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二更(补昨天的更新)……
与其说是翘首以盼, 不如说是提心吊胆。
燕昭仪之流不知晓姜幼萤的来路,阿檀心中却是十分清楚——在外人看来,她是所有人又妒又羡的檀昭仪, 实则……
女子阖眸,重重叹息一声。
这一声, 使身侧的宫女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
作为阿檀的心腹,紫荆自然也知晓自家主子的处境。宫娥微微垂首, 恭敬地倒了一杯热茶。
“娘娘, 姜幼萤回宫, 对您来说, 其实算不上是一件坏事。”
热气缓缓向上升腾,拂于女子面上。这几年的荣华富贵,俨然让阿檀迷了眼。
她握了握杯盏, 听那宫女轻声宽慰道:
“娘娘, 您想想,皇上为何对您那般,还不是因为三年前的那桩事儿?如今她回来了,皇上对您的恨意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她的声音缓缓,像茶杯中冒着雾气的热水,却让檀昭仪的面色一变。
下一刻,女子紧紧握住水杯。
不成。
不能再让她顺利回宫。
她一个人熬了这么多年, 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痛苦,岂是姜幼萤一句“回宫”就能弥补的?三年了, 整整三年了, 即便是被那人憎恶,被那人折磨,她也全都认下了。在这后宫, 他总归是待自己与其他女子不一样。
可姜幼萤回来了。
阿檀知晓,只要那人一回来,整个后宫立马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紧紧握着茶杯,身子靠在软椅上,声音有些恍惚:
“你不知晓,她原先在时,后宫是怎样一番模样。”
紫荆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才入宫的,只知晓,姜氏出逃在与皇上大婚前夜。第二天清晨,皇帝一人从婚房中走出,一袭婚衣鲜红似血,砍光了宫里所有的桃花树。
“这是他第一次穿红色。”
少年眼尾,亦是一片绯红。
“她在时,齐宫完全不一样,皇帝也完全不一样……整个后宫,仿佛都充盈着一股精神气儿。什么都是生龙活虎的。”
“你没有见过她盛宠六宫的样子……”
紫荆一愣。
在她的认知里,皇上一直都是那般不近人情,更是拒女.色于千里之外。
她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对任何女子上过心——艳丽动人的燕昭仪、灵动可爱的凌美人、博学多才的襄才人……
他整个人就好像是一块不会坚固的冰,不会为任何女子融化。
而昭仪娘娘如今却是同她说:
“那人在时,好像整个齐国的恩宠都是她的。明明皇上的脾气那么差,可她无论犯了多大的错,皇上永远都不会责罚她。就好像,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大齐所有的礼法都是为她而设。她就那般,张扬恣肆、毫不避讳地获得了皇帝所有的恩宠,获得了他毫无保留的爱。”
紫荆只见着,自家娘娘忽然一眯眸,眼中是遮掩不住的向往。
“如若,如若本宫是她,那该多好……”
所以,她断不能让姜幼萤回宫。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姜幼萤,会夺去皇上对后宫所有的爱意,旁人休想从她哪里抢到一丁点恩宠!
思量间,殿门口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让所有人皆一提气,只见一小太监从院外跑了进来。
“娘、娘娘,”他跑得很急,上气不接下气,“皇上他……”
阿檀猛一坐直身子,急忙问道:“皇上他怎么了?!”
心中祈祷着:千万莫是那人、千万莫是那人……
只见那小太监战战兢兢:
“娘娘,皇上他、他翻了姜姑娘的牌子……”
……
姜幼萤是被软轿抬着进了坤明殿的。
她方才被人引去沐浴了一番,身上尽是甜甜的熏香味,柔顺的乌发只用一根簪子险险地盘起,几缕湿润的发依稀垂在耳侧。
听见动静,坐在桌案旁的姬礼抬了抬头。
见着她这副打扮,男子微微一怔,又快速低下头去,握紧了手中的狼毫。
周围宫人相互对视一眼,不等皇帝吩咐,便退散了下去。
姜幼萤屏息凝神,坐在一边,不敢出声。
时隔三年,这里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姬礼垂首于桌案前,似乎不愿意搭理她。深夜寂静,姜幼萤能听见他落笔的声音。桌前灯火明晃,正将他柔和地笼住。于一边,小姑娘悄悄抬眸,望向他。
即便是过了三年,阿礼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虽是低垂着眉眼,却难挡星眉剑目的英气逼人。说也奇怪,明明是那般凌厉的气质,他的眉目却是缓淡,一瞬间让她想起那隐隐青山。
以及青山远归处,那一泓碧绿的春波。
他低垂着脸,几缕发丝落下,垂在周遭。
姜幼萤盯着这张脸,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忽然抬起双目,四目相对的一瞬,姬礼似乎又是一愣。只见姜幼萤傻乎乎地坐在床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抿了抿唇,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床前,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面上是一片烧红的羞意。
姜幼萤忍不住低下头,去遮挡面上的羞红,那抹明黄色的衣角却不肯放过她,偏偏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他又往床边靠了靠,腰间一块莹玉在眼前坠着,愈发惑人心神。
别、别摇了!
那玉佩摇得她心神不宁!
她羞得只咬唇,娇嫩的唇瓣儿被她咬出了个浅浅的印儿。见她此般,姬礼知晓,她是在害羞。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
她越害羞,他便越发想逗弄她。
于是他轻轻晃了晃衣服,又让那玉佩愈发逼近了些。莹玉被月光照着,散发出一阵温润的光泽,既如此,坠入少女眼中。
他就是她的一块玉。
姬礼忽然勾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为什么不敢看朕?”
在害羞什么?
少女眼眸柔软湿润。
“姜幼萤。”
他唤她,声如琅玉,一颗颗滴落在玉盘上。
“今日,是朕翻了你的牌子。”
姜幼萤坐在床上,忽然有几分局促不安。
“需要朕教你,怎么伺候人么?”
“不、不必。”
这一声,让她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慌忙点了点头。两手微微颤抖着,探向他的腰际。
先是宽衣……
她去捉皇帝的衣带子,姬礼垂着眼,静静地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模样。他的腰很结实,双手环过暴君的那一瞬,姜幼萤想起了先前——
她也曾用双手,抱过他结实的腰身。
那是一种令人十分心安的感觉,暴君身上带了些淡淡的馨香,正是让人心旷神怡。
心中如此想着,她的手竟紧张地不听使唤,解了好久,竟一直将衣带扯不下来。
姬礼似乎被她气笑了,一下子抓过她的小手,“蹭”地一下把衣带抽开。
姜幼萤的脸“噌”地一下变得通红。
他的眉眼真好看。
他的腰身真结实。
他的目光……
姬礼目光垂落,看着她涨红了的一张小脸,眸色微微一动。
“笨。”
时隔三年,她好像还是有些馋他。
姬礼忍不住勾了勾唇,却只垂下手捻了捻她垂在耳侧的发丝,忽然,他一吹气。
“还要朕再教你怎么伺候人?”
从翻她牌子的那一刻起,姬礼就没打算放过她。
三年前,他是念着她太小,有几分于心不忍。
而如今……
他即将及冠,而她亦是一十有八。
姜幼萤一抬头,便看见对方眼底的情动。
是了,他如今二十岁了。
俨然不是当初那个,只碰碰手指头,就会害羞,就会满足的少年。
更不会因为偷看她一眼,就面红耳赤。
姬礼眸光晦涩,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
不知是不是穿得少了,他的掌心很凉。男子就这般站在床边,垂下眼眸,看了她一会儿。
时间滴滴答答的过去,仿若又突然在此刻停滞了。他的眸光中带了些锐意,冰冷的雾气在四周弥散开,只一瞬,便将姜幼萤整个身子裹挟。
她想起众人的话。
他凶狠,他暴戾,他阴毒。
他就是一头吃人的狼。
大雾散去,姜幼萤知晓,他将会丢掉全部的温柔。一想起这件事,她忍不住蜷了蜷手指,一颗心打着颤儿,小扇似浓密的睫羽亦是忽闪。
一道温热的气息袭来,少女阖了眼,等待着他的审判。
对方靠近了些,却仍是站着,望向她。
声音微低。
“姜幼萤。”
姬礼喊她的名字。
他好像很喜欢喊她的名字,声音无端有些发哑。也仅仅是这一声唤,居然让她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紧张地咬了咬唇,应了一声:
“嗯。”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你这次,还跑么?”
还要离开朕么?
他将手掌置于那人面颊上,少女青丝垂落,碎发挠动着他的手背,让他有几分心神不宁。
姜幼萤一怔,终于抬起一双眼来。
那眸底清澈,月光尽数落于少女眼中,更衬得那瞳眸皎洁明晰。她只见着,对方稍稍垂目,眼中竟闪过几分痛楚。
不止是痛楚,还有思念,有挽留,甚至有……
哀求。
他在求她,不要离开他,不要再离开他。
原本的清冷,原本的疏离,在这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幼萤身前,只剩下少年红着眼,低三下四地哀求。
不要离开朕。
朕……很想你。
姬礼双手捧着她的脸颊,轻声问她,固执地非要她回答:
“你还跑么?你还离开朕么?你还……”
他吸了一口气。
“姜幼萤,你还愿意,做朕的皇后么?”
少女眸光一闪。
“阿萤……愿意。”
……
这一场春雨,来得有些迟了。
姬礼倾身,将她轻轻抱住。她很瘦,楚腰纤纤,男子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姜幼萤感觉自己身子一腾空,转眼间,对方又把她往里放了些,眼中是克制不住的欣喜。
他欢喜得好像一个孩子。
所有春意都汇集在男子眸中,一瞬间,他仿若又变成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姬礼抿着唇,极力压制着唇角边的笑意,可那笑容却止不住,一下子跳上眉梢。
他弯下身子,亲自给她脱鞋袜。
小姑娘的脚,岂是能随便看的?
姜幼萤忍不住缩了缩,可姬礼却不以为然。脱鞋袜算什么,他先前,还用龙袍给她擦过脚呢。
啪嗒两声,鞋子敲在地面上。姜幼萤心头一动,转眼间,他坐进了床帐。
男子身上的稚嫩之气尽数褪去,也没有先前那般猴急与毛躁了。姜幼萤靠在床边,感觉到对方低了低身子,一垂头,似乎想亲吻她。
这一场,阔别许久的亲昵。
他的动作轻轻的,胳膊一展,将少女的身形裹住。她像猫一样缩在姬礼怀里,那道温热的呼吸落了下来。
“姜幼萤,”
姬礼又唤她,“不许再离开朕了。”
她的乌发垂下,披在肩上。肩头一点轻纱,素色的柔纱之下,尽是那莹白的玉肩。
看得姬礼心旌荡漾。
这一场情动,他等了三年有余。
三年来,他一直将自己封锁起来。姜幼萤的出现就像是一把钥匙,将他从暗无天日的狭小的空间中带出来,带他去看看,外面的窈窕春景。
“可以……亲亲吗?”
她下意识地探出手,有几分羞赧,捂住了脸颊。
手指细长,像一根根玉。忽然,小指处闪过一道碧绿的光,那道光泽落入男子眸中,让他微微一皱眉。
那是一只做工精致的尾戒,被她戴在小拇指上,正是玲珑。
姬礼抚着她鬓角的手稍稍一滞,下一刻,有些怔忡地抬眼,望向她面上的绯意,忽然有些慌乱。
她她戴这枚尾戒……是、是什么意思?
是她这三年变心了,不喜欢他了么?
一瞬间,姬礼想起来了。
将她接入宫后,他又派人去了远巷一趟,几番打听得知。她一直寄居在一家许姓人家下。
她的身侧,似乎一直有一位,名叫许篱的男子。
……
妒意横生。
在喜欢上姜幼萤之前,姬礼从来都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一个小肚鸡肠的男子。
碧绿色的尾戒在眼前直晃悠,让他生生忍下了欲.望。
姜幼萤一愣,只见着对方忽然松开了手,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她。
这一眼,似乎在隐忍着些什么。
沉默良久,他转过身,埋头躺下。
姜幼萤回宫十天,除了前三天昏迷不醒,往后的八日,皇上连连翻了她八道牌子。
她觉得奇怪。
自己明明能感受到,姬礼眼中的情动,可他偏偏又生生忍着,从来没碰她一下。
幼萤不免产生了些怀疑。
莫不是……这三年……
她震惊地捂住嘴巴,坐在床边,静静候着他。
姬礼处理完了政事,回到寝殿,只睨了她一眼。
少女立马走上前,轻车熟路地将他的衣带子解开。
她的动作轻轻的,力道也是柔柔的。姬礼冷冷垂眼,一下子就看见了对方手指上的东西。
男子不由得一咬牙。
他很想问。
一连八天她都戴着那个尾戒,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42章 一更
姬礼有些生气了。
平日里, 她戴上四五天,他根本不会说些什么,顶多就是自己在心里憋一憋、忍一忍, 可这尾戒,她一戴, 竟带了足足有八天!
他不由得开始浮想联翩。
转过头去,只见对方坐在床上, 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来。
一双手于袍间暗暗攥紧, 姬礼抿着唇, 看了床榻上的少女一眼。她神色自若地坐在那里, 丝毫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合适。那一双瞳眸明明如月,眸底清澈,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她就是喜欢这般, 不动声色地拒他于千里之外。
男子眼中愠意丛生, 瞧着他神色的转变,姜幼萤亦是皱了皱眉。
方才还好好的,这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呢?
她不明白。
她不明白,姬礼为什么一连翻了她八天的牌子,却还是不同她有任何亲热之举。
可她终归是个薄脸皮的少女,不敢妄自揣度君意。静默少时, 她终于硬着头皮,小声唤了他一句:
“皇、皇上……”
她喜欢姬礼, 她自然是愿意与他亲热、与他在一起的。
那人却站在床前, 冷着眸,看着她手上的尾戒。BaN
“姜幼萤,你还是要躲着朕。”
清清冷冷扔下一句, 不等姜幼萤反应,姬礼径直一转身,竟离她而去!
独留她一人在床上发着愣:
她她她,她怎么了?!
她什么都没做,姬礼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看着他的背影,姜幼萤有些慌张地跳下床去。
只见对方一甩衣袍,明黄色的影在暗夜中轻轻晃荡开,仅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上?!”
不过一阵儿,殿门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定睛一看,来者竟是肖德林。
对方看了她一眼,忽然一叹息:
“皇上让老奴来,接您回去。”
“皇上呢?”
姜幼萤心中疑惑,不明白,这些时日,姬礼为何对她这般冷淡。
如今更是一言不发就丢下她,自己走了。
肖德林又看了她一眼。
“皇上去偏殿了。对了,方才皇上写了一道圣旨,立了您为美人,赐铃兰殿。娘娘,明日一早,奴婢便差人将您的东西搬过去罢……”——
皇上封了姜幼萤为美人的消息,一下子在后宫里头传了开。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不免嗤笑道:
“我当是皇上多喜欢她呢,把她抱回来,盛宠七八日,原来只是赐了个铃兰殿啊。不知道的,还以为皇上要封她为皇后呢!”
凌美人亦是站在一边,应和:“唉,这下人终归是下人,没一点身份,还想乌鸦跳上枝头,一跃成为凤凰,真是好笑得很。”
娘娘们都聚在意华宫,七嘴八舌,调笑道。
皇上那道皇诏一下来,让所有人都安下了心。一时间,宫内的气氛异常活跃,热闹非凡。
唯有二人安稳坐于座上,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一眼不发。
一个是意华宫之主,德妃。
另外一个,则是檀昭仪。
齐宫无后,德妃娘娘等同于六宫之主,每隔一日众人便要来意华宫向德妃娘娘请安。
这一回,刚好赶上了皇上封姜幼萤为美人。
说曹操到,曹操便到了。姜幼萤被绿衣扶进殿的时候,正巧听见那句嘲讽。绿衣扶着她的手稍稍一顿,立马担忧地朝她望了过来。
“主子……”
要知晓,自家娘娘三年前,可是独宠后宫的存在。
而如今……
绿衣吸了吸鼻子,感觉手背忽然被人握住。姜幼萤看了一眼身侧的小宫人,声音缓淡:“无妨,先去拜见德妃娘娘罢。”
拜见德妃娘娘是其一,最重要的,她已迫不及待想见到柔臻。
衣裙险险委地,少女身姿袅娜,缓缓走上前去。
她今日穿得素净,一袭水粉色的衣裙,面上亦是未施浓妆。乌黑的秀发用一根金簪斜斜得盘起,端的是出水芙蓉,清丽动人。
再见到故人,德妃有些恍惚。
极为规矩地一福,姜幼萤再度抬眼,果真看见了德妃娘娘之后一身鹅黄色宫服的俏丽女子。那一双眸中氤氲了些湿意,亦是朝姜幼萤忘了过来。
柔臻姐姐。
她的心咯噔一跳,若不是旁人在场,恨不得立马走上前去,将她的双手握住。
一见姜幼萤来了,众人终于稍稍安静了些,却全都心高气傲地扬着脸,几乎要用鼻子看着她。
什么宠冠六宫,呵,不过是小小一个美人罢了。
尤其是前几日与她有过过节的燕昭仪,根本不将姜幼萤放在眼里。
她冷冷睨了来者一眼,故意拉长了尾音,讥讽道:
“我当是谁来呢,原来是皇上刚封的姜美人呀,真是好大的架子,见到本宫与檀昭仪还不行礼跪拜!”
这话锋凌厉,引得绿衣身子一震,忙一垂首。
不敢望向殿上二人。
燕昭仪这么一说,众人立马会意。先前不敢欺她,原是因为皇上会对她宠爱有加,如今一看,不过虚晃一枪罢了。
要是现在还不给她个下马威,日后她还得了?!
凌美人亦是上前,扬着下巴。
“我们娘娘最看不得,就是你这般目无尊卑的模样。当你是皇后娘娘呢,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罢了,还不给昭仪娘娘跪下!”
见状,一旁候着的柔臻急了,连忙上前,欲替她求情。
不等她开口,又听燕昭仪道:“本宫听说,你与皇上有些旧情。不过本宫也劝你,莫再痴心妄想。若是皇上真念着你那些可怜的旧情,怎会只封你个美人,又怎会把你从凤鸾居挪到铃兰殿?”
“呵,这人心嘛,总是会变的。更何况,身为帝王,谁会没有个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只可惜这有些人呐,还抱着过去的旧恩情不放手……”
越往下说,她的语气越发凌冽逼仄,居高临下地望着身前的女子,企图从她的面容上找出一丝痛苦与失落。
放眼望去,却见对方面色清平,似乎压根没讲这席话放在心里。
“大胆!”
见状,燕昭仪彻底恼了,猛地一拍桌子:
“本宫与你说话,你还敢这般放肆,还不快给本宫跪下!”
姜幼萤终于抬眼,望向她。
德妃正坐于大殿之上,亦是望向殿下一袭粉裳的小姑娘,眼中似乎带了几分探寻,却是一言不发,任由着她们闹腾。
燕昭仪猛一挥袖,“来人,把她的腿给本宫打折!”
她还不信,今日不让她跪在这里,自己就不姓燕!
身侧的侍卫立马上前,朝二人逼近。
肩膀上猛然一阵痛意,姜幼萤一蹙眉,冷声:“我是皇上封的美人,你们哪里来的胆子动我?”
“皇上封的?哼。本宫倒是要看看,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美人,能受得了本宫的几棍子!”
“阿萤——”
听见耳边一声惊唤,姜幼萤一提气,那侍卫的力道极大,根本不容她反抗,直直地将她按在了地上!
燕昭仪冷声:
“给本宫打,打到她开口求饶为止!”
“是。”
绿衣尖叫,欲上前替她受那棍棒之苦,转眼却被人拉开。眼看着手腕粗的棍棒就要落下来,姜幼萤咬了咬牙,一阖眼——
却猝然听到一声:
“皇上驾到——”
跪在地上的少女惶惶然转过头去。
只见姬礼走下软轿,龙纹云绣,明帛玉冠。腰间一把弯月佩刀,面色清冷,朝这边走了过来。
绿衣欣喜,急急唤了一声:“皇上!”
姬礼睨了一眼那宫女,面色未变。目光落在姜幼萤身上时,微微一动。
众女子连忙跪拜:“臣妾参见皇上。”
宫人上前,奉了一盏茶,皇帝步步走上殿,稳稳当当地坐下。
男子语气缓淡:“这是在干什么呢,这般热闹。”
燕昭仪忙道:“姜美人不晓得规矩,臣妾这是在替德妃娘娘,让她长长记性,日后也好守些规矩。”
姬礼举起茶杯,轻轻“哦”了一声。
不消一刻,便将杯中的茶水喝完了。
宫人又欲上前,谁料,皇帝竟一抬袖,指着殿下。
“你过来,给朕倒茶。”
姜幼萤一怔,被绿衣扶起的时候,膝盖还有些发疼。
佯作镇定地提起茶壶,她克制着双手的颤抖,将那茶水倒下。姬礼静静看着她,目色平淡,瞳眸瞑黑。
其中的情绪,让人看不太真切。
倒满了一盏清茶,少女两手捧着茶盏,奉上。
那一句“皇上”,略微有些发哑。
姬礼记起来了,她身子还没好彻底。
病还没好的,就跑出来受这冤枉气来了。如此想着,他忍不住一伸手,径直将那茶水打翻。
“嘭”地一声,茶杯落在地上,登即四分五裂。
众人惶然,“皇上!”
以皇上的脾气,如今定是要严惩那姜氏罢。
燕、凌二人有些得意,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姜幼萤亦是往后退了半步,一福身。
“皇上息怒。”
姬礼定定地看着她,以及她手上的那枚尾戒,隐忍着情绪。
笼于袖中的拳头暗暗攥紧,一冷眸。
声音冰冷,犹如一道刺骨的寒风,姜幼萤敛目垂容,只听着:
“美人姜氏……”
美人姜氏,姜氏……
眼前猛地一黑,数天以来的疲惫忽然将她压垮,身形倒下的那一瞬,她似乎看见姬礼那双有些慌乱的眼。
一阵暖风将她裹挟,恍惚之际,她听见燕氏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再度醒来时,已是晌午。
绿衣候在床边,见她终于醒来,欢天喜地地道:
“娘娘,您终于醒了。太医说,您身子骨虚弱,加之近日疲惫缠身,一时在意华宫晕了过去。娘娘,您这身子,需要好生调理一番。”
正说着,她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汁。
姜幼萤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
“我方才昏睡时,似乎听到,外头有什么声音……”
好像是燕昭仪,还有凌美人的哭喊声。
绿衣执着药勺的手一顿,须臾,温声道:“您还是出去看看罢。”
喝完了汤药,换上了衣裳,姜幼萤走出殿。方一来到院中,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燕昭仪、凌美人、曲美人、襄才人……还有她们的婢女——几乎整个后宫,都跪在了殿门口!!
瞳眸倏然放大,姜幼萤满脸震惊,不用想,这定是姬礼的吩咐。听见门响声,众人纷纷朝她这边望来,只见少女一袭素衣,愣愣地站在房门口。
被皇上罚跪,各人心中自然是愤懑,却又不敢再对她放肆,只能瞪大了眼睛,恨恨地望着姜幼萤。
皇上罚她们跪,跪到姜美人解气,或者跪到她们腿断。
曲美人是个心思活络的,方欲开口奉承姜幼萤,忽然见她一提裙,径直掠过她们,朝外跑去——
姬礼。
如今她只想见到姬礼。
少女跑得飞快,坤明殿外,守门的小宫人不敢拦她,任由她步步朝正殿内走去。
方转过一条甬道,便听见殿内传来一声:
“皇上,皇上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
“皇上可是还在生姜美人的气?”
“……”
“唉,皇上,您这般又是何苦,自个儿跟自个儿生闷气,只会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开口之人,声音略有些沧桑,似乎是个老者。
不等姜幼萤回过神来,终于听到姬礼低低地一声:
“朕不明白。”
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老先生,朕不明白,自回宫后,她一直对朕这般冷淡。”
“老先生,她是不是在外,有了其他心仪的男子?”
老者一顿,叹息:“皇上,您莫不是……还未与姜美人圆.房?”
“……尚未。”
“那就好办了,下次您召幸姜美人时,可以看看她的守宫砂。”
原本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儿,谁料,皇帝竟摇头。
“不成。”
他一顿,“朕怕惹她生气。”
“……”
老者一阵沉默。
“可她一连八日都带着那尾戒,分明就是不想让朕碰她。那尾戒,只有女子来月事时才戴在小指上……她还是不喜欢朕了。”
他的声音听上去,居然带了几分委屈。
“果真,女人都是善变的……”
正说着,姬礼握着狼毫抬头,却看见殿门口那一抹靓影——她看上去也是满脸震惊,须臾,少女迈动步子,脚下莲裙一点点荡漾开来。
“姜、姜幼萤。”
他一蹙眉,立马心虚不已,却还装着冷下声,“你来做什么?”
暖风袭来,姜幼萤慢慢走上前,那靓影一点点,在男子的瞳眸中放大。
忽然,她伸出手,轻轻将他抱住。
“不是的,不是的。”
她也是方才才知道,那枚尾戒的含义。
怀中一软,姬礼浑身僵硬,不可思议地低下头。
“阿萤、阿萤,”她脸一红,声音小了下去,像是一阵温柔的风,拂过一朵洁白的云。
“阿萤还是喜欢你……”
柔柔软软的一声,像是掺了蜜一般。
“阿萤喜欢皇上,没有变心,也没有心悦于他人。”
唔,像三年前,一样喜欢。
第43章 一更
她的手指纤纤, 轻轻环住他的衣裳,紧张地扯了扯那金丝龙纹带。
少女声音细软,像是烟南湖面上的一圈圈细雨, 含着腾腾的雾气,就这般柔柔地撒下来。
怀里一块软玉, 她咬着唇,一声声。
像是玉珠子坠落在银盘上, 激得男子眸光一阵晃荡。于他震愕之际, 姜幼萤下定决心, 一踮脚——
一只小鸟在唇边啄了啄。
轻轻的, 软软的。
还……甜丝丝的。
姬礼回过神来。
眸光垂落的那一瞬间,姜幼萤立马缩了缩脖子。她的衣领子有些高,恰恰能让她的下巴埋进去, 只露出那粉扑扑的脸蛋来。
他从震惊之中回过神, 喉结滚动之际,反手一把将她抱住。许是太过于惊喜,姬礼没有控制好力道,姜幼萤被他猛地一拽,整个人一下扑进了对方怀里。
“唔……”
鼻子磕到了他坚实的胸膛上,撞得有些疼。
姬礼紧紧握着她的胳膊,眼底尽是一片微波荡漾。
“你方才……在说什么?”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松开右手, 狠狠掐了一把大腿,嘶……有些疼。
姜幼萤抿了抿唇瓣, 她方从昏睡中醒来, 未涂口脂,气色也不太好。可那如花瓣一般的双唇仍是娇嫩,惹得人心头又一阵悸动。
她像一只鹌鹑, 将头埋入男子胸膛。
被他的胸膛压闷了声,小姑娘低低地重复道:“阿萤说,阿萤……喜欢皇上。”
就像皇上喜欢阿萤那般。
此情此景,老者站在原地,一时间,呆着也不是,离开更不是。
姬礼终于注意到在场还有旁人,连忙一抬手,火急火燎地将他逐出去。殿门被人阖上的一瞬,姜幼萤的身子忽然一腾空,竟被他打横抱起!
“哎,皇上——”
她有几分惊慌失措,“您这是要、要做什么?!”
阔别三年有余,思念如藤蔓般,野蛮生长。
姬礼把她放在床榻上,她窝于帐子里,有些惊惶地看着他。
那一双明眸中,尽是雾意朦胧。
“朕、朕……”
他也语无伦次起来。
姬礼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有一国之君的面子。
与她闹了脾气,不等她说明缘由,只要她一句“我喜欢你”,他心头的愠意就全消了。
即便是姬礼不在乎,姜幼萤仍要解释:
“皇上,阿萤不知晓……那尾戒的用处。”
一连八日戴尾戒,她是无意而为之。
姜幼萤将这前因后果,细细同姬礼说了一遍。
“绯裳?”
他一皱眉,“她为何要将这尾戒给你,为何要害你?”
不等姜幼萤思索,姬礼立马反应过来了。
她离宫的这三年,绯裳与檀昭仪走得极近。
男子眸光一沉。
又是她。
他早晚要将这后宫,都收拾个干干净净。
先前是她不在,姬礼自然不在意后宫有多少女子,如今她回来了,姬礼心中暗暗思量,从明日起,便要将那些人全都赶出宫去。
偌大的齐宫,只留下她一个人才好。
阿萤胆子小,性子柔,又不会与她人争。
若是真的发生什么事儿了,吃亏受委屈的,还是她。
姬礼如此心想着,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亮白的光,二人忍不住往窗外望去——
“萤火虫?!”
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些片段。
姜幼萤还未回过神来,姬礼忽然拉过了她的手。
“来。”
快速绕到后院,男子弯眸张开双臂,姜幼萤立马知晓他将要做什么。
两手攀上他的脖子,紧紧将他搂严实。姬礼又把她身子往上提了提,快速一点足尖。
又是一阵腾空,姬礼把她抱到了屋顶之上。
“哎——慢、慢些。”
虽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儿了,姜幼萤仍有些害怕。直到站稳了脚,才恋恋不舍地把手松开。
“来,坐这里。”
对方极为自然地牵了她的手,幼萤轻轻“嗯”了声。徐徐微风吹在少女面上,二人衣袖交织在一起。
“还记得上一次吗?”
上一次,也是在房顶上,看太阳与萤火虫。
“记得。”
她当然记得。
“那时候,朕还不到十七岁。这么快,三年就过去了。”
姬礼拂了拂衣摆,又小虫子爬上来,被他轻轻弹开。
“阿萤,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
三年前,二人也是这般肩并肩坐在房顶上,当时,姜幼萤在他手心里写了一行字。
“你说,你要一直与朕这样,如同萤火虫扑向月亮,要一直在一起。”
一边听着他的话,姜幼萤扬起脸颊。再看见那一群闪着光的萤火虫时,眸光忽然有些恍惚。对方的声音落入耳中,一下子将她的思绪拉远了,神思纷杂之际,她似乎又看见那个站在月光下的少年。
以及少年身边,模样清丽、面色羞赧的小姑娘。
她小心翼翼地抬手,在那人手心,一笔一画:
“阿萤要与皇上,永远不分开。”
“所以那时,朕生气极了。”
“不光生你的气,还有太后、梁氏,还有阿檀。朕也生自己的气,没有留住你。”
“朕找你找了三年。”
“……”
“阿萤,你知道吗,再过些日子,就是朕的及冠礼。朕想让你陪着朕,从青涩懵懂的少年,变成一个成熟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朕不知道你到底藏在哪儿,便用了那种办法。”
故意抓来十二名圣女,故意将献祭典礼办得声势浩大,故意让全皇城百姓来参观。
所有人骂他,他都不在乎。
或者说,除了姜幼萤,姬礼谁都不在乎。
“朕甚至想,他们越是痛骂朕,朕便越觉得高兴——他们骂了,百姓骂了,所有人都骂了……这骂声传到你那里,你会不会就回来了?”
姜幼萤一愣,转过头去,他的半张脸隐匿在夜色里,让人看不太真切。
可那一双眼中,却有熠熠星子在闪烁。
“皇上……”
他也没想到,她会被人当圣女捉了去。
萤火忽然明亮了些,那金白色的光芒,一点点在瞑黑的深夜中漫开。
明白的光照亮黑昼,像是一只温柔的大手,将那无边的孤寂撕扯开来。一下子,让两颗赤诚的心暴.露在这温柔的春夜中,让爱意漫天、愈发赤.裸。
愈发大胆,也愈发真诚。
夜风拂面,她握着姬礼的手。
“其实,也是我……我不敢。”
她不敢太靠近他,怕距离稍一过近,自己便会在他面前被撕扯掉全部的伪装。
“皇上,阿萤原是花楼女子。”
“嗯,”他不以为意,“朕知晓。”
“朕不光知晓你的出身,朕还知晓,你被逼着,做了怀康王世子的妾室。不过这些都不打紧,朕一点都不在意。”
她自卑,面对姬莹的画像,只觉得自相惭愧。
看着她那一双眸光躲闪的眼,他恍然大悟。她一直都是自卑的、是胆怯的,她怕自己配不上那么好的姬礼,配不上那像月亮一样,明亮、皎洁、遥遥在上的姬礼。
大雾散去。
二人望着,那点点萤火虫群,奋不顾身地,扑向那明澈的月火。
凛冬已尽,春意朦胧,周遭是一片宁静温柔的风。睡意降临前,姜幼萤感觉到有人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命令道:
“你是姬礼的女人,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为尊贵。”
……
第二天一早,她是被殿外的喧腾声吵醒的。
一睁开眼,姬礼已不在身侧,她知晓,如今是他上早朝的时间。略一洗漱,却听见院外的动静更大了,姜幼萤不由得披上氅衣,走出门去。
肖德林站在院外,一见着她,连忙一弓腰:
“哎哟,娘娘您醒啦!”
这么大的动静,她不被吵醒才怪。
许是看见了她眼中的责怪之意,肖公公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还不等他在阿谀奉承一番,只见少女转过头,看着院子里的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
“这些呀……嘿嘿,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给娘娘您的东西!”
肖德林语气有些激动,“皇上正让奴才们将这些宝贝,都搬到凤鸾居去呢!”
“凤鸾居?”
“是啊,”瞧着她面上的疑色,那太监一顿,转而又道,“怎么,您还不知道吗?皇上今早一醒来,便恢复了您的身份,说等一会儿下朝,便要下达立后诏书呢!”
立、立后诏书?!
姜幼萤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虽然知道,姬礼昨晚隐约透露出此意,可这道立后诏书,来得也太早了些吧!
昨日姬礼刚封了她为美人,今日就封她为皇后,如此明目张胆……
一时间,她又想起那年宫宴,姬礼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一本典书烧了个一干二净。
匆匆立美人,又匆匆立后……这确实是姬礼做出来的事。
姜幼萤原以为这已经够张扬、够明目张胆了,可接下来的事,却告诉她——姬礼一直都是那样一位张扬恣肆,恨不得把人宠到天下皆知的君主。
即使时隔三年,这性子,也是一丁点都没变过。
就在姜幼萤刚准备上软轿的时候,姬礼回来了。
他一身龙袍,众星捧月般走在人群最首,宫人恭敬地跟在他身后,还有他身边那位本领高强的贴身侍卫凌桓意。
见了皇帝,院内的宫人忙一躬身,齐齐一拜。
姬礼转过头,直接望向她。
“皇上。”
少女身形袅袅,亦朝他徐徐一拜,衣裙险险逶迤在地。
姬礼走过来,牵住她的手。
“来,朕刚好下朝,送你去凤鸾居。”
不等姜幼萤反应,身子竟一下腾空。她下意识地抱住姬礼的脖子,整个人稳稳当当地靠在了对方怀里。
“轿子晃,那些人没轻没重的,朕抱你过去。”
淡淡一声,不高不低,恰恰落入众人的耳朵里。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被皇帝请来解答男女之事的老先生呆愣在了原地。
“这、这……”
老者满脸震愕。
肖德林云淡风轻地瞥了他一眼。
“一直这样,喏,大家都习惯了。”
“……”
姜幼萤就这般,被姬礼大摇大摆地抱回了凤鸾居。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隐约觉得,姬礼抱着她饶了许多弯道儿,一路上途径了铃兰殿、意华宫、秀丽宫。
还有……颇为偏僻的采秀宫。
姬礼抱着她走到哪儿,宫人就跪拜到哪儿。只听见一连串儿的: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美人万福金安——”
从姬礼怀中探出脑袋,于人群之中,姜幼萤看见了跪在宫门口的德妃、檀昭仪、燕昭仪、凌美人……
还有,茉荷。
若不是姬礼带着她路过采秀宫,她差点都忘了还有茉荷这一号人。
不止是茉荷,在她的身侧,有许多熟悉的、姜幼萤却叫不上来名字的面孔。这些人曾是她在采秀宫的共事,如今正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至于那些妃嫔——
德妃敛目垂容,不看二人,面色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
阿檀跪得端正,一双眼望向姬礼,眸光微凝,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而燕昭仪,则是最咬牙切齿的那一位。
“不过是小小一个美人,没权没势的,皇上玩腻了就扔一边去。”
她不屑一顾地冷哼,引得檀昭仪忍不住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女子扬着一双细长的眉毛,眼中也尽是促狭之意。
见燕氏这般,阿檀忽然生起了几分玩.弄的心思,对方话语方落,便轻幽幽地接道:
“没权没势?她先前的身份,可是比你大得多呢。”
女子唇角噙着笑,回眸,望向她。
果不其然,燕昭仪一愣,又立马反应:
“笑话。她什么身世?多大的身世能沦落成献祭的圣女?!”
檀昭仪轻轻嗤笑一声,没再接她的话,一双眼又望向宫道上的身形。
依她对皇帝的了解,不管二人之间发生了多么严重的争执,只要姜幼萤往前迈上半步,皇上立马就缴械投降了。
只要一和好,皇帝就恨不得把全天下都碰到那人面前。
如此想着,阿檀微微垂眼,叹息一声。眼中闪过一分毫不掩饰的羡慕与失落。
姜幼萤亦是缩回姬礼怀中,忍不住低声道:
“皇上,这般……是不是有些张扬了?”
自古以来,被皇帝独宠,并非是一件值得全天底下炫耀的好事。
纷至沓来的有宫妃的嫉妒,有小人的算计,有朝廷的对抗……
如此想着,她的眼皮倏尔一跳,又将姬礼的衣领子揪得更紧了些。
张扬?
这就算张扬了么?
他不过是抱着她,去众人面前溜达了圈儿罢了。
姬礼一低头,只见她像只乖巧的小猫般缩在自己怀里,轻轻揪着他胸前的衣裳,涨红着脸。
他低低一笑。
“就是要这般张扬。”
第44章 1+2更
姬礼把她一路抱回了凤鸾居。
绿衣绯裳慌忙过来迎接, 与二人一同站在殿门口的,还有一身宫服的柔臻。
前几日德妃娘娘病着,柔臻挪不开身, 等德妃病一好,这丫头就跑过来看她。
姬礼抱着她, 却没有走入寝殿,而是转入书房。
“肖德林。”
“哎, 奴才在!”
肖公公十分狗腿地跟上来, 把周围宫人都驱散开, 呈上一样东西。
姬礼努了努嘴, 太监立马会意,将那东西恭敬摆在书桌上,而后退了下去。
姜幼萤从他怀里探出小脑袋, 好奇问道:“那是什么?”
姬礼为何把她径直抱到了书房?
扬了扬脸, 只看见对方坚毅流畅的下颌线,他薄唇微抿着,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每走上一步,男子腰间的环佩便轻轻叩响一声,惹得少女眸间一阵粼光激荡。
“来。”
他走到桌案前,动作轻轻,将她抱到书桌旁。
姜幼萤一垂眸——这桌上, 竟是一道圣旨!
她大惊失色,姬礼却不慌不忙, 从一旁取来笔墨。
男子怀抱很宽大, 略一张臂,便将她的身形结结实实拢在怀里。姜幼萤任由他抱着,面对如此庄严肃穆的圣旨, 颇为小心地抬起一双眼。
姬礼提笔,略一思索,明黄色的帛书上落下一行遒劲的字。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美人姜氏,温婉贤淑,柔嘉秉行,静雅端庄,才绝六宫。是有母仪天下之姿,承宗庙之德。今朕亲授风印,著册之为皇后,承天地之命,掌后宫事宜。布告天下。
钦此。
“啪嗒”一声,姬礼轻轻将朱毫一搁置,从一侧取出玉玺来。
看着怀中还未回过神来的少女,他抿抿唇,一声轻笑:
“怎的,高兴坏了?”
“不、不是。”
她吞吞吐吐,眼中尽是惊骇,不可思议地再度抬头,“皇上这是……要立臣妾为皇后?”
“嗯,不然呢?”
这宫中,难不成还有第二个美人姜氏?
可这未免也有些太快了点罢!
