹住,柳奚又将她打横抱起,欲往马车那边走。


    一会儿将侍女把她送回采澜宫,喂几碗醒酒的热粥,待她醒来后,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罢。


    男子有些无奈,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眼前却又闪过一辆马车。


    “吁!”


    一声急停,马车上匆匆走下两个人。


    是明澈与楚玠。


    他们似乎也在寻找明微微,见着柳奚怀里的女子,二人目色一亮。


    “阿姊!”


    “微微!”


    待看到柳奚时,二人的面色又是一沉。


    明晃晃迈步上前,将她接过来,朝着柳奚恨恨道:“松手。”


    马车内。


    微微紧闭着眼,头正垫在晃晃的膝盖上。马车有些摇晃,少年护着她的小脑袋,手指轻轻穿进少女的发丝里。


    楚玠坐在另一边,不动声色。


    车帘轻轻掩着,丝丝清风卷入,拂于少女面上。晃晃垂着眼,缓缓将她耳侧的碎发打理好。


    她看起来是刚刚大哭了一场,眼角的泪痕还未干。


    明晃晃抬手,从袖子内侧翻出来最干净的一角,擦了擦微微眼下的泪。


    动作温柔。


    马车前行了许久,快到了宫门前,明晃晃突然转过头去。


    “楚玠兄,我有一事想问你。”


    “何事?”


    楚玠侧首,声如朗玉。


    晃晃径直问道:“你对我阿姊……可还有意?”


    楚玠一顿。


    又是一道清风拂过,将车帘子吹卷了些。楚玠垂了垂眼,须臾,低低一声:


    “嗯。”


    少年开怀一笑。


    ……


    明微微醒来时,又是第二日了。


    阿采在床边守着,见着帐内人形一动,忙不迭上前去递热粥。


    “公主,您又喝成这样。”


    小丫头轻声道。


    粥热乎乎的,从脖子一路灌到肚子里,暖洋洋的。


    但对于昨天醉酒后所发生的事,明微微却不记得了。


    没一会儿,宫人便又端菜上桌,她稍一洗漱,刚准备吃点东西填腹,就见明晃晃踏门而入。


    “晃晃!”她喊了对方一声。饭桌上,微微好奇问道,“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呀?”


    明微微隐约记着,是位男子把自己抱回来的。


    “是你把我抱回来的吗?”


    明晃晃坐在桌边,执着筷子,“不是。”


    “啊?”她眼皮一跳,“那是何人……”


    “是楚玠。”


    楚、楚玠?!!


    她的眼前,立马浮现出一名锦衣玉袍的男子来。


    “怎么会是他?”


    “那你还想是谁?”


    明晃晃戳了戳米饭,挑眉挤兑她,“我带人赶过去的时候,你正把人堵在房间里。拉着人家又亲又抱的,死活不肯松手。”


    “丢人。”


    明微微如雷劈了一般震在原地。


    楚玠?


    怎么是楚玠,居然是楚玠,竟然是楚玠?!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啊啊啊……


    明微微一下打翻了盘子。


    自己这张老脸,算是彻底丢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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