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藤蔓束缚2
咚——
蜷曲的藤蔓松开,纯银面具从蔓尖滑落,跌落在地,落地点正好夹在靠近的两人脚边,无人在意。
视线往上攀援,露出真容的怪物侧过脸,旋出锋利的下颌线,抬起眼神一动不动与银眸对视。
他的手臂还被吊起,足尖离地,原本弯曲的脊背弧度却渐渐伸直。
“你在……嘲笑我的难堪吗?”
近乎被绝望浸染的心脏重重弹跳一下,看似平淡的反问语气里,因晏明灼不按常理的回应,隐藏着些微动摇。
伊恩盯着晏明灼,晏明灼这次没有退步回避。
“不是嘲笑,是真诚的赞美。”
他反而靠得更近了一点:“我原本想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胜过美对我的诱惑,哪怕死亡……”
“异样的,焕发着张力与生机的暴力美学……”
这是晏明灼为“画家”的痴汉举动,而特地增添的新设定。
触碰着水滴状黑色晶体的手指沿伊恩的脸颊往上,插i入向后梳落的黑发缝隙,晏明灼过度炽热的眼神背后,隐隐多出一丝平静与轻松:“事实上并非如此,或者说,我内心的本意并不只到如此程度。”
“说得更明白点!”
怪物被人类绕口令似的话语弄得烦躁起来,晏明灼仿佛在说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暗语,将他排斥在个人世界之外。
纤长柔软的手指贴着头皮顶部,顺着梳落黑发落到伊恩的后颈,头颅随脖颈传来的力度而抬高了些,从斜仰变为抬头正视,露出下半张脸的全貌。
颤抖的唇瓣上有深深几道齿痕,啮入血肉。
怪物的额前因晏明灼的行为而搭下两缕散乱碎发,柔和了原本冷硬的脸庞弧度,却因与往常妥帖整洁的仪容不同,而显得颇有几分狼狈。
晏明灼俯身,用额头抵住伊恩的前额,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终于看清楚了藏在冰冷蛇瞳内的湿润水光。
深深吸引着他,令晏明灼为之艳羡的,正是这样浓烈而真实的情感波动——如果难以移开的失神凝视,乱了几拍的心跳,变得短促的浅浅呼吸,算是“羡慕”的表现之一的话。
用强硬外壳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的怪物……像是要哭了。
可他一定不愿意承认此刻的脆弱,执拗地连眼睛也不愿意闭上,只是愣愣瞪着晏明灼,连眸中愤怒的烈焰也波动得那么漂亮。
晏明灼心想,或许他真是个没有良心的坏蛋。
冷血不应该用来形容伊恩,分明是他的代名词才对。
不然……他为什么会升起不必要的杂念,非但不打算安慰眼前人,反而想让眼前高傲的怪物因为他而真正哭出来?
眼尾湿红,苍白的唇瓣染上嫣色,嗓音沙哑,唔呜含混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甚至眼眸下充满异类气息的黑色晶体,也因沾染上透明的水液,在灯光下折射出不定的朦胧光彩。
这也是扮演过程中,因对人设过度入戏而带来的后遗症么?
挥去脑海中过于怪异的联想,晏明灼心虚地眨了眨眼,良心发现般抬手遮住了伊恩的眼,掌心下被睫毛扫过的触感痒痒的,带着几分潮湿。
但一点也不令人讨厌。
晏明灼没有指出黑公爵不想暴露于人前的脆弱,体贴地略过问题答案,轻声道:“为什么要承认那些话?”
“因为那是事实。”伊恩闭上眼睛。
他讨厌自己在晏明灼面前的狼狈失态,更不希望眼里看到的是同情与怜悯。
他深呼吸了一下,试图稳定暴戾游走的情绪,乱糟糟的脑子里一瞬间似乎什么也没想:“我不愿提起往事,但对我曾经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
眼眸下的黑色晶体仿佛折射着反光,一瞬间漆如曜石,到达顶峰后又渐渐变得若隐若现。
“然后呢?”伊恩说,“在得知我比你所想的为人还要糟糕以后,你后悔选择接近我了吗?”