姜幼萤想起来,上次姬礼执意立她为后时,是怎样一副群臣反对的壮观场面。
她被姬礼按在大堂之上,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看着姬礼与全朝堂对峙。他一把火烧了老太傅珍藏的书籍,将整个大殿骂得鸦雀无声。
“可是皇上方立了臣妾为美人。”
此番匆匆立后,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可姬礼毫不在乎,将包着玉玺的丝帛解开,“朕等不及了。朕一想到,那群人天天用身份压你,朕就觉得是自己无能。”
那日他下朝,肖德林匆匆跑过来,说姜美人去了意华宫。
姬礼原本还在生气,轿辇落于意华殿门口的那一顺,他如此安慰自己:
朕不过是看看朕后宫那些妃嫔罢了,才不是为了她呢。
可当目光掠过她伏于地上的身形时,他只觉心一揪,下一刻,竟是铺天盖地的悔意。
他恨不得地上跪着的是他自己。
姜幼萤看着桌面上那道皇诏,只觉得一切都十分突然,突然到她有几分心慌。姬礼的呼吸声落在耳边,忽然,他一垂手。
将她的小手抓起来。
“拿着。”
回过神来,掌心里多了一块沉甸甸的玉玺。
诚惶诚恐,姜幼萤连忙转过头,恰恰对上姬礼一双明亮的眸。目色翕然一动,廊上忽然一阵清风,碎发衣袂扬起,香雾沉沉,坠于一袭眸光潋滟间。
“皇上……”
姬礼握紧了她的手。
他的手掌温热,有着常年握剑的茧。姜幼萤呼吸一顿,他已握着她的柔荑,郑重其事地在帛书上拓了印。
鲜红色的章印,是大齐最为威严的宣判。姬礼衣袍微展,收回右手。
“肖德林。”
这一声,姜幼萤居然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分欢喜之意。
就好像被封的不是她,而是姬礼本人一般。
“奴才在——”
早早候于殿下的奴才慌忙上前,姬礼徐徐将帛书卷成轴,“去念罢。”
“秀丽宫、意华宫、铃兰殿,还有采秀宫,统统都给朕念上一遍。还有,吩咐下去,后宫既然有主了,以后每日每人都须得来凤鸾居行礼问安。见皇后,如见朕,若有半分造次——”
他忽然一顿,回头看了一眼愣在书桌前的女子,缓缓吐出三个字:
“杀,无,赦。”
姜幼萤的心咯噔一跳。
趁着肖德林还未走,她连忙抬手,将其拦住。
“每日都来请安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会不会太麻烦了。”
她性子有些孤僻,喜欢清净。
姬礼歪着脑袋想了想,“那改成每三日罢。请安,问礼,敬茶,一项都不能落下。”
“朕倒是要看看,还有谁敢把你不放在眼里。”
见他这么说,姜幼萤与肖德林只得依着他去。
圣旨既下,大太监也捧着帛书离开了。殿内只剩下姜幼萤与姬礼二人,后者目光落于她的小指上——前几日,这处还戴着一枚莹绿色的尾戒,着实让他憋坏了。
如今,他想拥抱她,想亲吻她,想……
眸光潋滟,如水似雾。
旖旎之色,在偌大的殿内,一点一点弥散开来。
他身姿颀长,缓缓靠近。香雾落于那一双幽深晦涩的眸中,像是无边寂静的黑暗中陡然点亮了一束灯火,惹得星星火光一下子烧灼开来。
他的呼吸中,亦是有着烧灼之气。
他的手一下子发烫了,落在姜幼萤面上,触碰起阵阵绯色。她羞赧,直往后缩,姬礼亦是跟上来,把她压在墙角。
“皇、皇上……”
“阿礼。”
姬礼轻声纠正她。
姜幼萤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唤了声:“阿礼……”
她的声音柔极了,竟听得他手腕一软。他虽是及冠之人,可从未碰过女子,唯一的涉猎便是与她、与那卷《花柳本》。
花柳本,食之无味,纸上谈兵。
姬礼目光灼灼,定定地看着她。
他放过了她整整八日,也郁闷了整整八日。
而如今……
温热的呼吸一下子落下来,男子嘴唇微动,温柔地将她吻住。姜幼萤被他按在墙壁上,轻轻“唔”了声。
“阿礼,阿礼——”
他咬着她的唇,吐息一点点逼近。
忽然,少女身子骨一软,整个人被这个吻折腾得失了力。姬礼一抬手,将她的身形稳稳当当抱住,便要朝床边走去。
小姑娘回过神,慌忙拍打他的胸膛。
“不可,阿礼,不可以。”
姬礼却当她是在害羞。
“朕、朕会负责的。唔……朕轻轻的,好不好?”
二人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这种事于姬礼、与姜幼萤而言,是未知的,更是青涩而美好的。
姜幼萤被他放在床榻上,他一抬手,将她的发钗拔下来。
青丝就这般垂落在身后,安静乖顺,迤逦了一片。
他就要低下身来。
姜幼萤面色潮红,慌忙将他再度推开,于一片迷茫之色中,她轻轻抬起右手。
右手手指处,一点莹绿之色,正是万分醒目。
姬礼一怔,看着她手上的尾戒:
“你还带着这玩意儿做什么?”
“我、我……”
姜幼萤支支吾吾,将尾戒又在姬礼眼前晃了晃,“今天一早才来的。”
少年身形一滞。
脑海中,还是她方才羞赧的场景:“阿礼,不可……”
恍然明白过来,他手指微微一蜷,只见对方稳稳当当地坐在床榻上,乌黑色的发丝垂落,扬起一张素净的小脸儿。
眸光婉婉,可那双乌眸,却是分外明亮。
少年握着拳头,硬生生将那悸动忍下。
姬礼虽然喜欢她,想与她亲近,迫不及待地想和她好,可他也不是红了眼的禽.兽。
先前他在花柳本上看到过,月事期间同.房,对姑娘的身子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叩了叩门。姬礼捏着拳转过头去,闷闷一声:“何事。”
殿门口,是肖德林的声音:“皇上,荀南王来了。”
“让他滚。”
“……”
这立后的圣旨刚一下来,荀南王就要求见他。
姬礼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对方这是何意。
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记得,三年前自己执意要立姜幼萤为后时,就属他与沈鹤书的反对之声最高。
“朕说了,不见。”
一整个下午,肖德林进进出出,为二人的通报。
要说是其他人也就罢了,肖公公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将其打发掉,可这来者却是荀南王姬鸷寒。
要说这姬鸷寒,可是大有来头。
先帝在时,他便是先帝的左膀右臂,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因是政绩卓越,虽不是皇室一族,他却被先帝赐了国姓。以先帝的话说,姬礼应该唤荀南王一声,叔叔。
可姬礼又是怎样清冷傲的性子,要是他自己不想叫,别人打死他他都不会开口。
下午,姜幼萤方一迈入院,就听到殿里的嘈杂声。
门口的小宫人见了她,跟看见了救星一般,哭哭啼啼地跑上前。
“娘娘,您终于来了。皇上下午见了一趟荀南王,一回来就把自己一人关在屋子里头置气,已经砸了一下午东西了,旁人怎么劝都没有用。娘娘,您前去劝劝皇上罢,莫气坏了身子,总归是龙体要紧呀……”
绿衣站在姜幼萤身侧,听了这话,亦是惶惶然。
“本宫知晓了。”
姜幼萤挥手,驱散众人,轻轻叩了叩门。
“出去。”
正殿内,传来一声怒斥。
姬礼的脾气……她轻叹一声,发现房门是掩着的,便一伸手。
“啪嗒”一声,一个杯盏碎在她脚边。
“朕说滚,没听见——”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姬礼转过头来,只见门口少女忽然弯下身,拧眉捂住了右手。
“阿萤?!”
他一惊,却见着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腕滑下,滴落在地!
“阿萤!”
姬礼一下子飞扑上前,“朕、朕不知道是你,朕……”
看着她的伤势,少年呼吸一秉,无边的愧色在眼中席卷,紧接着,是一阵手足无措的慌乱。
“太医!快传太医!”
姬礼护着她,于桌子前坐下。
方才他的杯子重重地摔在墙上,碎片一折,恰恰将她的手背划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
太医在床边给她包扎,姬礼焦急地在一侧踱步,待伤口包扎好后,又走上前来。
围着太医说了一大堆,得到不会留下疤痕的答复后,他这才安心。
她靠在床边,半垂着眸。
太医与宫人散去,屋内只剩下二人,姬礼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被日光拉得老长。
他似乎在踯躅,不敢走上前去,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姜幼萤无奈一叹,轻轻唤了声:“皇上。”
“阿礼。”
他又一本正经地纠正。
“好,阿礼。”
微风穿过窗牖,敲在珠帘上,珠玉碰撞之际,少女抬起双眸。
“阿礼方才因何事生气?”
姬礼慌忙抬头,看了她一眼。
“可是荀南王?”
“……嗯。”
“荀南王是您的皇叔,您不应该对待长辈那般。”
“可他不让朕娶你,他当着朕的面,把你骂了好一通,言辞那般难听……朕忍不下这口气。”
他发怒时,就像一只暴躁的小兽,需要人去安抚。
先前,这里的宫人便偷偷同她说,她离开的这些年,皇上的脾气越来越差。他的内心愈发孤僻,平日也愈发暴躁。
一生气,就喜欢砸东西。
这三年,坤明殿内的摆设不知换了好几遭。
太医说,这是狂躁症。
易怒,敏感,孤僻,脆弱。
他经常一个人站在那儿,就无缘无故地生气。
听完宫人与太医的话,姜幼萤大吃一惊。
在她的印象里,姬礼一直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喜欢说狠话,但待人处事,却是十分温柔细致。
那日与他坐在房顶上,生怕她掉下去,姬礼用手轻轻扶着她的肩膀,眉目之中,竟是一片细腻的温柔。
如今他却收敛了所有的脾性,因为伤了她,十分慌乱地站在那里,面上尽是愧疚之色。
要知道,他先前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帝王。
怎会因为无意弄伤了人的手,而变得如此惊慌失措、坐立不安?
肖德林同她说,皇上较三年前,阴沉孤僻上了许多。他一直把自己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屋子里面,只有娘娘能走进来,也只能娘娘能开导皇上、带皇上走出去。
带他去见见,外面的萤火虫与太阳。
坐在床上,回想起肖公公的话,姜幼萤只觉得心头一阵颤动,看着他颀长的身形,忍不住伸了伸手。
姬礼微微一怔,而后走上前。
对方垂了垂眼,看着她手上的纱布,眼中有暗潮涌动。自责之际,少女忽然出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皇上下次不可这般乱砸东西了。”
“若是皇上下次再因为砸东西,伤着了人,臣妾就要生气了。”
少年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坐在床边。听了她的话,将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线,须臾,一低声:
“好。”
“朕不再乱砸东西了。”
闻言,她莞尔,满意一笑。
……
立后大典定在了五日后。
五日之后,与之并随的,是姬礼的及冠宴。
姬礼说,要立后与及冠仪式一同举行,要举行得声势浩大,让所有大齐的子民都知道,他们的国君在及冠这天,以最隆重的仪式,迎娶了自己心爱的女子。
立后大典的前两天,按照惯例,二人都要去国安寺祭祖。
国安寺不在皇宫内,除了佛堂,还有先祖的祠堂灵位。姜幼萤要与姬礼前去,一是拜佛赐福,二是去祠堂祭祖。
肖德林早早差人送来祭祖的衣裳,因是仪式隆重,妆娘为姜幼萤画上了精致的妆容。走出凤鸾居时,姬礼早早得候在了宫门外,今日的天气有些寒冷,少年龙袍之上,披了一件明黄色的氅衣。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朝这边望来。
被姬礼牵着,她抬步坐上轿辇。
身后的人群开始涌动,姬礼微扬着下巴,目视前方。听着周遭的朝拜声,她有些心虚,忍不住朝姬礼这边靠了靠。
“莫怕,”
少年握紧了她的手,“日后你会习惯的。”
习惯所有人的尊重,习惯所有人的敬仰,习惯所有人的敬畏。
习惯所有人朝她跪拜,用恭敬的眼神仰望她,唤上一句:皇后娘娘。
而不是当初那个,为了一点银两,就要看人眼色、遭到万人唾弃的花楼姑娘。
无端地,她竟有些想哭。
……
到达国安寺时,已是黄昏。
二人先去了一趟祖宗祠堂,宗祠内陈列着列祖列宗的灵位,由几个小后生守着,日夜打扫。
见了姬礼,守祠堂的小后生恭敬一拜,又一伸手,指引二人。
“皇上,且随奴来。”
他们先要敬拜祖宗。
二人身后,还跟了些文武臣子,其中不乏有看她不顺眼的人,却因为姬礼在旁边护着,忍住了没有发作。
他们都不敢惹恼了这位先帝独子、皇室唯一的血脉。
祠堂是庄严肃穆的,姜幼萤不敢乱动,只得任由少年牵着。他的手有些发冷,让幼萤记起来:暴君的身子一向不太好。
第一项,便是献香。
司仪呈上香炷,示意姬礼进入先祖庙。先祖庙内,不止有列祖列宗,还有是齐国的开国皇帝,也是姬礼的老祖宗。
自古以来,只有皇帝才有资格进入先祖庙内,祭拜先帝。
姬礼回头,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姜幼萤一眼。只见她安静地站在原地,扬着脸望向他。
“朕先进去,在这里等朕。”
幼萤十分乖巧,轻轻“嗯”了一声。
一抹明黄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后,周遭是面生的臣子,她忽然有些局促不安。
心里只盼望着,姬礼早些祭拜元祖,早些回来。
百无聊赖地踢着脚下的石子,只见月影投落在地,她的发鬟斜斜晃动。忽然,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声:
“皇后娘娘。”
那声音万分熟悉,姜幼萤的身子一滞,一颗小石子被她踢出老远。
沈鹤书看着她,目光中,带了几分促狭。一别数日,他似乎有清瘦了些,面颊微微凹陷进去,眼下也是一片乌黑之色。
“微臣恭喜皇后娘娘,如愿以偿。”
不知道为何,姜幼萤总觉得,他这句“皇后娘娘”唤得有几分不甘心与愤懑。
他的声音闷闷的,像是胸腔被人堵住了一般。姜幼萤想起前几次的教训,心想着姬礼马上就要祭祖归来,若是再看见她与沈鹤书在一起,免不了又是一阵误会。
于是她径直转身,逃也似的朝院外走去。
男子几步跟上,拦截在她身前。
“皇后娘娘为何要躲着臣?”
他一挑眉,垂下眼,定定地看着她。
月光被树影拦住,在他脸上落下一片婆娑的影,沈鹤书半张脸埋在一片阴影里,让她无端有些畏惧。
她抿了抿唇,稳下心神,却是没有接他的话。
姜幼萤知道,若是逃跑,自己是跑不过沈鹤书的。
到时候一番拉扯,被臣子、被姬礼看见,那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她又站稳了,强装着镇定,一双眼望向他。
“祠堂圣地,沈世子要做什么?”
那话锋有些尖锐,引得沈鹤书一愣,须臾,他有些无奈地叹息。
“皇后娘娘当真这般厌恶臣,对臣这般生分?”
厌恶?
那肯定是提不上。
她只是不想再惹麻烦罢了。
对方忽然走上前来半步。
“皇后娘娘,后日便是封后大典了,你真的想好了,要在这后宫过上一辈子?”
他往前走,姜幼萤便往后退,一边退,一边问他:
“沈世子这是何意?”
男子忽然唤了她一声“阿萤”。
这一声,竟有许多情动,看着他那双情绪波动的眼,姜幼萤只想快速逃离。
只想等姬礼回来,快速逃到他身后去。
“阿萤,你真的打定主意了,要在这后宫过上一辈子?真的要……被这后宫困上一辈子?”
“阿萤,我知晓,你即将是皇帝的皇后,可我还不愿……不愿你被蒙在鼓里。”他一顿,迎着对方眼中的疑色,面上忽然有了几分悲怆,“你也知道,你离宫的这三年,皇上变了许多,天下更是变了许多。”
“天下已经乱了。”
阴翳落入男子眸中,她的心“咯噔”一跳,只听沈鹤书再度言语:
“这天下,这京城,远没有你看到的这般安宁。皇城危机四伏,天下已经乱了。皇宫之外,尽是征讨之声。他们要征讨皇上,说他惨无人道、为政不仁,他们要逼着皇上、逼着他下台!阿萤,若是你这时候嫁给他,成了他的皇后,百姓揭竿而起,你便是他们口中的祸水!怕到时候……你会与他一同受难……”
众人的怨气转嫁到她的身上。
“阿萤,若是灭了国,你会与皇上,一同被处死。”
一个是红颜祸水,一个是遗臭万年。
她怔在原地,看着树影一点点落下来,投在沈鹤书面上,夜风吹得他眸光晃动。
那一袭衣摆亦是在夜风中,翩翩起舞。
“阿萤,你同我走罢。我带你离开这里。不会有人征讨你,不会有人辱骂你,更不会有人说你是那红颜祸水、灭国妖姬。”
“阿萤,我……”
正说着,他伸出一只手去。
少女回过神来,沉着地后退一步,男子的右手顿时尴尬地僵在原地。
“沈世子,你是大齐的肱股之臣,更是皇上的心腹,怎可说出这种话来?!”
就好像……巴不得皇帝被讨伐一般。
姜幼萤的眸光一寸寸冷了下去。
沈鹤书亦是面色一变:“臣、臣……”
“还有,皇上虽然脾性不好,但也并非你口中那般昏庸无能。”
若真是昏庸,真是无能,又怎可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上三四年有余?
“沈世子慎言!”
尖利的一声冷喝,少女又镇定地后退半步去。星火拨开迷雾,她眼中一片清明。
“还有——”
她忽然一阖眼,睫羽翕然一颤。
“若真是被万人讨伐,若真是要被处死……即使是死,我也愿意与他在一起。”
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像姬礼这般对她好的人了。
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姬礼。
冷风再度袭来,将二人的身形裹挟。少女身量瘦弱,面色微白,好像风一吹,她就会被刮到另一边去。可如今沈鹤书看着,却觉得她身上有一种无名的、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她,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睁开眼睛时,姜幼萤看见了沈鹤书身后的少年。
他一身明黄色的氅衣,立于沈鹤书身后,身姿颀长,不知站了多久。
月色落在他面容之上,少年面色微动,却是目如清水。
他的眼中,藏匿着一团明火。
与她对视,而后,走上前。
衣袖蹭着她的手背,姬礼将她一把握住,院中杨柳桃树四合,正是含苞待放。
他目色清清,却是没看沈鹤书一眼。
仍担心他会生气,姜幼萤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紧抿着唇线,周遭是一副矜贵之气,面上是一片清冷自持。
姬礼就这般紧紧牵着她的手,步子迈得坦坦荡荡,无声地与沈鹤书擦肩而过。
独留那一人,尴尬狼狈地愣在原地。
……
姬礼拉着她,步入一侧的佛堂。
二人走在甬道上,两侧是幽冷的风,冬日虽已过去,却仍是春寒料峭。奇怪的是,明明是这般阴冷的风,她却不觉得寒。
姜幼萤将手塞入姬礼掌心,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方才的事。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过问,她与沈鹤书如何、为何要与沈鹤书想见,更没有厉声命令,日后不准再与沈鹤书单独见面。
他不会过问她。
可他还是会偷偷地吃醋。
一路上,姬礼的面色都不太好。他步子迈得紧实,却是一言不发。
气氛这般孤寂,姜幼萤有些忍不住了,便寻了个话题:
“阿礼,你方才在先祖庙中都做了什么呀,怎么耽搁了这么久。”
原本是十分随意的一句话,谁料,竟一下让姬礼提起了兴趣。
他略一顿足,轻声道:
“也没什么,就是见到先皇时,朕把他骂了一顿。”
姜幼萤:??
虽是即将行及冠礼的男子,姬礼的言语中仍带有几分少年锐气。
“朕骂他,齐国就没有他这般没用的皇帝,窝窝囊囊的。怕攻打燕尾小国,便将亲女儿献上。怕与群臣作对,就立了不喜欢的女子为后。”
他口中这位“不喜欢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如今被他软禁起来的太后。
“相反,喜欢了一辈子的女人,最终却只有个贵妃的名分。待先皇驾崩了,入土了,她还要被人逐出宫去,为他守墓。”
生生死死,不得再入皇城半步。
更不能再看自己的女儿——三公主一面。
姜幼萤一怔忡,忍不住转过头去。
说这话时,姬礼微微挑着眉,面上尽是不屑之意,须臾,他一声嗤笑。
“朕若是喜欢一个女子,不光要她做皇后,朕死之前,还要立她的皇子为储君,要她成为大齐的皇太后。”
“她一定要比朕活得更久一些,坐上皇太后的位置,受着所有人的敬仰。”
“长命百岁,万事无忧。”
“不光这一世平安无忧,下一世、下下一世……朕要永生永世地护着她。”
姜幼萤听得出神,忽然,姬礼转过头来。
他的眼神明亮,衣袍微动,隐匿在夜色之中。
只听他声音温柔,十分认真地问道:
“对了,阿萤,你相不相信,这世上有因果轮回、前世今生之说?”
第45章 今生前世,因果轮回
前世今生?
姜幼萤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些片段。
那些片段, 零零碎碎的,却又万份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渐渐的, 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她整个身子禁锢住。她一抬头, 竟觉得呼吸有些发难。
那张大网直直地压过来、扑向她。
太子姬礼、太子妃。
廊檐上滴落的雨水,一袭雨帘中撑着伞、缓缓朝这边走来的青年。
一时间, 姜幼萤有些怔忡。
姬礼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径直道:“佛家总说, 因果轮回, 世间万物,犹如月盈月缺,皆在循环之中。前世因, 后世果。前世造的孽数, 在后世,也将得到报应。”
“朕这些天去书房,读了些佛家的著作,有时候在想,你我之间,会不会也有前世呢?”
“朕前一世,有没有遇见你呢?”
少年眯了眯眸, 微风卷起他的乌发,姬礼眼中墨色涌动。
“朕先前同你说过, 还未见到你时, 朕竟常常会梦见你。”
梦见她红着脸,伸着小手,大着胆子勾.引他。
梦中的少年恼羞成怒, 只骂她是妖女转世,恨不得拔剑而除之。可当锋利的刀刃落下来时,他的心忽然疼了。
那般剧烈的、那般清晰的痛感……
右手忽然被人握紧,姜幼萤又一转头,只见少年已牵起了她的手,径直朝另一边走去。
“来,朕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到了你就知道了。”
对方一身龙袍,她淡绯色的裙,粉金色交织在一起,旖旎地飘扬在幽黑色的夜里。他身量高大,步子迈得亦有些快,姜幼萤一手被他握着,一手提着裙裾,小碎步追着。
“阿礼,你慢些。”
做起事来,他还有些毛毛躁躁的。
“到了。”
少女微微喘.息,一抬眸,“金钟寺”三个大字赫然出现在眼前。
寺庙前,是一樽高大的石像,她放慢步子,右脚方一迈入院门,只觉得周遭庄严肃穆,让她有些不敢吱声。
“这是国安寺的圣庙。”
方才他去拜的是先祖祠堂,而这金钟寺,才是国安寺的心腹之地。
“阿萤,随朕来。”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紧紧地将她牵着,国安寺内燃着微弱的灯火,被月色笼着,有些昏暗恍惚。
姜幼萤的胆子一向小,看着那飘忽的灯火,原本是应该害怕的。可如今被他这般握着手,少年的呼吸、言语声落于耳侧,她竟感到十分的安心。
好像只要是与姬礼在一起,无论遇见什么事,她都不必害怕。
踩着姬礼的步子,姜幼萤走上前去,一侧的小童看见姬礼身上的龙袍,慌忙过来迎。
“皇上,小僧拜见皇上。”
姬礼轻轻点头,带着她迈入正殿。
金钟寺正殿之中,立着一樽巨大的佛像,姜幼萤肃然起敬,慌忙朝那佛像揖礼。
姬礼余光瞧着她,抿了抿唇,似乎被她逗笑了。
“你拜它,倒不如拜朕。”
趁着老方丈还未来,少年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笑道:“它是虚的,朕是实的。它能解决的事儿,朕也能帮你解决了。”
姜幼萤一愣,转眼间,殿门内闪过一人。
正是金钟寺的老方丈。
二人先是上了一炷香,香柱插立于佛像之前,冒着轻幽幽的香雾。
雾气飘腾,丝丝游离于方丈面上,老者眸光精细,乍一挥手,周围小童恭敬退下。
佛像前,恰好放置着三个蒲团,正殿之内,恰好是她、姬礼、住持三人。
似乎看出了二人的来意,老方丈略一捋胡须,胡须发白,他的人也是清癯。
可那双眸,却仍是炯炯有神,颇为大胆地与姬礼直视。
“不知皇上此番来蔽庙,是为了何事?”
他这样子,一看便不是来为大齐祈福的。
姬礼也开门见山,将心中困惑同老方丈一一道来。
月色透过窗牖,几许清明之色落于少年面上,姜幼萤坐在蒲团上,用手捧着脸,偷偷望向他。
他的神色,倒是比平日批折子时还要仔细认真。
“前世轮回?”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眸光忽然一阵清亮。他的声音沧桑,语调悠长,如同一位老者拄着拐杖,走在命运的长廊上。
就这般,对方慢悠悠地给二人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年前,准确地说,是二十六年前。齐国出了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储君。”
姬礼稍一皱眉,见他这般,老者一笑,补充道:
“这位储君,并不是先帝。既然是故事,二位全当是消遣来听罢。”
“如何个前无古人之法?他可谓是大齐历史上最为完美的储君。博学多才,知书达理,不光擅文赋策论、有经天纬地之才,亦是习得一身好剑术。尊师重长,举止行为,皆是规矩有度。”
与其说是他的脾气好,不若说,他的修养极好。东宫的宫人说,从未见过太子向哪个人、为哪件事发过脾气。
他对待任何人都是一般谦谦君子的风度。
“直到他十六岁那年,遇上一位姑娘。”
姑娘是花楼出身,齐国太子自然不会踏入那烟花柳巷之地。可终抵不过他人的算计——有人在他的茶水中下了药,将那姑娘送入他的房中。
“打见着太子的第一眼起,她便下定主意,要攀附这名权贵。把他当做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将自己,从那万人不齿之地捞出来。”
是了,那姑娘见他的第一眼,就是满满的算计。
她算计他,知晓太子中了药,故意走上前去。那姑娘知道,自己有一副万人惊羡的好容貌,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药物的催化下,太子慌张地站稳足跟,竟硬生生拔出一把剑来。
强忍着躁.动,警告她,不要再踏上半分。
“否则,孤会杀了你。”
一开始,所有人都跟他说,他是大齐的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他要娶的,是丞相之女。
虽然未见过相府千金,但姬礼认定了,自己会规规矩矩地按着长辈的意迎娶那丞相小姐,即便是没有感情,也要学着与她举案齐眉。
十六年前,他亦是未对任何一位女子动过心。
他是那般的规矩,那般的守礼。即便知晓自己中了那下三滥的药,竟硬生生地将其忍了下去。清澈的月光落在少年面上,他脸色苍白,紧咬牙关,额上汗珠落下。
“莫过来。”
姬礼严厉命令。
一侧的青楼姑娘结结实实地愣在了那里。
姜幼萤从未见过有此般定力的男子。
以至于她忍不住心软,想上前帮他、将他扶回至床边休息。
他手中长剑仍是散发着凌冽的光芒,微微颤抖着,指向她。
“你要是现在走了,孤不会杀你。”
大丈夫一言九鼎,只要是他说出口的话,就断不会失言。
少女想了想,拉上滑落在肩头下的衣裳,无声离去。
就当姬礼终于舒了一口气的时候,房门忽然被人打开,那人去而复返,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戒备之色。
只见她端着一盆水,站在门口,看着坐在床上面色赤红的少年,一叹息。
“喏,你我皆是身不由己,我也不为难你了。你给我一笔银子吧,我照顾你一晚上,就是单纯地照顾你,怎么样?”
她眯了眯眼,眸中尽是狡黠之色。
这么精打细算。
姬礼恨得牙痒痒。
可他如今被人迷晕了,带到花楼,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是夜,他背对着那青楼女,盘腿而坐。
这一坐,就是一晚上。
他身上万分灼热,甚至还有些呼吸不顺畅。姬礼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团燃烧正旺的火团之中,那烈烈火舌,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毁、烧没!
只要他稍一不留神,就要跌入一场万劫不复的深渊。
姜幼萤抬起头去。
她打了一盆凉水,方一上前,便看见对方滴落的汗珠。握着帕子的手一紧,少女下意识地上前,想替他将那汗珠擦拭去。
站在他身后,刚刚一抬手,对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飞快一转身。
“啪”地一下,她手上的盆子被打落,凉水撒了一地。
水渍蔓延,至于脚边,将她的衣裙下摆全都弄湿了。少女一愣,转眼间,面上已有了愠怒之意。
方才他那一下,打得她手腕生疼!
真是……不识好人心!
见她一咬牙,姬礼面上竟闪过一丝慌乱来。他抚着微微起伏的胸膛,竟同她道起歉来。
“对、对不起……孤不是有意要打翻水盆。你的衣裳可是脏了,明日孤给你赔一件新的。”
“……”
他真的害怕对方趁着他这般模样,从身后将他抱住。
毕竟,之前也有许多肖想他的女子。她们或是看中了他的相貌,或是为了攀附于权势,也是同眼前的青楼女一样,想着法子地爬他的床。
哪怕是做一个良娣,也算是奴才翻了身、做了个主子。
因为所有人都知晓,太子有着好脾气。他不会动怒,最多也是清冷着面色,让人将她们从床上揪出去。
先前,他从床上揪下来王氏,神色冰冷,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而如今,他却莫名有些慌了。
他刚刚将那水盆打了,砸在姑娘的脚上,不知有没有把她砸疼,还把她的衣裙弄脏了。
姬礼知晓,她如今是恼了,竟直接将帕子一扔,云丝帕直接摔在少年脸上。
他一愣,回过神来。
鼻尖有一道暗香,忽地一道冷风,姬礼回过神来。
略一垂眸,他轻幽幽一叹,似乎有些无奈。
声音却不似先前那般冷峻。
“你莫生气了,好不好?”
“……”
“哎,你怎么、怎么还哭了呢?”
第46章 太子礼大婚
少女乌眸柔软, 盈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她自幼在青楼长大,所学的,自然也是如何俘获男人的东西。而面前的太子礼, 则是姜幼萤第一个猎物。
她满目哀色,站在床边, 乌发细软,披搭在肩头。
犹如一枝梨花, 摇落碎雪。
太子终究是没有遇见过这种段位的姑娘, 她衣裳半解, 面色微微不虞。姬礼匆匆看了她一眼, 又惶惶然转过头去。药物的作用下,他不再去看她第二眼。
心中默念着,那位相府千金的芳名。
要娶她, 她才是自己的太子妃, 是大齐未来的皇后,要与她举案齐眉……
于是姜幼萤一靠近,就听到了他口中的那个名字。
心中略有些失落,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迈入房门的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晓:自己所求,不过是为了权为了势。
太子礼喜欢谁不重要,毕竟她只喜欢对方的钱。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看着姬礼眼下的乌黑之色, 姜幼萤敏锐地感觉到, 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些不一样了。
于是她便开始了一番轰轰烈烈的追求。
起初,是博取他的同情, 人在花楼,身如浮萍。太子礼总归是个心软的,叹息一声,略花了些银子将她从花楼里卖出来,让她寻户好人家,安安稳稳地过了后半生。
可这并不够,她还未知足。
她想要的,并非贫贱夫妻的安稳,京城是何等的繁华,烟花柳巷又是何等的声色犬马、利欲熏心。她在这里见过了太多,也愈发不满足于一些所谓的安宁快乐。
身形委地,她向太子礼求了个丫鬟的身份,进入东宫。
那日太子锦袍华冠,身子颀长,立于一棵榕树下。听着女子呜呜咽咽的啜泣声,微微垂眸,睨向她。
面色清冷,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却终是在转身之际,轻幽幽地落一声:
“东宫不比花楼自由,若是随孤去了东宫,你会觉得愈发束缚。你……可想好了?”
姜幼萤一咬牙,连忙点头如捣蒜。
于是她便从花楼,追到了东宫。
太子礼每每见了她,犹如见了瘟神一般……
“然后呢?”
夜风忽然灌入窗牖,拂得寺内金钟隐隐一晃,姜幼萤抬起头,看着方丈,听得津津有味。
整个故事,方丈都未仔细提过其中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却莫名地,让她觉得万分熟悉。
方丈口中的故事,她似乎梦到过……
“再然后——”
老方丈眯了眯眼,“一向循规蹈矩的太子,爱上了那青楼女。”
高岭上冷风一吹,圣洁莹白的花朵从高处坠下,自此堕入深渊。
他喜欢她,喜欢她的聪慧狡黠,喜欢她的古灵精怪,还喜欢她时不时的娇憨可爱。
她是自己的侍女,但太子礼从不让她做那些粗活重事,入宫一年,她的十指仍是纤纤如玉,不沾阳春水。
周围宫人也都看出来了,太子礼待姜幼萤,与待其他下人、其他女子不一样。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吃的、穿的、用的,皆是太子赏赐的、是东宫里最好的。
太子循规蹈矩,但她来东宫时,却不习惯自称“奴婢”,太子听了,竟也不以为意。
一来二去,由得她在东宫里丢了称谓,随意称呼。
太子喜欢清净,后院不容人随意出入,但她却可以任何时候踏访。
尤其是在太子读书时,她甚至可以前去打扰他的读习。每当她从太子身后笑嘻嘻地抽走书本时,男子回过头,看着她眼中的玩意,无奈又宠溺地一叹息。
“莫闹了。”
他在书桌前坐得端正,“再过几日,便是宫宴,得将这些书全都看完,时间有些紧。你莫闹,乖。”
小姑娘轻轻“唔”了一声,却还是不把书还给他。姬礼并不恼,眼中未有任何愠怒之色,转眼间,便见站在桌前的少女忽然一弯身。
“那……殿下,你亲一下我,我就把书还给你。”
“你亲一下我,亲亲我嘛。”
他一愣,抬起头去。她的一双乌眸弯成月牙状,瞳眸中闪烁着星星细光。
“亲亲我,奴婢就把书还给殿下。”
“好不好嘛,嗯?”
一时间,姬礼竟有些失神。
还未反应过来,她竟将头垂下,趁着他发怔之际,快速一低头,于薄唇之上飞快一吻。
“嘻嘻,书本还你咯!”
她像只雀儿,欢快地扑到廊檐之外。
独留下少年傻愣在原地,看着那一抹靓影远了,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怔忡地抬了抬手。
袖角轻轻一蹭唇角边,略一垂眸,雪白的衣袖上,俨然多了一道娇嫩的绯红色。
是她的口脂。
娇嫩,鲜艳,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他仓皇一甩袖,试图用手指将那抹颜色擦拭去,却看着那绯痕被他越晕越开,最后竟连指腹之上,亦是一抹嫣红。
真是……胆大包天。
太子礼阖上双目,回想起方才那一瞬,一股莫名的悸动从心底里流散开,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竟叫他心尖儿无端一颤,再睁开眼时,耳根处是一片烫红。
……
可是好景不久。
宫宴之上,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丞相家的姑娘。
只一眼,姬礼便知晓,这是父皇母后为他精心挑选的女子——举止矜贵有度,言语端庄有礼,简直与那书房中强.吻他的妖女不是同一类人。
在母后的引导下,他与丞相千金单独碰面了。
夜光倒映在水面上,风一吹,惹得一片波色粼粼。丞相女与他对坐,敛目垂容,看上去十分规矩、丝毫不敢越界。
即便月色微昏,可姬礼仍是看清楚对方面上的羞赧与红晕。
他是大齐最优秀的太子,堪称是历史上最完美的储君。
仪表堂堂,风度翩翩,任是哪个姑娘匆匆一瞥,便会一见倾心。
他太优秀,太亮眼了。
周围宫人识眼色地退下,亭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女子羞答答地抬起一双秋水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
“太子殿下——”
他望过来。
男子的身后是幽深寂寥的夜色,月光明明,映照得他面上一片清平。
对方努力地寻找话题,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越往下说,他却越觉得索然无味。面对丞相千金的殷勤,只是礼貌地回复些只言片语。
就当少女欲再度出声之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
“不、不好了!姜姑娘坠河了!”
“腾”地一下从座上站起,他猛一蹙眉,一个箭步便朝着后花园跑去。
“太子殿下……”
夜风猎猎,吹鼓他雪白的袖袍。
丞相之女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看着周围涌动的人潮,终于上前拉了个下人:
“姜、姜姑娘是何人?”
在她的印象里,京城大家中,并没有姜氏。
“哦,她呀。太子殿下宫中一个小侍女罢了。”
一个侍女,即便再讨主子的欢心,也坐不上那正宫之位。
姬礼被皇帝皇后逼迫,要迎娶那丞相之女。
他是那般本分的性子,皇后笃定他做不出任何出格之事,更是未将姜幼萤放在心里。所有人都思量着,待太子大婚之后,随便将那青楼女安个侍妾的身份,或是再高一些,哪怕做个良娣呢。只要太子喜欢,不知正妻之位,旁的都可以。
姬礼大婚那日,姜幼萤偷偷从宴席上跑出来,躲在一棵大榕树下。
少女身形瘦弱,坐于盘虬的枝叶之下,树影错落,恰恰遮去了她全部的身形。
她就那般坐在那里,听着远处的欢喜之声。忽然,泪水涌上眼眶。
奇怪,她怎么哭了。
她不该哭的。
今日是他大婚,他迎娶了那贤良淑德的太子妃,自己应该打心底替他高兴的。
他是天之骄子,是人中龙凤。那样的翘楚,应该娶这样一位优秀的姑娘。
更何况,自己入东宫,不就是为了他的钱财与权势么?
太子妃性子温和,看上去很好相处。日后她再爬了姬礼的床。想方设法做个侍妾,想必那位温婉的太子妃也不会太给她颜色看。
……
他大婚时,是夏日,夏夜最是酷暑难耐,可当晚风袭来的一瞬,姜幼萤竟有些冷了。
夜风凛凛,刮在她的耳侧,撩动起少女秀丽的发丝。她将半张脸贴向大腿面,微侧着头,任由寒风灌入她的领袍。
嘶,刺骨的寒风,真冷啊……
她侧着脸,故意不去看那欢喜的大殿之处,一双眼微微往上扬着,望向无边幽寂的天际。
星子闪烁,坠入少女眸间,春水一晃荡,月亮便要碎了。
今日,太子大婚,洞房花烛,百年好合。
她吸了吸鼻子,狭隘地想,希望那太子妃能晚一些怀上姬礼的孩子,希望自己能争气些、自己的肚子能争气些。产下东宫的长子,自己也好母凭子贵。
虽然除了那次亲吻,幼萤与太子礼再无任何亲密之举。
每当她心中稍有些想法时,对方竟能一下子看出她的小心思,有些慌张地往后退,极力制止:
“不可。”
不合规矩。
传出去了,他的名声无所谓,主要是对她一个姑娘家,很不好。
他一向都是这么温柔,这么有界限的人。也不知晓自己爬.床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如此想着,姜幼萤有些丧气了。从一边转过头,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她抬头,一愣。
姬礼一身大红色的喜服,站在那瞑黑的夜色中。
莹白的月光落在男子身上,他微微垂眼,望着坐在地上默默垂泪的少女,忽然问道。
“怎么又哭了呢?”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抚向她的发鬓,将她从地上哄起来。
“你不去成亲,你跑这来做什么。”
他要拉她,小姑娘便固执地躲,声音委屈巴巴的,像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
姬礼轻轻一叹息。
“阿萤,就猜到你会在这里哭。”
“所以,孤逃婚了。”
“……”
第47章 湖色粼粼,星子倒映在男人眼眸……
湖色粼粼, 星子倒映在男人眼眸中,只一瞬,姜幼萤好像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月亮。
“那河是我故意跳的。”
她被太子礼抱着, 脸颊粉扑扑的,轻轻贴着他的胸膛。
“我就是想知道, 在阿礼心里,我与那丞相千金, 谁更重要一些。”
她本就是青楼女子, 没有多么宽广的胸襟。她心胸狭隘, 目光短浅, 见识粗鄙。
不会吟诗,不会作画,更不似那丞相千金, 能写出一手秀丽端美的好字。
不光小肚鸡肠, 还时常自作聪明。
闻言,太子礼微垂下眼眸。只见她面上闪过一丝小得意:
“还是我赢了,嘻嘻。”
一颗心蓦然一动。
精明如姬礼,又如何不知,那天宫宴,她是故意掉落进池塘里的。
从一开始,这场感情, 就是一场算计。
可即便如此,一听到她落水的消息。姬礼还是义无反顾地转身, 抛下那傻楞在原地的丞相家小姐。
丞相千金是父皇母后硬要他娶的。
姬礼也曾明里暗里同她说过, 自己已有心仪的女子。可那人哪里舍得放弃全大齐最优秀的天之骄子——他是皇帝的独子,以后定是要登基的。若是自己能够嫁给他,成为他的妃, 日后必定是这齐国皇后。
男人嘛,哪个没有三宫六院,妻妾成群皆是正常事。
他们都打定,太子礼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直到他一身红衣抱着她坐上马车,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见到他穿这般浓墨重彩的颜色。于马车上,对方紧紧牵着她的手,修长的手指探出鲜艳的红衣,将她细软的柔荑捏得牢实。
姬礼带着她,逃到了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隐姓埋名,过上了普通人的布衣生活。
两人都是娇生惯养惯了,面对柴米油盐,顿时感到手足无措。带她娶饭馆吃了几次后,姬礼觉得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一日清晨,竟开始研究生火煮菜来。
姬礼学会的第一道菜,就是姜幼萤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西湖醋鱼。
姜幼萤在一旁看着,当初那个遥遥在上的太子爷,为了她去下厨房、洗手做羹汤。
事实也证明,姬礼并不是万能的。他能写得好字、题得好诗、画得好画,做出来的饭菜却……
小姑娘猛一蹙眉,将嘴里的鱼片吐出来,咳嗽了两声。
“不好吃么?”
