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蓉坐上了回国的航班。
她跟付雯联手利用中国大使馆的名号,打了佳士得一个措手不及,才取得了珍贵的土壤资料。等东京佳士得方面反应过来,恐怕就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再接近文物。
话说回来,这一周来,她忙的脚不着地,还没有好好跟付雯说过几句话。现在闲下来,林蓉才近距离观察了下这位搭档,发现她脖子上挂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蝉。
这蝉的做工相当精细,简直赛过一些博物馆的馆藏文物。
“你在看什么?”
付雯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冲着她友好地笑了笑。
林蓉客客气气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付姐,你脖子上的这块玉蝉……看起来有点年头了。”
付雯把脖子上的玉蝉摘了下来,交到了她的手上:“小林,你是文物鉴定师,你来断一断,这是什么年代的东西?”
林蓉心道展示专业的时候到了,便不吝啬露一手:“这玉蝉的料子是上等新疆和田白玉。看玉器表面的包浆,年份应该在乾隆到道光之间。天下玉扬州工,这是清代扬州那边出品的玉蝉,属于大户人家的陪葬品……”
现在存世的玉蝉,大多是古人的陪葬品。“蝉”在古代墓葬制度中象征着蜕变的图腾。一般古人下葬的时候,含在口中的玉就是做成蝉的形状,寓意是墓主人死后,能够像蝉一样蜕茧重生。
正所谓“生以为佩,死以为含”,所以,玉蝉又称作是“玉含”。
到了清朝乾隆朝,扬州琢玉业空前繁荣。那段时期全国的玉器基本都出产自扬州。所以有“天下玉,扬州工”的说法。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付雯笑道:“专家到底是专家,你一下子什么都看出来了。所以说,鉴定师就是古董界的福尔摩斯吧?”
“我也没有那么神。”林蓉指了指玉蝉翅膀上面的奇怪缺口:“比方说这个瑕疵,我就看不出来是怎么造成的,边缘很整齐,又不像是切割的痕迹。”
“这是子弹造成的破损。”付雯淡淡道:“你当然看不出来,这不属于古董鉴定的范畴。”
林蓉愣住,没想到一个轻轻松松的聊天话题,剧情会这样急转直下。
付雯倒是坦然地讲起了玉蝉的来历:“你说的不错,这玉蝉是一枚陪葬品。不过不算是文物,只是我曾祖父从外国人手上买来的古董纪念品,买来的时间是清末。”
“付姐,这东西你带在身上……最好不要吧?”
林蓉只想说,陪葬品戴在身上寓意不好,玉蝉是古人的葬玉。在民间的忌讳中,活人是不能佩戴死人用的冥器。
付雯明白她的好心提醒,只是淡淡道:“我从来不畏惧鬼魂,也不相信什么神灵的存在。如果火焰山上真的有诸神庇佑的话,二十年前,也不会让我爷爷他们……一去不复返了。”
那是1997年的一个冬天,天上的鹅毛大雪纷飞。
新疆吐鲁番火焰山下,有两片唐代西域贵族的古墓聚集区。分别是哈拉和卓和阿斯塔那古墓区。
她的爷爷是阿斯塔那高昌王陵考古队的领队。时任新疆博物馆副馆长。她爸爸是爷爷的副手,跟着爷爷一起参加了那次的野外考古。
1月17日那天,大雪下了一夜。按照往常的惯例,考古队每晚都会发电报给附近的国防站报平安,国防单位也会及时给考古人员运输物资补给。
但那一天情况很反常,直到深夜凌晨,驻疆部队都没有收到考古队发回来的信号。于是派了军队前去探查情况。
当边防军队匆匆赶到的时候,考古营地里异常的安静。打开帐篷,只看见里面一片狼藉……
“我爷爷,我爸爸,还有考古队其余的12位叔叔伯伯……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经过调查,他们应该是遇到了一伙盗墓贼。这伙盗墓贼身上有黑火.药和枪.支弹.药,他们先炸开了高昌王陵,盗窃了里面所有的文物。再屠杀考古队的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警察说,这伙人很可能是一伙国际盗墓分子,专门在西北一带走私文物……”
付雯看着舷窗外的云朵,金色阳光洒落在她的眼眸中:“当年我爷爷和我爸爸身上各有一只玉蝉。这是曾祖父传下来的纪念品。但我奶奶去殡仪馆收遗物的时候,发现爸爸身上的那一枚玉蝉不见了,案发现场只留下了爷爷的破损玉蝉。”
“……”
林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几十年前,西北地区的盗墓和偷猎活动猖獗,这些强盗手中的武器精良,跟土匪没什么区别。
付雯爸爸身上的那只完整玉蝉,应该是被杀死他们的盗墓贼给拿走了,所以她把爷爷的玉蝉带在身上,追踪爸爸身上那一枚玉蝉的下落。
再说回这次的行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吐鲁番属于新疆,而敦煌莫高窟在甘肃。两者相距并不算太远。
1989年,这伙盗窃莫高窟的贼,说不定也会是当年杀害她爷爷和爸爸的那伙盗墓分子。
她当这个西北文物局的特派记者,本就是想撞一撞运气,看看能不能撞到当年那伙盗墓贼身上。
林蓉不禁同情她的遭遇:“付姐,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会帮你追寻这一伙盗墓贼的下落。”
“嗯。谢谢你的好心,不管怎么说,我都绝对不会放弃的。”
她有她不信鬼神的原因,有她想要追寻的家仇,自然也不怕佩戴这一枚玉蝉。
***
第二天清晨,飞机降落在北京大兴国际机场。
接下来的检测需要使用高精度的土壤分析仪,这玩意只有某些大学的考古地质实验室有。付雯通过西北文物局的关系,要到了一份被盗洞窟的土壤颜料样本。再联系了北京大学考古研究所,对方答应协助她们分析土壤颜料的成分。
这天早上,林蓉带着两份土样,走进了北大的研究所。
古代遗迹中的任何物品,长期受土壤中的酸碱侵蚀,表面都会留下一定的痕迹。
在考古学上,这种痕迹叫做“土沁”,是判定古董来源的重要依据之一。每种土壤环境下出产的土沁都有区别。
她先是将两份土壤样本的酸碱度进行比较,再和莫高窟其余壁画上的土沁进行比较。得出的结论是:拍卖品壁画上的土沁,就是出产自莫高窟的土壤环境。
初步判断:那六块壁画就是从被盗的456窟里出来的流失文物。
除此之外,手套上还有另一种罕见的微量元素:钴。呈现粉末状,和土壤颗粒混杂在一起。
钴是一种钢灰色金属。属于世界稀缺的战略金属,常常用于超硬合金材料。可是一块元代的壁画上,怎么会出现钴粉呢?