“我从不后悔。”晏明灼重复了伊恩的上一句话。
无论是迪迪·兰泽尔单方面发泄式的惊人暴言,亦或是黑公爵自暴自弃似的断然定论,对他们所想共同回避的往事仅仅是粗糙勾勒,缺乏填补的细节,以及最初的因果。
也许庄园诅咒的缘起,就藏在这些遮遮掩掩的细节里。
不管是为了完成神秘音发布的所谓任务,还是出于尽量保持客观的观察者心理,在触摸到尘封的真相前,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妄下断言。
晏明灼侧眸看向墙壁,从天花板上垂落的挂藤自觉分开,露出壁钟,表盘上的时间还在转动。
离午夜结束还有十五分钟。
藤蔓的存在时间还有十三分钟。
而迷香……
晏明灼扭回来,依旧环住伊恩的脖颈,他忽然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遮住蛇瞳的手顺势下落,抚上眸下快要消失的黑色水滴。
“正事时间暂且结束。”他认真提出宣告,“伊恩,我说过,今晚过后我会给你一个回答。”
“如果生气的话,可以骂我,之后也可以追杀我,出于人类最基本的求生欲,理性层面上我也许会在第一时间选择逃跑。”
晏明灼顿了顿:“但我不会离开你。”
“你到底……”伊恩的思绪已经被晏明灼绕着圈子带走。
他起初以为晏明灼是术士家族的后代,亦或是相关者,所以才会想要千方百计探询令夜郁金香庄园由繁华变为荒凉的血案,但晏明灼明显对术士并不了解,询问的重点反倒落在他的身上。
即便是在得知语焉不详,却足够骇人听闻的消息过后,晏明灼的态度反而更亲近了些,原本保持的潜在距离不知不觉消弭殆尽。
而眼前这个像是早有预谋的术法,似乎也并不单是为了困住他,而后逃跑,否则晏明灼没必要利用传送符往楼上逃。
那么他一直在说的,可能会让他更生气的事情——
黑公爵从仿佛飘荡在天际的离魂状态中回到现实世界,张开眼,视线从左边扫视到右边,从天花板落到地毯,接着将房间内的异状……以及他现在被藤蔓绑住的,衣衫半褪的糟糕姿态,尽收眼底。!
矜傲的贵族,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他想起了今晚……因被一再打断而尚未完成的大业。
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起来,热意从与晏明灼肌肤相贴的地方一路燎原——这算什么?为了讨好他,需要委屈自己做到这一步么?
伊恩狠心压下心中的期待,绷着脸,唇瓣紧紧闭合,像是极为抵抗:“我根本不需要你这么做。”
这令晏明灼对他的歉意加深了一层。
他并不想令伊恩感到屈辱,只不过——想再亲手触碰一次那已经消失的黑色泪痣,仔仔细细地感受一遍微凉的奇妙触觉罢了。
嗯,就是这样。
所以——
“即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接下来我并不打算停手。”
说话时,藤蔓已经随着控制者的心意钻入划破的衣服内,辅助滑入的手指在修长体魄的脆弱处游走,燃起一路妖火。
晏明灼的洞察力与记忆力都十分强大,而这样强大的能力,在观察人体所拥有的某些特殊点上,同样所向披靡!
“晏明灼!你……”
试图张开的嘴唇,因被重新抖擞的藤蔓团结起来肆意“欺负”而紧紧合拢,努力抵抗住来自身体各处传来的古怪酸软感。
整个房间里细细长长蜿蜒而上的藤蔓像是活了过来,将人密不透风地包裹起来,随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退去!
外力柔和而不容抗拒地攘攘推挤,白色足踝上,蔓延深浅不一的叠加红痕,黑袍并未彻底破碎,却在半遮半掩下愈发显得诱i人。
若隐若现的泪痣,因突然遭受强烈刺激而变得明显!
头皮发麻的触电感,在淡色唇瓣轻轻坠落在晶体上,含住水滴,舌尖试探性弹过晶体表面时,一瞬间涌出体内——
一直未曾出声的嘴唇,终于泄出些许意味不明的碎音。
“呜唔……”
泪痣的存在,与伊恩紧密相连。
他从未想到过,原来这块被视作怪物“标志”的地方在被强硬入侵时,能敏感到令他拼命收紧小腿肌肉,脚趾不停蜷缩!
生出几分气力的手腕,随含着热意的泪痣吻而彻底失去反抗意识。
感受到怀里的抵抗软下没了力度,连猛烈踹动的两条长腿都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晏明灼低头,注视着果如他此前杂念中想象的泛红眼眶,发热的大脑——忽然冷静下来。
他松开牢牢按住伊恩后颈的手,停止操控藤蔓,退后一步。
被晾到一半,不上不下,和一堆植物享受嗖嗖冷风的伊恩:“……”
“我绝对,绝对会杀了你!”他用沙哑的嗓音咬牙喊道,“晏明灼——”
伊恩把脱口而出的“回来”憋回胸腔,自顾自生着闷气,气晏明灼,更气毫无底线一退再退的自己!