他立马关怀地凑上前来,竟是一脸殷勤之状。
姜幼萤将桌上的那道西湖醋鱼往他那边推了推。
“太!酸!了!”
一股子的醋味儿!
太子礼有些懊恼,皱眉看着那一桌子不能吃的饭菜,牵了牵她的手,又带她去街市上吃了。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流走。
当凌桓意带人找上门时,姜幼萤还有些恍惚——自姬礼逃婚以来,居然过了半月有余!
他是皇帝的独子,更是这大齐江山唯一的继承人。众人必不可能就这般放他逃走,姬礼估计也并未想过要与她逃上一辈子。
他终究是属于皇宫,要跳回那个巨大的、繁华的囚笼的。
这半个月,不过是皇帝给他的宽限罢了。
姬礼自幼习武,许是怕降不住他,房门口站了乌泱泱一大批官兵。
姬礼看见凌桓意时,面上有少时的错愕。
凌大人一身劲装,望向屋内二人时,态度万般恭敬。双手抱拳一礼,可腰间的长刀正是铮铮有力。
“太子殿下,皇上让属下接您回去。”
凌桓意之于皇室,可谓是忠心耿耿。
那天的太阳极烈,姬礼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袍,面容清冷。人群忽然涌入,眼看着就要将她带走。忽然,男子一伸手。
“太子礼,不可!”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这般称呼他。
果不其然,姬礼面色一滞,眼中竟有怔忡之色。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有力气。如今握着她,更是用了十分的力气。
生怕稍一不留神,她就要从手边溜走。
所有人都拦着他们。
所有人都想把他们分开,把他的阿萤从身边抢走。
而如今,姜幼萤看着对方坚毅的面容,心中只闪过一个想法:
倘若她再这般“自私”下去,会彻底毁了他。
他不止属于姜幼萤一个人,他属于大齐,属于百姓,属于全天下。
他的心中,是泱泱百姓,是济济河山。
半个月的温存,已经足够了。
可这世上,却有人一旦认定,就不会放手。
姬礼咬着牙,死死拉着她的手。众人惊愕地见着,一向温和的太子殿下陡然转了性子,唰地从腰间拔出一柄长剑。
锋芒毕露!
对方紧紧拉着她,锋利的剑芒映在男子面上,他一身素衣,眼中是无人敢拦的固执。
“阿萤,待孤把其他事都做好了,他们就能容得下你了。”
不是要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么?
不是要他勤勉执政,刻苦研读么?
不是要他做一个好储君,日后成为大齐最有作为的皇帝么?
自宫外回来,姬礼愈发严苛地要求自己,恨不得一天有十三个时辰都埋首在桌案前。
除了勤政,他还十分爱民,经常微服私访,体察百姓疾苦。
滨西发大水,他亲自开仓放粮,慰问体恤。
燕尾来犯,他主动情愿,亲自征讨。
……
那时的太子礼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做好了所有事,皇帝就会同意二人在一起。
那日他得胜归京,庆功宴上,其他功赏他一个都没要,长跪于殿前,求娶姜幼萤。
以太子妃的仪仗,将她迎娶入东宫。
皇帝勃然大怒,满朝文武苦苦劝说。太子礼仍跪于玄门之外,身形不曾弯下半分。
不吃不喝,不休息。任凭谁来劝,都无济于事。
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从玄门经过。
软轿忽然在殿门前停了,女子身形袅袅,施施然走下轿。衣裙委地,腰肢袅袅。
贵妃娘娘声音温软,似乎还带了几分无奈。
“太子殿下这是何苦?不吃不喝、跪在这里,风吹日晒的,这身子如何能受得住?”
“再者,正妻与妾室,不过是个空名而已。太子殿下若真喜欢那个姑娘,即便她是个做妾的,盛宠之下,照样在东宫活得自在风光。”
譬如她,当今的贵妃娘娘。
皇上最为宠爱的女子,入宫十四年,盛宠不衰。
闻言,姬礼轻轻抬眸,淡淡瞥了她一眼,面色却是未动。
谁都劝不住他。
他喜欢的姑娘,断不能做妾室,不能受这些委屈的。
他就是要以正妻的身份,迎娶她。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
晨夜更替,日月交叠。
皇帝没想到他是这般固执,几番对峙之下,终于妥协。
他从玄门回到东宫那天,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整圈,面容憔悴,身形更是清落。像是狂风一吹,他的身形就要散了。
眼下一片乌黑,却又在看见守在门口面色同样疲惫的小姑娘时,眼中骤然亮起一抹欢喜之色,飞快扑上前,欢喜地将她抱住。
他争取到了。
嫁给姬礼那日,皇城下起了小雨。雨声淅沥,点滴砸在窗牖之上。红烛摇晃,一对新人害羞地相视。
他是那般地守礼,即便先前已经与她住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舍得动她。
第一次,是要留到大婚当晚的。
他小心翼翼地脱掉她的嫁衣,面上立马是一片烧红。姜幼萤羞答答地垂着一张小脸儿,身形被人紧张地压下来。
太子礼的呼吸散落在周遭,触及生痕。
他是那般的轻柔,那般的小心翼翼。
在外,他是人人敬仰的储君,于内,他是她温柔细致的夫君。
尔后皇帝驾崩,他接过传国玉玺,要成为大齐的新帝。
一纸遗诏,接下来便是登基大典。宫人们送来新帝新后的衣冠,如今正是琐事缠身之际,姬礼便差人将皇后的吉服送往姜幼萤那里。
……
“再然后呢?”
说着说着,老方丈忽然一顿,一时间,偌大的正殿内寂寥无声。
姜幼萤忍不住好奇,歪了歪小脑袋,问道。
姬礼站在一侧,似乎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
微挑着眉头,面色冷淡。
“再然后——”
老方丈抬眸,看了身前的少女一眼,语气忽然变得有几分凄怆。
“他心爱的女子,死在了他登基前夜。”
第48章 二合一
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怆然的钟声, 震得少女眸光一激荡,整颗心忽然颤了颤,只听那老者接着往下讲:
“他登基那日, 没有穿事先准备好的龙袍。”
那日狂风大作。
姬礼一身缟素,怀抱着她的灵位, 一步步,走上那万人敬仰的九尺高台。
那身煞白的衣冠——台下臣子皆是一愣, 一侧的太后更是傻了眼。
他们何曾见过皇帝这般模样?
姬礼披散着乌发, 风乍起, 吹得他一身白衣翻动, 雪白的袖袂掩住灵牌上那几个遒劲的刻字:
——吾之爱妻,姜幼萤。
一字一字,皆是悲恸!
素日里, 他平和, 他谦卑,守礼仪,知进退。
而如今,男子强忍着面上的哀色,眼底一片阵痛。竟叫他红了眼,不顾群臣的反对,立了那灵牌为后!
“皇上——”
只一声, 群臣齐齐拜倒。
“皇上三思!”
“微臣恳请皇上三思!”
新帝身形一滞。
他登基时,还未及冠, 原本是稚嫩青涩的少年, 被人强迫着长大,又一夜白头。
九尺高台,那龙椅宝座万般醒目亮眼。它代表着至上的权力, 还有那无边的欲.望。帝位、金钱、权势、后宫……每一件,都是乱花迷人眼。
而如今,他就身处于所有人仰望的九尺之巅,却是眼神空洞。
萧瑟,太萧瑟了。
凄清得,犹如枯黄繁叶落尽后,那破败的秋。
身后仍是满朝文武的极力劝谏——
“皇上三思,不可立姜氏女!”
“皇上,断不可立那灵位为后啊!”
冷风扑在姬礼面上,他看着跪倒在殿下的满朝文武,手指捏紧。
所有人都拜倒于地,当初那个完美的储君,俨然站在了众臣之首。凤眸微垂,目色一凝。
忽然,冷笑一声。
“这天下,如今是尔等,还是朕的?”
“这齐国,是尔等,还是朕的?”
“这皇位,是尔等,还是朕的?!”
他一声比一声凄厉,这几声,犹如穿云而破的利箭,直直刺向天际!
天边一道粉金色的霞光,落在他的雪衣缟素之上。疾风穿过树丛,枯黄的叶纷纷然落下——
姬礼的眼神空洞。
“你们让朕守礼法,朕做到了。”
“你们让朕只进退,朕做到了。”
“你们让朕心怀苍生,兼济天下,让朕做一个好储君。”
大殿之上,男子声音冰冷,强忍着语气中的颤意。
“朕原本,要学着做一个明君,做一个圣明的皇帝。”
礼仪、法度、规矩……他常常怀有敬畏之心。
他阖上眼:
“可你们……你们为何要逼死她?”
他们逼死了姜幼萤。
逼着她,自缢于他登基的前一夜。
“你们为何要逼死她?为何非要她死?!你们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嘴上言之心怀苍生,为何又偏偏容不下一个她”
姬礼眼尾微红,“你们为何容不下她,容不下她那样一个弱女子?!!”
台下寂静无声。
那个秋夜,姬礼的灵魂与姜幼萤一同死去。
那个谦逊有礼的太子礼死了,取而代之的是天子一怒的血洗御史台。所有人都说,新帝疯了,他杀红了眼。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姬礼身为太子时,便有许多眼线,如今更是派上了用场。天子一怒,圣旨连夜而下,“新后”之死竟牵连出整个御史台!
那三天,御史台内,是一片悲恸的嚎哭之声。
那血流了三天三夜,台下、亭内、殿外,到处都是血。那一大片殷红的、流不尽的血……龙辇缓缓停落至御史台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方一下辇车,便踩到了一只断臂。
软绵绵的,险些将他绊倒。
龙袍男子微微皱眉,面色不虞,嫌恶地踢了其一脚。
身后宫人见状,不敢吭声,只得屏息凝神,小心地扶着这位方上位的新帝。
他就那般,站在院中央,面色坦荡,围观这场声势浩大的劫难。
那日站在她的棺木前,他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替她报仇。
是谁害了她,他就要让其血债血偿。
是谁害了她?
是御史台,是太后,是满朝文武的步步紧逼。
是礼仪,是法度,是众人口中必须遵守的“规矩”。
还有……
他一味的隐忍。
姬礼原以为,自己只要做一个好储君,做一个好皇帝。只要自己执政再勤勉些,读书再用功些,旁人便会对她宽容些。
到头来,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他一味地隐忍,换来的是他人变本加厉的制约。他们不敢逼他,便去逼着那手速寸铁的姑娘——姜幼萤,花楼妓.女,出身低贱,又如何当得了一国之后?
“你只会是皇上的拖累。”
他们一遍遍,在她耳边重复,一声声,往她脑子里硬生生灌输。
“你会毁了他。”
“你会毁了太子礼。”
“你会毁了皇帝。”
“……”
腥臭的血水蔓延至男子脚边,他原是那般温和之人,如今却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欣赏般,在院内站了许久,终于等到下人跑来,恭敬而道:
“皇上,都处理好了。”
他满意地点点头。
他要血债血偿,要毁了御史台,要毁了朝廷,要毁了大齐,要……
毁了他。
他要拉着所有人,与自己一同下地狱。
这一场布局,辗转三年有余。他成了万人憎恶的暴君,民间百姓揭竿而起。
当铁骑踏破宫门时,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之上,衣冠工整,看着打入宫门的人群。
人群之首,正是许久未见的世子沈鹤书。
来者一身银白盔甲,坐于马上,意气风发。
一双眼中,带着些许心虚之色,望向他。
沈鹤书打的是民心的旗号,面对乌泱泱的人马,姬礼仅是轻睨了马上男子一眼,而后从容不迫地自龙椅上站起。
身姿颀长,脊骨挺直,端的是皎皎如月的风骨。
沈鹤书将他软禁了。
往日的天之骄子,被囚禁于金陵高台之上。姬礼被逼着,跪于那一樽硕大的佛像之前,要他日夜忏悔,忏悔过去所犯下的种种罪行。
他二十岁生辰前夕,沈鹤书一壶清酒,上了金陵台。
沉重的房门被人推开,姬礼眯了眯眼,镇定自若地看着那人步步迈过殿门槛。
清酒一斟,沈鹤书先举杯,仰首一饮。
少年眸色清平,扫了桌上杯酒一眼,却是未动。
“三个月了,皇上有没有什么要问臣的?”
见他缄默不言,沈鹤书有些坐不住了,率先开口。
他想了想,一摇头。
这世间,他早已无留念。
“皇上就不想问问,金陵台外情况如何?臣子百姓都是如何看您的?”
“不想。”
沈鹤书有些讶异,眼中眸光微闪。
又是一番静默,男子看了一眼对方身前未动的酒水,抬了抬下巴。
“燕尾这个月新进贡的好酒,拿来给皇上也尝尝。”
闻言,姬礼稍稍抬目,面色平淡:
“鹤书忘了,朕不能喝酒。”
他的胃不好,一碰酒水,就会打痉.挛。
沈鹤书一愣,面上有片刻的失神。
不等他再出声言语,姬礼面上已有恹恹之色,从座上站起,径直往回头。
“朕乏了,你退下罢。”
“明日是皇上生辰。”
对方忽然高声,“皇上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说到底,对于姬礼,沈鹤书仍是心怀愧意。
身为人臣,在对方为政不仁时,他没有及时制止。如今姬礼被征讨,他却冲在最前排。
雪白衣摆轻轻摇晃,金陵台之上,这一身缟素,从未变过。
自卿离席,三年白衣。
姬礼一阵静默,良久,终于艰难出声:
“若是可以,把她的灵牌带来给朕罢。”
他很想念她。
“他被臣子软禁三月有余,于二十岁生辰那日,抱着那女子的灵牌,跳河自尽。”
于河岸之前,他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若有来世,定要做个人人避之不及的暴君。不要什么青史留名,只愿以一身戾气为剑刃,保佑她一生平安欢喜。
……
夜风吹在三人面上。
不远处,金钟又是一阵激荡,钟声悲怆,竟让姜幼萤忍不住眼眶一湿。
“所以,他最终是投河了么……”
老方丈看了一眼姬礼,又对着少女点点头。
“是。臣子派人在河中打捞了整整七日,却始终寻不见其尸骨。有人说他被部下所救、诈死脱身,有人说他的尸骨飘至下游,被鱼鲨当饲料而食。民间流传最广的,是他恶贯满盈,上天看不过去,不愿留他尸骨在人间。”
终是一缕魂魄,沉寂地不知飘摇到何处去了。
听完这个故事,姜幼萤泣不成声。
小姑娘靠在男子怀里,轻轻抽泣着,面上尽是晶莹剔透的泪珠。泪痕一路蜿蜒而下,滴落在她的前襟上。
老方丈看了一眼二人,轻轻叹息。
夜很深了。
被姬礼牵着走出金钟寺时,姜幼萤还是止不住抽噎。
姬礼似乎有些无奈,一探手,温柔拂去她眼角一滴泪珠,轻声一叹息。
“不过是些哄人的故事,还真把你骗了去。”
他本是来寻方丈问前世姻缘,谁料,对方竟讲了这么一个悲情的故事,这不分明是在哄骗他们嘛!
“朕怎么可能这么守规矩,任由你被那些人欺负?”
即使是上辈子,也断然不可能!
姜幼萤却听不进去他的话,夜风有些大,吹得她乌发盘旋飞舞。她就像一只蝴蝶,轻柔地扑进他宽大的怀抱里。
“他说,上辈子我早死,皇上也早死……”
“放他娘的狗屁!”
姬礼一把牵过她的手,手指很有劲,把她往外拽。
“阿萤,别信他的,我们才不会早死呢。若真是有上辈子,你与朕定是众人惊羡的神仙眷侣。”
卿卿我我,恩恩爱爱。
再生一堆小阿萤和小姬崽。
他神色愤愤然,一想起那骗人的老方丈,恨得咬牙切齿。
少女神色哀婉,任由他拽着。夜色辽阔,二人寻不见回去的路,慢慢往山顶上走去。
越往上走,便越觉得寒冷。
忽然,姬礼看见了在一旁焦急寻找他们的肖德林。
“皇上——”
方开口,太监忽然敛了敛神色,只因他看见皇帝身边偷偷抹泪的姜幼萤。
姬礼也看到了肖公公,转过头看了身侧的少女一眼,忽然送开手,兀自上前。
不知在肖德林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大太监面色一变:“皇上,真的、真的要……”
“肖德林,你想抗旨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肖德林忙不迭一福身,匆匆领旨离去了。
姬礼这才满意,稍稍一勾唇。
姜幼萤在原地望着这一对主仆,只见肖德林点头哈腰,全然不知姬礼对他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少年弯唇走过来,又牵起她的手。
小姑娘探了探脑袋,有些好奇:“阿礼,你方才与肖公公说了些什么呀?”
“没什么。”
他唇角笑意愈发明烈,姜幼萤有些奇怪,不过一瞬,他的心情竟变得这般好。
“来,朕带你去山顶上。”
越往上走,星星便越近,月色也愈发明亮。
阿萤仍由他牵着,乖巧地跟随在少年身后。
他握得极紧,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不见了。不知走了多久,二人终于走到山顶之上。
“这就是国安寺最高处吗?”
她眨了眨眼睛,星光散落在二人周遭,在姬礼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温柔的影。
“嗯。”
许是风景过于开阔,让她一下子从方才悲伤的情绪中缓解出来。
“来,这里干净一些。”
姬礼拉着她坐下。
姜幼萤点了点头,坐下后,又将身子微微一斜,脑袋靠在少年肩头上。
那一袭乌发就这般,乖顺地披散下来。
有些香。
少年伸出右臂,轻轻将她搂住。
他的手环在她的肩膀上,又把少女的身形往这边靠了靠。望着天上闪烁的星子,一时间,又让她想起了先前与身侧之人一同跳上房顶看星星。
“可惜这里没有萤火虫。”
“萤火虫是夏天才会有。”
姜幼萤忍不住道。
说也奇怪,他们居然在冬天与春夜,看见了萤火虫。
萤火虫群扑向月亮,点点微光,也如星子般明亮。
“这里没有也好,就不算糟蹋了。”
糟蹋?
她一愣,显然没理解姬礼这句话是何意。
不过须臾,姜幼萤又明白过来了——不为旁的,只因为她看见了远处乍起的火光!
“火!那边起火了!”
是金钟寺起火了!
姜幼萤有些焦急,欲将姬礼从地上拉起来。可对方未动身形,甚至连神色都未动,如事先预料到那里会着火般,镇定自若。
一瞬间,姜幼萤想起来方才姬礼对肖德林的吩咐……
“是皇上让人烧的金钟寺吗?”
姬礼转过头。
面色清冷自持,那一厢暗火,涌动在少年深不可测的瞳眸之中。
是了。
“为、为何?”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因为他们惹你不开心。所有惹了你不开心的东西,都该死。”
姜幼萤心头一颤。
少年眸中是挥之不去的阴翳,“方才见你这般闷闷不乐,朕便让人一把火,将金钟寺烧了。”
“那里面的住持……”
“放火前,朕命人将他们放出来了。”
她这才稍稍送了一口气,又因为姬礼的偏执而有几分提心吊胆。
山下传来焦急的呼喊声,众人提着水,纷纷投入救火的行列之中。
姜幼萤也欲下山,手却被对方一把按住。火光连天,姬礼的侧脸亦是在火光与夜色的交织之中闪烁。
“朕方才,一直在想那人说的话。”
“阿萤,若那真是你与朕的前世……一想起你会死,朕也难过得要死。”
夜风之中,他忽然转过头来,双手搭在少女肩上,一垂眸。
目光翕动。
“所以,朕方才在想,朕一生下来,性子就是这般臭。也许是前世投水前所愿……一想起你会死,朕做个暴君也挺好的。”
起码,可以将她护得周全,不是么?
如此想着,姬礼竟又笑了。他勾了勾唇,看着山下的火光,满目欢喜。
姬礼还是有些良心的,火势并不大,没一阵儿就有被人浇灭之势。
昏暗不明的夜色中,姜幼萤悄悄看了姬礼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老方丈口中姬礼的“前世”。
为政不仁,沈鹤书起兵,将其囚禁于金陵台……
姜幼萤先前看过姬礼批折子。
许是前世之因,他天生聪慧,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有一身好武艺。
却是个懒懒散散的性子,甚至在奏折上面画王.八。
她偷偷地想,如今姬礼倒未“为政不仁”,只是他这脾气、他这性子,确实要好好改一改了。
如老母亲般,少女又重重叹息一声。余火未灭,火焰跳动在二人眼眸中。
姬礼忽然转过头来,认真问她:“阿萤,你还不开心么?”
她一噎,生怕自己说一句不开心,姬礼就要把这山头连着一块儿烧了。
方一摆头,一道冷香忽然袭来,还带着写草药的香气。对方忽然垂下眼睑来。
“阿萤,你若是……不开心,一定要同朕说。”
“朕……”
他忽然收紧了手臂,竟直直将她的身形压下!
他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天天担惊受怕,怕她又逃掉。
他用自己以为的方式,笨拙地去表露爱意,那眸中的暗火,竟与夜色相融,转眼间,又是一片火意缭绕!
“阿萤……”
他又一低身,姜幼萤就这般被他按在草地上,头发散了一地。
少女心跳飞快,看着他的脸一点点靠近……
这是她自出生以来,做得最为叛逆的事。
她亲眼看着,姬礼一把火烧了金钟寺。又一倾身,与她于这片激荡的火光前亲吻。
星火烧灼,月色熹微,她的呼吸也一寸寸稀薄……
双手轻轻向上扬起,一把抱紧了姬礼的后背。
他身子微顿,片刻后,吐息又在唇角边,开出来一朵绚丽的花……
忽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焦急的呼唤,脚步声阵阵,愈发逼近。
二人连忙从草垛中爬起,姬礼匆匆开了一眼她,弯身拂去她裙角处的草屑,一转眼,便有人朝这边跑了过来。
“皇上!皇上,您去哪里了,叫奴才们好找!”
太监身后,还跟着一群同样焦灼的臣子。
“皇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姬礼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耳根还有些红,却还是装作一本正经,去宽慰众人。
姜幼萤更是十分羞极了,连忙缩在少年身后,抓紧了他的袖子。
二人手指交缠,看着眼前乌泱泱的夜色与人群,忽然,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那人——
一袭整齐规矩的官服,神色平淡,轻轻扫了一眼她。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闪。
第49章 一更
待看见少女脖颈处鲜明的红痕时, 沈鹤书忽然顿了顿,而后,眸光微微一闪。
瞑黑寂静的夜里, 忽然掀起一阵狂风骇浪。
惊涛拍打在男子眼眸中,姜幼萤稍一抬头, 便迎上对方那一双神色晦暗的眼——他微微皱着眉头,唇角却朝上轻轻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般幽暗的眼神, 阴冷得有几分刺骨。甚至, 她还在沈鹤书眼中看到了淡淡的讥讽之色。
视线轻轻掠过她玉颈处的痕迹——这是方才姬礼的“杰作”。沈鹤书眼中了然, 看着她, 轻轻一哂笑。
姜幼萤忍不住握紧了姬礼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突如其来的一阵力道, 似乎让姬礼怔了怔。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沈鹤书已经恢复了寻常面色,眸光清平,波澜不惊。
少年有些疑惑,忍不住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眼中的仓皇。
怎么了?
姬礼又是一愣,却不由自主地将她的手握紧了。
阵阵暖意从对方的掌心中传来——他的手掌很大,恰恰能将她一只手全部包裹住。姜幼萤任由他牵着, 手指微动,能摸到他掌心处的茧。
厚厚的一层茧。
她忽然想起来, 与姬礼相识那么久, 还未见过他执剑的模样。
许是她方才的神色太过异常,身侧之人的眼眸中一直带着些探寻之色。有大臣走上前,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少年面色未变,轻轻一颔首。
夜幕中,姜幼萤望向他的侧脸。他眉目英俊,半张脸隐在一片昏暗的树影中。
金钟寺的火灭了,如今,姜幼萤只想离去。
她不想再与沈鹤书待在一起了!
即便是姬礼在场,她还是不想再见到那人。方才方丈讲的故事,让她仍是心有余悸。姜幼萤心中暗暗思量:待回宫后,一定要好好教导姬礼,让他做一名圣明的君主。
断不可又被人推翻了去。
少女握紧了小拳头。
与大臣谈论少时,姬礼又牵稳了她的手。低下头,关怀一声:“累不累,困不困?”
“嗯。”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一下激起少年心中浓烈的保护欲。
姬礼解下氅衣,披在她身上,以御风寒。
而后又拉着她,朝着山下走去。
径直与沈鹤书擦肩而过,全然不留给他任何的眼神。
沈鹤书微愣在原地,反应过来时,只看见两个相携远去的背影。
他的神色变得有些难堪。
不光是他面色不好,周围亦有些大臣皱起了眉头。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皇上明明是那般清冷的性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栽倒在这妖女手中。
可他们也太了解自家皇帝的脾气了——若是他下了旨意,谁拦着都没用。
满朝文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立了那毫无背景的贫贱女为后。
绿衣正要跟着主子下山,忽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正是对皇后娘娘穷追不舍的沈世子。宫女下意识想离去,却不得不循着规矩,低着头上前。
“沈世子。”
男人瞥了一眼她,从怀中取出一物。
“把这个,代我送给你们娘娘。”
定睛,一只做工精致的镯子,正躺在男子手中。
绿衣忙不迭摆手,试图拒绝:“世子,这太贵重了,奴婢不能收的。”
“怎么,立后大典在即,本世子送件贺礼,你们娘娘都不收下的么?”
小宫女一噎,又赶忙小声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沈鹤书冷冷睨了她一眼,不由分说地将镯子塞进她手里。看着男人离去的身影,绿衣只觉得怀中揣了一块烫手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
心里头暗暗叹息一声,只能等着皇上不在的时候,悄悄将这镯子交给娘娘罢。
……
不知不觉,便到了立后大典前夕。
明日不仅是姜幼萤的封后大典,更是姬礼的及冠宴。声势十分浩大,惊动了整个皇城。
姬礼早早差人送来大典上要穿的吉服,接下来便是沐浴焚香。按照大齐的习俗,明日算是二人的“新婚”,新婚夫妻前一天不宜见面。
皇帝不在,绿衣上前替她解下发上金簪,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将那东西呈上。
姜幼萤满脸惊讶,“这是……沈世子送的?”
这镯子,怎么这么眼熟呢?
少女心头一颤,一下子变了面色。
“快将其还回去,这份礼,本宫不能收。”
切莫让姬礼知晓了,她担心对方会生气。
绿衣亦是无奈,只得将镯子又小心收回了。
自从上次尾戒事发,姬礼查出了绯裳与阿檀暗中有勾结,便将她打到采秀宫去了。如今凤鸾居就剩下绿衣一名一等宫女,平时服侍她的起居。
姬礼打算待封后大典完成后,再调些宫人来凤鸾居伺候她。
姜幼萤并非多娇贵的身子,也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人一多,倒让她有些束手束脚。于是又同皇帝说了,留下绿衣一个人就好。
大红色的吉服熏了艾草,吉服之上,正是珠宝累累,绚丽无比。华丽的金丝勾勒出凤凰云纹,每一针都是十分精细。
绿衣在一旁,看得也心生欢喜。
“娘娘快去试试,吉服合不合身?”
衣服时内务府按着她的身形定制的,自然是合身得很。姜幼萤将衣裳抱在怀里,方走一步呢,衣袖上的珠子一摆,又是一阵叮铃咣当的声响。
清脆,悦耳,还喜庆。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与姬礼在一起这么久,却还未大婚。
更是未……做那夫妻之事。
脑海中蓦地出现一些不该有的画面,坤明殿内,香雾缭绕,那是二人皆是青涩稚嫩,姬礼袖摆之下,还压着一卷摊开的花柳本……
即使时隔三年,再想起那日,姜幼萤仍是面红耳赤。
见她红了脸,绿衣低低一笑,连忙服侍她去沐浴更衣了。
凤鸾居不比其他宫殿,毕竟是皇后娘娘的寝宫,自然要纷奢大气上许多。不光宫殿十分大,后殿内更是设立了浴泉。乍一推开们,便是水雾氤氲,带着丝丝热气,朝二人轻扑过来。
姜幼萤还是不习惯沐浴时有人在一旁伺候着,略一抬袖,绿衣便识眼色地退下了。
空旷的浴池边,只剩下姜幼萤一人。
一人有一人的自在,她宽衣卸簪,乌发垂落至身后,下去之前,足尖轻轻点了点水面。
温度适宜,应该可以泡一个很舒服的热水澡。
整个身子浸入,片片花瓣在池面上散开。除了玫瑰花瓣,宫人还往水池里倾倒了些牛奶,手指轻轻拨开淡乳色的水面,少女从一侧取来脸帕。
发丝上沾染了水珠,她也将乌发浸入池面,任由其泡在。
一道舒适之感,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
她月事刚过,如今沐浴,正是令人心旷神怡。
只是姜幼萤还未沐浴多久,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惹得她忙一抱紧胸前,尖锐地出声:
“何人在此?!”
无人应答。
可她方才……分明听见了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她有些慌了,望向被自己放在池对面的吉服,颤抖着声音:“可是……绿衣?”
“不是。”
低低地一声,带着些许哑意。
姜幼萤猛地回过头去。
“是朕。”
姬礼站在池边,细密的睫羽如小扇一般轻轻垂下,略一忽闪,带着晦涩不明的眸光,望向水池正中央的她。
“皇、皇上……”
心跳擂擂,兀地变得飞快!此情此景,她自然是又羞又躁,慌忙转过身,背朝着他。
她竟一时间犯了结巴:“您、您怎么来了。”
不是说,封后典礼前夜,二人不能相见的吗?
他怎么、怎么突然就来了呢。
姜幼萤急得跺脚。
她低垂着脸,努力使自己沉入池塘。姬礼似乎被她逗乐了,轻笑一声:
“你再躲,就怕要淹死在这里了。”
这一声笑,带着几分戏谑,又让她耳根红上了几分。
浑身僵硬,只听着身后又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却是越走越近。
“皇上!”
她竭力制止,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您、您莫过来。”
对方脚步一顿。
“明日就是大典,皇上应……早些休息。”
虽是背对着姬礼,不用想,对方那一双眼,定是在盯着自己。
明日大典,他应该在坤明殿准备相关事宜,怎么突然跑到凤鸾居,还找到这里还了呢。
真、真是……太不合规矩了!
姜幼萤似乎忘了,姬礼一向是不守规矩的。
一道窸窣之声,少女听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轻飘飘落了地。紧接着又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纵是她再天真烂漫,也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一瞬间,就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是清晰可闻。
那人缓缓沉入水中。
身前的水面忽然晃了晃,玫瑰花瓣轻轻摇荡开来。月色入户,池面玉光散动,细微的星子撒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波色粼粼。
一步一步,他从身后走过来。
姜幼萤彻底慌了,忍不住道:“皇、皇上,臣妾不会水……”
她不怕水,却是旱鸭子,一般玉池的水位并不高,她可以轻松地沐浴。
而如今……
她轻声唤着,一声一声,竟如同哀求。
姬礼何曾见过此番场景?!视线落在她的右手上,见小指处未戴尾戒,终于放心地走上前。
姜幼萤更慌了。
她却不敢回过头,更不敢转过身。还未想好应对之策,一只有力的大手,沉稳地握住了她细白的手腕。只一下,径直地将她推到一侧的石壁上。
乍一抬首,姬礼的呼吸便落了下来。
他故作平静地道:
“别怕。朕会水,你淹不死。”
第50章 二更
池水之上, 微光细闪,月亮柔柔地坠了一湖。
手腕上那道力,一寸寸收紧。
姬礼垂眸, 望向她的颈。
脖颈细长,白皙, 像是一块玉。
姜幼萤的前身贴在石壁上,感觉到身后之人的逼近。双手更是被人按住, 动弹不得。
一颗心怦怦直跳, 让她忍不住, 惊慌失措地喊了声:“皇上。”
“阿礼。”
他低声, 纠正道。
一瞬间,池水面又泛起一阵涟漪。
像是小鱼游动在水面下,撩动起她沾了水的发丝, 黏腻在后背。
“阿礼……”
他放下手来, 从身后轻轻抱住她。
姬礼的胸膛很坚实,每每靠在上面,都会给人一种心安之感,如今被他这般抱着,姜幼萤却只觉得慌乱。
“阿礼、阿礼,不可这般。”
“为何不可?”
他就是要抱着她。小姑娘的身子娇娇的,软软的, 他只一揽,耳朵便红了。
心头处一阵悸动, 让其不禁又低下头去, 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阿萤,朕好开心。朕很是欢喜。”
明日便是及冠礼,更是封后大宴。典礼一过, 他便是一名成年男子,对方更是他的皇后,他的正妻。
届时,全后宫、全朝堂、全大齐、全天下,都将会知道,自己与她,如胶似漆,举案齐眉。
“朕好高兴,朕高兴得不得了。”
星星落在姬礼眸中,他呼吸跳跃,语气愈发激动。
“阿萤,阿萤,朕、朕……”
那道温热的呼吸又落在后颈。
他的声音微哑,落在耳畔,如同一道蛊惑。
“阿萤,朕想亲亲你。可以么?”
姜幼萤背对着他,根本不敢望向对方,脸颊几乎要贴在微凉的石壁上。闻言,睫羽轻轻一颤。
只见着,湿润的水雾凝结成一粒粒珠子,沾在壁面上,呼吸化作微风,滑下来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他蛊惑着,水珠顺着她的手肘滑落。
“可以么,嗯?”
雾气落在她的睫毛上,亦是一阵颤动。她仍是背对着姬礼,小心翼翼地点头。
“嗯。”
他是皇上,是大齐的君主,更是姜幼萤心心念念的、满眼都是她的少年。
肩膀上一道力,对方已把她的身形扳正,又拉过来。
后背轻轻抵在石壁上,一瞬间,让姜幼萤又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冬夜。少年神色恹恹,披散着头发坐于床榻上,看见她时,眸光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而后,勾勾手指,示意她上来。
那一晚,姜幼萤在他的手心里写了许多字。
原本都是恭敬之语,却因为那道热烫的视线,手指在少年的掌心中蜷了蜷。
明黄色的袖摆耷垂下来,那夜风声呼啸,昏黑的天际边劈闪过一道明亮刺眼的光。
如今姬礼亦是垂眸,抿了抿唇,水雾氤氲,让他鬓角的发有些湿了。
黏黏腻腻地,乖顺地贴在他清俊的面颊一侧,看着小姑娘面上的紧张与不安,男子轻轻笑出声。
双唇落下来的那一刻,一朵花开在姜幼萤的唇齿间。
伴随着闷闷的笑声,她的身子一软,鱼群游动在周遭,水池之下,情绪暗暗汹涌。
澎湃。
姜幼萤的呼吸有些发难了,双手一扑打,拍起千层浪。
姬礼把她按在那水面上。
他似乎忘记了明日的及冠礼,明日清晨,二人要面对的是满朝文武的跪拜。她须得以精神的、端庄的姿态挨过众人审视的目光。她须得站得笔直、仪态落落大方。
而如今,姬礼一头扎进水里,让她站不起来。
他的头发也全打湿了,迤逦在池面上,二人乌黑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如同交握的手腕。月光与水珠悉数落在少女素腕上,让男子的力道愈发紧。
姜幼萤忽然一仰面。
周遭全是,游动的鱼群。
他欢喜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鱼鳍,鱼儿受了惊,飞快地扎进湖心底。姜幼萤眼睁睁看着,池中央生起了阵阵漩涡,直将她娇柔的身形吸进那巨大的漩涡中。
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要沉溺。
姜幼萤知道姬礼疯,却未想过,他会这么疯。
看着眼前这张脸——他的眉睫中尽是雾气,瞳眸倒映的,却是一座巨大的花园。
星星坠落,湖面敲碎,春风比肩。
落花,流水,明月夜。
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得如此自私。
……
这一场大雾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姬礼才用手撑着墙壁,从池子里站起。水池面不高,刚刚没过他的腰部,姜幼萤却觉得浑身都要被那池水泡烂,整个人软绵绵地站不起来。
面颊上是一片绯色,她一下一下地吐息,吹散了胸前的玫瑰花瓣。
姬礼眸光微闪,手指动了动,终是一伸手臂,欲“好心”地将她从水池里拉起来。
小姑娘却是下意识地一躲。
如今姜幼萤有些害怕他。
见她此般,姬礼微怔,须臾,一抿唇,低低笑出声来。
这一声笑,掺杂着淡淡的戏谑之意。他却未说什么,稳稳当当地转过身,去取面巾。
看着姬礼沉稳矫健的步伐——他显然是还留着力气的,姜幼萤忍不住在心中暗骂,用手轻轻撑着墙壁,缓缓站起来。
待抬起头,姬礼已经收拾好了,坐在池面,慢条斯理地递来面巾。
她的耳根一红。
“你、你转过头。”
他听话地背过身子。
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却有几分寸步难行,见她额上还冒着细汗,姬礼微微皱眉,过来将她一把抱起。
“阿礼——”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紧了对方的前襟,身子被抱稳了后,却又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她在躲他。
小动作清楚地落在姬礼眼底,男子唇角勾了勾,却是不动声色,打横抱着她往寝殿里走去。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思量。
他方才……很过分吗?
竟让她开始怕他了。
小姑娘身子娇弱,禁不住他再折腾。姬礼便将她放在床榻上,替她盖上被子。
举手投足,皆是十分温柔。
“你好好歇息,朕回先回宫了。”
他不敢再待在这里,更不敢回头看她面上的绯色。
毕竟明日的典礼,不像早朝那般,说推就能推掉的。
姬礼要离去的时候,姜幼萤忽然又舍不得了,忍不住伸手揪住他的袖子。
对方脚步微顿,回过头,温柔地望向她。
“阿礼……”
乍一开口,竟是娇媚如丝。
姜幼萤显然也被自己的语气吓到了,一愣神。
须臾,对方竟缓缓笑开。
“怎么啦,还想……”
“不想不想,”姜幼萤慌忙摇头,“明日还有典礼。”
她还是分得清主次的。
只是——
“阿礼,我舍不得你。”
这次贴近,让对方愈发感知彼此的存在,也愈发想靠近,想拥抱对方。
她躺在床榻上,歪着小脑袋,望向他。乌眸清澈,月色淡淡撒下,笼在少女周遭。
更是为姬礼颀长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影。
“朕不能留在这里,明日还要早起呢。”
他认真道,“明日典礼过后,朕日日过来陪你,好不好,嗯?”