林蓉立即去翻了翻莫高窟的资料,发现莫高窟的壁画颜料用的是天然矿物质。整个莫高窟千佛洞,并没用钴做壁画颜料的记载,更不可能留下钴粉的痕迹。
那么问题来了:是谁把“钴”,带到了日本佳士得拍卖行的那六块被盗壁画上?
****
抛开这件事先不谈,还有三天的时间,拍卖会就要开始了。她得抓紧时间写举报材料,好让佳士得方面暂停拍卖。
采集完数据,林蓉立即将手中的资料整理成报告,一共一式三份,一份发给了国际法庭,一份发给了西北文物局。最后一份发给了佳士得总部,要求他们立即停止第0567号藏品的拍卖。
一天后,东京佳士得方面就发来了两个回复。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
坏消息是一封跨国律师函。来自东京佳士得拍卖会:【林小姐,我们已经联系了藏品的主人东乡英一先生。根据东乡先生提供的资料,他们家族保存有该藏品100多年的记录。对于你方的无理要求,东乡先生感到愤怒和遗憾,他将委托律师团队进行上诉。】
接着,东乡英一本人给她发来了一封电子邮件。下面来看看什么叫自欺欺人:
【林小姐,考古学上有一句话叫做:孤证不立。
只凭借实验室土壤颜料样本这一条证据,你无法证明我家的藏品就是被盗的敦煌文物。
我和我父亲确实热爱敦煌文化,我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认为:文物应该是全人类同享的文化遗产,不应该拘泥在某个国籍的博物馆里。
我们从未去过中国,从未去过敦煌莫高窟,更不知道什么敦煌1989年被盗案!
我手中的藏品已经保存在东乡家族100余年,传到我手上,已经是第四代。
据我所知,敦煌的千佛洞大同小异,相同时期的洞窟,土壤和颜料成分一样,是完全有可能的。
所以我家族里的壁画,即使真的来自莫高窟,也只可能是一百年前的那一批。并不是近些年被盗的什么赃物!
你不能因此信口开河,仅凭一份土壤分析资料,就诽谤、侮辱我和我家人的名誉。
你捏造的这些事实,纯属子虚乌有的污蔑。我和我的家人都对此表示万分的愤慨!
接下来,我们将会提起正义的法律诉讼,向你追究法律责任!
我们将会要求你赔偿错过本次拍卖会的损失费和佣金费,共计2亿日元。折合人民币1000万。】
看看,说的多么心安理得?
林蓉只想笑,东乡英一恼羞成怒,要求她赔偿一千万。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以上这种行为,我们统称为【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日本人在睁眼说瞎话】。
林蓉见怪不怪,国际上霸占中国文物最“理直气壮”的国家,一个叫韩国,一个叫日本。最难讨要的也是这两个国家。
文物上所负载的精神财富,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遗产。但文物的所有权是绝对不能共享的,也不可能共享。
要不然,你问问英国愿意共享大英博物馆吗?美国愿意共享华盛顿博物馆吗?
无非是强词夺理,强盗给自己的强盗行径,多加一层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还有一条好消息是:佳士得总部方面的负责人知道了这件事,及时叫停了0567号藏品的拍卖权。
但日方并没有说会归还文物,只是说按照国际法律,暂时将有争议的藏品扣押在了东京警察署。要求中国方面提供更详细的被盗资料,才能进行下一步的申诉。
林蓉也知道:仅靠土壤颜料证据,确实很难讨回文物。
因为考古学上有“孤证不立”这个概念,也叫:二重证据法原则。
意思是说,光凭一条证据,不能证明文物的来历。比方说挖掘一座墓葬,出土的墓志铭要和史书上的记载两两对应,这样才能断定墓主人的身份。
这东乡英一还挺懂其中门道,居然要求他们拿出双重的文物证据来。
好呀,接下来,她会去寻找第二条文物流失的证据。
正义只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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