“嗯……好。”
回过头,见她这般乖巧地躺在床上,姬礼心中又是一阵悸动,忍不住再度走上前去,于她面颊上轻柔一吻。
“乖,早些睡。明日很累。”
忽然,他想起来那卷《花柳本》,顿了顿,又压低声音:
“那个……你如今,难受么?要不要朕给你取些药来?”
音量不大不小,恰恰只能让她听见。
只见床榻上的小姑娘咬了咬唇,下一刻,竟拉着他的衣袖,委屈巴巴地一瘪嘴:
“疼……”
眼中似有水雾,泪珠滑落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都碎了,心底里涌上一阵悔意。
姜幼萤吸了吸鼻子,坐起身,将袖子往上翻了翻,他是从后面进来的,一直抓着她的胳膊。
“阿礼,这里也疼……”
说也奇怪,他明明最讨厌女子哭泣的。如今看着她像朵小梨花般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一顿,而后结结巴巴地回道:
“朕、朕会注意的。”
看着他眼底的认真之色,姜幼萤一笑。
……
第二日便是封后大典,绿衣早早将她叫起来。宫人们鱼贯而入,伺候她梳洗。
而后便是上妆、盘发、更衣。
昨天晚上那么一番折腾,她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好,除了困,整个身子都像是失了力般。尤其是那一双腿,软绵绵的,站一会儿便会发酸发痛。
姬礼也是差人送来了药,涂抹上,仍是酸乏得很。
宫女们自然不知晓她昨夜经历了什么事,全当她没有睡好。少女眼下有些乌黑之色,妆娘便多上了些粉,将那一圈圈青乌色遮挡住。
又用了极为鲜艳的口脂。
“娘娘,这只簪子怎么样?”
一只金簪在眼前晃了晃,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姜幼萤眯了眯眸,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随意应付:“嗯,就这只。”
如今她只想快些收拾完,典礼快些过,然后快些回到凤鸾居,再美美得补上一觉。
“娘娘,时候不早了,咱们上轿罢。”
“好。”
轿辇摇摇晃晃,于辇车上,头脑昏昏然,姜幼萤又多了几分困意。
不知过了多久,轿辇终于停下,一只手恭敬探入,将她稳稳当当地扶下来。
姬礼正站在人群之首,目光紧锁着那辇车,等得有些迫不及待。
即便是昨夜未休息好,他仍是很有精神气,整个人站在那里,身姿颀长挺拔。
肃肃如松。
姜幼萤走下马车,一眼看见他,一下晃了心神。
心中一阵悸动,不过少时,司仪忽然高声一唤,清脆地一道铜锣之声:
“吉时到,起宴——”
“恭迎皇后娘娘——”
率先举行的是封后大典,听见司仪这一声,即便是不乐意,众臣还是徐徐跪拜。
“恭迎皇后娘娘!”
“微臣恭迎皇后娘娘——”
微风乍起,姬礼正站在那九尺高台之上,安静地等着她,一步步,朝那高巅之处走来。
忽然,她的腿一软。
第51章 一更
“阿萤?!”
台上少年猛一蹙眉, 欲走下高台,只见周围宫人亦是着急上前,将姜幼萤的身形扶住。
“皇后娘娘, 您没事罢?”
绿衣有些忧虑。
今日娘娘的精神头不怎么足,看上去像是昨夜没有睡好。
妆娘在她眼下敷了好些桃花粉, 这才遮盖住了少女眼睑处的乌黑之色。
被人扶住,接了一道力, 姜幼萤站稳了身子。
“无碍。”她的声音轻轻的, 仿若一道和煦的微风, 拂在宫人面上。
宫里头的下人都说, 后宫所有娘娘中,就属皇后与德妃脾气最好,性子最柔和。
德妃娘娘不问世事, 一心向佛, 去了凤鸾居,跟了皇后娘娘,就是跟了个好主子。
如今不知有多少人在羡慕绿衣,羡慕姜幼萤。
姜幼萤站稳了身形,稍稍仰面,姬礼正站在那九尺高台之上,眼中带了几分忧虑与着急。
“娘娘, 您还能走上去吗?”
绿衣偏头,压低了声音。
她如今却是有些站不稳了。
她觉得很痛, 很酸, 四肢皆是酸软乏力。昨晚那么一折腾,让她几乎没有什么力气从池子里出来,她身子本就柔, 即便是休息了后半夜,她仍是觉得难受。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五脏六腑间,皆是一番烧灼之气。有热流隐隐涌动于她的骨骸之间,让她忍不住伸出手,循着一片浓黑的迷雾,向上抓去。
手指轻轻颤抖着,打着蜷儿,往上伸了伸,抓住对方垂下来的几缕发丝。
乌发绕在少女指间,一圈圈缠绕,让她攥得愈发紧。
而后,又扯着姬礼的发,不受控制地往下拽去。
他受的疼自然是抵不过她的。
素日里,姬礼心疼她,可那时候,他竟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变得万分自私。
姜幼萤咬着牙关,嘤咛化作哀求,怎么也推不开他。
日光落在少女的面容上。
即便涂了口脂,她的面色仍有些发白。在文武大臣探寻的目光中,在绿衣的搀扶之下,姜幼萤一步一步,缓缓朝台上走去。
一身鲜艳的正红色,还有吉服上琳琅满目的珠玉,一声一声,随着她的步子轻响。
一步,两步,第一层阶。
第二层阶。
她的双腿又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群臣匍匐,静静地仰望着她,姜幼萤已站在了较高处,却有些不敢回头。
一步,两步……她牙关居然开始打颤。司仪亦是微微蹙眉,若是再这么慢吞吞走下去,怕会误了皇上及冠的吉时。
“皇后这是怎么了,看上去这般虚弱,竟连路都走不好了……”
台下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姜幼萤离她们甚远,听不见那些话,只觉得脚踝处的筋骨像是被人挑断了一半儿,每走一步,便打起颤来。
还有那处,更是生疼……
她的头上出了些汗,细细密密的,顺着鬓角滑下来。
“哼,果真是要当皇后的人,真是娇贵得很。”
后宫许多人心怀不满,愤懑地望向她的背影。
“能不娇贵么,人家是谁,那可是皇上亲自封的皇后娘娘。要想皇上登基这么久,后位虚置,如今凤鸾居终于有主了,这身子啊,自然也矜贵起来了。岂是你我这副草木之身能比的?”
“咱们呐,在皇上眼里不过花花草草,卑贱得很。如今台上那位,才是金玉美珠呢。”
时时刻刻被皇上捧在手心里,生怕摔碎了呢。
檀、燕二人,皆是冷哼一声。
除了德妃,周围娘娘心中皆是生起一股子酸溜溜的醋意。据她们所知,姜幼萤出身卑贱,本就无名无分,如今坐到这个位置上,不过是皇上一时兴起的喜欢罢了。有句老话说得好,华无百日红……
所有人都抬着头,等着看姜幼萤的笑话。
看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是摔倒在高台之上才好呢。
“总归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众人面前怎么还能怕成这样,竟连路都走不好了,果真是个只会掉链子的。”
要想她们的君主——高台之上一身游龙金衣的少年,那般遥遥在上,高不可攀。
“要是封后大典从高台上摔下去,那才叫有意思哩!”
燕昭仪眯了眯眼,翘首以盼。
高台之下,文武百官与各宫娘娘皆是抬眸,观望着姜幼萤。只见她再度迈步。
那台阶极高,每走一步,她都得将步子迈得严实。足面稳稳当当地踩在上面,才有力气继续迈往下一层。
姬礼就站在那宝座之侧,望向他。
徐徐清风,将日光吹落在少年眼眸中。
昨日池子那里,他没有控制住自己。一见到她,姬礼便头脑发晕。
都是他的不好,若是、若是昨天稍稍控制一下,若是昨天能能考虑到,今日还有封后大典。典礼上那么高的台阶,那么多层,她一个人还要在上面站那么久……
台下有那么多人看着她,阿萤的胆子本来就小……
姬礼越往下想,越发愧疚。
一瞬间,悔意如潮似雾,漫上心头。微微垂眼,只见着她拖动着有些疲惫的身子,朝着上面走来。
忽然,她的脚又一打滑——
“皇后娘娘!”
绿衣没有控制住,惊呼一声。
不等她去扶,身侧忽然闪过一道人影,台下群臣一下子沸腾起来。
“皇、皇上?!”
众人惊愕地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形径直走下高台,大步流星,竟来到姜幼萤之侧。
“阿礼?”
她亦是错愕,还未反应过来,身形便是一腾空。姬礼竟不顾众人的阻拦,将她打横抱起!
“阿礼、阿礼,你快放我下来!”
姜幼萤下意识地拍打他。
少女的力气本就不大,如今更是身子虚弱,力道落在他的胸膛处,软绵绵的。
对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台上走去。
“皇上?!”
台下众人看傻了眼。
尤其是方才不怀好意的燕昭仪,更是皱紧了眉头:自古以来,皇帝封后,新皇后都要自己走上这九尺高台,哪有让人抱上去的皇后娘娘?!
真是……
有臣子回过神来,一叹息。
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姬礼全然不顾他人的目光,脊骨挺得笔直,即便是怀中抱着她,那腰杆也不曾弯下半分。虽已至春日,仍是寒意料峭,冷风猎猎,吹鼓他一袭明黄色的衣袍。
姜幼萤整个人缩在他怀中,贴向他。
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姜幼萤却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脏跳动声。一阵一阵,怦然作响。
她不禁有些慌了,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少年胸前的衣裳,小心翼翼地道:
“阿礼,这般……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可是她的脚真的很痛。
不光是脚痛,腰也痛,双腿亦是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
“规矩?”
冷风吹动少年的发,拂在姜幼萤面上,他微微垂眼。
“你看看,谁敢拦着朕?”
没有人敢拦他。
众人面上虽是惊愕与不解,却没有一人敢走上前去、制止他。
眼睁睁看着他抱着怀中的女子,朝那高台之上走去。
一步、两步……
步步踩实了地面,少女髻上流苏轻晃。
一颗心也带动着晃了一晃,姜幼萤忍不住,再度抬起双眸。只见他坚毅流畅的下颌,和紧抿着的唇线。
潇潇风声下,端的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君。
姬礼就这般放肆地将她抱到最高层,一转身,迎着众人的跪拜。
他就是天,他就是规矩。
待他站定,姜幼萤忍不住轻轻拍打了一下少年胸膛,脸却埋得更深了。她有些害怕,本是身份低微之人,她何曾见过这般阵势?如今又站在这九尺高台之上,面对着台下满朝文武、芸芸众生,她愈发慌乱了。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姬礼将她放下后,又重新牵起了小姑娘的手。
“莫怕。”
对方于她耳边轻声,“有朕在呢。”
少年一仰首,司仪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慌忙一敲锣。登时有宫人上前,奉来一顶金贵华美的凤冠。
“皇上。”
宫女的声音轻柔柔的,姬礼上前,接过那沉甸甸的玉冠。
玉冠之上,金银珠玉镶嵌,日色落在上面,更照得其流光溢彩。
发出一阵耀眼的、绚烂夺目的光芒。
台下有人晃了神。
一旦戴上那凤冠,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便要入主凤鸾居,成为真正的后宫之主。
又是一阵锣点,司仪高高地扯了嗓子,嗓音落在众人耳中,忽然有几分尖利。他们朝台上望去——少女一身华贵的吉服,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她身前的男子温柔上前。
只一垂眼,便是凤冠昂然。
左手又被人牵起,在姬礼的引导下,姜幼萤愣愣地转过身,面对着台下——
众人忽然齐齐匍匐,朝着她,跪拜。
像是群山扑倒,日色如银河,倾泻而下。
“参拜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参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参拜皇后娘娘——”
……
日光温柔,群山激荡。
姜幼萤忘了自己是如何走下高台的,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面对满朝文武,更是涨红了一张脸,紧紧握住了姬礼的手。
那力道,缓缓加重,她紧张地咬了咬唇。
见她这般,身侧之人轻轻笑了一声。
凤冠很重,但她全程昂着头,姜幼萤想,不能再给姬礼丢人了。
长吸了一口气,少女再度抬眸,迎向众人的目光。只是这一次,她不再退缩。
她也知道,自己无路可退。
接下来便是姬礼的及冠宴,如今她已镇定了许多,可以站在皇帝一侧,笑得温婉大方。
虽然仍是心中打颤,却可以在姬礼转过头望向她的那一瞬,整颗心变得无比平和。
她知晓,只要姬礼在,她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
从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姜幼萤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庞。
檀、燕之类不必说,除了她们,姜幼萤看见前些日子对她愤懑不已,如今却恭敬跪在台下的老太傅。
一身湛蓝官服,站在人群之首的沈鹤书。
那位听说很得民心的荀南王姬鸷寒。
还有着装有些奇异的燕尾使臣。
前些日子,燕尾使臣入京,似乎是为了六公主的事。
那使臣生得人高马大,眉宇之间的英气有几分咄咄逼人,让人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出他与寻常大齐男子的不同之处来。
还有……
她忽然皱了皱眉头,目光掠过其中一人。
他穿着暗紫色的官袍,身形肃肃如松竹,腰间一道横斓,衬得他愈发清冷自持。他身上是带有一些书卷气的,可如今官服加身,只觉得他的气质矜贵冷峻,仿若学堂里秉烛执卷的儒雅先生,更似钟鸣鼎食之家培育出来的清俊公子。
端的是天之骄子,龙章凤姿。
如今,他正站在烈日之下,有风吹过,卷起他的乌发紫袍,随风轻摆。
腰间的玉佩似乎也轻轻摆了摆。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抬起头,眸光不咸不淡,静静落在她身上。
姜幼萤微微一怔,慌忙别开视线。
这个人……
好生眼熟。
台下那人,名叫容羲,是近日新升迁的大理寺少卿。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大的作为,朝中不乏趋炎附势之人,趁着此次大典,前来奉承他。
“容大人。”
身后响起一声唤,容羲从姜幼萤身上收回目光,镇定自若地侧过脸。
“许久未见容大人了,在下恭贺容大人升迁,不知大人何时举办烧尾宴,在下备了些薄礼,聊表寸心。”
那人生得是八面玲珑,一腔话亦是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无法回绝。
容羲淡淡颔首,客客气地朝那人气一揖,言语之中,却尽是疏离的分寸。
烧尾宴定于半月之后,对方都这么说了,容羲不得不邀请他来赴宴。
这一下,周围又响起许多奉承之声。
大理寺向来是事务繁忙之地,如今他又官迁,自然是忙上加忙。在场之人立马挤上前去,不肯放过拍马屁的大好时机。
忽然,有一人问道:
“若是小官未记错,容大人是烟南人?”
如今台上这位皇后,亦是烟南人。
容羲面色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情绪,却是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他的口音,也是偏着烟南那边的。
儒雅,文气。
是所有人对这位大理寺少卿的印象。
虽是脾气温和,性子却是个清冷的,朝中几乎没有交好之人。断案正直,手腕雷厉风行。
回了凤鸾居,姜幼萤整个人放松下来。姬礼还有些事要处理,便没与她一道回来。
一回寝殿,她立马坐回了床上,绿衣慌忙过来倒茶水,一脸关切。
在她关怀之下,姜幼萤红着脸,将昨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她说了一遍。
“皇上,唔……”
她抓着姬礼的头发,池面之下,是汹涌的暗潮。
第52章 二更
她就像是一条无所皈依的游鱼, 随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眸光映着身形,起起伏伏。
她几乎要将月亮捏碎了, 星子散下来,落在姬礼湿润的乌发间。
还未回过神, 绿衣已取来了药。姜幼萤红着脸,看着对方将一枚圆滚滚的药丸放在沸水中, 不一阵儿, 药丸便化了开。
尔后她取来勺子, 将水均匀搅拌。
姜幼萤先前在花楼待过许久, 不用绿衣说,也知晓这枚药丸的用处。眼看着那清水变成了一团粘稠的浆糊,绿衣亦是红着脸上前, 将周围宫人驱散。
她是万分心疼自家主子的。
见其面色憔悴, 绿衣握着药碗的手一紧,轻声哄道:“娘娘,奴婢给您上药。”
姜幼萤又羞又愧,慌忙摆手,将对方怀里的东西接过。
结结巴巴:“本、本宫自己来。”
她连沐浴都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着,此情此景,更是羞愧难当。
绿衣点点头, 拐至屏风后了。
屏风之上,柳绿花红, 屏风之后, 仍然是一番阳春三月景。药碗里的东西没有先前那么烫了,姜幼萤洗干净了手,沾取了一块。
半膏状的, 黏在手指上,她咬了咬唇,轻轻涂抹伤处。
受了伤的地方仍是隐隐发疼,姜幼萤牙关颤栗,强忍着辛辣的烧灼感,轻轻敷上了一层药膏。
末了,终于吐出一口气,唤来绿衣。
对方端来小盆,里面装着清水,示意她净手。
净水温热,十指浸入,绿衣取来手巾,一点一点替她仔细擦拭着手指。
姜幼萤却是坐立难安。
察觉出她的异样,绿衣关怀地转过头,压低了声音:“娘娘,您还……难受着?”
“嗯……”
这一声,竟带了些娇媚的尾音,纵她绿衣是个女子,也觉得半边身子酥麻了下来。
她一边在心中暗叹着自家娘娘的娇柔,一边又忍不住兀自埋怨起皇上。绿衣心疼娘娘,更是畏惧皇上,只得把那些话在心里头消化了,不敢妄自言语。
“娘娘若是还不舒服,便去床上歇息一阵,睡一觉,兴许就好了。”
姜幼萤又点点头,还未躺下呢,门口忽然传来通报声。内务府带了一大堆贺礼进殿,金银珠宝、丝帛绸缎,琳琅满目。
看得人真是眼花缭乱。
见了姜幼萤,为首的太监上前,恭敬一揖:“娘娘,这都是您此番封后典上收到的贺礼,奴才已经将名单整理出来了,请娘娘过目。”
绿衣得了眼色,接过太监手中名单,而后呈上。
“娘娘。”
内务府做事很是细致,大大小小的贺礼,皆是记录得详细无比。姜幼萤却没有一个个核对的心思,只觉得身子难受得紧,便囫囵吞枣地翻了翻。
忽然,她目光一顿,眉心微微一蹙。
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一个人名——容羲。
容羲。
这个人名……好生熟悉。
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人影,她又一凝眸,探寻地望向名册上那两个字眼。只一瞬,眼前似乎下起了一场小雨,有人撑着伞,站在那朦胧细雨间,转过头来。
容羲,容羲。
少年站在花楼下,望着她袅袅走上楼阶的背影,出神良久,眼中忽然有了哀婉之色。
容羲,容羲。
他不知为旁人写了多少诗文,终于攒齐了银两,迈入房门的那一瞬,姜幼萤敛目垂容,正坐在素帘之后,抚着琵琶。
少年痴痴地站在原地,一曲毕,结结巴巴地走上前,却不敢逾越那道纱帘。
他说,他叫容羲,是一个很普通的读书人。
他说,等我攒齐银两,便将你赎出去,好不好?
他是有些才气的,听着她的琵琶声,洋洋洒洒写了一首诗。墨字落在素白的手绢上,墨迹有些晕染开。
自他走后,姜幼萤才从座上起身,来到桌案前。
素帕用茶杯压着,她还来不及看手帕上的诗,月姐姐便不耐烦地走进来。
“就那穷酸小子,你又何苦自掏腰包给妈妈,就让他见上你一面。”
市侩之地,最是烟花柳巷。
姜幼萤别过头去,走到窗前,乍一推开窗,便看见一个人正站在窗外踮着脚,偷偷往上看。
一颗心猛地一跳,她慌忙将窗户关了。见其面色煞白,月姐姐又是轻嗤一声,似乎在嘲笑她的没见过世面。
姜幼萤想起来了。
手指捏紧了名册之角,看着其上那两个方方正正的楷,她竟有些失神。
姜幼萤还记得,见着对方时,他还是个穷酸小子。琵琶声响动,看着对方眼底的情动,她终是不忍:
“公子前途无量,勿要在妾身身上消磨。日后考取功名,定有良宅妻妾,宝车美酒。”
而如今,他当真成了那权势滔天的大理寺少卿。
正思量间,殿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一缕香风入殿,掺杂了几分淡淡的草药香气。姜幼萤回眸,来者正是刚处理完政事的姬礼,他走得急忙,身上的吉服还未脱下,径直来她这里了。
“参见皇上。”
周围宫人匆匆一福身。
姬礼没理左右,一双眼落在她身上,只见她眼中虽有些憔悴色,却是玉面粉腮,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小娇花。
少年天子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挥手,让周围人退下去了。
“皇上……”
周围只剩下她与姬礼二人,脑海中无端又闪现出、昨日在玉池中的场景。
他的胸膛很是有力,手臂拍起池水,玉珠溅落,顺着他坚实的喉结缓缓滑下……
她耳根子红了,有些不敢看他。
姬礼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走上前,声音无端有些低闷:“朕、朕又向太医院要了些方子,他们说你身子虚,体寒,需要补补。咳……”
汤药是刚熬好的,他趁着热气未散端来凤鸾居。
腰间的环佩扣动宝刀,激起一片琳琅之声,有人轻轻挑开床帘,走了过来。
他微微红着脸,于姜幼萤身侧坐下。眼中是藏不住的纯.情之色。
“朕……朕没控制好,是朕的错,阿萤,你还难不难受?”
难受。
她难受得要死了!
眼眶忽然漫上湿意,白蒙蒙的雾气,竟在一瞬夺眶而出!
“阿礼,我疼……”
她哭出声来,声音软软糯糯,仿若一掐就碎。
姬礼一下子变得万分慌乱。
她小声哭着,双肩跟着一下下抽噎。姬礼彻底乱了神,赶忙将药碗放下,过来哄她。
“阿萤,阿萤,别哭了。都是朕不好,朕该死。”
小姑娘的身子都是娇娇柔柔的,他那么大的蛮力,更是个没轻没重的。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姬礼握紧了拳头,又慌张松开手,过来捧住她的面颊。
用袖子,轻轻拭去她面上的泪痕。
他该死,他真该死!
若是昨日,她拍打他时,能稍微温柔一点就好了。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姬礼咬了咬牙,忍不住在心中把自己劈头盖脸好一顿骂。
姬礼,你真的……太不矜持了!你你你,你好歹是一国之君,能不能有些一国之君的风度?!
姬礼呀姬礼,说好的对她好呢,说好的心疼人呢?
你怎么跟条没吃饭饿狗一样,直接扑上去了?!!
真的是……
丢!人!现!眼!
少年眸光剧烈波动着,姜幼萤自然不知晓对方心里所想,却又看着,不过转瞬之间,他的眸色一下子柔软下来。
他凑过来,继续轻声哄着她,给她喂药。
“你……还疼不疼?”
“疼……呜呜呜……”
“好好好,是朕错了。”
他舀起一勺热腾腾的汤药,企图喂她,“太医说了,这药养身子,唔,还加了些红枣枸杞,对你的身子好。”
姜幼萤摇摇头,不想喝。
“苦,不喝好不好嘛。”
她的手指细软,轻轻揪着少年的龙袍,撒着娇。
姬礼无奈,拿她没法儿。
“如今天未回暖,这药驱寒,对身子好。你喝了,一会儿睡上一觉,朕就在这里批奏折,陪着你,好不好?”
“好不好,嗯?”
他的脸又凑过来。
日光熹微,透过窗纱,薄薄的一层,落在他的眉睫之上。
姬礼的睫毛很长,很密,还有些翘,看得姜幼萤竟心生了几分妒意。
他真是比女子长得还要好看。
此时此刻,这张脸成了让人无法拒绝的蛊惑。她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对方眉眼舒展开来。
“真乖。”
姬礼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少女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他的袖中,是令人心悸的香气。
眼见着他又侧过身去,轻轻舀了一勺药粥,放于唇下吹了吹。
他的的唇有些薄,日影落在他面上,温热的气息一流动,那睫羽便是翕然一颤。姬礼执着勺子转过来,让她将那整整一勺的、黑糊糊的汤药喝下去。
姜幼萤的头皮有些发麻。
“苦……”
她仍是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姬礼声音有些清冷:“朕特意让人放了半块方糖进去,里面还有红枣,不算苦。”
少女摇摇头,仍是撒娇:“不嘛,我不要喝嘛。”
他一垂眸,似乎有些无奈。
“难不成还要朕亲自喂你?”
嘎?
姜幼萤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忽然低下头喝了一口药,而后飞快凑过来,一压住她的肩膀。
“唔——”
她瞪大了眼睛。
姬礼阖着双目,睫毛轻轻颤抖着,推动着药汁滑入喉咙。
“唔,阿礼……呃。”
他的唇有些热,还有些闷,一下子掠取了她全部的吐息。直到那汤药尽数灌入喉咙,对方仍是不愿松开她,反而将其越抱越紧。
姜幼萤身后是坚实的床柱,身前是坚硬的胸膛,起起伏伏。
“阿、阿礼……”
他一下子压过来。
今日他未束发,如墨一般的青丝散落在身后,又一下子垂下来。姜幼萤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唇上忽然又一道热意,让她往回缩了缩脖子。
“够、够了。”
亲得她,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不够……”
他的声音哑哑的,还带着几分湿润之意,像是细雨撒落,浇在湿润的花朵上。
春意开在少女脖颈间,稍一吐息,锁骨之上便是一片触目惊心地红痕。
不够。
还不够。
他穿着今日及冠的吉服,服装样式繁琐,身子一斜,其上的珠玉如同星子一般散落下来。
远远不够。
他动情地亲吻着她,双手捧着她的面颊。因是憋着气,她的脸涨红了一大片,双手轻轻推搡着他的胸膛,试图将他推下去。
可越推,越发像是欲迎还拒。
她的力道本就小,在姬礼看来,就跟挠痒痒似的。空隙之间,对方忽然有一伸手,径直将她的手腕握住。
“阿萤……”
少年纯澈的眸中,忽然燃起了星星火光。
一颗心兀地一跳,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在他像只小狼扑上前来的那一刻,姜幼萤使出了全身力气,慌忙一侧身。
“不、不可,皇上。”
她的身子如今还没好呢。
她羞答答地垂着小脑袋,窝在少年怀中,脸颊一靠,便贴在了一片玉上。
玉面冰冷,她的双颊却是滚烫无比。
一颗心怦怦直跳,好像下一刻,就要径直跳出来!
“朕知道。”
姬礼张开双臂,将她瘦弱的身子搂住。那楚腰纤纤,盈盈不堪一握,如今他更是不敢使力气,生怕将那细腰折断了。
眼中浓雾散去,方清醒一寸,他的呼吸突然又落下来。
“阿萤,等你身子好了,咱们就生小宝宝,好不好?”
说这话时,姬礼的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
温柔,明澈,还带着几分温柔的探寻。
姜幼萤一愣,旋即,抿着唇,害羞地点了点头。
好呀。
她也想与姬礼,生一堆活泼可爱的小宝宝。
……
许是怕打扰到她,姬礼只待了片刻,便要离去了。
姜幼萤虽有几分舍不得,可身子太过于疲倦,加之又暗想,如今二人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想什么时候见面,就可以什么时候见面。
再也没有人敢拦着他们。
如此一想,少女忍不住勾了勾唇,唇角边是一抹明艳的笑意,看得姬礼心头又是一阵悸动,忍不住再度俯下身,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她很乖巧,坐在床榻边,一双柔软的湿眸目送着他离去。
揉完小脑袋,他似乎还不太知足,又快速在她唇上一吻,这才满意一笑。
“阿萤乖乖养身子,乖乖喝药。”
身为皇帝,通常都是政务繁忙。
加之她近日一直在姬礼耳边念叨,要做一个敬业爱民的好君主,不可再像先前那般。
在外人看来,皇帝虽然脾气不好,却是十分听皇后娘娘的话的。娘娘让他往东,他便绝对不往西。
姬礼走后,姜幼萤睡了一觉。
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境有些冗长,她踩在一片浓黑的雾里,好像看见了一些人。有姬礼,有容羲,有沈鹤书,有柔臻,还有绿衣……
他们同她说话,神色各异。
可待她醒来时,却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一觉醒来,已经接近黄昏。天际边是一抹浓烈的粉金色,姜幼萤抬了抬头,往窗外望去,估摸着姬礼此时应该还在批奏折罢。
还是在面见臣子、商讨政事?
有这么一瞬间,她忽然又很想姬礼。
自那日玉池过后,她无时无刻不想他,恨不得成日与他黏在一起,一时一刻也不分开。
但姜幼萤明白,姬礼终究是一名皇帝,他得心怀天下,对方不光有她,更有他的江山、他的子民。
披衣下殿,绿衣听见动静,前来给她倒水。姜幼萤从床榻上走下来,握着手中温热的茶杯,坐到桌案边。
忽然,她看见了桌子上的一个折子。
这……应该是姬礼落下的罢。
她想起来了,在睡觉之前,姬礼来找她时,下人们捧了一堆奏折进来,他似乎准备在凤鸾居批奏折、过上一整天的。
最后还是念着她的身子、想让她好好休息,不得不离开了。
姜幼萤看着桌子上紧紧阖着的奏折,想起来,后宫不问政事,于是不敢妄自翻动、去查看其上的内容。
更担心着这份奏折的重要性,不知道姬礼有没有发现其落下。
于是她穿好衣服,准备去给姬礼送去。
凤鸾居的位置极好,此去坤明宫,甚至用不着轿辇,步行片刻,便到了。
守门的小宫人自然是不敢拦她,见她前来,恭恭敬敬地一福身,“娘娘,皇上此时应是在书房中批阅奏折,娘娘且随奴婢过来。”
袖中藏着那份奏折,右手暗暗将其攥紧了,姜幼萤点点头,迈步。
去书房的路,她自然是认得的,走了这么多遭,已是轻车熟路。
只不过这一次再踏上去,却又有另一番心绪。
“娘娘,到了。”
宫人将她引到书房前,恭敬一福身,便识眼色地离去了。
姜幼萤站在那里,看着殿内昏黄的灯光,轻轻敲了敲门。
“皇上。”
无人应答。
她微微蹙眉,又敲了几道,还是无人,忍不住走上前,发现门未锁,一推就开了。
她刚走进去,欲将奏折放在桌案上离去,忽然听到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一时间,竟让她生起了些贪玩的心思,一下子钻进房内书桌下,准备一会儿戏弄姬礼一番。
刚一钻进去,房门再度被人推开,从她那个角落,恰恰可以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衣袍。姜幼萤心中暗暗一笑,正欲伸出手去扯他的衣角,忽然听到另外一声:
“皇上。”
声音清冷,如同一抹明白的月辉,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轻轻化了开。
听见那道声音,姜幼萤一愣,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中。
下一瞬,姬礼已坐在桌案前,一拂袖,淡淡言语:
“容卿还有何事,此时只有你与朕,但说无妨。”
藏在书桌下的少女一下傻了眼。
与姬礼一同进来的,还有……容羲吗?
第53章 【一更】胆子大了,长本事了……
只见一抹雪白色的衣袍从房门口飘然而至。
他的步子极轻, 靴子落在地面上,几乎是不带声的,却无端让姜幼萤呼吸一滞, 不敢再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身子又朝里缩了缩,少女慌忙退回至桌角, 屏息凝神。
姬礼显然没有发现她,只抬头看了一眼刚走进门的容羲, 而后走至桌案前坐下。
眼前那道光亮被龙袍一挡, 姜幼萤微微眯起眼眸, 适应了好一会儿, 才能辨认出姬礼龙袍上的云纹图案。
头顶上方有什么东西敲了一下桌面,姬礼将几本奏折搁置一边。
容羲已然出声,他的态度恭敬, 举止行为从容不迫、不卑不亢。
“启禀皇上, 这是大理寺近日来处理的卷宗,还请皇上过目。”
男子走上前,只一瞬,姜幼萤似乎嗅到了淡淡的梅香,那梅香凛冽,有些发寒,仿若刚从雪中采摘, 又被人精心纳于衣摆之中。
姜幼萤记起来了容羲,他的性子, 像极了雪地里那一株傲然玉立的腊梅。
她不禁又放缓了呼吸, 生怕自己这一行径被二人同时撞破。
面对姬礼还好,要是面对容羲……少女涨红了脸,顿时觉得无地自容。
好在对方只是合时宜地停在书桌之前, 微微垂着脸,等着皇帝发声。
姬礼手指修长,轻轻翻动卷宗。
他是天资聪颖的,很有政治头脑,即便幼时经常逃太傅的课,如今处理起政务来竟也是游刃有余。
目光淡淡落于卷宗上,忽然,他感到脚下一动。
什么东西?
姬礼稍稍低了低头,一垂眼,竟看见桌边那一抹淡绯色的衣角。
微不可查的,他的眉梢微微往上挑了挑。
他一坐下,龙袍便垂在脚边,看着桌角的衣袍,姬礼忽然动了些心思,忍不住往前挪了挪右脚,将那露出来的衣角轻轻踩住。
哎呀。
袖子上一道重力,姜幼萤咬了咬牙。
糟糕,被姬礼发现了。
面上一阵烫红,她开始为自己这种“不正当”的行径感到万分羞耻。
似乎因为有外人在,姬礼仅是挑了挑眉,没有将她的“小尾巴”揪出来。她愈发往后缩了,后背却轻轻碰到了桌子边缘,那里是堵死的,正是薄薄的一层檀木,让她与容羲相隔。
抽了抽右手,她不太敢使太重的力道,生怕被外头的容羲发现了。
姬礼仍踩着她的衣袖,偏要逗弄她。
“皇上。”
对峙之间,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陡然打破了此时的寂静。容羲已在一旁候了良久,却见皇帝连那卷宗翻都没翻动一下,盯着卷宗最下方一点,面上甚至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笑容……
听见对方的声音,姬礼轻轻咳嗽两声,连忙正襟危坐。
容羲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深知,这位年轻的大理寺少卿是多么有才干,处理政事来亦是一丝不苟、几乎不用再让他操心。这般年轻有为,对方却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野心,赐他美宅他不要,赏他美人,对方更是推辞。
若是姬礼未记错,容少卿已是二十有二。
未成家,只立业。
姬礼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他显然是做不到容羲那般,自己每天想的都是快些糊弄完政事,跑去凤鸾居抱着她睡觉。
却不想,今日她竟主动送上门来了。
少年轻轻勾唇,故意将腿一偏,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登时露了出来。
如有冷风穿堂,恰恰拍打在姜幼萤面上,让她猛一阖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姬礼轻轻一笑。
听见那笑声,她愈发觉得羞恼了,忍不住抬眸,往对方面上瞪去。一双眼瞪着他,一边抽了抽衣袖,对方面不改色,岿然不动。
臭姬礼!
都把她的袖子踩脏了!
姜幼萤几乎要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他不光是踩着她的袖子,衣摆甚至有意无意地朝她拂过来。姜幼萤整个人藏在桌子下面,虽是身形娇柔纤细,可桌下面却是十分狭小,还有些逼仄。
她藏久了,有些喘不上气来。
那衣摆还有意无意地朝自己这边拂来……
姜幼萤一咬牙,快速伸出手,兀地将他的衣摆扯住。
姬礼愣了愣,下一刻,一只小手慢慢地攀上来。
痒。
似乎知道他有些发痒,姜幼萤得意地勾了勾唇,眼中闪过一抹狡黠之色。
伸出一根葱白的食指,在他的腿上一笔一画写下两个字:
“皇上。”
果不其然,姬礼猛一蹙眉,好不容易忍住弯下身来制止她。
她便愈发得意、愈发大胆。
“皇上,你理理我嘛。不要看那些折子,理理阿萤嘛。”
先前她装哑巴的时候,便与姬礼养成了一种默契,她略一落“笔”,对方立马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
“皇上~”
这一笔,竟带了几分娇俏意。
姬礼无奈一叹息,一本正经地取来笔墨,于一道折子上匆匆落下几笔,手肘忽然有意无意地一碰,一堆折子散落在地。
少年名正言顺地弯下腰,去捡。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她有些心虚地再往后缩了缩。
他故意落下了一道折子,姜幼萤将折子拾起来,看着上面的朱墨:
“莫要闹了,当心朕——”
姜幼萤呼吸一顿。
当心他什么?
他怎么不把话说完?
忽然,少女看到了另一边——同样未被人捡起的一卷书。
花柳本。
她的脸“腾”地一红。
不为旁的,只因那花柳本正好摊开,从她这个角度看,也恰恰能看见本子上的内容——同样是一对男女,甚至是同样的角度。
男人正坐在桌案前,似乎在写字,一手握着狼毫,而女子缩在书桌之下,衣裳半解,只从书桌的空隙里探出一颗脑袋来。
她仰着脸,朱唇纳住了黑叉的一截。
窗户正半敞着,恰恰有熹微的日光照进来,透过一层薄薄的纱雾,打在二人面上。女子似乎有些累,将手肘撑着,男人一手握着笔,一手嘉奖似的抚了抚对方的面颊。
这……
姜幼萤震愕地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看着本子上的画面,
说也奇怪,花柳本上明明只有黑白线条,明明是一幅静止的图画,她竟看出了几分颜色与动感。
见她终于消停了,姬礼轻轻一勾唇,狼毫落于容羲方呈上来的那份卷宗上。
眉眼认真,一丝不苟。她再一抬头,只见着衣摆轻轻摇晃,其上一直金纹游龙,正是栩栩如生。
似乎怕她在书桌下面憋闷,姬礼稍稍侧了侧身子,给她留出了足够空当。
眼前终于没有那么黑了。
姬礼看完卷宗,稍一抬眸,容羲识眼色地走上来,将卷宗收回。
又是一股隐隐的梅香,地上亦是多了道颀长的人影,让姜幼萤心头一紧,好在容羲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只将卷宗纳入袖中。
却仍是站在殿下,没有离去之意。
姬礼便问道:“容爱卿,还有何事?”
那人有几分摇摆不定,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开口出声:
“皇上,臣近日发现,京城之内,似乎有别有用心之人,故意诋毁皇上清誉。”
姬礼一皱眉,容羲从袖中另外取出一物,呈上。
看着看着,少年陡然变了脸色。
“这上面所述……皇上苛待宫妃,残杀宫婢,除此之外,也无缘由处斩大臣。以及天庙山发洪灾一事……”
听着容羲的话,姜幼萤也忍不住伸了伸脖子,往姬礼面上看去。
他神色微变,静静看着那一道卷宗。
其上所述……真假参半。
他确实是脾气不好,杀过宫婢,可那些都是该死之人。
至于处斩大臣……姬礼想了想,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在何时随意处斩过良臣。
他虽然性子不好,可又不是真的糊涂,那些良臣大将军,都是替他看守江山的人,他又何必无缘无故将那些人斩首。
还有天庙山洪灾,他记得那洪涝发生后,便有大臣连连上折子,请求他拨粮赈灾。那些老臣的吐沫星子实在是吵得他万分头疼,便听了沈鹤书的话,多拨了些银两与口粮。
“其上还有……”
这一条,容羲的声音却小了些。
姬礼继续往下看去:囚禁当朝太后……
哦,这一条倒是不假。
他确实软禁了当朝太后,而且没有一点后悔的心思,压根儿就不想再把她放出来。
见他如此理直气壮,容羲稍稍一叹息,却也有些无可奈何。
“这些都是何人捏造的?”
右手稍稍用力抓紧,少年天子眼眸之中,已然有了几分不悦之色。
容羲略一垂眸,恭敬道:“启禀圣上,尚未查出来。”
“查。”
姬礼眼中有了愠意,“给朕查。朕倒是要看看,这些话,究竟是哪个不想活命的蓄意捏造的。”
捏造这种话,坏了他的名声……可见对方的别有用心。
对方这是想做什么?将他置于众人的唾骂声、众人的口诛笔伐之中,而后呢,再联动百姓起义,篡了他的皇位?
少年皱了皱眉头。
虽然姬礼在外,也没有什么好名声。
即便是挪了些地方,姜幼萤仍有些喘不上来气,忍不住又往前探了探。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她几乎确认了,容羲不会贸然走上前,更不会看见靠在姬礼腿上的她。
于是她便放心大胆,将脸靠在少年腿面上。他的眸光微动,而后伸出手来,捏了捏少女的小耳朵。
耳垂微微发红,似乎有些害羞,却还要黏着他。
真像一只黏糊糊的小奶猫。
一瞬间,姬礼眼中有了柔软之色,方才的阴戾消逝得一干二净。
殿下容羲稍稍一愣神。
从进屋时,他便发现皇上的不对劲了。他时不时地低下头,对着书桌底下笑。那神色温柔,仿若在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等等,心爱的女子……
一个想法忽然从脑海中闪过。
纵使知晓这是大不敬,他仍是故作镇定地走上前,捧着手中卷宗。待二人反应过来之时,男子离桌案只差一步,姜幼萤连忙一缩身,后背“咚”地一下撞在桌角。
周遭一片寂静。
安静得,仿若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心跳声。
果不其然,容羲轻轻皱了皱眉头。
那一袭素衣胜雪,梅香飘隐,犹如下一刻,便有株红探出头。
姬礼故作镇定,“肖德林。”
“奴才在!”
一个身影飞快入殿,正是在门口等候许久的肖公公。
姬礼握着笔,左手轻轻翻动书卷,漫不经心道:“平日里怎么打扫屋子的,竟让小野猫偷偷钻进来了。”
姜幼萤耳根子一红。
姬礼又将肖公公数落了一顿,数落得对方好一头雾水,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又被皇帝赶出去了。
出去了,还不忘同左右吩咐,“皇上说了,近日里多看着些宫里的小猫,一旦发现乱跑的小野猫,统统抓到内务府去!
“……是。”
书房门一合,肖德林的声音依稀传来,姬礼仍稳坐于桌案前,不动声色,气定神闲。
见他这般,容羲轻轻扫了一眼那书桌,终也没说什么,规规矩矩地一揖,便言退了。
姬礼巴不得他早些离去,连忙一挥手。男子前脚刚走,后脚就把姜幼萤从桌子底下给抓了出来。
“皇上……”
小姑娘委屈巴巴地缩着脖子,像只误入此处、要被人抓起来关到内务府去的小野猫。
姬礼看着她,哂笑一声。
“姜幼萤,胆子大了,长本事了呀。”
“没有没有。”
她慌忙摇头,窝窝囊囊地道:“阿萤没有本事。”
姬礼又是一声轻笑。
“哟,那这又是哪里来的小野猫,躲在朕的桌子底下偷.腥。”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她立马想起来方才摊开在地的花柳本,直接从脸红到了脖子根。
“怎的,这时候知道羞啦,方才怎么不知道呢。”
他方才真是,忍她忍了好久!
她缩在那里,袖中隐隐暗香传来,只一瞬,便让少年心乱如麻。可即便如此,他还要镇定下来,去处理容羲呈上来的卷宗和文书。
一心不能二用,如今他要做些正经事了。
看着对方一点点逼近,少女忽然心慌,忍不住退到一边去:“皇、皇上,您要做什么……”
她如今还不舒服着呢!
姜幼萤发现了,自从玉池过后,姬礼像是一下被打开了什么机关般,彻底敞开了自我。
对方如今望向她,眸底里,是一团星星的暗火。
他今日束了发,还戴了小玉冠。日晖洒落,玉冠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一时间,姜幼萤有些惶神。
后背紧紧靠着桌案,姬礼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到一边去,按着她的肩膀忽然吻下来。
少女一惊呼,身形却不由自主地仰下去。她自幼习舞,身子骨极柔,随着姬礼的亲吻,慢慢仰倒身形。
再一抬眸,乌发已然迤逦了一书桌。
姬礼呼吸轻轻.颤抖。
少年望向她,眼中是驱散不去的春意,那般向往,那般渴求,却因为她一个蹙眉戛然而止。她的身子还未好,服下的药也未见效。他的手沿着少女的肩膀一寸寸滑下,忽然落在她的腰间。
楚腰纤纤,盈盈不堪一握。
他再度亲吻下来。
他的吻轻柔,却有些绵长,一寸一寸,掠夺去姜幼萤的呼吸,将她逐渐亲吻得面红耳赤,也忍不住伸出手,搂住他。
“阿礼……”
“朕捉了只小猫。”
他一俯身,乌发亦是倾泻而下,小玉冠晃了晃,又折射出粼粼微光。
这一回,那光芒却不晃眼。
光芒是温柔的,少年眼中亦是温柔的星火,按住她的身子,轻柔吐息。
“小猫来朕的书房做什么,嗯?”
耳边是热烫的绯意,姜幼萤伸出手,再度搂住少年。他的头发有些好抓,一瞬让少女想起了玉池的春夜,她也曾这般抓着姬礼的头发。
一丝一丝,不受控制地扯。姬礼却不吭一声,甚至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小猫来书房做什么呢?
姜幼萤眨了眨眼睛,认真回答:
“唔……她也许,也同臣妾一样,很想很想皇上。”
第54章 【二更】有风入户,吹动窗帷,……
有风入户, 吹动窗帷,轻轻晃荡。
她的身形亦是掩在少年眼眸之中,随着眸光, 乍一摇晃。
“唔,小猫很想皇上。”
才离开没多久, 才休息了几刻钟,便又想了。
姜幼萤任由他抱着, 红着脸说出这些话后, 才猛然发现。
那日玉池, 不仅是姬礼的一个开关, 更是她自己的一个开关。让她忍不住想时时靠近姬礼,忍不住贴向他,忍不住抱住他。
忍不住……
呼吸一滞, 少年再度亲吻下来。
他亲吻得动情, 薄薄的唇上是一片温热之意,杏花微雨推动着,染上一大朵旖旎的江南烟波。
而后一路延下。
姜幼萤抱着他,身子仰倒在桌案上。周遭是半摊开的奏折,稍微一侧首,便能看见其上笔迹不一的字眼。
“姜氏出身卑.贱,德不配位……”
心头一晃, 姬礼分明也看见了那份奏折,猛一挥手, 将奏折砸落在地。
“他放狗.屁。”
只往前半步, 靴子便踩在那道人人敬畏的奏折之上。
“阿萤与朕,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
“朕会传旨, 有人再骂你,形同于骂朕。”
左脚踩在那份奏折上,他亲吻着身下的少女,几乎要将那道折子狠狠地碾碎。
什么出身卑贱,什么德不配位。
他恨得牙痒痒!
愠怒之意弥漫上心头,让他的手劲愈发大,那力道也愈发加紧。姜幼萤只觉得腰间又是猛地一沉,他一寸一寸啮咬着,不过顷刻,唇齿间便是一阵血腥之气。
“阿礼、阿礼……”
姜幼萤被他吓傻了,忍着唇上那阵痛,轻轻推了推他。
他怎么一下子……变成这般?
他像是一只突然癫狂的小兽,对着她的脖颈咬下去。少女肌肤娇嫩,如四月里艳丽的娇花,一场大雨淅沥,砸向盈盈不堪一击的花瓣。
回过神来时,姜幼萤两手撑着桌子惶惶然站起,眼中有隐隐的胆怯之意。
看着对方脖颈处的东西,姬礼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事。
一瞬间,眸光激荡。少年有些慌张。
“阿、阿萤。”
他踩着那奏折,慌忙上前,“对不起。”
他也不知刚刚自己怎么了,意识一下子变得混沌不堪。
眸底一寸寸变得清明,接下来便是漫天的悔意。少年走上前,将她抱住,轻声哄她。
周遭是温柔的暖流,姜幼萤将脸颊贴在少年胸膛处,仍有些发抖。
恍然间,她想起阿檀先前所说过的话:皇上疯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上会发疯。
……
许是怕再出现那样的事,又担心着她的身子,姬礼没有让姜幼萤在坤明殿过夜。
走出去时,天色有些阴沉,像是要落雨了,乌云一寸寸漫上天际。
不知道一会儿有没有月亮。
想起方才的情景,少女又有些心慌,绿衣在殿门口等了她许久,见主子前来,连忙迎上身去。
“娘娘。”
“回凤鸾居罢。”
即便是中午睡了一觉,如今她仍有些发困。
因为羞赧,她刻意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这才勉强遮挡住脖颈处的痕迹。绿衣没有发现自家主子面上的不自然之色,扶着她欲往回走。
凤鸾居里坤明殿极近,来时她未乘辇车,如今更是想步行回去,散散心。
忽然,她看见停在殿门口的一辆马车。
这俨然不是宫里的马车,车帘微垂着,里面不知有没有坐人。姜幼萤有些好奇,忍不住偏了偏头,从墙角忽然闪过一袭白衣。
容羲。
没来由地,她的心头一颤。
对方身形颀长,一身白衣更是素净落拓。看着对方的背影,她竟如同着了魔般,忍不住跟上前去。
许多年未见面,容羲变了很多,姜幼萤有许多好奇心。
即便她这般,绿衣也没说什么,静静地跟着主子走上前。
忽然,那人一回眸。
姜幼萤身侧刚好是高大的墙壁,见男子顿步,她连忙带着绿衣躲至墙后。不知道容羲有没有看见什么,他的眸光稍稍一滞,而后云淡风轻地转过身。
小后生走上前,恭敬地替他掀开车帘。
还好没有看见……姜幼萤抚了抚胸口,看着容羲的身影,一时间,有些感叹。
她庆幸,庆幸他发奋读书、考取功名、出人头地。
但与此同时,她却又不敢走上前去,与对方有任何一丝的交集。当然,这场“风月往事”她也不想刻意去告诉姬礼。看着容羲侧首与下人交谈,少女在心中暗暗祈祷:
愿他功成名就,前途无量,早日觅得良人,一生无忧。
……
天色阴沉。
下人走上前,轻声道:“大人,咱们快些回府罢。一会儿怕是要落雨了。”
虽然说出门带了伞,但夜雨声烦,回去还是有些麻烦的。
一袭白衣之人静静点头,目光温和。
就在他欲踏上马车的一瞬,忽然间,脚步一顿。下人不解望来,“大人,怎么了?”
“没什么。”
男子手指修长干净,轻轻将车帘子掀起。
“那树丛里,似乎有一只很可爱的小猫儿。”
突如其来的一句,下人听得一头雾水,还未来得及细究,对方径直坐入马车,清清平平落下一句:
“回府罢。”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下人竟觉得,方才那一声,大人的语气中竟平白添了几分落寞之意。
唉。
也不怪大人觉得失落,要是换了位、自己坐到容大人那个位置上,自己难免也会感到写落寞。
大人是书生起家,一举考中新科状元,因为天资聪慧,再加上自身努力,才能不依靠任何人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上。对于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不乏有惊羡之人,可唯有他自己知道,大人有多难。
年过二十,却还未成家。
外头人送进府邸的姑娘,大人一个也都看不上。
自家大人是那般的清心寡欲,不仅不求美宅美人,更是将全身心都投入到政务中。他像疯了一样,一头扎进大理寺,忙着处理政事、处理大小案件,不过三年,便坐在了大理寺少卿这个位置上。
那个仅次于大理寺卿、于整个大理寺而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小后生轻轻叹息一声,方欲将帘子放下,车内之人忽然又转变了主意。
“不回府了,去大理寺。”
他还有许多政事未处理。
下人手一抖,只得扬声用马车夫道:
“去大理寺——”
……
待回到凤鸾居时,姜幼萤仍是身子难受。
想起方才发生的事,少女面上一片烧红,却又徒生出几分无可名状的向往。驱散了周围宫人,她偷偷地弯下身,于床底下翻找事先藏起来的花柳本。
满满两大卷,姬礼房中还有剩下的一卷。
不过这也足够了。
少女屏息凝神,颤抖着手指,一页一页翻过。
其上每一页,都被她打了大大的黑叉,书页翻动时,她更是有些不敢看那些画面。忽然,姜幼萤手指一顿,有些惊讶地看着其中一页。
——水、水池!
水气氤氲而上,竟与那日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姜幼萤的心都要跳出来,看着面前的这幅画,一瞬间,似乎又回到了水池中,脑海中满是那日的景象。
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她抿了抿唇,想把这一页快速翻过去,可手指竟一下子变得十分僵硬,有些不听使唤。
她眼睁睁看着书本上那一幕。
男子站起身,从身后进来。
“啪”地一声,书本落在了地上,重重地砸在脚面上。
嘶,好疼。
姜幼萤慌忙弯下腰,去捡书本。书页被她打乱了,那幅画也不知所踪。她再也不想翻找书房的那一卷了,正欲将其重新塞回床底下,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来不及了!
做贼心虚,姜幼萤忙不迭抓着那卷书,飞扑至书桌前,将其快速藏在一本诗集下。
绿衣走进来时,只见自家娘娘规规矩矩地坐在桌案前,竟读起一本诗集来。
她不由得大为诧异。
可她又不能白白扫了自家娘娘的兴致,抿了抿唇,端着手里头的糕点走上前去。
“娘娘饿了吗,奴婢亲手做的点心,娘娘尝一尝?”
先前制作糕点这种事都是绯裳在做,自从她与檀昭仪东窗事发后,姜幼萤再未吃到合自己口味的点心。
听着她的叹息声,绿衣咬咬牙,决定自己去学,娘娘想吃什么,她便做什么!
迎着小宫女期冀的神色,姜幼萤夹起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
“娘娘,如何?”
绿衣已是迫不及待。
糕点是晶皮的,一咬,那夹心便流溢出来。只一口,她的口齿间便竟是香甜之气。
姜幼萤有些惊喜,“好吃!”
好吃极了!
足以媲美京城城脚那家邹记桃花铺子了!
得了自家主子的夸赞,绿衣自然也是十分欢喜,一五一十地同她道:
“娘娘,奴婢是同宫中大厨一步步慢慢学的呢。对了娘娘,过些时日是皇上生辰宴,娘娘不是说要给皇上亲手制作些什么东西吗?奴婢觉得,做点心再适合不过了!”
绿衣兴奋地提议道。
姬礼今年正是弱冠之年,及冠礼办过了,生辰却还未到。按着大齐的习俗,生辰宴不必与及冠礼同时举办,及冠之宴一般要由人挑好良辰吉日,特别是皇帝的及冠礼,那就愈发慎重。需要人好生琢磨时日,择日来办。
听了绿衣的话,姜幼萤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
方要同她学习,可又转念一想,绿衣所学的,不过也是宫中厨子教授的。姬礼在皇宫待了二十年,这些东西自然是吃腻了。
她得搞一些不一样的出来。
“可是做什么不一样的呢……”
姜幼萤有些发难。
苦思冥想之际,还是绿衣有办法。她再度兴奋地上前,同她道:“娘娘,您不是烟南人吗,可以做一些烟南的菜品!”
烟南菜……
她是烟南花楼女子,又不是烟南的厨子。
更何况,现在哪有会做菜的烟南人。
不过她这么一说,姜幼萤倒是想起来了,她可以去找柔臻。世子府的菜品总归与皇宫不大一样,柔臻在世子府生活了这么多年,应该有些主意。
身子有些乏了,姜幼萤决定,先睡上一觉,等明日醒来,再去意华宫找柔臻。
虽然回了皇宫,但凤鸾居离意华宫甚远,柔臻又陪伴了德妃那么久,姜幼萤实在不忍问姬礼将柔臻姐姐要过来。
柔臻是个长情的姑娘,离不开姜幼萤,更是离不开德妃。
若是对方在德妃娘娘宫里,自己还好去找她说说话。
可德妃娘娘却是个鲜少踏出意华宫的,若自己将柔臻要了过来,怕是二人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时间一晃而过,便是翌日清晨。
前去见柔臻姐姐,姜幼萤还特意打扮了好一番,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后兴高采烈地往意华宫去。
意华宫的宫女认得她,略一传报,却被告知,柔臻不在德妃娘娘的正殿。
“那她如今在哪里?”
姜幼萤声音温和,“本宫也不急,在这里等她便好。”
对方诚惶诚恐,她怎敢让皇后娘娘等着一个小宫女,只好如实道:
“皇后娘娘,柔臻她去了檀昭仪那里。”
阿檀?
姜幼萤一怔,“柔臻她不是德妃宫里的宫女吗?”
对方战战兢兢:“德妃娘娘如今一心向佛、不问世事,很多事情都不再插手了。前些日子檀昭仪宫中缺了些人手,便问我们娘娘要了柔臻去。”
看着对方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姜幼萤一颗心没来由一跳,牵动着右眼皮亦是一阵跳动,慌忙转过身,往檀昭仪宫中走去。
可还未等她迈入阿檀那边的院门,就远远地听到一声尖叫,紧接着竟是一通棍棒之声!少女心头一悸,慌忙推开绿衣的手,猛地往那房门口跑去。
房门紧紧关着,那棍棒声正是从屋子里头传来的,一瞬间,姜幼萤似乎听到小姑娘的隐隐啜泣……
门口站了好一排人,都是檀昭仪的宫女太监,面上神色各异,却都忍不住抬起头,往窗户上望去。
她健步如飞,只觉得心一块大石猛然压在心头处,闷闷的,下一瞬,竟无法喘.息!
柔臻,柔臻……
院内的宫人终于看见了她,急急忙忙一福,面上尽是慌乱之色。
“皇、皇后娘娘?!”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窃窃私语,以及周遭的跪拜声,仍是掩饰不住殿内的打骂之声:
“你这个贱.婢,谁给你的胆子忤逆本宫?!本宫可是檀昭仪,是皇上亲自封的昭仪娘娘!”
“认识她了不起?与她交好了不起?说到底,谁又能比谁的出身高呢?!不过都是卑.贱的奴才,竟还蹬鼻子上脸……”
……
姜幼萤压根不顾众人的行礼,推开身前的人群,猛一用力,推开房门。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
她还未看清屋子内的场景,眼前忽然飞来一物,姜幼萤走得急,还未来得及细看,只听“嘭”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像是花瓶,又像是瓷盏。
那破碎的瓷片已然四分五裂,其中一片竟径直朝这边飞来!
少女眼前一黑,脖子上猛然一阵刺痛,紧接着,所有人都嗅到了一阵浓烈的血腥味。
在意识消散的前一瞬,姜幼萤似乎看见一个娇弱的身形猛然冲开棍棒,不顾一切地朝她扑来。紧接着,便是一声尖锐的嚎啕:
“皇后娘娘!!”
坤明殿内,坐在桌案前颀长的身形忽然一顿,姬礼微微蹙眉,下一刻,竟是一阵猛烈的、不自然的心跳。
砰砰砰砰……
他折断狼毫,无端开始慌乱。
第55章 皇后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
意华宫内, 所有宫人跪在殿门外,皆是胆战心惊。
檀昭仪亦是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没想到那碎瓦会直接划在姜幼萤脖颈处, 那么一大片、那么殷红的鲜血,顿时从脖颈处汩汩而出, 染透了少女的衣领。
“太医、快叫太医!”
一声疾利的怒吼声,顿时响彻了意华宫。
柔臻的性子一向温婉, 入宫三年有余, 从来未对任何人大声说过什么话。而如今, 她怀中抱着鲜血直流的少女, 眼中猛地生起一股悲怆,这一声疾吼,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紧接着, 有人回过神来。
“快喊太医,快喊太医救皇后娘娘!”
那般尖利的锐器,那可是、可是直接划在少女娇嫩的脖颈处啊……
柔臻怀抱着姜幼萤,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眼泪珠子亦是滴落在少女面上。
“娘娘、娘娘,是奴婢害了您……”
恍惚之中,姜幼萤听见有人在耳边啜泣, 她听出来了,这是柔臻的声音。她的嗓音一向温柔, 如一张温暖轻柔的手, 渐渐地,姜幼萤有了些困意。
四肢百骸散了力,眼前亦是一寸寸, 变得昏黑不堪。
她……是要死了么?
喉咙间尽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呛得她直想咳嗽,却又咳不出任何声音来。紧接着,耳边又是宫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皇上、快去禀报皇上——”
皇后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
若是皇后在意华宫出了事……
周围宫人眼前一黑,纷纷求助似地望向此时正站在门边发呆的檀昭仪。许是方才动了一场大怒,女子发丝有些凌乱,手中仍紧攥着一个茶杯,当目光落在瘫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时,面上亦闪过一寸的不知所措。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想:
皇上……会杀了她罢。
……
月落乌啼。
明明是春日,窗户上却凝结了一层霜。屋内燃着袅袅香烟,却掩不住满屋子的草药香气。那是道极为浓烈、极为苦涩的草药味儿,太医们跪在床榻之前,为首的更是屏息凝神,颤抖着手指探向少女的素腕。
素腕之上,搁着一层薄薄的纱。
殿门口,众人心急如焚。
听说她的意华宫出了变故,姬礼直接扔下手中奏折冲了出来,只一眼,便看见床榻上安静躺着的少女。她紧紧阖着眼,双唇死白,面上亦是没有任何生气。
一颗心骤然一坠,让他捏紧了手中的扳指。
小宫女跪在皇帝脚边,胆战心惊地,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同他说了一遍。
屋内的香炉仍是燃着,香气袅袅,有几分缱绻。
缠绵悱恻的香雾扑在少年紧缩的眉间,他眸色清冽,听完那宫女的话,眼底更是弥漫上一层无法遏制的杀意。
檀昭仪。
“檀昭仪扔出的茶杯碎了,瓷片刺入了皇后娘娘的脖颈……”
手指猛然一蜷,紧接着,是无边的慌乱与悔意。
他悔,他后悔死了。
怎么没有早些处置那些碍事的女人!
他原以为,自己封了她为皇后,阿萤便是万人之上,再没有旁人敢来找她的麻烦。至于后宫的那些女子……反正自己从不去看望她们,给些月俸,安安生生养着就行了。
若是突然遣散后宫,怕又有人拿阿萤的身世、德不配位来说事。
每当看见那些奏折,姬礼的头都要大了。
而如今……
月光清寒,洒在少年眉头。树影探入窗,顺着他坚毅的轮廓,一寸寸落下。
他半张脸,笼在一片瞑黑的阴翳之中。
“皇、皇后现在如何了?”
乍一出声,姬礼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颤抖得不成样子!
这是他第二次如此害怕失去她。方才来凤鸾居的路上,从太监的面色中,他便惊觉事情的严重性。如今来了凤鸾居,看见面上毫无生气的少女,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坠入一场冰窟,四肢被冰水沉沉拉拽着,竟是寸步难行。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又要失去她了。
慌张取代了愠怒,他愣愣地站在门边,不敢上前半步。
生怕自己稍一上前,便将她给吓跑了。
阿萤的胆子一向很小。
瞧着皇帝面上的怔忡之色,太医抿了抿唇,走上前,恭敬一揖。
开口之际,却是一声叹息:
皇后娘娘,她、她……”
锐器离要害处不过半寸,虽然不至于当即毙命,但也……
“凶多吉少。”
一听见这四个字,少年眸光猛烈一颤。
“废物!”
姬礼一下打翻了手边的水盆。
清水混着殷红的血,被他打得水气四溅。众人见之,慌慌忙忙跪倒了一地,瑟缩着身子,不敢再出声。
“皇上、皇上息怒……”
为首的太医亦是颤抖着身形,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沧桑。
眼前这位赵太医,姬礼自然是认得的。对方是皇宫资历最老的、亦是医术最高明的太医。皇帝身子不好,经常需要他前去请安把脉,如此一来二去,赵太医也将姬礼的脾性摸清楚了几分。
如今只有他敢上前,接皇上的话。
姬礼眼底,是遏制不住的怒火。
少年右手拇指处,戴了一块莹绿的扳指,那是邦国进贡的、上好的玛瑙石。初见这枚玉石时,姬礼满心的欢喜,而如今,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只觉得浑身气血止不住地往上涌,竟叫他猛一攥紧手,生生将那块玛瑙石捏碎!
“皇上!”
粉末溅到太监面上,肖德林惊叫一声,那嗓音又尖又细,宛若锋利的长剑划过桌角。
“皇上,您、您注意您的身子!”
鲜血从少年手指上滴落,顺着手腕,一寸寸滑下。
地上散落着的,还有方才他打翻了的水盆,里面装着皇后娘娘的血。
众人眼见着,汩汩的血珠子亦是从皇帝手上冒出,点点滴在地面上,与皇后的血慢慢相融。
如同爱人亲密的拥抱与呢喃。
肖德林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满目骇然。
“皇上,您也要注意着您的身子……”
他的身子向来不好,几乎每晚,都要饮下那苦涩的汤汁。
太医上前,欲替他包扎伤口。
“滚。”
龙袍猛然一挥,姬礼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双眼死死盯着帐中那抹俏丽的身形。
他面色煞白,如今看着平躺在床上的女子,呼吸更是一寸寸发难。炉内的香薰终于烧尽了,只在男人眸中落下星星余火,冷风一吹,他的眸光一闪寂灭。
在睁眼时,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洞。
他畏惧,他害怕。
她伤得有多严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生怕她就此睡去,一觉再也醒不来。
这些天,皇上憔悴了许多。
整个皇宫更是笼罩在一层巨大的阴霾之下,没有人敢大声说话,更没有人敢往坤明殿和凤鸾居的方向走去。甬道寂静,门庭清落,只余些素日与姬礼关系稍近的宫人,往殿内搬动那一沓沓奏折文书。
这几日的奏折,也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
后宫之事,没多久就传遍了前朝。臣子们畏惧姬礼,畏惧这样一位“暴君”,怕他再发了疯。
“唉,也不知皇后娘娘现下如何了。”
官员三三两两往殿外走去,身上穿着隆重而规矩地官袍。他们虽然不喜欢姜幼萤,但也没想着要她去死。
毕竟三年前的事,在场之人都记得十分清楚。
“三年前,三年前怎么了?”
其中不乏有新晋升上来的晚辈,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
“三年前……”
又是一声叹息,一位大人目色沧桑,将三年前,皇后大婚出逃之后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那后生大惊失色,他只知道皇上软禁了太后娘娘,却未想到,皇上是为一名女子发了疯。
“那若是皇后娘娘这次救不回来……”
正说着,他忽然噤了声。
乌云密布,怕又是一阵阴雨绵绵。
今日皇帝又未上早朝,却无人敢声张,众人在殿门口候了许久后,肖公公终于满面颓唐地走出来,告知各位大人自行离去。
走出殿门,文武百官七嘴八舌。
谈论的,皆是皇后娘娘昏迷三日、危在旦夕之事。
“容大人?”
轻轻一声唤,让紫衣之人回过神来,仆从已在马车前候了良久,却见自家主子紧握着手中还未来得及呈上的奏折,不知在思索着什么,一阵出神。
“大人,快要落雨了,咱们早些回府罢。”
车帘被人轻轻一抬,站在门前的小后生再度恭敬一福身,却又听着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喟叹:
“怕是红颜薄命、凶多吉少咯……”
“那算什么红颜薄命,顶多是个红颜祸水,唉,看看咱们皇上,被她迷成个什么样子,真是作孽、作孽啊……”
容羲身形稍稍一顿,方欲踏上马车的右脚滞在半空中,听见那一声“祸水”,他忽然一皱眉,转过头去。
只见两名身着淡蓝色官袍的男子,朝这边慢吞吞走了过来。
大齐官员衣袍,以紫色为尊贵,绯、蓝、青次之。一见到身着紫衣的大理寺少卿,那二人慌忙作揖,欲拍马屁。
“容大人——”
却见着对方冷冷一转身。
二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容、容大人……?”
冷风乍起,吹动男子暗紫色的衣袍,他走上马车,冷冷出声:“回府。”
根本不留给那两人任何恭维的机会。
蓝衣之人傻了眼。
容大人素来平易近人、极好相处,怎么今日、今日……突然甩起脸来了?
两人站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咳咳,许是容大人刚升迁罢。”
“哼,不过是刚升了大理寺少卿,就这般不近人情,若是再升了大理寺卿,那还得了,怕是鼻孔都要长到眼睛上去咯!”
“张兄,您少说些……”
“……”
且说凤鸾居内。
姜幼萤昏睡整整三日有余。
姬礼彻底慌了神,宫内的太医救不醒来,他便花了重金去请民间的大夫。肖德林亦是跟着自家主子跑前跑后,每一刻消停的。
肖德林甚至觉得,若是有人真能让皇后娘娘醒来,皇上怕是能激动地将皇位传给那人。
这三日,所有政务都是在凤鸾居处理的。
太医说,若是娘娘七日都不醒来,哪怕是……再难醒过来了。
皇帝两眼一抹黑,竟又找了旁门歪道,从国安寺请来了两个和尚。
两个和尚见了姬礼,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事,面色微微一变。姬礼面对二人时,却是神态自若,全然将国安寺纵火一事忘了个干净。
既然是天子开口了……小和尚幽幽一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床帐被人轻轻掀起,姜幼萤正平躺在床榻之上,紧阖着眼。
只看她一眼,姬礼便觉得一颗心钝痛不堪。
血是早早就止住了,可每当他一靠近,看见其脖颈间的疤痕时,只觉得呼吸阵痛,整颗心直直往下坠落。
心疼。
他经常坐在床边,紧握着小姑娘的手,如此一坐,便是一整夜。
姜幼萤昏睡了几夜,他便整整几夜未阖眼。
不光是太医,所有人都在外面传,皇后娘娘救不活了,要香消玉殒了。
只有姬礼在坚持。
每个夜晚,他坐在床边,看着少女素净白皙的面容出神。素日里那么清高、那般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会为了一名女子,放下所有的身段。
匍匐在她耳边,一声一声,红着眼睛哀求。
求她醒醒。
小猫,不要再睡了。
他守在床边,月光寥落,男子眼下一片乌黑。
唯有那手指修长有力,一根一根,将对方纤细的手指紧紧握住。
“阿萤,若是你真的没了,朕……”
他也想去死。
时至如今,他才顿悟,为何方丈将起前世姻缘时,那名男子会抱着心爱姑娘的灵牌,跳入河中。
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眼前,当真是比万箭穿心还要难受。
他无能,他懦弱,他无法承受这些。
他会被逼疯。
看着皇帝眼中的疲惫之,和尚又是暗叹一声,那叹息声轻落落的,似乎让皇帝的眉头愈发紧蹙了。
“皇上,可曾听过因果孽缘?”
孽缘?
姬礼转过头,睫羽翕然一颤。
那二人的目色却是如水般平静。
“世间万物,有因有果,皇上做了什么孽,便会在娘娘身上得到报应。”
“咣当”一下,袖子一拂桌面,桌上的杯盏掉在地上。
碎了。
少年的面色亦是四分五裂,怔怔地望向眼前之人。
如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都见着,皇帝像发了疯一般,命人备马车,火急火燎往国安寺而去。
星子落于马蹄之上,踩起一汪细雨四溅,湿淋淋地碎了一地。
“皇上,到了——”
姬礼飞快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身上氅袍随着冷风,在暗夜中流动。
守门的童子看了他一眼,不等姬礼开口,便看出了其意图。
黑夜之中,那人的语气亦是如这黑夜般清冷疏离: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不在,还望皇上改日再来。”
改日?
他焦急地走上前,询问道:“方丈先生何时能回来?”
他有罪要赎。
对方又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都知晓,姬礼前些日子,效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一把火烧了国安寺。
而如今,他倒是一副规规矩矩、克己守礼之状。
肖德林从未见过这样的皇上。
在他的记忆中,皇上不曾因为任何事、向任何人低头。
现下看着这般强忍着情绪的皇帝,肖德林只觉得心疼。
皇上就像是一只凶猛的、桀骜的、恣肆的小兽。
却甘愿为了皇后娘娘,磨掉那最为锋利的爪牙。
上天保佑,皇后娘娘早日醒来。
再度问询,那童子竟直接下了逐客令,姬礼急了眼,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吩咐下去。
“传朕旨意,即日起,重新修缮国安寺。寺中一切,皆要翻新一遭。”
不光修缮,又拨了好大一笔钱财。温声细语,好言好语。任姬礼再如何赔礼道歉,对方仍是不为所动。
“皇上,我们方丈今夜真的不在蔽寺。至于何日归来,全凭方丈心情。”
一向桀骜不驯的少年天子,一下子没了主意。
接下来几日,姬礼日日跑来国安寺,想面见方丈。
从一开始的请求,到后来竟逐渐演变成乞求。肖德林于心不忍,别过面去。
这几日,皇上更是消瘦了一整圈。
除了回去要照顾娘娘,他一边还要跑来监督众人修筑残庙。夜以继日的忙碌之下,姬礼终于累垮了。
眼前陡然一阵晕眩,颀长清瘦的身形骤然一晃,他竟直直朝身后栽去!
肖公公惊叫一声,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皇上、皇上!来人,快扶皇上进屋去!”
院内乱做了一团,惊扰到了侧殿内安静闭目的男子。他一身素白衣衫,如今正跪在蒲团之上,面前摆着一樽佛像、三炷香。
“施主。”
有童子上前,递来些素斋。
容羲轻轻抬目。
“方丈呢?”
话音刚落,从佛像之后,拐来一位上了些年纪的长者。
他胡须花白,眸色波澜不惊,静静地看着正跪在草蒲团上、为人祈福的男子。
“是皇上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
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月影落在男子面容之上,他微微敛目,眼底是一片风平浪静。可那颗心却是猛烈地跳动着,让他再度望向那樽庄严肃穆的佛像。
自从皇后出了事,他便跑来,夜以继日地跪在这里。
也不知是为何人祈福。
方丈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意赤诚,一叹息。
“罢了,看在施主的一片赤诚之心上,贫僧去见一面皇帝。至于结果如何,皇帝是否还冥顽不灵……”
他恰恰止住了声。风轻轻,吹起容羲眼底一片微澜。
诚心向佛,当是宽大为怀。
方丈迈动这步子,缓缓朝门外走去。
右脚方迈过门槛,他却忽然一顿足,转首,瞧着男子的背影。
他跪在那里,脊背挺拔,宛若一根傲然玉立在山巅之上的雪松。
老方丈不禁扼腕叹息。
皇上冥顽不灵,是心魔所致,而这位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少卿,虽然活了两辈子,又何尝不是心魔缠体呢?
……
当方丈叩门而入的时候,姬礼正坐在床榻之上,手里还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正舀了一小勺。
他像是刚刚转醒,面色还有些发白。
见了老方丈,姬礼明显一愣,而后竟连药也不喝了,匆匆跑下床。
竟是赤脚散发,跑到对方面前。
肖德林见状,慌忙来扶他。
“皇上慢些,小心身子。”
姬礼压根不管肖德林,朝着方丈郑重其事地一揖,平生第一次向人行了大礼。
“姬礼见过方丈。”
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生怕方丈生了恼意,扬长而去。
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老方丈自然知道姬礼是为何来拜他。
少年面色焦急,长者却是不慌不忙,扶了扶花白的胡须,好生将姬礼调侃了一番。
一字一句,直指对方那日放火之举。
姬礼敛目垂容,恭敬地站在他身前,像是一个受了先生批评教育的少年。
数落完毕,见他这般,方丈也不再好说什么。眸光有些无奈,再度扫了少年一眼,轻轻落下一声:
“皇上整理衣冠后,再随贫僧前来看一样东西。”
姬礼匆忙披衣,快步跟上去。
姬礼着急,对方却是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带着少年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国安寺地势复杂,就连平地亦是万分崎岖,就在少年忍不住开口之际,老方丈终于在一处门前停下。
他转过身,笑眯眯地朝身后之人道:
“皇上且随贫僧前来。”
打开了房门,入目的却是空荡荡的屋子,还有——
姬礼微微蹙眉,走上前去。
“这是什么?”
一面落地菱镜,镜面清澈,倒映出少年的身形。
不等老者开口,少年忍不住走上前一步,只一眼,便看见镜中之人眼底的憔悴之色。
不过是过了这几日,自己竟……
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手指刚一碰镜面,眼底的光彩霎时便碎了。
他好像,不再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姬礼。
方丈静静站在少年身后,他知晓对方满心疑惑,便又走到屋子最里头。循着声音,姬礼朝着对方背影望去,只见他来到一处万分隐蔽的桌台前,亮起一抹烛火。
不过顷刻,那星星之火,竟将整间屋子照耀得明亮透彻!
“皇上且看。”
顺着对方的指引,姬礼侧过身,朝那面镜子望去——
镜中原本是少年的身形,谁知那烛火一点燃,镜中的画面陡然一转,竟是……
皇城!
人群拥挤的集市,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还有那阵阵吆喝声。
姬礼不解,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显然不知方丈这是何意。
“皇上,这是皇城,”
他知晓,姬礼在皇城生活了二十年,自然知道这是哪里。
“皇上且看,京城中的百姓是如何评价皇上与皇后娘娘的。”
听了这话,少年面色一怔,却是不由自主地再度朝镜面上望去。又见画面一旋,紧接着,集市内的场景在眼前一寸一寸、缓缓放大。
直至定格一处。
几人一边挑选着小摊上的东西,一边聊着:
“唉,听闻哪里又发大水了,真是倒霉。不光有天灾,还净是遭遇些人祸。”
“人祸?什么人祸?”
一旁穿着灰布衣裳的大姐有些不解,朝他偏了偏头。
“还能是什么人祸?咱们皇城里的那位‘混世魔王’呗!”
一说起“混世魔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了。
便是那位为政不仁、宠幸妖女的少年暴君。
“唉,要说咱们,还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摊上这样一位混世魔王,真是苦了全天下的百姓咯!”
众人七嘴八舌,扬声讨论。
周围没有官兵,于是他们便愈发肆无忌惮。许是民怨积压已久,一下子竟让许多人加入到这场口诛笔伐之中。
“要说咱们皇帝呀,可真是被那妖女害惨了,也不知那妖女是何方人物,竟有那么大的本事……”
这一声,又让许多人上前,纷纷竖起耳朵,听起这其中的八卦来。
“妖女?不妨细细说说。”
“这妖女呀,姓姜。”
一听到那个字,镜前少年右眼皮猛地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果不其然,那人竟开始破口大骂:“当真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将咱们皇帝勾引成那番模样,真是……”
他刚一顿声,人群之中,立马发出一道愤懑的怒吼。
“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粗布灰衣之人立马反应过来,“对,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不征讨不足以平民愤!!”
“她是妖妇,讨伐妖妇!”
“讨伐妖妇,讨伐妖妇!”
这一道惊天动地之声,竟让姬礼面色一白,整个人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他越往后退,对方却越往前走,那面容一寸寸放大,几乎要冲出镜面来!
“讨伐妖妇、讨伐妖妇!”
“妖妇德不配位,祸国殃民,当处以极刑!”
“处以极刑,处以极刑——”
啪嗒一声,镜子像是碎了。镜前少年身形一僵,却又眼睁睁看着,镜中画面忽然一转,下一刻,竟是一名少女梨花带雨地坐在那断壁残垣之中!
“阿、阿萤……?”
姬礼慌忙走上前,想要摸摸她的脸,让她别哭了。
可他压根触摸不到对方通红的面颊,回应他的,只是那冷冰冰的镜面,还有从远处传来的征讨之声。
百姓起义了!
众人揭竿而起,要推倒这暴君的统治!
“打倒他,打倒他!”
“打倒为政不仁之辈!”
“处死妖女,处死妖女!”
“不千刀万剐,不足以平民愤!!”
即便知晓眼前这不是真实的景象,少年面上仍是闪过一丝慌乱之色。他想上前,甚至想跳到镜子中,想将她抱起来。
想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狠狠将她护住。
可当他张开双臂,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少女就那般坐在那里,乌发垂落,青丝有些乱了,眼中亦是柔软又慌乱的神色。
“皇上……”
姜幼萤无助地看着他,“皇上,快逃。”
“他们马上就要打进来了,皇上,快逃……”
“不,”他摇摇头,“朕不逃,朕要陪着你,朕——”
“皇上,他们会杀了您!”
忽然一道凄厉之声,一瞬间将姬礼点醒,他看着坐在断壁残垣之间身形羸弱的少女,又一摆首。
“朕、朕要跟你一起走,阿萤,朕不会丢下你。”
“可是阿萤已经站不起来了。”
姬礼这才发现,少女腿部受了很严重的伤。
她紧紧皱着眉头,面上隐约有着痛苦之色,“皇上,您快些走,若是再晚些、再晚些……”
再晚些,他们就真要死在这里,做一双亡命鸳鸯了!
姬礼一咬牙,仍是坚定,“朕不走。朕背着你,有朕在,他们奈何不了你。”
“奈何不了我?”姜幼萤一顿,忽然笑了。她似乎轻嗤,一双眼看着身前的少年,眼中忽然漫过一大片狂风,吹得她眸色翻涌。
那一袭娇弱的身形,亦是掩于这道狂风之中。
“皇上,若是他们真的打进来了,您又如何能保得下我?”
“您又如何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所有人,保下阿萤?”
骤然,风声好似停了。姬礼愣愣地顿在原地,看着对方的嘴巴一张一合。
那语调冰冷,一下子,让他认不真切眼前之人。
“姬礼。”
那女子居然径直唤了她的名。
她语气平静,忽然,冷冷一嗤笑:
“若是真打进来了,你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
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姜幼萤?
又如何能护得了姜幼萤?!
眼前骤然一黑,少年惶惶然伸出手,欲趁着迷雾消散前摸一摸少女的面颊,摸到的却是那冷冰冰的镜面。
屋内的烛火熄灭,姬礼愣在原地,忽然落下泪来。
这是他第一次哭。
他哭得那般无声,就像一个做了错事的、等待着大人处罚的孩子,无助、彷徨、迷茫。
“阿萤……”
泪水自少年面庞上滑落,轻轻坠落在地,或是晕染在少年衣领处。
他很想伸出手,很想……去摸摸她的脸颊,只有在方才,她才是有生气的,才是会睁着眼睛看着他,会与她说话。
即便是……那样直呼他的名字,那样冷冰冰地责骂他。
姬礼双眸通红,站于一片无边寂静的夜色中。
风声彻底停止了,屋内更是一片昏黑,就连月光也被那密不透风的窗牖蒙蔽着,一丝一毫也透不进来。
方丈的眼中,却像是燃着一团清明的星火。
恍然间,他轻轻一唤:
“姬礼。”
这一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顺着四个方向的风声,又是一番波涛汹涌。
“姬礼。”
冷风扑在少年面上,他茫然一抬头。
“方……丈。”
对方声音温和,丝毫没有责怪之意,更不是方才镜中百姓,那般声音尖利。
“方才镜中之景,你都看见了吗?”
“看见了。”
他全都看见了。
如今他只觉得一颗心被数千万只手狠狠地揪着,他的四肢百骸更是被无形的大手拉扯着,直将他带到地狱里去。
若是在未遇见阿萤之前,他想,只要生前快活,死后再下地狱,或是上天堂,都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如今。
他只想上天堂。
只想带着他心爱的姑娘去天堂。
“姬礼,你可知晓,那些人为何骂你?”
他知晓。
“那你可知晓,那些人又为何骂皇后娘娘?”
他们破口大骂,一声声骂她是妖妇,要她千刀万剐,以死谢罪。
“朕……亦知晓。”
看来并非冥顽不灵。
老方丈温和一笑。
“姬礼,你是帝王,你是大齐的君主。换句话来讲,你是大齐百姓的天,是他们的天子。”
“你喜欢姜幼萤,这不假,天地可鉴,你想不顾一切地对她好,想不顾任何人的感受,一意孤行地对她好。”
“可是,你想过她吗?你想过大齐百姓吗?你想过这天底下正在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吗?”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锋利的剑,直直戳入少年的心窝。
“你没有。”
老方丈看着他,一字一字,“你是自私的,你心里头没有大齐子民,没有芸芸众生。你——不配坐在如今这个位置上。”
“你就应该被推翻,被当做暴君、当做昏君被推翻。你将遗臭万年,当然,你根本也不在乎自己死后名声如何,但你在乎的女子,你最心爱的女人,将会与你一样受到千万人的唾骂。他们会骂她,骂她是妲己,是褒姒,是大齐的祸水!他们会征讨你,更会讨伐她,会让她受以极刑,会让她不得好死!”
“不,不是的……朕,朕……”
他慌慌张张地摇头,试图同对方解释,“朕没有……”
可对方哪里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语气一次比一次锋利,“姬礼,你不在乎你的死活,你可以去死,你可以现在就去死。但姜幼萤呢,你忍心看着她,活在世人的唾骂之中吗?!”
他忽然一颓唐。
少年垂下头去,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竟是面色通白。他垂着脑袋站在那里,像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布娃娃,任凭人拉扯、唾骂。
他……
老方丈轻轻一叹,语重心长:
“姬礼,只有你做一个好君主,做一个圣明的君王,才能护下她。”
夜幕沉沉。
当姬礼走出房门时,不知是什么时辰。
他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此刻却全然没有了半分生气。肖德林没有跟着他,姬礼一步一步,慢慢朝院外走去,刚一转角,忽然见一处房门微敞,房屋里隐隐有灯火闪烁,一下子将他前进的道路照得通明。
看着那束灯光,他竟如鬼迷心窍般,不受控制地迈步。
忽然,一人走出房门。
他一袭雪色大氅,隐隐有梅香自其身上传来,见了姬礼,容羲一愣,而后轻轻拢起氅衣,缓缓迈步走来。
那一道目光平静,直视着站在黑夜中的少年。
“皇上。”
第56章 无论是上辈子,或是这辈子,都……
男人那宁静的眸色, 像是一泓幽深的、波澜不惊的湖水,纵有凛冽的疾风吹过,也带不动其中半分波澜。
容羲一身雪衣, 望向他。
此时虽为春夜,可寒意仍是料峭不已。前几日下了场大雨, 阴雨绵绵,脚下的土地更是泥泞不堪。湿润的晚风吹在男子面上, 姬礼眸光忽闪。
“容爱卿。”
他有几分讶异, 容羲为何也在此处。
大理寺政务繁忙, 闲杂琐事更是数不胜数。按理说, 身为大理寺少卿的他,不应该在这里。
看他的模样,亦像是在为何人祈福。
莫名地, 姬礼的眼皮一跳。
他再度望向那一袭雪衣之人。
“容大人在此处为何人祈福?”
这一声不疾不徐, 顺着夜风,轻轻扑至容羲面上。
他未束发,任由那一袭乌黑的发垂在脑后,乌发飘逸之际,轻轻带动着那身素净的寒衣。
忽然,容羲眼底汹涌出许多情绪来。
那是幽深的、晦暗的、深不见底的情愫,这道情愫, 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可告人的。男子双手拢于袖袍之下, 宽大的衣摆恰恰将他的一双拳遮挡住, 没有人看得见,他直直嵌入手心的指甲。
可他还要不动声色地、平静地说出那几个字:
“为……臣心爱之人。”
姬礼更是讶异。
在他的印象里,这位刚上任的大理寺少卿整日忙于政务, 竟连停下来歇息的时刻都没有,于“情”一字上,更是清心寡欲。
不是没有人往他府邸里送过美人,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甚至那醉花楼的头牌,都被他不留情面地扔了出去。
他好像……
不食人间烟火。
他的身上,是不带着活人气儿的。
面对着容羲,姬礼十分惊讶地挑了挑眉,“心爱之人?”
他居然还有心爱之人?!
一瞬间,少年忽然生出些“感同身受”的凄切之感。
许是他心爱的姑娘,如今也遭遇到什么不测了罢。
姬礼没再往下询问,对方也没再出声。片刻后,容羲拱了拱手,朝他恭敬一揖,告了退。
那一身素白衣衫犹胜雪,身形颀长清瘦——姬礼怔怔地看着他,慢慢融于一片寂寥的夜色中。
待到不见人影时,少年似乎仍听到了一丝喟叹,轻飘飘的,若有若无的,自远方传来。
姜幼萤迟迟未醒来的这些日子,姬礼一个人做了许多事。
他修缮了国安寺,拨款赈灾,又微服出访、逛了一圈皇城。走在集市上,他似乎听到了几声百姓的愤懑:暴君、妖妇……每一个字眼都如尖锐的针.头般,狠狠地扎在少年心里。
这一刻,姬礼才明白,他是向来都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的——他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怎么说自己,甚至怎么辱骂自己。但当那些粗鄙的字眼落在姜幼萤身上时,他居然能感受到百倍千倍的疼。
他不想让那些人继续骂她。
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姜幼萤,是个好姑娘。
他的阿萤,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最善良的姑娘。
这些天,他处理奏折,亦是一丝不苟。
不仅如此,搁置了许多日,身为皇帝的姬礼终于上早朝了。文武官员看着自家神色仍颓唐的皇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少年天子一身龙袍,高高坐于宝座之上,望着殿下的文武百官,一抬手。
立马有人呈上奏折。
不得不说,姬礼极有政治头脑。
许是天赋,许是拜上辈子所赐,他认真处理起政事来,是雷厉风行,是细密无疏——丝毫不拖泥带水,更是,没有那优柔寡断的心肠,殿下官员见状,都大为震撼。
这……
还是当初那个无法无天、任性恣肆的“混世魔王”吗?
沈鹤书站于殿下,看着龙椅上那一抹明黄色,稍稍拧了拧眉。
虽是一早上处理了诸多大小事宜,但姬礼的面上却没有任何疲惫之色,或是说,他的面上没有带任何的神情——语调冰冷而麻木,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位无欲无求的,极具有政治头脑的好帝王。
忽然有人呈上一道折子。
姬礼抬了抬手,左右立马会意,将折子呈上去。
燕尾。
少年面上终于有了情绪的波动。
“皇上,燕尾王似乎患了重病,身子每况愈下,燕尾国近日动荡不安。燕尾三皇子更是有来犯之意,对我大齐虎视眈眈。”
燕尾国地广人稀,不似大齐富饶,但却是骁勇善战之辈。用大齐人的话来讲,燕尾人就是一群“莽夫”。
姬礼登基之后,曾试图将六公主接回大齐,可每每都是以失败告终。
如今看着这道折子,他忽然犯了难。
若是旁的小国也就罢了,偏偏是燕尾——他这是攻打不是,不打更不是。
右手紧紧捏住了那折子一角,他暂且先将这份奏折压下来了。
下了早朝,他便如往常一般朝凤鸾居走去。
这几日,即便是姜幼萤未醒来,姬礼仍是固执地将所有奏折都搬到凤鸾居,说什么也要陪着她。下人没法儿,拗不过他,只能依了他去。
只是途径意华宫时,少年忽然想起一事来。
步子稍稍一顿,肖德林惊讶地见着,主子径直转身,朝意华宫走了去!
自从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姬礼先让人将阿檀收押了,尚未做出什么处置。他着实疲惫不堪,宫内、宫外所有事情一下子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再无任何喘.息的机会,去照顾其他。
走进了院,周围宫人见他亦是一愣,旋即大惊失色,慌忙下跪。
姬礼目光冷淡,径直掠过她们,随便抓来一人。
“柔臻呢?”
对方瑟缩着身子,慌忙将一名少女带了过来。
少女身形娇小,如今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裙衫,更衬得其清雅素净。姬礼看了一眼她,眼中凌厉消散了三分,而后转身,“把她带到坤明殿来。”
周围宫人大惊:
皇上鲜少踏入后宫,更没有将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女子带入坤明宫的先例。而如今……见状,众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该不会是皇后要香消玉殒,皇上另寻新欢了罢。
柔臻自然也是一头雾水,不知皇帝找她是为何意。只得低垂着眉眼,乖顺地跟着肖公公往坤明宫去。
一路上,她忐忑不已。
这些天,心中惦念着阿萤,她亦是消瘦了许多。那日阿萤是为了救自己才被划伤的,如今又生死未卜……不行,她不能做出背叛朋友的事来。
更不能做出背叛主子的事。
当她正跪在殿下,姬礼勾了勾手指头示意其过来时,少女心中如是想到。
“皇、皇上,奴婢不可以……”
十分抗拒的一声,让姬礼明显一愣。
旋即,他立马明白了这丫头心中的想法。
眼中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他忙一抬手,几个宫人捧着几盘小碟走了过来,柔臻抬头一看,里面都装着制作糕点的食材。
“皇上?”
姬礼示意她站起身,语气平淡:“朕听绿衣说,那日阿萤找你,是想同你学些手艺。咳咳,朕也想学一些……”
宫中饕餮珍馐,但吃多了难免会觉得腻味。姬礼心想,自己同柔臻学些世子府的饭菜,待阿萤醒来后,再做给她吃。
“先学一些清淡的罢。”
大病初愈,不宜吃太咸太辣的东西。
于是,宫人们都眼睁睁见着,这位不可一世的暴君皇帝,居然为了一名女子,洗手做羹汤。
他学得认真,柔臻更是教得仔细。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姬礼除了批折子、看阿萤,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后厨院内渡过。
他盼望着,待阿萤醒来,第一口吃的,是他煲得美味的母鸡汤。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柔臻更是对姬礼大为改观。
先前,她总是听人说,皇帝性子差、脾气暴躁,阴晴不定。不光如此,他的手腕阴狠,不知旁人无意说句什么话,就要被拉出去拔舌头砍头。
一开始,面对要教暴君厨艺这件事,柔臻十分忐忑不安。
可相处着她震惊得发现,这位少年“暴君”,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怖不堪。
做饭时,他微微低垂着眉眼,眸光温和。
面对她时,皇帝更是客客气气的,甚至还吩咐太医院,给她送些治疗皮外伤的、珍贵的药材。
……
这是皇后娘娘昏睡的第七日。
七日里,绿衣一直坐在床榻边,几乎要哭干了泪。
忽然,她听到些动静,院内似乎响起了猫叫声。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过于疲惫、出现了幻觉。可那阵喵喵的声响愈发明烈,让小宫女终于抬头转身,往院子内望去。
只一眼,绿衣大吃一惊。
猫!一院子的猫!
一院子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小猫!
其中有品种昂贵的小猫,更不乏活泼可爱的小野猫。绿衣吓了一大跳,慌忙从床边站起身,看着它们都朝着殿内跑过来。
“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猫!”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惊叫起来。
“哎,哎!别往娘娘的寝殿里跑,莫要惊扰到了娘娘!”
可猫群压根儿就拦不住,就当有人欲执着扫帚驱赶时,院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人。
众人慌忙跪拜,“皇、皇上?!”
姬礼怀中,抱着一直通体莹白的小白猫。
绿衣傻了眼:这猫……是皇上放过来的?!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姬礼抱着猫径直走入寝殿,周围人见状,只得识趣地退下。一时间,偌大的寝殿之内,只剩下姬礼与姜幼萤二人。
还有……那满屋子乱跑的猫。
手指一挑,他一手抱着小猫,一手将床帐子轻轻掀起来。
“阿萤,朕又来看你啦。”
这一回,少年的声音里,竟带了些欣喜。
“阿萤,你看,朕给你带了些什么小东西。”
他怀中那只小白猫也是极有灵性的,仿佛听懂了姬礼的话,探头探脑地往床上望去。他怀里的小猫长得极为漂亮,毛色是纤尘不染的纯白,一双眸子却是湛蓝色,乌溜溜一双眼睛,如今正好奇地望着床榻之上平躺着的少女。
姜幼萤就那般躺在这里,唇色发白,没有生气。
自从血止住了、结了痂之后,姬礼便让绿衣每日往那伤痕之处涂抹上一层薄薄的凝脂膏。他知晓,阿萤生得漂亮,自然也十分爱美,若是她醒来看到自己脖颈上的疤痕,怕是会伤心得又哭了罢。
他更是不敢看那道伤口。
每每见之,胸口处皆是一阵揪心的疼。
“阿萤,你不是同朕说,你最喜欢小猫吗。”
姬礼坐在床头,认真看着床榻上的少女,依恋地目视着其面容。
她尚有呼吸,一靠近,他便能听到那均匀的呼吸声。
她一定是在睡觉。
罢了,当皇后娘娘那么累,就让她偷一会儿懒罢。
“阿萤,朕给你抓来了好多只小猫,白的黑的黄的花的……阿萤,你看看,你最喜欢那一只?”
“朕最喜欢如今怀里的这一只。它最乖,也最像你。”
他的阿萤,一向都是乖巧,听话,懂事的。
就像一只纯白无辜的小猫儿,受了什么委屈,都会拉着他的袖子,一边哭泣一边喵喵叫。
“阿萤,你快些醒来呀,快些醒来跟她们一起玩呀。”
他一垂首,发丝轻轻落在少女的面庞之上,若有若无地,拂动着她的颊侧。
“朕的小野猫,你也快些醒来呀。”
忽然一滴泪,落在少女的眼皮之上。
那是一颗动情的、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少年眼中毫不掩饰地砸下。手指忽然散了力,怀中的小猫“喵喵”叫了两声,径直一跃,从跳出了他怀里。
上一刻,怀里头还是乖巧温顺的猫咪。
下一刻,怀中俨然空无一物。
泪水盈在少年眼眸中,他的双眼,宛若秋月般哀婉动人。
“它也不要朕了,连它也不要朕了。”
月上梢头,余辉洒落,轻轻透过窗牖。
“你们都不要朕了。”
窗帘未被人拉开,纵使窗外明月如何皎洁,也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帐。那帐子如云似雾,冷风一吹,带动着月色悄然入户,险险坠于少年哀伤落寞的双眸之中。
姬礼垂着眼,安静地望向她,眼中的星子忽然碎了。
“阿萤,你们都不要朕了。”
“你们都不要姬礼了。”
一瞬间,他像一个被所有大人都抛弃了的孩子,慌张而迷惘。
又手足无措地再度上前,拉住少女细软的柔荑,一声一声,哀求道:
“阿萤,不要不理会朕,好不好?朕错了,朕真的错了。从今往后,朕会成为一名好君主,成为大齐圣明的皇帝。朕会认真处理政务,按时上早朝,会一本不落地批阅折子。朕……朕会管住自己的脾气,不会乱杀人,更不会胡乱苛待别人,阿萤,你原谅朕,好不好?”
“朕……”
睫羽翕然一颤,紧接着,又是一阵氤氲之意,漫上少年微红的眼眸。
“朕会一件一件,赎先前犯下的罪过。”
……
大雾弥漫。
BaN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黑夜,姜幼萤一个人走在这无边的夜色中,一点一点,向前挪动着。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更不知道,这条路,何时才能走到头。
周围没有任何人,没有柔臻,没有绿衣,更没有……姬礼。
脖颈之上,却是一片火辣辣的痛意。
说也奇怪,她清楚地记着,自己明明是被阿檀扔出的锐器划伤了脖子、而后晕倒了过去,昏迷之前,姜幼萤闻到了那浓郁的血腥味,以及柔臻撕心裂肺地惊吼声。
下一刻,她整个人便坠入了这无边的黑暗中。
四肢百骸一下子散了力,姜幼萤没法儿,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寸寸往下沉没。那时候,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自己要死了。
自己要离开姬礼了。
一股漫天的绝望感涌上脑海,冲出心头。
她很想哭,自己连姬礼最后一面都没见着,就要死于这场风来横祸中。她明明,明明还未与姬礼生下那一堆可爱的小姬崽子,也不知他见到自己的遗容时,会不会也像她如今这般落泪。
心口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恍然间,她听到了女子的哭声。
姜幼萤一蹙眉,循着那哭声,继续向前走去。几经辨认,她终于听清了——这是绿衣的哭泣声。拖动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少女再度向前走,忽然,于黑暗的尽头,她看见了一盏灯火。
那般明烈的、让她惊喜若狂的灯火。
不等她走上前,灯火一寸寸照亮黑夜,她看见了灯盏边的书桌,还有——
姬礼。
男子一袭湛蓝色的衣袍,站在书桌前,身上所穿戴的,俨然不是君主所用。
微愣片刻,姜幼萤明白过来了:自己如今见到的,是一直存在于自己梦境中的“太子礼”。
太子礼站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她,手中执着一本书,微微卷着,正是专心致志。
“君子者,克己守礼……”
朗朗之声,自灯火那头传来,正是清润温柔。
即便知晓梦境中的是太子礼,可当姜幼萤一看见那张一模一样的脸时,却又不受控制地走上前去。她想来到对方身前,想拉着他、想抱住他,想同他说自己不知如何身处何地,自己的脖颈处,真的很疼很疼。
疼得几乎让她又想落下泪来。
于是她快速迈动步子,想离“太子礼”近一些,可她惊讶地发现,无论自己多么努力地朝前迈去,对方仍是与自己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他从不向自己靠近半分,自己也无法触摸到真实的他。
又是一阵漫天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少女孱弱的身形吞噬。
“阿礼……”
眼前骤然一转,再反应过来,竟是另外一人。
那人一袭白衣,仍是站在明晃的灯火侧,似乎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头来。
竟是……
“容羲?!”
他、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中?!
姜幼萤大惊失色。
脑海中忽然闪过无数片段:姬礼、太子礼、国安寺,以及国安寺老方丈说的那一句,前世因果轮回……
为什么自己的梦境中,会出现容羲?
莫不是……
她往后猛地退了半步,望向身前之人,乌眸圆瞪,满眼尽是惊骇之色!
容羲终于看见了她。
他与太子礼不同,在梦境中,对方居然是能真真切切地看见自己。一袭白衣飘飘,他迈动步子,正朝着这边徐徐走了过来。
步履翩然,当真是……谁家陌上少年郎君,温柔风流无比。
见惊吓跌落在地的少女,容羲似乎一叹,而后,轻轻一笑。
“姜姑娘。”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扶她。
“快回去罢。”
回去,回哪儿?
“前几日,他也来了国安寺,求了方丈很久,就是为了救你。”
姜幼萤一愣。
“我也从未想过他会那般,为了你,放下所有的面子与尊严。”
“……”
“所以,我来带你回去了。”
还未等姜幼萤明白过来对方所言何意时,眼前骤然一道白光,竟将周遭照得明白如昼!身后是一道重力,推得她身子往前倾了倾,下一瞬,眼前竟是一张清俊却也消瘦憔悴的面容。
“姬、姬礼?!”
她欲出声,却惊觉,自己嗓音沙哑,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方一睁眼,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落在少女的眉睫之上。
细长的睫毛轻轻一颤,只一扑闪,那泪珠便顺着她的鼻梁滑落……
“皇上?”
他怎么……哭了?
姬礼双眸通红,看着她。
见她醒来,对方眼中闪过一寸的震惊,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而来的惊喜。不等她问出声,胸前猛地一闷,对方已然扑过来。
紧紧将她抱住。
“阿萤,阿萤……”
少年天子声音颤抖。
双手亦是紧紧抱着她,颤抖得不成样子。
“阿萤,你终于醒了。”
接下来的半天,姬礼向她展现了,什么叫做“欣喜若狂”。
他欢天喜地地唤来绿衣与肖德林,明明醒来的是皇后娘娘,姬礼整个人倒像是迎接了一场新生。将近用晚膳时,少年忽然挥了挥手,命人端上满桌的饭菜。
姜幼萤被人小心扶着,走下了床。
她虽然昏迷了那么久,但伤的毕竟是脖子、不是腿脚,总归是有些下床的力气的。
许是考虑到她刚醒,不能是太重口的,满桌都是清淡的饭菜。皇宫里头饕餮珍馐吃腻了,如今看着桌子上的清淡饭食,她居然有了许多胃口。
她一连七日没有进食,一看见桌子上的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了。
姬礼坐在一边,温柔地替她盛饭夹菜。
“阿萤,先吃吃这个。”
他将一块煲烂的老母鸡肉递到姜幼萤碗里。
眼前之景,姜幼萤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劫后余生,于是愈发珍惜眼前人。看着身前少年为自己憔悴的身形与面容,她心头一暖,鼻子却兀地一酸。
筷子一动,夹起了那块肉。
只一咬——
姬礼兴致勃勃地凑过来。
“阿萤,如何?”
少女忽地皱眉。
下一刻,猛地转过身去,竟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好咸……”
根本就不能吃嘛。
姬礼的脸“唰”地一下红了。
“这是朕、朕亲手给你做的。”
对方说这句话时,姜幼萤莫名听到他语气中的委屈。
“皇上亲手做的?!”
与周围宫人一样,她一惊,而后一愣神。
迎上少年委委屈屈的眼神,刚落在嘴边的话语陡然打了个旋儿,让她慌忙道:“其实……也只有一点点咸啦。”
姬礼正襟危坐于桌案前,耳朵通红,指挥着人重新再上一桌子饭菜。
这是姜幼萤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窘迫的样子,不禁弯了弯唇,险些笑出声来。
她在一边吃饭,姬礼边坐在一边细心地替她夹着菜。末了,又指挥着人将残羹剩饭端下去。周围宫人也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纷纷退散了下去,偌大的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还有……满屋子的猫。
姜幼萤看着窝在脚边的猫,有些无奈。
她虽然喜欢猫,却也没想着姬礼会给自己抱这么多只猫来,对方这是把她当小孩儿哄呢。
正思索间,对方忽然又凑上前来,伸了伸手指。
“皇上?”
他手指在她唇角边轻轻一拂。
姜幼萤知道姬礼的身子不好,手指时常发凉,如今那指腹更是微凉,落于少女的唇角处,激得她眸光一阵颤意。
对方却面不改色,取出帕子,手指在上面轻轻一拭。
原来是方才用完膳,唇边的残渣。
这一回,倒是轮到她发窘了。
见她面上通红一片,姬礼轻轻一笑,那笑容牵动着胸腔,闷闷一出声。
“偷了腥没擦干净嘴的小猫。”
姜幼萤面色愈发红了,恨不得整个人埋进对方怀里。
他的怀抱很暖,很宽大,只一伸手,姬礼便将她的身形全部拢住,而后她脚下一腾空,对方竟直接将她抱到床上。
而后,温柔地替她脱去靴袜。
“皇上,痒……”
即便是有了肌肤之亲,姜幼萤仍有些羞赧。
姬礼却不管不顾,大手轻轻握在少女脚踝处。脱完鞋袜,一阵暖风带动着袅袅云雾拂面,他忽然扑上来。
“皇上……”
姬礼将她的脸轻轻捧住。
少年一双乌眸明亮亮的,像是星星不小心从天上坠下来,落入其间。
他手指发凉,掌心却是微热。
那一双眸,更是十分认真而动情。
“阿萤,你昏迷的这些日子,朕想了许多。”
“嗯……”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又像是一道温暖的风,扑过来。
“朕想,朕的脾气差,朕从来都不温柔 。”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见她第一面时,正坐在坤明殿的床榻上,一冷声,竟让她跪了许久。
而后还凶她,恐吓她,甚至不准她哭。
“你再哭,朕就杀了你。”
往事历历在目,浮上脑海。
姬礼眼中有了愧疚之色。
“但从今往后,朕会慢慢的、一步步地,学着变温柔。”
他笨拙地、慌张地同她道歉。
姜幼萤一愣,紧接着,竟抿唇笑了。
“皇上一向都很温柔呀。”
少女伸出手,将他轻轻抱住。
她的双手环住姬礼的腰,他的腰身很坚实,还很有力。如今搂着他的腰,让姜幼萤无端想起了那晚玉池,面色蓦地一红。
而后,又慢慢地,将他抱得愈发紧。
“皇上,您很温柔。阿萤从来都没有遇见像您这般温柔的人。”
“真、真的吗?”
“嗯。”
“皇上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的脸紧紧贴着少年的胸膛,稍稍一侧,便能听见对方猛烈跳动的心脏声。
不料想,此时姬礼的面上,更是一片绯红之色。
姜幼萤坐在姬礼怀里,弯眸笑了。
“皇上是很好,很温柔的人。”
“阿萤很喜欢皇上。”
无论是上辈子,或是这辈子。
都很喜欢,很喜欢。
……
似乎是为了完成某种承诺,即便是她醒来了,姬礼仍是很认真地处理那些政事,一时一刻也未曾放松。
终于有一日,他早早地批完了折子,看着少女明亮的双眸,答应陪她出宫。
一是陪她逛集市,其二,便是去国安寺还愿。
一听到要去集市,姜幼萤欢快地像一只雀儿。许是为了不过于张扬,姬礼仅叫了两三名侍卫陪同,而后挑选了两件素色的衣裳,便带着她出宫去了。
京城的集市,果真好生热闹。
她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在集市上欢快地扑腾着,相比之下,倒是姬礼显得沉稳上许多。
她负责挑选,姬礼则负责跟在她身后,替她拿东西和出钱。
忽然,二人看见不远处一个小书摊。
“要不要去看看?”
据说,民间的书摊上,会出售形形色.色的话本子。
一想起话本,二人竟不约而同地一红脸,来到书摊前,略一翻找,才发现摊子上根本没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姬礼不禁有些悻悻然。
那些本子,他早就看腻了。
其中的姿势,他也早就烂熟于心。
就等着她身子好,大显身手了。
左手被人轻轻一牵,就当她欲回眸时,忽然在书摊上发现一物。
“这是……”
她一愣,将那本书拿起来。
书封上磊落几个大字:
宫.闱秘史——当朝世子爷与宫妃的爱恨情仇。
无端地,姜幼萤的眼皮一跳。
姬礼眸光一晃,亦是凑上前来。
“这是什么?”
“不知道……”
书本被人抽走,他眸光清冷,手指翻动一页。
只一页,姜幼萤眼睁睁看着,姬礼眼中,居然浮现出不可遏制的愠怒之意。
“什么狗.屁玩意儿!”
真是气死他了!!
“哪个孙子写的?!”
摊主明显被他吓到,瞪大了眼睛,迷茫地看着身前突然动怒的男子。
姜幼萤慌忙从他手中将书本抽过去。
也仅是翻了一页,她立马明白过来姬礼为何要动怒了。
这本名为宫.闱秘史的话本子,其中的“世子爷”是沈鹤书,而宫妃……
她愣了。
“宫妃”居然是她自己?!
自己什么时候和沈鹤书扯上关系了?!
少女猛一皱眉头,连忙再翻动一页。
众所周知,民间那些话本子的用词,自然是万分粗鄙,不堪入目。只往后稍微翻了翻,姜幼萤便被其上的描述给吓到了:姜氏宫妃褪衣入殿,世子爷嬉笑,手指……
握着话本子的手一抖,下一刻,她只觉得腹中一阵翻涌。
姬礼的面色更是阴沉到了极点。
“谁写的?”
摊主俨然不知面前这位是何方神圣,更不知,话本子里的“姜氏宫妃”正站在自己面前。
只觉得那男子气势汹汹,眼中尽是逼仄的凛冽之气。
竟让他……不敢再抬起头,望那人一眼。
“这本书,是谁写的?!”
“这位官爷,小的、小的也不知啊,小的只是个卖东西的……”
姬礼握紧了拳头,隐忍着情绪。
“这东西卖了多久?”
对方略一思索:“两、两三个月……”
这一回,不光是姬礼,姜幼萤也有些生气了。
书本里,每一页几乎都是自己与沈鹤书的“闺中情.事”,大胆而赤.裸,简直是——
“一派胡言!”
姬礼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金灿灿的元宝,砸在那家书摊上。
“你们这里——不。全京城,这本书都给我找出来,不管是已经卖掉的,还是没卖完的,都给我统统烧了!若是再让我看到一本——”
他冷眉一横。
店家哆哆嗦嗦,慌忙应道:“小的遵命、遵命……”
姬礼气鼓鼓地拉着她走远了。
受了这一顿窝囊气,二人自然也没有再逛集市的心思。姜幼萤任由他牵着,迈入一家客栈,欲点一些饭菜。
雅间在二楼,小二点头哈腰,恭敬地指引。
姬礼攥着她,手指仍是发紧。
看来还是没消气儿。
不等她出身宽慰,忽然,二人在雅间外看见一个人。
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见了姬礼,容羲亦是一顿,方欲下意识地唤一声“皇上”,周围又有三三两两人群擦肩,恰令其止住了声。
姬礼正抓着姜幼萤走上二楼,狭长的间道,令对方刚刚好横在二人身前。
“容卿?”
姜幼萤眼皮子一跳,下意识往姬礼身后缩了缩。
可这哪能遮挡得住对方的眸光,顷刻间,那道视线不咸不淡地落在少女的身上。
姜幼萤只好硬着头皮,故作大方地一笑:
“容大人。”
心里头却默默祈祷着:
快些走快些走。
不要被容羲认出来不要被容羲认出来不要……
“容卿,既然撞见了,不若一起就餐?”
冷不丁一声,姜幼萤怔怔地抬起头,却见身侧姬礼正眯着眼,笑嘻嘻地问道。
容羲亦是一愣,须臾,反应过来:
“好啊。”
于是乎,一厢雅间内,坐了神色各异的三人。
店小二俨然不知其中关系,乐乐呵呵地上前点菜,末了,又客气地询问一声:
“三位客官,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不要香菜。”
“不要放香菜。”
想也不想地,两名男子异口同声。
四人一愣。
下一刻,姜幼萤几乎要将头缩到桌子底下。
哦,原来是她不爱吃香菜。
第57章 姬礼一向是很好哄的
店小二先上了一壶茶。
姜幼萤与容羲都知晓, 姬礼的胃不太好,不能喝酒,于是便点了份温温热热的茶水。因为三人包了雅间的缘故, 周围有名小后生在一侧侍奉者,弄得姜幼萤愈发不自在。
身侧坐着姬礼, 对面坐着容羲。
这算什么,新欢和旧爱么。
她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几乎要将脑袋埋到桌子底下去。
这菜怎么上得这么慢呀……
这间屋子怎么还这么闷啊……
姜幼萤不敢抬起头, 不敢望向姬礼, 更不敢去看容羲。
后者眸光平淡, 轻轻瞥了瞥,见她通红着耳根子,一派窘迫之态。
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位年轻有为的大理寺少卿抿了抿唇, 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严谨,冰冷,无欲无求。
这是所有人对容羲的评价。
只有姜幼萤见过,对方少年时,是如何怀着一腔热血,从集市处直直追着她上花楼。
好在他未同姬礼多说什么,姬礼似乎也没发现她的大不对劲。见她耳根绯红, 原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燥气上头,也没朝歪处去想。
店家上菜是极慢的, 姜幼萤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 姬礼与容羲居然谈论起政事来。
后宫不得干政,她往后缩了缩身子,“皇上, 容大人,臣妾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呀,嘿嘿嘿……”
左手腕被人猛地一抓,姬礼不由分说地把她拽回来。
“乖乖坐好,一会儿就上菜了。”
屁.股又挨了板凳。
姜幼萤有些郁闷。
对方的力道倒是不大,却将少女的手腕握得死死的,根本不容她任何溜掉的机会。转眼间,姬礼又一温声,面不改色地继续与容羲谈论。
白衣男子微微偏头,视线匆匆掠过二人交握在一起的双手,目色微动。
面容之上,却仍是一派的波澜不惊。
待容羲收回目光,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
先不管对方有没有认出来自己,既然如今他已坐到这个位置上,就说明他是个精明的。若是他想保住大理寺少卿之位,就应该安分守己,将那段烟南前尘往事抛得一干二净。
二人就应该心照不宣地,只字不提。
你做你的大理寺少卿,我做我的皇后娘娘。
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好一番思量后,心口处悬着的大石终于落下。再抬眸时,只见容羲身骨笔挺,坐于桌案前,挺拔得就像笔直的松。
很好,非常好。
就应该这样。
就应该装作谁也不认识谁,把姬礼一个人蒙在鼓里。
姬礼笑呵呵地,给她倒了一杯茶水。
茶杯有些热烫,接过时,幼萤恰恰又碰到少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很干净,让人只看一眼,便生了许多心思。
想起那卷《花柳本》,姜幼萤无端开始脸红。
那本子带坏了她。
更是带坏了姬礼。
她闷声将茶水接过,不敢发出任何的动静。
终于,雅间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而后一声欢喜地:“上菜咯——”
三人齐齐朝房门口望去,姜幼萤快速朝姬礼这边挪了挪,看清盘子里的菜品时,忽然变了面色。
“不是说不要香菜么?”
姬礼亦是一皱眉。
趁着他发作之前,店小二这才反应过来,惶惶然一躬身:
“客官莫生气,小的记岔了,小的记岔了!这就给客官换盘新的来!”
姜幼萤在一边如坐针毡。
又要换一道新的……那这又要等多久啊。她恨不得现在飞快吃完饭,赶紧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每多停留一刻,就愈发危险一刻!
就在对方欲转身离去之际,少女慌忙伸出手,将其拦下:
“罢了,就这样罢。香菜都挑了就是了。”
见她都这样说了,姬礼也只好作罢。
看着饭菜上那绿油油的叶片,她胃中一阵翻涌,连动筷子的心思都没了。姬礼抿了抿唇,仔仔细细地用净筷将盘中香菜一根根剔除干净,神色认真温柔。
姜幼萤侧过脸去。
她从未见过如此认真的姬礼。
比他批阅奏折的时候还要认真仔细。
心中一阵暖意,让她再度执起筷子,可还未吃一口呢,少年忽然抬起头。
“容卿也是不喜欢吃香菜吗?”
姜幼萤眼皮一跳。
容羲吃,容羲特别爱吃香菜。
别问她为什么知道。
男子眸光清淡,轻轻瞟了她一眼。
那一袭白衣胜雪,似有隐隐梅香,自公子袖中来。
“回皇上,不是臣不爱吃,而是——”
容羲忽然望了过来。
眸光晦涩,情绪如同暗潮,汹涌澎湃。
却又是转瞬即逝,转眼之间,又是一番风平浪静。
男子温声:“臣之前有个妹妹,她不喜欢吃香菜。久而久之,便习惯了。”
这一句话,竟让姜幼萤听出几分落寞之感,少女心头猛然一颤,愈发不敢再抬起头。
这一顿饭,吃得她是心惊胆战。她虽然敛目垂容,却能感受得到,全程一直都有一道目光静静地凝视着她,那目光灼灼,却是万分小心,怕给她引来什么麻烦,亦怕为自己招惹来杀身之祸。
情愫涌动,不敢声张。
一声“妹妹”,唤得她面色又是一窘,耳根子竟不由自主地发红。
“阿萤,吃这个。”
姬礼兴冲冲地转过头,看见她通红的耳根与脖颈时,一愣。
怎、怎么了?
可是……吃香菜吃的?
他关切地凑上前来,温声细语:“阿萤,是不舒服吗?”
“不、不是。”
少女支支吾吾。
姬礼皱了皱眉头,疑惑地抬眼,却见一道目光恰恰望来。那视线平静,可落在她身上时,竟带了几分微不可查地颤意,让少年又一愣神。
阿萤,容卿。
姜幼萤,容大人。
不可能。
他抿了抿唇,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不知道从哪儿听到的话:
“容大人也是烟南人呀。”
少年倏然转过头,只见姜幼萤坐在那里,执着筷子的手却是不动,一张小脸儿涨得通红。
似乎……很害羞……
容羲此人,姿容出众,才智过人。
姬礼眉心又是一动,只觉得从心底里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情绪,让他直接伸出手,将女子的柔荑一牵。
十指相扣,攥得严严实实。
这一场暗潮汹涌。
用完饭后,暮色将近。容羲徐徐告别二人,打道回府。姜幼萤这才觉得周遭氛围轻松了许多,方欲转身同姬礼说话,却发现他的面色有些难堪。
“阿礼,怎、怎么了?”
说实话,即便先前与容羲没发生些什么,姜幼萤还是有些心虚的。
那一双眸子中含了些许雾气,少年转过头来。
他原是张扬的、恣肆的,但如今,姜幼萤却在对方眼底里,看到了几分委屈。
他别别扭扭地问出声:
“朕先前总是听人说,容羲是朝中最年轻有为的大人。学识渊博,才智过人,实乃人中龙凤,不知是多少姑娘的京城梦里人。”
姜幼萤眼皮一跳,她怎么从姬礼这话中,听到了几分酸味儿呢。
“罢了。”
他摇摇头,把她牵紧了。
“如今天色已晚,阿萤不若与朕去一趟国安寺,在那里过上一夜,顺便还愿。”
“还愿?”
她有几分不解。
“嗯,是还愿。”少年紧牵着她,语气温和,“朕同方丈说了,若这次你能醒来,朕愿日后做一个贤明的君主。阿萤,朕不再乱发脾气,也不再乱处决人。你不要离开朕,好不好?”
他一向是小孩子脾性。
一向如小孩子那般,没有安全感,彻彻底底地依赖上了她。
迎上那双清澈的瞳眸,少女抿了抿唇。暮色昏昏,天际闪了些霞光,落在他素衣之上,渡得他面容一派柔和宁静。
她的心底里,也无端生起些宁静祥和之感。
他要做一名圣贤的君主,那自己,便要做一名贤妃。
这一回,轮到她攥紧了姬礼的手,看着少年坚毅的面庞,一笑:
“好。”
……
二人来到国安寺。
与上次不同,这次姬礼面见方丈,整个过程都十分顺利。
他先带着姜幼萤去佛像前虔诚一拜,心中暗暗许愿。
愿他心爱的姑娘一生平安顺遂,健康无忧。
走出金钟寺时,院落一角忽然闪过一道白影。
二人走得有些急,谁也没有注意到院角处的那人。
容羲亲眼目睹这二人离去后,才缓缓走进寺庙内。
再度见到了熟人,方丈稍一抬眸:“大人也是来还愿的吗?”
容羲轻轻“嗯”了一声,与蒲团之上郑重其事地跪下。
方丈忽然一叹息。
他神色虔诚而恭敬,眉心亦是微微拢起。明白皎洁的月色穿堂而入,落在他散不开的眉间。
跪在这里,容羲似乎仍能听见耳边的嬉笑声,少女声音悦耳,小声更像黄鹂一般,娇软动听。
她站在楼阁之上,轻轻唤他:
容公子。
彼时,他还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与周围大多数读书人一样,腹中有些笔墨,却都是胸无大志。心想着简单做个教书先生,或者坐于一方小小庙宇之上,将就渡过这平安朴实,却也安安稳稳的一生。
直到他遇见了姜幼萤。
集市之上,她面纱被风吹起,少年一睹花容,惊为天人。
情窦初开,最是青涩难得。
于是他痴痴地跟在少女身后,只见她身形窈窕玲珑,步子亦是迈得好看,每走一步,裙裾便稍稍晃荡,犹如一朵徐徐盛开的红莲。
而她,当真是要比那红莲还要明媚璀璨。
书生悄悄跟着她,心中估量着这是哪门大户人家的小姐,多年来埋首苦读,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目标与方向。
他要考取功名!要成为大人物!然后再去她家里提亲!
他想要迎娶她,做自己的娘子。
爱意是这般炽热而懵懂,容羲愣愣得跟着她走了许久,却看着她,忽然在一处烟花柳巷之处停下。
似乎感应到了身后有人,少女一转身,恰恰又是一尾风至,再度带动起她面上素纱。
当真是……
姿容璀璨,窈窕天成。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可那素纱之下的面容,却是让周围花簇在一刹间黯然失色。
看着她摇曳着腰肢走上花楼,少年眼中第一次有了哀婉之色。
在这之前,容羲都是万分厌恶那些青楼女子的。
他觉得她们艳.俗,她们放.荡,她们不知羞耻。可如今看着对方的身形,少年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词:
可怜。
可怜牡丹真国色。
回去后,他像疯了一样,日夜苦读。
他想,如今自己还未出人头地,待高举状元那一日,他要去青楼赎下她。
她在等着自己。
自己一定要救她。
集市上的回眸一笑,成了他这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唯一的光。他勤学苦读,他寝食难安,就是为了考取功名利禄。可当一日他途径花楼,胆战心惊再度上前时,得知的却是对方被卖入京城的消息。
“姜幼萤啊,早就被怀康王世子买走做妾咯!”
“唉,要说呀,我可真是羡慕她。本来都是花楼里准备下月出阁的姑娘,不知道是哪来的福气,竟让皇城来的世子爷给看上了。咱们这还是万人唾骂的青楼女,人家倒好,摇身一变,攀了高枝,虽未妾室,总归还是个世子家的姨娘。”
“可不是嘛,这福气不浅,旁人可羡慕不来咯——”
姑娘们摇着扇子,你一言我一语,好生热闹。
可那一句句话落在容羲耳边,犹如晴天霹雳。
灯火灭了。
他伏于案头,紧紧攥着手中的笔。
三年,整整三年,他在渡过了一场又一场孤寂的夜。
因为她被卖去了京城,他也去了京城,得到的却是怀康王世子被抄家的消息。
好一番打听,万幸的事她幸免于难,却是不知所踪。
为了查明这件案子,他去了大理寺。
一步步,终于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时光宛若长河,男子一袭素色长衫,跪于佛像之前。
虽是阖眸,河水却在眼前呼啸而过。
她成了太子礼最宠爱的女子。
恍然之间,天空下了一场绵绵细雨。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的官服,站在进宫的马车之前。
再往前去,便是东宫,容羲手中捧着奏折,脚下却不受控制地朝东宫拐去。方迈没一阵,忽然撞上一人。
小姑娘穿着一身水青色的衫,像一只雀儿围在太子礼身侧,少年微微垂首,似乎有些无奈于她的闹腾,可那眸光之中却无半分的不耐烦。
认真,温柔,仔细。
太子礼对她极好。
那一日,他在东宫之前,站了良久。
他几乎是浑身湿透,回到府中。
下人被他吓坏了,慌忙上前去,问他发生何事。男子久久坐于案前,缄默良久。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东宫门前,那对男女眼眸之中,浓烈的爱慕之意。
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的心上人亦是十分珍爱她。
容羲忽然一颓唐。
接下来几日,他都告病,未去上早朝。
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他终于成功劝说了自己,自此,将全身心投入于大理寺的繁忙事务之中。
旁人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兢兢业业的少卿大人。
也从未见过这么年轻,这么有能力的少卿大人。
旁人往他府邸中塞了许多美人,无一例外地,被容羲冷着脸赶了出去。就当他以为自己这一生会这般无休止地工作下去时,皇宫内传来噩耗。
——她死了。
她被人,逼死在太子礼登基前夜。
……
姬礼登基那日,狂风乱作。
那明明是一个秋日,却竟让他如同身处凛冽的寒冬。他发了疯,把自己在屋中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双眼布满血丝,去了皇上登基大典。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姬礼登基,竟是穿了一身素衣!
那一身缟素,如同一支悲痛的哀曲。他不顾众人的反对,抱着姜幼萤的灵牌,一步步,走上那高台之阶。
吉时到,台下寂静无声。
所有人皆是胆战心惊,屏息凝神望着高台之上的那一抹素衣。
于这样一片注目中,姬礼转过身来。
狂风乱作,他怀中紧紧抱着少女灵牌,忽然,笑得癫狂。
这是容羲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太子礼。
他温润,他和善,他有礼仪。他从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他是大齐百姓心目中,完美无比的储君。
而如今,却为了一名女子走火入魔,穿着缟素登基,立了那方灵牌为后。
……
夜风扑在男子面上,凉丝丝的,有些不真实。
方丈侧首,却见他笔挺地跪着,身子骨笔直,怎么戳都戳不倒。
老者一叹息。
“大人。”
幽幽一叹,又如一道冷风,吹不散的是男子眉间的蹙意。
“大人,香柱要灭了。”
蓦然,容羲睁开双目。
月色入户,男子一双眼眸更是清明如月。他重生了,重生在刚升迁大理寺少卿之时,她还在,还没有被人逼死。
可她身边,仍然玉立着那名男子。
唯一令容羲讶异的是,明明是同一个人,姬礼却突然转了个性子。众人说他是暴君,说他残暴不仁,说他十恶不赦。
还说……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妇。
皇城之角,有一家号称“江湖百晓生”的铺子。从那里,容羲了解到了这位暴君的“丰功伟绩”。
“容大人,香柱要熄灭了。”
方丈再度出声,温和提醒道。
他这才惊觉耽误了方丈许多时间,忙不迭从蒲团上站起,又弯身致歉。
站起来时,膝盖隐隐有些发疼。
他不知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
屋外的月亮,几乎也要灭了。
他默不作声,又上前向那樽佛像敬了道香火。而后朝方丈恭敬一揖,欲抬脚离去。
一袭素衣落拓,就在他欲迈过殿门槛的那一瞬,对方有些沧桑的声音在身后冷不丁地响起。
“大人,前世之纷扰,大人还是全忘了罢。”
他步子微微一顿。
“世间疾苦,十之有九,皆是自寻苦吃。”
下人还候在殿门外,见自家主子终于从殿内走出来,忙不迭迎上前去。
小后生态度恭敬,跟在容羲身后,只见他步子迈得落拓,却是垂着眼眸,一言不发。
自寻苦吃……么?
他忽然一叹息。
那道叹息声轻轻的,若有若无在这暗夜中淡淡散开。马车便停在不远处,下人率先掀起马车帘,男子目色微动。
月光落在车帘之上,却又被那厚厚一层车帘遮挡住,马车里黑黝黝的,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他也愈发看不清楚自己此时的心境了。
“大人,奉了您的命,下的核查清楚了。今日摊铺上出现的那本《宫.闱秘史》,是沈世子派人所书。”
沈鹤书?
男子坐于马车之中,忽然,攥紧了拳头。
“大人,您看这件事……咱们要不要禀告给皇上?”
小后生亦有些摇摆不定。
这道话音刚落,忽然听马车内传来一声冷嗤。他跟在容大人身边这么久,从未见过其动怒,而如今,容羲语气中竟多了几分愠怒之意。
“沈鹤书,他就是个畜.生。”
何止是畜.生。
一想起前世发生的事,他就咬牙切齿。
……
还愿之后,天色已晚,姜幼萤便与姬礼一起,在国安寺内找了一间屋子,暂且留宿一晚。
无论是金钟寺,或是其他寺院,院中皆有一樽无比肃穆的佛像。二人走进院时,还吓了一大跳。
“这樽佛像……怎么长得这么骇人。”
姜幼萤缩在姬礼身后,有些不敢看它。
引路的童子略一抬眸,声音冰冷,同二人解释道:
“这是密伽陀佛,专门降服色.鬼。”
色.鬼……
姬礼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不等姜幼萤细细探究,对方慌忙拉扯着她的袖子,强行带着她进屋了。
毕竟二人也是当朝天子皇后,准备的屋子自然也要干净大方。
小童将二人引入屋,恭恭敬敬一福之后,便转身离去了。
周遭一下寂静,门被人轻轻阖上,姬礼点燃了一盏灯。
灯火不甚明亮,却也足以照明,昏黄的火光罩在二人面上,墙上黑影暗暗浮动。
“累了吗?”
姬礼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屋内只有一张床,不大不小,恰恰能容下两个人。
姜幼萤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率先坐在床榻上,将被子拂了一拂。
“还不睡觉吗?”
他转眼望过来。
她还有些害羞。
姬礼没有管她,先将外衣脱下,不过片刻,身上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里衣。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少年,姜幼萤愈发感到羞赧了,埋着头来到床边,轻轻将被子拉了拉。
“你……不许看。”
她羞。
姬礼轻轻一笑。
她就像是一朵羞答答的、粉粉嫩嫩的小荷花,一瞬间,让少年又生了许多采撷之心。说也奇怪,她不是没有与姬礼同床共枕过,先前一起躺在一张床上时,也没有如今这般害羞。
许是……
玉池之夜,一幕幕又在眼前闪现。
她通红着脸,轻轻将衣裳拽下来。
“可要朕帮你?”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慢了。
“不、不用。”
慌忙一出声,趁着这空当,小姑娘腾地一下将衣裳解下来,也只穿了一身里衣,快速钻入被窝。
呼……
如释重负般,姜幼萤长舒了一口气。
姬礼终于转过头来,望向她。
她已经躺下来了,整个人平躺在他的身侧,脸蛋红红的,像苹果。
好想咬一口呀。
被褥之下,姜幼萤拽了拽他的衣角。
“别、别看我了嘛。”
他目光灼灼,看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
“阿礼,你快睡觉嘛。”
他才不要呢。
姬礼凑过来,如今他正坐在,稍稍一垂首,些许青丝便落下来。
轻落落地垂在少女的面颊之上,若有若无地扫动着。
“朕还不想睡。”
天色也不是很晚。
姜幼萤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地将被褥拉起,稍稍盖住了鼻子。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有些闷:“那、那皇上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姬礼忽然伸过来一只手。
“皇上!”
她吓了一跳,像一只被惊扰到的小鹿,转过头,一双眼瞪得乌溜溜的。
“皇、皇上。”
“朕就抱一抱。”
他又凑过来半边身子,“让朕抱一抱,好不好?”
“……好。”
她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身形僵直,乖巧地任由他抱着。
不过片刻,姬礼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身形搂住。
二人都在被窝里,穿得极少,姜幼萤靠在对方怀里,能听到对方忽然加剧的心跳声,还能感受得到对方坚实的胸膛和腰腹。
兀地一下,她又红了耳朵。
“皇上……”
她缩在少年怀里,声音小小的,“您不睡觉的吗?”
姬礼合了合眼睛,“嗯,朕就抱着你睡。”
抱着睡,舒服。
小姑娘软软的,身子更是香喷喷的,这般抱在怀里,像是一块温软的玉。
周遭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似乎响起一道从金钟寺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落入二人耳中,惹得二人鸦睫忽然一颤。
姜幼萤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
“皇上,被皇上抱着,阿萤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刚一合眼,就能听到男子的心跳声,怦怦地,带动着她的一颗心也猛烈地跳动起来。
还有他温热的吐息……
姬礼也睁开眼睛。
床榻正靠着窗边,窗帘未拉上,使得月色翕然入户,落在少女面容之上。
那般明亮、皎洁的月光,更是照得她面庞如玉,少年忍不住探了探手,将她的一缕青丝拢于耳后。
“睡不着么?”
说实话,他也睡不着。
他有些难受。
姬礼正是二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如今又经过一场生离死别,愈发渴望与她相拥抱。如今听了她这一番话,少年垂下眼眸,眸色温柔,却带着一番星星明火。
他忽然将她又抱紧了些,双唇几乎要落在她的耳朵上:
“阿萤,朕也睡不着。”
好一番熊熊烈火!
这一句,一下让她原本放松的身形重新变得僵硬无比。姬礼忽然一翻身,不由分说地按着她径直吻下来。他的唇有些凉,落在她唇瓣上时,却又瞬间变得热烫。姜幼萤有些慌了,忙一伸手,抱住对方。
“皇、皇上……”
怎么说来就来呢。
他就像是一头饿狼。
一颗心怦怦跳动得飞快,他的身形更是将月光倾数遮挡。于一片昏黑之色中,姜幼萤再度看见了少年情愫汹涌的双眸,终于,在他情不可遏之际,少女伸了伸手。
“皇上,院内、院内……”
她小声道。
院内什么?
姬礼一愣。
姜幼萤有些急了,慌忙把他的身形拨开。
“院内有……佛像。”
专门捉色.鬼呢!
她红着脸,试图让对方记起方才童子的一番话。
见她双手比划、指向院子内,姬礼这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由得一怔。回过神来,少年方想嘲笑一番,却见小姑娘神色认真,红着脖子将他的身形推开。
“不、不可。”
她有些急。
“佛门净地……”
还有专门捉拿色.鬼的佛陀。
姜幼萤生怕姬礼被那樽佛像捉了去。
低下头,正见对方红着脸缩回了被窝,一双纤细的小手飞快将被子提起来,掩住鼻息。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姜幼萤的呼吸有些急促,被厚实的被褥一盖,又有些发闷了。
“皇上,不可以的。”
小姑娘双眸明亮,认真而道。
“还有,这院子里面、隔壁若是有其他人,被别人听见了,不好。”
她越说越羞,几乎要将整个头都埋进了被窝了。
见她这般认真,姬礼轻轻一叹,只好作罢。
他坐在床上,身侧之人像只鹌鹑般缩着脖子,月色落入眼眸之中,换来极为宠溺地一笑,他似乎有些无奈,伸了伸手,将姜幼萤的被子往下扯了些。
“好,朕不做坏事了。你也将被子拉下来些,小心把自己闷死了。”
后半夜,是一片风平浪静。
姬礼是正人君子,说不乱动,即便是生生忍着,也绝对不乱动。安静片刻,姜幼萤放下心来,飞快凑上前,在少年面颊上留下甜甜一吻。
“阿礼,睡觉啦。”
对于佛庙,她是怀有十二分的敬畏之心。
可即便是姬礼躺在身侧,这一夜,她却睡得极不安宁。
她做了一个很冗长的梦,梦境中,这三年的一幕幕在眼前流淌而过。她梦见了柔臻,绿衣,绯裳;梦见了逝去的梁贵妃与丽婕妤;还梦见了……
容羲。
对方站在黑暗尽头,朝她笑得温柔。
猛然一身冷汗,她从姬礼怀中醒来。
夜已深深,月色却是无比清明,正落在少年面容之上,将他那一双眼,映照得无比清冷。
姜幼萤一仰头,便对上了姬礼一双乌眸沉沉。
少女一愣。
“皇上?”
他怎么了?
怎么脸色这么差?
看着他拢在自己身边的手,姜幼萤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着了魇,许是在梦里头惊唤了一声,才叫对方扑过来,抱紧她。
可如今眼见着,姬礼却全然没有安抚她的意思,见她醒来后,眸色又是一沉。
“皇上,怎、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看着他的面色,姜幼萤莫名有些心虚。
姬礼面色微微一变。
一双手臂忽然收紧,而后,竟又将她径直松开。
少年别过脸。
“你方才,唤了容羲。”
一道明白的月光照在姜幼萤面上,如同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得她眸光猛然一颤。
“容、容羲?”
她方才,在姬礼怀中,唤了容羲的名字?!!
一瞬间,气氛沉闷到了极点。
不等她再度询问,姬礼忽然又是一躺,这一回,对方背对着她,倒头就睡。
他像是很生气。
他根本不理会她。
姜幼萤呆愣在原地,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臣妾……”
欲出声解释,对方沉闷地打断她:
“睡觉。”
他不想再听她说任何话!
方才他正浅眠,忽然听到身侧异响,慌忙一起身——小姑娘像是着了梦魇,双手向上扑腾着。姬礼着急坏了,想扑上前将她抱住,又怕自己的动静会惊吓到对方。
就这般犹豫之间,她忽然扑过来。
一下子,扑倒入他的怀里。
许是因为在梦中受了惊吓,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哭腔,口中所唤的,却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容羲哥哥……”
姬礼一愣,方欲安抚她的右手猛地顿在半空中。
一下子,变得无比僵硬。
……
姬礼此时的面色亦是无比僵硬。
窗帘未拉上,月光有些刺眼,照得他困意全无。他侧着身,听着身侧的动静,心中只想着:
再也不要理会她,再也不要心疼她,再也不要喜欢她。
今夜一过,朕不要再与这个女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他当真是要气死了!
姜幼萤自然不知道姬礼此时的想法。
对方背对着她躺下,只给她留一个清清冷冷的身形。几番踯躅,她也拉了拉被子,缩到暖和的被窝里。
眸光动了动,睫羽一颤,她更是困意全无。
她怎么能喊容羲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在梦里喊容羲的名字呢。
她怎么能在姬礼面前、哭着扑进他怀里,口中喊着的,却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呢?!!
姜幼萤咬了咬唇,看着他的后背,悄悄凑上前。
还是先哄哄他罢。
姬礼一向都是很好哄的。
忽然伸出一双手,姜幼萤将他抱住,小心翼翼地,将脸颊贴在对方的后背上,轻轻蹭了蹭。
“阿礼……”
如同一只小猫,向他撒娇。
果不其然,姬礼身形一僵。周遭又是一番静默,就在她将要放弃的时候,对方忽然闷闷出声:
“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
她咬了咬唇,不敢应答。
生怕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姬礼更生气了。
“为什么喊他的名字,还要叫他哥哥?”
姬礼的声音冷冰冰的。
她从来都没有叫过他哥哥!
姜幼萤一愣,还未来得及出声,对方忽然“腾”地一下转过身,望向她:
“叫声哥哥,朕就原谅你。”
第58章 . 一更 姬礼冷笑,“方才不是还唤容羲哥……
月光落在姬礼眼眸中。
清浅而晃荡。
闻言, 姜幼萤一怔神,只觉一道温热的气息忽然扑至,拂在少女微微发红的面颊上。
他垂下眼眸来。
“叫声哥哥给朕听。”
姬礼还是在生气的。
他十分气愤, 方才那一幕犹在眼前闪过——小姑娘粉扑扑的一张脸,声音中带了些哭腔, 边喊着那人的名字边扑进自己怀里。
他身子一愣,却也无法将其推开。
他恨!
他恨自己的不争气!
他怎么就不能、就不能态度强硬一些呢, 就不能硬气一点把她推开吗?!!
如此想着, 少年忍不住咬了咬牙, 再度望向她。
当那一双眼落下的那一瞬, 姜幼萤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是不怕姬礼的,可如今,对方那一双眸却是阴森森的, 好像……想要杀人。
他吃醋了。
如今这醋意, 完全盖过了那突如其来的愠怒之意。姜幼萤眼睁睁见着,下一瞬,对方竟又一低头。
整个人都凑过来。
他身上很香。
那道香气,是完全不同于容羲身上的梅寒清冽,姬礼身上的香气,是一片暖意融融的,带着些春日熹微的晨光, 尽数落于人的心坎上。
惹得她心头又是一荡漾。
少年忽闪着睫羽,面容干净。
下一声, 竟带了几分淡淡的央求。
“你从来都没有唤过朕哥哥。”
怎么能唤其他人哥哥呢。
又没有血缘关系。
姜幼萤抿了抿唇。
喏, 她还没开口叫姬礼呢,他倒是先原谅她了。
那语气有些委屈,她终是于心不忍, 咬着唇。
声音小小的:“阿礼哥哥……”
姬礼微微一拢眉。
他没有听清。
姜幼萤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像是一根针落在了地面上,姬礼看着她愈发涨红的小脸儿,一沉声:“朕没有听见。”
“阿礼哥哥。”
这一回,她的声音终于大了些。
姜幼萤攥着手边的被褥,掌心竟微微有些出汗。
细若蚊鸣,落于男子耳中,却激起一片眸光轻荡。
真好听。
她的声音软软的,面色也是羞羞的。
听不够。
姬礼将她抱紧了。
呼吸稍稍一滞,他的大手已然放在了自己腰间,姜幼萤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不自觉地将脑袋埋入了男子坚实的怀里。
这一扑,滚烫的脸颊贴在他起伏的胸膛处,她细细弱弱地咬字:“哥哥……阿礼哥哥。”
哥哥忽然一低身,落下唇来。
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被人忽然抬起下巴,乍一抬首,月色翕然入眸。少女的瞳眸里,是对方颀长的倒影,许是那一声“哥哥”勾地,姬礼眼中一瞬有了些占有欲。
情愫汹涌,澎湃而来。
他听不够,她温温软软的声音,带着些烟南的口音,像是掺了水的花瓣,一碰便要碎了。
姬礼堵住她的唇,送入吐息,声音闷闷哑哑的,“好阿萤,哥哥没听够……”
“哥、哥哥……”
身子忽然被人抱紧,他的手从少女腰间垂落,顺着被褥滑下。唇齿亦是啮咬着她的唇,像是在咬一朵含满了春天的花。
无边的盎然春色含了清晨清澈的露水,摇落在枝头,只一滴,那水露便顺着枝桠荡下,轻轻地、恰恰地,坠入那一朵细软的花蕊中。
他要将那花瓣咬碎,去舔.舐那柔软的花蕊。
乌发与月光齐齐垂落,将二人身形笼着,镀上一层淡淡的影。
他的乌眸愈发沉沉,姜幼萤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却能看清楚里头洋溢着的、那无法退却的情动。
他……
少女呼吸一滞,慌忙将他的手捉住,摇摇头:“不、不可。”
姬礼手指修长,冰凉。
被她那么一捉,男子果真停下动作,眼底多了几分疑色。
那句“可”字刚一落出声,姬礼再度追上来,他是极有力气的,只一只手,便又将少女的面颊半捧住,拉着靠向自己。
姜幼萤被他亲吻得头头发昏,又有些焦急,一寸一寸,急促地出声:
“哥哥,色、色.鬼……”
门口还立着那樽佛像,专门镇压从地府出来的小鬼。
“哥哥就是色.鬼。”
此时此刻,纵是被那密伽陀佛捉去、打入十八层地狱,姬礼想,他也认了。
他向来是不信佛的。
他更是不怕佛。
趁着少女微怔间,姬礼忽然一翻身,这一遭,惹得铺天盖地一阵急旋,素白的被褥带动着纱帘,被夜风吹动着,纷纷然落下。
姜幼萤身子一凛。
他的手指冰凉。
“姬礼、姬礼……”
她本就是畏寒,如何受得住这些折磨,忍不住慌忙将对方推开。她的力道落在少年身上,却是软绵绵地,姬礼轻轻一笑,“怎么又不叫哥哥了,嗯?”
“哥哥……”
“方才不是还唤容羲哥哥么?”
她、她再也不敢叫容羲了!
姜幼萤欲哭无泪。
里衣之下,是一件粉嫩的肚.兜,其上绣了一对鸳鸯,正是交颈。
好一番花前月下,春色窈窕。
他不光手掌冰冷,就连指甲盖也是冷的。
姜幼萤忽然想起来,肖德林曾千叮咛万嘱咐,每隔一晚,都要监督皇上喝上一碗药。
如今感受着他手掌的温度,她的耳垂几乎要红得滴出血来,试图跳转话题:
“皇上,您这两天,有没有喝药呀?”
定是没有喝的。
要不然,他的手指怎么会这么凉。
果不其然,一听到这句话,男子手指一顿。里衣扯了扯,露出少女圆润的肩头,和肩头上粉白色的带。
他有几分玩味地眯起眼睛。
“即便是没有喝药,哥哥也是弄得动的。”
姜幼萤一下子傻住。
姬姬姬……
姬礼!
少女羞愧难当,她压根儿就不是这个意思,但姬礼似乎完全误解了她,眼中的笑意愈发浓烈。他的眼眸很好看,素日里面对其他人时,是清冷自持的,像是一泓冷冽的清泉。面对她时,却又荡漾起一道道春波。
波光粼粼。
月亮倒映在波光之上,碎碎的,一池都捞不起来。
她拼命推搡着他,心中惦念着那院中的佛陀,可姬礼却以为她是欲迎还拒,愈发想要贴近……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啜泣声。
那是个女人的哭声,丝丝如律,怨气森森。姜幼萤吓得面色一白,慌忙扑入男子怀中。
“不、不会是那密伽陀佛,前来捉你了罢!”
她战战兢兢,舌头几乎打了结。
姬礼显然也听见了那声音,微微一拢眉,将她抱得愈发紧。
“不怕,且听听她在哭什么。”
姜幼萤往肩膀上提了提衣带子,屏息凝神。
可那女子只是哭,并不嚎啕,更未开口说什么话。那一阵哭泣声,不像是从院子中传来,倒像是——
“后山林。”
姬礼记得,方才童子引着二人来时,曾路过一片阴气森森的密林。
“阿礼,咱们要不要出去看看……”
对方这一直哭,叫他们如何睡觉呀。
那哭声哀婉、凄切,一丝丝,缠绕在姜幼萤心头。
让她十分慌。
姬礼想了想:“也好。走,我们出去看看。”
穿好衣裳欲出门时,姜幼萤忽然有些胆怯了。
“阿礼,我、我不敢。”
小姑娘猛地一拽回男子的手,整个人站在原地,“我害怕。”
月黑风高夜,若真有厉鬼,以哭声引二人前去,而后剥皮抽筋……
她怕被那厉鬼吃了!
清浅的月色落在少女面容之上,她站在那里,风飘飘,吹起她素色的衣角。
姬礼握紧了她的手,只听着那哭声又阵阵传来。
“阿萤,有朕在,不要怕。”
不知方丈如今有没有歇下,二人不敢贸然去打扰。
况且,他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么连这点小事都怕了?
姬礼一笑,“朕是天子,是大齐阳气最重的人,区区小鬼,伤不了你我。”
姜幼萤还是不信,站在原地,不肯与他一起走。
他有些无奈了:“她若是哭上一晚上,你我不可能一整夜不睡觉罢?放心,有朕在呢。大不了,朕与你一起死,做一对亡命鸳鸯,好不好?”
小姑娘被他给气笑了,猛地拍打了一下他的后背。
“瞎说什么呢!不吉利,呸呸呸!”
她才不要与姬礼一起死。
她要与姬礼一起活着,一起好好得活着。她要看着姬礼洗心革面,成为一代明君,而后名垂千史。
到时候,自己也许能沾一沾姬礼的光,成为一代贤后。
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见她一脸恼怒,姬礼只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十分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戳了戳她的小脸。
“好啦,放心,跟着朕,不会有小鬼敢伤咱们的。”
好一番犹豫,她终于随着姬礼往后山林处走去。
那声音果真是从后山林内传来。
越往前走,哭声便越发清晰,月光也越发煞白。
忽然,二人在一棵树下发现一名正埋着首啜泣的白衣女子。
她一身白衣,长发飘飘,似乎没有听见脚步声,对方未抬起头。姜幼萤愈发紧张了,刚准备扯扯他的手指,似乎知道她害怕,姬礼手上力道又一加紧。
牢牢将她牵住。
“喂。”
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还带了几分不耐烦,“你是何人,在此处哭什么?”
白衣女身形一顿,也像是愣了愣。见状,姜幼萤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素帕,偷偷递给姬礼。
姬礼仍是不耐烦,却还是听了她的话,将帕子递了过去。
“喏,别哭了,先擦擦眼泪。”
对方迟疑地伸出右手,这一回,二人确定了,眼前之人,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姑娘。
她如何跑到这里来,又为何哭?
姜幼萤满心疑惑。
看着那道孱弱的身形,还有微微抖动的双肩,姜幼萤觉得有些心疼。白衣女当真是极可怜的,那一条帕子,怎么也擦不干净其面上的清泪。不知过了多久,她攥着沾满了泪水的帕子,终于抬起头来。
面容清丽,未施粉黛,倒也算是个美人。
那一双乌眸沉沉,含着梨花带雨的雾气,和挥之不去的哀婉。
“奴家叫白怜。被仇家追杀,逃亡至此。”
她的声音亦是哀婉动人,听得姜幼萤心头一颤,半颗心又忍不住柔软下来。
她当真是极可怜的。
弱女子,被仇家追杀,一个人流落至此,无家可归。
身如浮萍,只能在密林中啜泣。
一时间,竟让她想起了些陈年往事。
三年之前,她亦是身如浮萍,被人刚买入京城,还未过门呢,世子府便被抄了。
还好有柔臻相助。
如今看着眼前这名哭泣的白衣女子,姜幼萤感同身受。
忍不住又轻轻一扯姬礼的衣角:“她好可怜啊,阿礼。”
姬礼轻轻“嗯”了一声。
男子眼中,却全半分怜悯之心。
姬礼看着白怜,那目光冰冷,毫无半分怜惜之色。白衣少女终于哭够了,从地上站起,朝二人弯了弯身,还了帕子。
“多谢姑娘,还有……这位公子。”
少女眼眸深深,望向姬礼。
她自知自己生得好看,那一双眼睛更是狐媚,不知晓迷倒了多少男子。也正是这一双美丽动人的眸子,为她招惹来了杀身之祸。
可面前这位男子望向她时,眸光却是清冷平淡,没有丝毫的波动。
面色亦是平静,甚至……还有些冰冷与不虞。
白怜一怔。
她能看出来,面前二人虽是装束素净淡雅,可腰间悬挂着的那枚玉佩,却是做工精细、价值连城。再细细一看,又见其仪表不凡,她便在心中暗暗猜测着——不知是哪户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小姐。
其实上山时,她曾在山下见到两辆马车。
大气纷奢,只一眼,便让她又生起了许多心思。
白怜心中暗想:那辆马车,许是眼前这二人的罢。
于是她乌眸一沉,眼中顿时又萦绕上了许多雾意,湿漉漉的。
女子望向身前之人。
“既然是上山祈福,二位必定是大善人。敢问二位善人,可否……收留奴家一晚?”
姜幼萤愣了愣,忍不住抬起头,望了身侧的姬礼一眼。
他颦起眉头,想也不想地欲拒绝。
可对方声音凄婉:“二位善人,奴家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若是下山……会遇见他们的人马,若是被抓住了、若是被抓住了……”
她忽然又开始抽泣。
那呜咽声一阵牵连着一阵,姜幼萤眼皮一跳,小声同姬礼道:
“罢了,阿礼,她这么可怜,咱们就收留她一晚罢。”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见她这么说,姬礼只好点头同意。
白衣女子面上立马露出欣喜与感激的神色,她慌忙走上前,又朝着二人恭敬地福了福身,几乎要给他们跪下来:
“多谢二位善人救命之恩!”
那一声声“大善人”,听得姜幼萤好不习惯,于是便同她道:
“你莫叫我善人,叫我阿萤便好。”
阿萤,阿萤。
她喜欢别人这么叫她。
譬如姬礼,譬如柔臻姐姐。
他们每次叫她时,神色都十分温柔。
白怜十分乖巧地“嗯”了一声,规规矩矩地跟在姜幼萤身后。
绕过一片竹林,姬礼轻车熟路地带着两名女子回到屋中。
只是路过门口那樽密伽陀佛像时,如恶作剧般,姜幼萤轻轻一扯他的袖子。
待他疑惑地转过头,正对上她颇为俏皮的一张鬼脸儿。
他一笑,有些无奈,笑容之中,却带了几分淡淡的宠溺。
这一切,都被白怜清晰地看在眼底。
回到屋中,姬礼率先走进房门,点燃了灯盏。灯火不甚明亮,却也十分温暖。姜幼萤拉着白怜的手,坐了下来。
“你饿不饿,冷不冷,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
白怜抿了抿唇,摇头。
声音温婉:“二位大善人肯收留奴家,奴家已经心满意足了,不敢再奢求其他。”
这心境,与她刚入采秀宫时一模一样。
那时候,成日都是做不完的活儿,即便是严严冬日,姜幼萤一双手仍然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手上还被冻出了些疮。
那时候,她任劳任怨,拼命干活儿。周围人有许多不满,但她没有,一直保持着一颗平常心。
她想,自己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还敢再去苛求什么呢?
一想到这里,姜幼萤忍不住又有些心疼眼前之人,温和着眉目,同她道:
“那你先在这里睡一晚,明日我给你些银两,你离开京城。”
想了想,又道:“嗯……去烟南去,那里很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
“烟南?”
白怜眸光微微一闪,“善人可是烟南人。”
听口音,她的声音软软糯糯的。
姜幼萤点了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待转过头去,她隐约感觉到,姬礼有些不高兴。
如今只有一张床铺,也只能容得下两个人的身形,若是三个人同睡在一张床上……
不行不行。
且不说男女之防,姬礼身为天子,与她们挤在一起,真是罪过。
姜幼萤看了看地面。
地面很干净,估摸着早晚有人打扫,不如一个人打地铺罢。
可是,谁睡在地上呢。
姜幼萤又有些两难。
让白怜睡?好像有些不太客气,她脸皮薄,有些拉不下来面子。
让姬礼睡?那更不行了,他可是天子,是大齐最尊贵的人哎……
那……自己睡?
姜幼萤回过头,看了姬礼一眼。
姬礼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亦是望了过来。
难不成……姬礼与白怜一起睡?
不行不行!
内心深处,忽然涌上一股异样之感。
姬礼是她的。
几经相处,姜幼萤才发现,自己居然也变得这么小气自私。
虽说男子有三妻四妾是寻常事情,姬礼是皇帝,更得有七十二嫔妃了。可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与其他女子一起……
她还是会吃醋,会伤心,会难受。
“让她睡地上。”
似乎看出了姜幼萤的心思,姬礼一把拉住她,不由分说地往床边走。
语气冷冰冰地,径直将白怜一个人仍在了原地。
姜幼萤一愣。
姬礼可真是……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姜幼萤没法儿,被对方直接按在床榻上,只一瞬,他的声音便低低地落了下来:
“只能睡两个人的床,莫不是你还想着让朕睡在地上?”
“不、不是。”
姜幼萤咽了咽口水。
她怎么敢。
姬礼又一弯身,语气愈发促狭。
“或者,你还想要哥哥与其他女人睡一起?”
他一顿声,下一刻,几乎咬牙切齿:
“想也别想!”
第59章 . 二更 是正妻。
姜幼萤:……
她还没说什么呢。
姬礼脸色有点臭, 直接把她拽上床,而后将床帘子放下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似乎极为嫌弃如今正站在房间里的白怜。
他当然讨厌她, 就是这个女人,害了他的好事。
姬礼冷着脸, 随意甩下一床被褥,扔到地上。
“安生点儿, 再敢发出什么声音, 就把你舌头扒了。”
白怜:……
不是姬礼唬她, 拔人舌头这种事儿, 他还真做过。
还做过不少。
白怜显然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不近人情,看着床榻上那两道身影,抿了抿唇, 终是默不作声地将地铺打好了。
许是有了姬礼方才那一番吓唬, 这一晚,白怜十分安静。
姬礼抱着她,背对着地上之人,在她耳边徐徐呵出一团气。
屋内有些冷,男子的怀抱却是热烫。那吐息轻轻落下来,姬礼几乎要咬着她的耳朵,恨恨道:
“只有这一回, 下次不许了。”
他紧紧抱着她,不让她动。
姜幼萤只好乖巧地躺在他怀里, 愣愣地点了点头。
男子一叹息。
方才在山林中, 他便敏锐地发现,那白怜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
她生得极媚,眼波灵动, 朝他望来。特别是一双乌眸中沾染了些湿润之意,更显得她有几分楚楚可怜。
这般媚色,这般可怜……又有这副好容貌。若是一般男子,定是一下子就为她倾倒罢。
可方才落入他眼里,他只觉得十分的做作。
姬礼抱紧了怀中的少女。
这傻子,心怎么这么大呢。
……
这一晚,许是有姬礼抱着,姜幼萤睡得十分踏实。
醒来之时,白怜却不知所踪了。
原先扔下的被褥被她整齐地叠着、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喏,你看她人还是蛮好的嘛……”
都没有怎么麻烦他们。
姬礼看了看折叠整齐得被褥,眼底的提防消散几分,而后走过去将其拿起,重新摆到床上。
他们该回宫了。
正准备出门,房门忽然被人轻轻敲了敲,二人还以为是方丈,一大开门,来者居然是刚刚消失的白怜。
“二位善人。”
见了他们,女子恭敬一福身,“奴家心想着,二位善人刚醒来,要吃些东西的,于是便去找了方丈,化了些斋。”
正说着,她取出两份斋饭来,模样乖巧懂事,看得人好心怜。
“奴家方才吃过了,还望二位善人不嫌弃……奴家得了二位的接济,不知如何报答,只能做些小事。”
姬礼又瞟了她一眼。
迎上那道清冷的目光,白怜无端一瑟缩,紧接着,似乎有些不敢凑近他,只将斋饭放在桌子上,便悄悄跑到另一边去。
姜幼萤也没想到,白怜能怕姬礼怕成这样。
无奈一叹息,白怜打的这些斋饭还算是好吃,她填饱了肚子,转头一看,姬礼却是未怎么动筷子。
“怎么不吃。”
“金贵,吃不下这些糙食。”
白怜在一旁听了,面色一红。
自己昨晚的献媚对方想必已看在眼里,这一句“糙食”,可不是指代她呢。
用完早饭,姜幼萤便要下山了,下山之前,从怀中取出些银两,走到白怜身前。
“这些银子你拿着,去烟南也好,去其他地方也罢,总归你用上三四个月的。”
对方摇摇头,神色有些慌乱。
“善人,这、这太贵重了。奴家不敢收。”
“你收着罢,萍水相逢,你我也算是有缘分。前些日子我在这里受了庇佑,如今又在这里遇见了你,也算是以德报德罢。”
她的声音清澈,落入姬礼耳中,闻言,他的目光这才稍稍缓和。
可白怜仍是不收。
“善人,您若真想帮奴家,不若……不若收了奴家罢。阿怜求求您了,阿怜在外面遭人追杀,他们要卸掉阿怜的双手双腿、把阿怜乱棍打死……我已经没有亲人了,善人,奴家已经是无家可归了。”
她说得凄凄切切,眼见着,又要落下泪来。
“善人,求求您,收了阿怜罢。阿怜什么都会做,洗衣生火做饭,阿怜都会的。阿怜也不要什么银子,只求您能收了我,要不然、要不然……”
她忽然一抬面,眼中已有晶莹的泪珠。
“阿怜会惨死街头的!”
这一声,让姜幼萤面色微微一骇。
她说得真挚而凄切,让人听了,不忍潸然泪下,同情其这名少女来。
“善人,奴家求求您、求求您了……”
她几乎要给自己跪下!
姜幼萤慌忙往前走一步,徐徐接住了她的身形。
“罢了,你方才说,你什么都会做?”
“嗯!”白怜忙不迭摇头。
“奴家可以照顾善人起居,善人将奴家当做一个奴婢就行。”
刚好,绯裳方被姬礼打入采秀宫,凤鸾居此时缺一些人手。
她看着白怜,也算是合眼缘。
于是姜幼萤便转身,欲同姬礼商量。
谁知,姬礼却一点也不肯给白怜好脸色看。
姜幼萤不知晓姬礼为何这么讨厌白怜,只能好脾气地上前,同他轻声:“阿礼,先前你不是也说了,要心怀天下苍生么?咱们如今把她带回去,也算是做一件好事。凤鸾居内刚好缺一个掌事的丫鬟,我看着她模样也算是伶俐,咱们不若就将她收留下来罢。”
说了好一番话,他终于松了松眉头,无奈一叹息。
“也罢,那就把她收下,只要你不后悔就好。”
姜幼萤欢天喜地,转过身,将白怜的手一牵。
“阿礼已经同意带你回去了,你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我们即刻便要出发了。”
“回善人,奴家没有的。”
白怜一摇头。
走下山,却只有两辆马车。
一辆马车里,自然也是塞不下三个人的。
这一回,姬礼目光灼灼,仍是看着她。
想起来昨夜对白怜的冷落,姜幼萤总归有些不好意思,便走到姬礼面前,轻声哄道:
“我与她坐一辆马车,皇上自己坐一辆,好不好?”
姬礼微微垂眸,睨了她一眼。一双眼正对上那一双明亮的眼眸,少女眼中有细软的微光闪烁。
他轻轻哼了一声,不应答,径直走上一辆马车。
姬礼,等我回去再好好补偿你罢。
姜幼萤看着他走上马车后,又吩咐下人照顾着白怜。二人同坐在一辆马车上,车内有些狭窄,身侧的女子有些诚惶诚恐。
“小姐,奴婢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
如今她已是姜幼萤的奴婢,自然得唤她一声“小姐”的。
姜幼萤摇摇头,示意她放宽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将白怜带回去。如今看着眼前之人,她仿若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同样是那般迷惘、彷徨、无助。
三年前,她有柔臻、有姬礼相助。
有人捞了她一把,才有了如今的姜幼萤。
风轻轻,将车帘子微微带起,几许日光穿透,洒在二人面容之上。姜幼萤微微侧首,看着身边一袭素衫的姑娘,她敛目垂容,看上去十分乖巧规矩。
应该是个伶俐的丫头。
绯裳走了,姜幼萤心想,白怜也许可以接替绯裳。
再看一遍她的眉眼,姜幼萤恍然明白过来。
——白怜的眼眸,竟有一丝像柔臻。
一想起柔臻,她的心又无端柔软下来。
姬礼,柔臻,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人了。
马车一路行走,二人肩并肩坐着,一路也有些沉闷。顷刻,对方忽然开口,似乎想打破这阵尴尬的沉闷声。
“小姐,您应该是大户人家罢。”
看着马车,看着衣冠,定不是寂寂无名之辈。
大户人家?
姜幼萤笑了笑,“算是吧。”
她尚未告诉对方,自己与姬礼的真实身份。
“那您……与那位善人,是夫妻吗?”
对方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好奇。
一听到“夫妻”这个词,姜幼萤有些害羞,稍稍低下了头。
须臾,轻轻“嗯”了一声:“是,是夫妻。”
是正妻。
白怜眸光微微一动。
紧接着,便开始不着痕迹地恭维:“奴婢一猜您与那位善人是夫妻,小姐与他,是一样的心善!”
姜幼萤便笑笑:“不瞒你说,此次上山,我与他皆是为了还愿。前一阵子,我大病了一场,危在旦夕,是他跑到这里问了方丈后,我才好了起来。如今把你带回去,也算是以德报德了。”
如此,她会安心一些。
姬礼要当明君,要兼济天下,眼前的白怜,自然也是这大齐子民之中的一个。
她眉目温和,笑得温婉,让白怜一晃神。
须臾,对方又轻声:“嗯,您与公子不光是一样心善,奴婢还看出来了,公子十分疼爱小姐。老天有眼,定会保佑小姐与公子的。”
姜幼萤又抿了抿唇,一笑。
忽然,马车外飘来一缕饭香。
闻着这道香气,她忽然又有些馋了。忍不住伸出手,抬了抬马车帘。
他们居然路过了邹记桃花铺子!
“停一停,停一停——”
她连忙出声,唤道。
既然是路过邹记桃花铺子,自然是要下马车,去买些糕点回宫的。
路边不仅有邹记铺子,还有烤鸡鸭,阵阵香气传来,正是人间烟火的味道。似乎听到了姜幼萤的声音,姬礼那辆马车也停下,她带着白怜,跳下马车来。
“阿礼,”她指着邹记的牌匾,同男子撒娇,“我想要~”
白怜走到她身后,微微垂着头。
可余光却忍不住往上,偷偷朝男子瞟去。
率先瞟见的是他的靴子——从此出来,他虽穿得素净不张扬,可那双靴子却是用金丝线勾勒着,徐徐镶出一朵祥云。
而后再是他的腰身——他看上去十分年轻,估摸着有二十岁上下,那腰身看上去亦是十分有力道。白怜的脸微微一红。
那腰间更是佩了一块莹白无暇的玉,一看便是价格不菲。
再往上看……
白怜抿了抿唇。
再往上,便是他的脖颈。
姬礼的头发未束,随意地披散下来,倒是有几分魏晋风骨。只一眼,女子的一颗心便是一颤动,第二眼望去——
白怜兀地一蹙眉。
微风吹过,扬起他耳边的乌发,他的脖颈之处,竟有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好生……暧昧。
白怜的脸又是一红,内心深处,竟涌现上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之感。
脑海中,不禁是一番浮想联翩。
不过一瞬,女子的面色变了又变。姜幼萤站在她身前,自然无法窥看到她的神色,更是无法知晓对方此时的心境。
姬礼走到她面前,稍稍一顿步,而后听了她的话,阔步朝着邹记桃花铺子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面色仍有些清冷。
姜幼萤以为他还在生容羲的气,便又走上前,在他的耳边悄声道:“阿礼,你莫生气嘛,我很久之前就跟容羲认识了,我与他,只是故人关系。”
闻言,姬礼面色微微一变。
他好像更生气了。
冷冷哼一声,他将袖子抽走,嘴上却落下一句:“还要吃什么?”
“烧鸡!”
他一袭素衣,走远了。
姜幼萤对着他的背影嘿嘿一笑,不一阵儿,他便带着两样东西回来。面上虽是清冷,做起事情来,他却是十分细致的。似乎考虑到了白怜,姬礼买了整整两只烧鸡。
“你呢,你不吃吗?”
她看着少年手中的两只鸡,好奇地眨了眨眼。
姬礼静默一阵。
“不吃了。”
忽然把烧鸡往她怀里一扔,竟又耍起小孩子脾气了,“去,你们拿去吃。”
他似乎很厌恶与白怜接触,径直将两只烧鸡都扔给了她。
他才一口都不要吃呢!
烧鸡香喷喷的,正是外酥里嫩,只一眼,便看得人直流口水。
正欲再度上车时,白怜忽然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小姐,奴婢身子不太好,时常要去药铺里买药。小姐可否稍等奴婢片刻,奴婢去买一味药,很快便回来。”
“好。”
姜幼萤抱着烧鸡,点了点头。
只经过方才那一番接触,白怜已经看出来了,自家这位小姐是极好说话的,为人善良大方,是个好主子。倒是她身边的公子……
长得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却是个清冷的性子。
心中暗暗估摸着,却又在路过姬礼的时候,忍不住再度偏过头去,偷偷地看了姬礼一眼。
面容虽是阴冷,却是异常清俊。他紧抿着薄唇,擦肩而过的一瞬,男子终于微微一侧首。
目光恰恰一对视。
一个是平淡清冷,一个是娇弱无骨。
她轻轻抿了抿唇,而后弯眸,朝他一笑。
男子一皱眉。
矫情。
许是身体仍有些不舒服,白怜捂着胸口,身形袅袅,离去了。
那一对莲足轻轻荡开,惹得周围许多男子频频回眸,忍不住观望。
当然,他们观望的自然不止白怜一个。
姜幼萤站在一边,一声□□色的衣裙,同样是未施粉黛,却是清丽娇矜。
那一道道目光落在少女面上,她有些迟钝,似乎还未察觉,却让一侧的姬礼又拢起眉头。还未目送着白怜远去呢,手腕上忽然一道重力,对方不由分说地将她直直拽到车厢里。
“哎,姬礼——”
始料未及,她惊呼一声,“你干嘛?”
狭小的车厢内,眼前的光影一下子昏暗下来。
姬礼的半张面容,融于一片阴影之中。
姜幼萤坐稳了,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正见他眼底一道阴翳,眸光明灭恍惚。
犹如匆匆逃出窗帘的日光,只在转瞬之间,便不剩一丝好光色。
她不解,呼吸仍有些急促,“你、你做什么?”
这么多人,径直把她拉到马车上,光天化日,真是……
不知羞耻!
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姬礼面色不善,眸光亦是阴沉到了极致,似乎在生生忍耐着什么。看着她眼中的无辜之色,男子只觉得怒火直从脚底往上涌,生生冲得他头脑发晕!
不等她反应,男子一下压下身去,一手扶着车壁,一手捏紧了她的下颌。
语气不悦,眸光森森: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带上她。”
第60章 三合一
眸光阴森森的……
姜幼萤一愣。
他、他这是怎么了。
他难道不是在因为容羲生气吗?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见那一双乌眸沉沉,日光清浅,穿不过厚厚的马车帘。
她唯恐对方误会, 便强装作镇定之状,如实同姬礼道:
“皇上, 臣妾与容大人……先前在烟南便认得。皇上也知道,臣妾先前是花楼中人——但皇上放心, 阿萤从未与他发生过什么事。仅是隔着一道帷帐, 匆匆见了一面。”
姬礼扶着车壁的手又是一顿。
一双眸落下, 她微微抿着唇, 睁大了一双雾意朦胧的眼。
像小鹿一样。
柔软,温和。
让人不忍去发火。
搭在车壁上的手又是一紧,紧接着,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姜幼萤被他一只手挑着, 被迫抬起头来。髻上流苏微微一晃荡,折射出一道细闪的光。
像是星星,落入了姬礼眸中。
他忽然一沉声:
“你与容羲……罢了。”
都是前尘往事。
可即便是如此,姜幼萤还是在对方的语气里,听到了几分酸味儿。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酸味,一半是因为容羲, 而另一半……
白怜。
姜幼萤眼睁睁看着,男子幽暗的瞳眸中, 忽然闪过一道寒光。
她缩了缩身子, 轻轻揪了揪对方的衣角:“阿礼,莫生气了嘛……”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眼眸一亮, 忽然直起身,飞快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
一个带着些糕点清香的吻,姬礼微微一怔。
“别生气啦。”
一垂首,便是少女一双粲然如月的弯眸。
“阿萤只喜欢阿礼。”
阿萤只追逐阿礼。
就如同萤火虫追逐月亮,不曾停歇。
她的语气软软的,轻糯糯的,落入男子耳中,激得他眸光一阵微荡。姬礼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些,却又伸出手来握住她的下巴,一低身。
说也奇怪,他方才明明没有吃那邹记桃花铺子的糕点,口唇之间,却是一片香甜的味道。
“唔……”
他微微歪着头,手指由她的下巴滑到脸颊一侧,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车壁上。
“阿、阿礼。”
这一吻愈发深.入,直将她的呼吸寸寸淹没。
够了,够了。
她受不住了,身子即便是被他轻轻抵着,却如同一下子散了力气般,脊柱也被人忽然抽走了。
娇软的身形,一寸寸滑下。
“阿礼……”
他的吻辗转从小舌中抽出,呼吸流连于少女的唇角。
而后又是往下滑去。
如先前一般,他咬向少女那细长的脖颈,姜幼萤终于忍受不住,轻轻叫了一声。这一声,男子后背猛然一僵,接下来便是铺天盖地的亲吻。
“阿礼,阿礼,”
姜幼萤慌忙抱住他的背,“我、我错了……”
她再也不惹他生气了!
姬礼愠怒起来,像极了一头发疯的小兽。唇齿一点点,啮过她的脖颈。对方似乎喜欢极了她那一双精致的锁骨,微凉的双唇轻轻蹭着,引得她手指微微蜷动。
咬着一口小银牙,牙关轻轻颤栗。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从她颈窝处抬起一双眼。
那眼神,姜幼萤看得十分清晰——不仅是一个男子的情动,更多的,则是满满得占有之欲。他喜欢紧紧地牵着她,喜欢狠狠地抱住她,喜欢无时无刻不将她搂着。
生怕她会从手边溜走。
正是好一番天塌地陷,姜幼萤感觉浑身的热意都被对方勾了出来。马车内有些狭小,二人紧紧贴着,她能听到姬礼那剧烈的心跳声。
还有……炽热的呼吸。
他头发披散,乖顺地垂在胸前于身后。
眸光轻轻颤动,望向她。
眼中是一泓无边春色,像是娇花沾了雾水,倒映在那双明澈的瞳眸中。那道眼神,看得姜幼萤又是心尖儿一颤,忍不住伸出小指头,勾了勾姬礼的袖。
“皇上,咱们回去再、再弄,好不好?”
如今还在街市上呢。
马车虽是封闭,车帘也是紧紧垂着,可周围却是喧嚣闹腾的街市,还有川流涌动的人群。
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方才姬礼咬她时,姜幼萤亦是紧咬着牙关,生怕自己发出些什么令人又羞又躁的声音来。
面对姬礼,她向来都没有抵抗力。
她无法拒绝对方的呢喃,无法拒绝对方的亲热,就连那呼吸与心跳声,都是不忍去拒绝一丝一毫的。
此情此景,她真怕对方会折腾下去,再往下折腾,不光是他,就连自己也忍不住了。
脑海中,忽然闪过玉池那一夜。
周遭是湿漉漉的雾水,几颗晶莹剔透的珠凝在少年坚实有力的胸膛处,那是一片健康的、却也令人面红耳赤的肤色,姜幼萤偏过头去,不敢看他。
他的声音、他的呼吸声,亦是湿漉漉的。
……
莫名其妙的,少女心头又是一颤。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将他推了推。
“皇上……”
她小心地低着头,敛目垂容,那一双素白的柔荑搭在男子胸膛上,却又无端衬出几分娇弱无骨。
姬礼顿了顿,方欲将她的手腕再度抓住,马车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公子、小姐,奴婢回来了。”
二人眸光微顿。
是白怜。
慌忙回过神来,姜幼萤把姬礼从自己身上推开,可他却是不动,一双乌眸仍瞧着她,眼中有几分促狭。
“皇上、皇上要做什么。”
她咬着唇,声音低到了极致。
“做你。”
姬礼忽然将她推下。
后背紧紧贴到车壁上,又是一道凉意。姬礼已然转过头,隔着一道车壁,朝车外之人冷声:“不长眼色的东西,滚。”
门口的白怜似乎愣了。
好一番静默,姬礼又冷笑着,转过头来。
“姜幼萤,你可真是喜欢给自己找事。”
那白怜,一看便是心术不正。
他冷冷笑着,低下身来。
“你猜,她一会儿会如何?”
姜幼萤一愣,显然不知对方所言何意。
“不过是条无关紧要的人命罢了,你要朕把她带回宫,你要救济她,你说,她是朕的子民,是大齐的子民。”
“你又曾想过,街上的流浪汉,亦是一条鲜活的人命?他们亦是朕的百姓,是朕的子民。”
“你怎么不去救他们?”
这一句接着一句,句句皆是锋芒。
他语气锐利,毫不留情面。
“她是弱女子,她是落了难,她是可怜。可那流浪汉,又何曾不是可怜可悲之人呢?”
“姜幼萤,善良是一件好事,可你不要将你的善良用错了地方。”
虽然将她推倒在车壁上,可对方双手规矩,只是伸出右手来,轻轻抚摸着她粉扑扑的脸颊。
掌心有些茧,却莫名让她感到一阵安心。
“你还不懂,很多时候,面对一些人,我们决不能善良。”
不能优柔寡断,不能被所谓的善良所左右。
望向她那一双忽然漫起雾气的双眸,姬礼幽幽一叹,耐下性子,同她轻声道:
“你可还记得,她昨天晚上说过的话?”
什么话?
“她说,她是被人追杀,逃亡到此处。你只觉得她处于弱势,她是一名弱女子,可你有没有问过、有没有想过,她是为何遭人追杀?究竟是对方欺凌,还是她本身就犯了错?”
“你没有。”
姬礼的声音平静:
“你只是下意识觉得,所有弱势的,就一定是对的,就一定是需要帮助、需要接济的。她都被人追杀了、她都无家可归了、她都可怜成那个样子了,我们理应要捞她一把,理应要救救她的。”
“可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要救她?她告诉你为什么自己遭人追杀了吗?”
“她没有。”
“那她为何要三缄其口,不告诉你真想、故作沉默呢?”
姬礼坐在她身前,并没有压着她。姜幼萤只一撑手臂,便支起了身子。
抬起一双眼来,望向男子。
他眸光精细,面上尽是精明的考量。
如同审视一般,那锐利如鹰隼的眸光直直一落下,即便是相处这么久了,可一旦姬礼用那眼神打量自己时,姜幼萤仍忍不住想要往后缩。
她始终记着,面前之人,不仅是自己的夫君,更是大齐的帝君。
他是大齐的皇帝,他精明而冷血,他可以在极为短暂的时间内,将所有事都想得十分周旋。
但是她不能。
她没有见识过大江大河,更不知道大齐有多么广阔。她的眼界很小,先前之后烟南花楼,如今只有小小一个凤鸾居。
还有他的坤明宫。
很多事情,她都不懂。
她只知道,有人求助,她是要帮的,尤其是遇见了弱女子,便愈发容易生出同情心。但姬礼如今却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她错了。
忽然有日光穿过那厚厚的窗帘,落在男子清俊的面容之上,他似乎有些无奈,一叹息:
“罢了,这一回,朕先听你的,将她带回宫。若是以后出了什么事,可别再来找朕哭。”
他是要他长长记性的。
姜幼萤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春日将近,二人面上都有了些绯意。姬礼垂下眼眸,一时间,眼底尽是一番温柔之意。
“姜幼萤,你再这么傻,以后是会吃苦头的。”
他冷血无情,她却善良到了极致。
如此看来,他们两个人,倒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天作之合。
“如今有朕护着你,出了事情,有朕帮你收拾着。长久以后呢,若是以后、以后——”
正说着,唇上忽然一沉,少女慌忙伸出手,将他的唇齿掩住。
“皇上,莫说。”
不吉利,呸呸呸。
她声音柔柔的,只轻缓说出一个字,便让他心头的愠怒之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去了。
她说:“皇上,阿萤要一直在皇上身边,要一直陪着皇上。”
不离开了,无论如何,也不再离开了。
男子眸光一软。
一颗心,亦是这般无声地柔软了下来。他望向少女素净的面容,似乎有些说不过她,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将她滑落在肩膀处的衣裳拉了上去。
“罢了,若是真能照顾你一辈子,也挺好的。”
就让她这么纯真善良下去罢。
所有脏事、所有带了血的东西,就让他一个人去做、去碰。
所有重担,他一个人也可以承担。
……
当他的手指无意落在肩头处时,姜幼萤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羞赧万分,让她慌忙将衣领子往上提了提,方收拾整齐,姬礼又轻轻一垂手,将她的头发捋了捋。
一切收拾妥当,他这才掀开马车帘,跳下去。
白怜正规矩站在马车下,方才似乎被他吓到了,如今看着走下马车的姬礼,不敢抬头。
如今倒是规规矩矩地把狐狸尾巴夹得紧紧的。
姬礼一冷笑。
姜幼萤坐在马车里,看着少女再度上了车。
她的怀中多了一串小药包,见了姜幼萤,白怜将手中的碎银呈上。
方才她买药的钱,也是姜幼萤给的。
白怜似乎有些诚惶诚恐,“小姐,这是药铺老板找的银子,奴婢身子不好,买了三包药。”
姜幼萤一垂眸。
不知是些什么药,药材用暗黄色的纸结结实实地包着。一看见这些草药,她忽然想起来,姬礼的身子也是不好。
“你的身子也不好吗?”
白怜抿了抿唇,点头,“是。”
她一叹息,忽然有些担心姬礼的身体了。
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喝药,不知道如今身子如何,难不难受。
此后的一段路,不知是不是被姬礼吓到了,白怜全程都消停了许多。
一路上寂静无声,只余清风时不时吹动车帘,日光悄悄地钻进来。
落入姜幼萤的面容、发隙、眉梢。
她忽然有些昏昏欲睡。
好一阵困意,少女揉了揉太阳穴,见状,白怜便凑过去,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小姐,您若是困了,便靠在白怜肩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朝对方一笑。
那笑容清浅淡雅,如同一朵缓缓盛开的菊花。
白怜一时有些发愣。
“小姐,我们还要行多久呀。”
穿过一条又一条街市,白怜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再往前走,便越发觉得庄严肃穆。
若是她没记错,再往前一段路,便是……
她的心跳忽然开始加速。
姜幼萤没有看出她面上的不自然,轻声言语:“马上就要到了。”
“小姐,您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对方突然问道。
姜幼萤好脾气,“我姓姜。”
姜。
白怜一皱眉,倒是没听说过,京城里有姜这个大姓啊。倒是当今圣上新封的皇后娘娘……
不等她细细思索,马车骤然停下,仆人上前,恭恭敬敬地将车帘掀开:
“娘娘,到了。”
娘娘?
等等——娘娘?!
白怜满眼震撼——眼前这一位,莫不是民间流传甚广的那名、将皇帝迷得七荤八素的、普通人家出生的皇后娘娘?!!
姜幼萤刚一走下马车,便发现白怜在原地傻傻坐着,脸上尽是惊骇之意。
“娘、娘娘……”
再出声时,不光是面色,她的语气亦是惶惶然。
似乎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姜幼萤淡淡一笑,轻轻牵过她的手。
“莫害怕,你且随本宫来。”
出宫了一整夜,姬礼有许多事情还要处理,与她匆匆说了几句话后,便赶忙离去了。
自从说好了要当一名明君,他整个人都收敛了许多。处理政事来,更是一丝不苟,让姜幼萤十分欣慰。
姬礼在一步步变好,她亦是在慢慢变好。
她同柔臻学了许多饭菜手艺,还读了许多诗书,与……
花柳本。
回到凤鸾居,身后的白怜更是震惊地挪不动脚。方才一进院子,她的腿就软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宫殿,抬头望向周遭时,一双眼瞪得圆滚滚的,嘴巴亦是惊讶得合不上。
听见主子回宫,绿衣浅笑着迎上前,看见姜幼萤身后那位,微微一怔:
“娘娘,这位是……”
衣着有些朴素,甚至还有几分简陋。
姜幼萤回头招招手,将白怜引过来,做了一番介绍。
言简意赅,绿衣也没有什么疑心,朝白怜友好一笑。
姜幼萤吩咐下去:“绿衣,你先带着白怜去内务府简单记个名。凤鸾居的人手少,分她一些活来做。”
自从绯裳走后,绿衣一个人有些应付不过来。
多了一个人替自己分忧,绿衣自然是十分欣喜,高高兴兴地带白怜去记名了。
时间一连过了三日,没有姬礼说的那般“不省心”,相反,白怜倒是十分乖巧懂事。
她是个伶俐的丫头,做起事情来,更是十分勤快,很多事都不用姜幼萤去操闲心。即便是那么复杂的宫规,给她半天,她便将那些条条框框烂熟于心。
有时候,看着白怜忙碌的背影,姜幼萤忍不住心想——她是因为遇见了什么人,还是因为做了什么事,才逃亡至此呢?
怕是揭她的旧伤疤,这个疑虑一直在心头打转,她也一直没有问出声。
这天下午,午睡醒来,她心中无端有些烦闷。
便叫上了白怜,与她一起去后花园里散散步。
一是为了散心,其二,便是带白怜去后花园里走走、多了解了解皇宫,日后也好办事些。
听见了皇后娘娘的话,白怜点点头,乖巧地放下了手里的活儿。
一路跟在自家娘娘身后,自从知道了她的身份是皇后娘娘,她便比在国安寺乖巧上许多。
姜幼萤一手轻摇着小扇,往后园走去。
若是想去后园,首先要穿过一条通往坤明宫的路。二人一前一后慢吞吞走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侧闪过的一道人影。
对方一看见二人,步子微微一顿。
“容大人。”
身侧有小仆人轻轻唤了他一声,容羲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卷宗。
“容大人,怎么了?”
男子面色微微怔忡,只见着不远处那两名女子拐入后花园。其中一人他是认得的,历经了两世,不过一个匆匆闪过的背影,容羲便能在第一时刻认出她来。
“无事。”
两道身形远去,容羲黯淡一垂眸,“出宫罢。”
他方才进宫给皇上呈交卷宗,却莫名其妙觉得,皇上看他的眼神,隐隐有些不对劲。
似乎有一种……淡淡的敌意。
容羲没有多想。
走路过花园小道,天上忽然落了雨。
身侧白怜轻轻拢起眉,二人出门得急,没有携带雨具。
“娘娘,咱们要不要先去……皇上那里避避雨?”
后花园的花还未盛开,后宫的娘娘们更是无心赏花,故此,后花园罕有人烟。
她们也不能再向旁人求助雨具。
眼下情形,也只有求助于姬礼了。
姜幼萤只好点了点头,准备与白怜一同向坤明宫走去。
令二人完全没想到的是,这雨水竟来得这么急,方往前迈了没几步,倾盆大雨忽然倾泻而下,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这雨——怎么这般大!”
白怜声音有些焦急,“娘娘,雨下得这般急,这可如何是好。”
看来,如今只能站在亭子中避雨。
姜幼萤心中安慰着自己——这雨水来得急,估计一会儿离去得也急。待这场雨停了,她们回宫便好。
待在亭中的这些时辰,全当是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了。
皇宫不愧是皇宫,就连后花园的小亭也是精致无比。
白怜露出了没有见识的眼神。
亭子内挂着帷帘,素白色的纱帘,险险地垂落在地上。姜幼萤掀开一道帘子,再往亭子里头走去。白怜则站在那里,替她看着外头的雨势。
亭子很大,最里处,有一方小凳。
少女坐在上面,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裙裳。
忽然听到外面有些动静。
“大人。”
容羲回过头,轻轻比出一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先不要出声。
这一路,他是偷偷跟过来的。
他知晓,自己尾随这一行径十分的卑鄙,可当他瞧见亭间那一抹素影时,却又是一阵百转千回。他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自己历经了整整两世,亦是有许多些事情要她先去仔细提防。
虽然容羲发现,这一世,似乎与上一世隐约有些不大一样。
上一世,姬礼克己守礼,而姜幼萤,却是个欢脱活泼的性子。
他方欲走上前,却又忍不住在亭子外头顿住。
若是没记错,她身侧还跟了个眼生的小宫女,容羲怕自己贸然前去找她、若是被别有用人之人看见,那当真是落人口舌了。
如此想着,一番犹豫踯躅,男子又转过身去。
罢了。
轻轻一声叹息。
他欲抬步,无声离去。
身侧的小仆人完全不明白自家主子这一番行径的用意,更是不清楚,当朝皇后正坐在这亭中。他又将伞撑了撑,高举过紫衣之人的头顶,轻声道:
“大人,欲越下越大了,大人当心淋着雨。”
容羲闷闷地“嗯”了一声。
旋即,方欲踱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极为轻幽幽的脚步声,引得男子身形一顿,却是不敢回过头。
身后有人。
他屏息凝神。
身后的人伸出手,轻轻掀开小亭的帷帘。
他呼吸一顿。
整个身子,不由得绷得僵直!
他就站在亭子不远处,对方只要稍微迈一下步子,那手便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他的身形。如此想着,容羲的神色愈发有些不自然,牵动着眸光亦是一阵颤动。
“你先走罢,去马车那里等我。”
他清清冷冷一出声,吩咐着下人离去。
小后生不明所以,却完全不敢违背自家主子的吩咐,轻轻“嗯”了一声。离去之时,还忍不住偏过头去,看了正站在亭子中的少女一眼。
她一袭素衣,正站在帘子之后,身形影影绰绰,面容却因为有那一道帘子遮挡着,看不真切。
容羲长吸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脚步声。
对方突然伸出手指来,轻轻戳了戳男人的背。
他的头发披散着,发丝有些滑。
有隐隐暗香,自从他的身上传来。
容羲屏住呼吸,下一刻,忍不住亲昵地唤道:
“阿萤。”
猛一转身。
看清楚对方面容时,男子忽然一愣。
“你、你是……”
不是姜幼萤!
白怜一脸怔忡之色,站在他身后,一双眸子精细,带着些淡淡的思量。
方才……那一声阿萤。
一颗心“咯噔”一跳,容羲只觉大事不好,还未来得及出声同她解释,女子忽然一拽帷帘,朝这边走来。
步履轻轻,身形袅袅,面容姣好。
“这位大人——”
这遭话音未落,她忽然一绊——
“小心。”
男子眼疾手快,下意识地将对方的身形接过。
这一回,换成二人呼吸一滞。
他的面容冷峻,乌发险险垂落,眼中似有粼粼细光。
白怜声音婉婉,娇柔地唤了声:“大人……”
不等她声音落,里头的那道帷帘忽然被人掀开。容羲皱了皱眉头,一抬眼,便看在站在帘子之后的姜幼萤。
望向二人时,她满脸惊讶。
少女那带着些探寻之意的眼神,犹如一道滚烫炽热的光,容羲忙不迭一缩手,下一刻,面色已恢复了先前的神色自若。
白怜站直了身子,面上有些绯色,看上去正是娇羞万分。
姜幼萤轻轻睨了她一眼。
容羲亦是站定,微微垂着眼,面上是一惯得恭敬规矩。
“娘娘,臣有一事,想同娘娘单独说一说。”
姜幼萤便挥手,示意白怜先退下。
对方满脸赤红,却也规规矩矩地退缩到墙角去了。
一时间,周遭又恢复了方才的一片冷寂。雨水淅淅沥沥而下,将土地浇落得湿润柔软。
许是想着先前的事,又许是担忧姬礼再生气,姜幼萤只站在原地,与他保持着几步极为有分寸的距离。
“容大人。”
女子淡淡颔首,朝他问好。
如今看着她安静娴雅的面容,容羲倒无端生出了几分感慨。
她变了。
她变得沉静了许多。
一瞬间,男子有些恍惚。
“皇后娘娘。”
他又一拱手,却不迈步上前去——她与自己保持着那道距离,容羲亦是心知肚明。
如今她已是当朝的皇后娘娘,已是他人之妻。而自己,俨然是受了皇恩的大理寺少卿。
对于过往之事,现下,两个人都极有分寸地选择了闭口不谈。
“皇后娘娘,微臣路过自地,本意不愿打扰娘娘,可有一件事,微臣思量再三,还是觉得提醒为妙。”
姜幼萤攥紧了手中的小扇,见对方神色温和,也缓缓松了一口气,同他道:
“什么事,容大人但说无妨。”
“沈世子。”
他突然吐出三个字来。
姜幼萤一怔。
沈鹤书?
见少女拢起眉,面上更是多了几分迷茫之色,容羲便温声提点道:“皇后娘娘,一定要多多提防沈世子。”
上辈子,他是小人,是畜.生。
一谈起来沈鹤书,容羲就恨得牙痒痒。
那几分恨意,毫不避讳地浮现在眼底——面对姜幼萤时,他是丝毫没有避讳之心的,此时此刻,男子只有一颗怦怦跳动的心,和满眼的赤诚。
他希望她好。
希望……她与姬礼好。
“容大人此言何意?”
待她欲细究时,对方却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太愿意提起了。
今日的容羲,好生奇怪。
雨没一会儿就停了,容羲只看了她一眼,留下一道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便匆匆离去了。
姜幼萤被白怜扶着,慢慢朝凤鸾居走去,满脑子都是方才容羲的话语:
要提防沈鹤书。
为什么要提防他?
他是又做出了些什么事么?
自从那日封后大典之后,沈鹤书的所有消息,一下子消失在了她的生活中。当然,她也不愿主动去搜寻对方的消息。
她只想着,对方莫再要纠缠不清、打扰自己与姬礼。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她与沈鹤书的事还未有个了结呢,第二日,皇宫中竟传出了当朝皇后娘娘与大理寺少卿有一腿的传闻。
听了这些风言风语,绿衣气极。方欲回去同自家娘娘禀告,却见姜幼萤正坐在殿内,手中打着一个璎珞子。
“娘娘……”
她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娘娘,您可听说了,外面那些传闻。”
皇后娘娘这才与皇上没好上几天,就有人迫不及待想要拉她下水了。
自家娘娘怎么可能又与大理寺少卿有干系呢?!
一想起造谣之人,绿衣便忍不住一握拳。
真是可恶至极!
谁料,自家娘娘面上,却是一片云淡风轻。听了绿衣的话,她竟连眼睛都不抬一下,双手平稳,穿过一串针线。
“娘娘,若是这些谣言传入了皇上耳中……”
绿衣有些不敢往下想。
姬礼不会信的。
姜幼萤面色坦然。
“去把白怜给本宫叫过来。”
绿衣一愣,“娘娘,白怜姑娘她方才去内务府取香炭,如今还未回来。”
虽是春日,可周遭仍有些冷,姜幼萤畏寒,姬礼竟惯着她,直接将香炭供应又往后拖了足足有一个月,待天气彻底回暖后,才会断宫中的香炭。
这样一来,周围之人,都跟着她沾光了。
宫人们忍不住心想——皇上与娘娘琴瑟和鸣,如此看来确实是一件好事。至少皇上的脾气好了不少,如今更是愿意去善待宫人们了。
经绿衣这么一提醒,姜幼萤想起来了。
细密的针线又是一引,不过少时,一个做工精致的璎珞子算是打完了。姜幼萤将其小心收好,准备再多做几个璎珞,挑一个最好的,给姬礼送过去。
“娘娘,”绿衣站在殿下,声音有些细微,“那奴婢去内务库将白怜喊过来?”
“不必,先让她取香炭。”
这是绿衣第一次见自家主子面上露出清冷的神色,“待她回来后,让她跪在殿门外。得了本宫的命令再起来。”
自己把她带到皇宫里来,原本是为了替姬礼还愿,却不是为了让她嚼舌根的!
一道冷冰冰的吩咐落了声,绿衣明显一愣,而后赶忙点头,吩咐下去了。
白怜就这般,在一片还未干的地面上跪了一整个下午。
姜幼萤先是睡了一觉,昨日又落了一场雨,周围气温不升反降,知道她怕冷,绿衣又给自家主子多添了一件衣裳。直到将近傍晚,皇后娘娘才沉沉醒来。
一醒来,便走出寝殿门,轻轻瞟了正跪在地上的白怜一眼。
她一回来,便被绿衣带人按着,让她跪在此处。
听见了开门之声,少女抬起头来。
“白怜。”
女子声音平和冷静,一双眸打量着她,“你可知晓本宫为何罚你跪于此处。”
对方低垂着眉眼,不吭声。
绿衣是个心思活络的,见状,联想起今日听到的那些传闻,顿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微微拔高了声音,同她道:“娘娘在问你话,那些传言,可是你放出去的?!”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她忽然磕起头来。
“娘娘,奴婢只是实话实说。今早有人撞见奴婢,说是看见了昨日下午您与容大人在一起,奴婢便没忍住……同她多说了几句。是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奴婢本是想与她聊会天,却未想,宫内会传成这一番模样。奴婢知错了!皇后娘娘……”
她一伏身,竟开始呜咽。
那声音凄切,语气陈恳,又是拼命磕着头。纵是何人见了,都忍不住一声叹息。
真是祸从口出啊……
白怜微微瑟缩着身子,面上虽是一阵哀婉之色,可心中却兀自打起了小算盘:
这谣言,是她故意放出去的。
目的便是为了让皇上误会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心慈手软,又极见不得人哭。到时候,只要在她面前哭一哭、自己替自己求求情,此事便算是作罢了。可皇上对皇后的误会呢,却真的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一项买卖,她是不亏的。
这几日,她亲眼见着,皇上到底是有多么宠爱皇后。这宠爱,渐渐地让她的头脑发昏、发胀!她羡慕对方,更是嫉妒对方。凭什么同时草根之辈,却是不同命运。
皇宫富贵迷人眼,她一踏入宫门,便下定了决心,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不仅仅是当一个宫女,她要当的,是皇帝的女人。
于是她凄凄切切,哭得好一番梨花带雨,只盼着对方能再心软一次。
毕竟她编的由头,也委实充分。
要想,这后宫之中,何人不知晓人言可畏。她又是独宠,后宫那么多娘娘,早就想取而代之了。自己这“真言”一处,一传十、十传百,早已是众口铄金。
法不责众,皇后若是真追究起来,不一定能完全怪罪在她的头上。
“皇后娘娘……”
这一双乌眸哀婉。
皇后娘娘定是会原谅自己的罢。
白怜如此想到,一想起前几日在国安寺中所发生的事,便愈发大胆起来。
谁料,女子脚步轻轻,莲步轻轻晃荡,没一阵,就来到她身前。
一个亭亭玉立,一个瑟瑟伏身。
“你在说谎。”
白怜身子一震,满脸惊愕地抬头。
下一刻,慌忙地拉扯住她的裙角。
“娘娘,皇后娘娘,奴婢没有在说谎。还望娘娘明鉴!”
“那你说,你今日,是在于何人谈论此事?”
姜幼萤抿了抿唇,望向她。
先前,姬礼曾跟她说,白怜此人,心术不正。她当时还不觉得。
昨日小亭中,她正坐在亭内休息,一尾风至,姜幼萤一抬头,刚好看见了缓缓朝这边走来的两道身影。
其中一人,一袭紫袍,即便是看不清面容,可姜幼萤又如何不认得。
十有八九,是容羲。
她故意没走出去。
故意让白怜与容羲先打个照面。
先是在原地等了片刻,再走出去时,恰恰看见白怜跌落在容羲怀里的那一幕。
少女身形袅袅,楚腰纤纤,看上去……好生娇媚。
容羲却是皱了皱眉。
男子面上没有片刻慌乱,一见他那清冷自持的眼神,姜幼萤便知道——容羲这也是被算计了。
她想起姬礼的话来。
此时此刻,台阶之上,女子微微垂眸。她眸色清浅,如一片平静的湖泊,只有些许粼光,轻轻晃荡。
她的眼眸里,宛若有清明的星子碎了一地。
竟然看得白怜心中多了几分胆怯之意。
不、不该如此啊……
只见皇后又一开口,冷声询问:
“与何人一起,有何人为你作证?”
“这……”
白怜一愣,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皇后会较起真来。
“娘娘,奴婢忘了。奴婢与那姑娘,仅是匆匆一面之交,因为在内务库排着队、好生无聊,便聊起了这件事……”
“本宫带你进宫,是让你私下议论主子的?!”
姜幼萤又一蹙眉。
“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奴婢不该多嘴,奴婢——”
不等她磕完头,院门外突然响起极为清冷的一声:
“既然是多嘴,那就把舌头拔了罢。”
一抬头,果不其然,来者正是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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