他本想抬手扯断手腕上脆弱的黑白藤蔓,跳下地毯,却因不远处的叹息而停下举动。
意识到伊恩的“抗拒”,晏明灼十分不合时宜地,为他的孟浪之举而道歉:“伊恩,……”
感觉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一度令他沉迷其中,难以自拔,所以做出了出格的行为
即便是情投意合,也不该强迫。
晏明灼用理性认真反省他刚才的行为。
然后感性告诉他,道歉要道,下一次的结果,大约也不会有太多改变。
——不是出于任务。
晏明灼按上心口,低头笑了笑。
他抬起头,对因“遭受屈辱”而在瞳孔中充满“仇恨”的怪物镇定道:“今晚还有最后一件事。”
“伊恩,你知道吗,在我过往的认知里,像你这类的异常存在,只存在于古老的传闻或是传说里,就像是一个故事,而我像是突兀闯进故事里的旅人。”
“我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我真的能够遇见你。”
上面这些话没有掺杂半点虚假水分,完全是晏明灼经历的真实复现,因此格外合情合理。
至少黑公爵听到这段话,只是略一挑眉,没有反驳,或是因潜意识里的疑心病而挑出相关的疑点。
“我一度以为,与你的相遇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梦。等梦醒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我依旧回到平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里……”
“万一那一天真的到来,我该如何留下纪念这段经历的纪念品?证明你的真实存在?”
晏明灼一边说话,一边操控快要到技能时间结束的藤蔓搬来画架与颜料:“我想为你留下一幅完美的画。”
他身后像是凭空多出了无数条由藤蔓构成的手,支开画架,捡起地上散落的画纸,整理好夹回画架,打开颜料盘,同时飞速调试不同的颜料……
几乎一眨眼间,伊恩还没反应过来,画画的准备工作就已完毕。
“你……”他忽地回想起晏明灼曾隆重介绍过的“副业”。
紧接着,伊恩又回忆起晏明灼希望他不要因他不太寻常的一面,而讨厌他,甚至在担忧会被中途吓跑……
原来如此。
伊恩保持表面上的冷然,直勾勾瞪着不远处的晏明灼,自顾自以为领会了晏明灼难以启齿的未尽之语。
握起画笔之后,晏明灼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就像他平时全神贯注于写生时一样,其他藤蔓也分别抓住不同粗细的画笔,令人惊叹于他的一心多用。
工作中的银眸青年露出俊美的侧脸,几乎让伊恩离不开视线,不知不觉忘记了挣扎。
不就是画画么……何必大费周折弄这么多花样。
时间慢慢流逝,大约过去一两分钟,怪物忽然狐疑地皱起眉
——不对!
他为什么这么熟练?
难道对曾经的每一个画中对象,晏明灼都采取过这样独特的对待手段,所以匿名作品才会在黑市好评如潮?
被藤蔓装模作样绑住的手腕,不自觉开始用力。
藤蔓的操纵者似乎察觉到这边动静,朝这边投来安抚的脉脉注视,他忽地张开口,清越的嗓音和着清唱的悠扬旋律飘荡在卧室内,因拥挤的藤蔓将空旷房间变得狭窄,生出回音谷般的多重伴奏。
那是一首耳熟能详的颂歌。
歌词却被修改为随口为之的诗语,咏叹着、描绘着宛如神灵般的完美躯体,力与美的结合。
含蓄的诗颂,随着优美的旋律传递出直白的赞美,令一向厌恶颂歌的伊恩羞耻得想当场逃跑,却又着迷于与晏明灼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传递着别样的讯息。
藤蔓落地,化作成满地簇拥的花朵。
英俊迷人的怪物赤足站在满地花朵中,露出惹眼的身材,饱满的胸肌上布满细长红痕,甚至还有一个指印。
迷香的麻痹效果早已消失。
他缓缓抬手,张开五指,插i入头发,往后撩起,露出线条深刻的脸庞,与比往常要湿润些许的暗灰色蛇瞳。
伊恩吐出一口气,迈步往画架前刚好落下最后一笔的晏明灼身边走去。
——他不想承认对晏明灼画中的自己十分好奇,却又按捺不住这份引诱力。
随着技能失效,藤蔓与满地落花渐渐化为灰烬,飘飘扬扬消失殆尽。
晏明灼与伊恩对视一眼,起身移开位置,为画中的主角腾出观赏位置。
趁伊恩的关注点全放在尚未转过来的画架上,银眸青年瞥了眼离午夜还有一分二十秒的壁钟,悄无声息往早已暗中用藤蔓打开门锁的虚掩卧室门快速走去。
伊恩站在了画架旁边。
他伸手按住画布,无声咽了咽口水,指尖一点点用力,几乎是以蜗牛般的速度转圜画卷,今晚所经历的一切都那么奇诡荒唐,他几乎没有勇气面对堪称证据的……几乎能想象出有多么放荡的色i情图画。
但这与晏明灼有关。
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奇怪人类,是否对发生过的一切也并非无动于衷?
伊恩没有轻举妄动,全靠晏明灼在颂歌里传达出的绵绵情意,安抚下了面红耳热的他。
画面转过来了。
上面是……
一个火柴人笑脸,与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伊恩,请成为我的恋人吧。”
哐当!
画架被失手砸碎,写有话语的画布却被黑公爵眼疾手快抢救下来,紧紧攥在手里。
他站在原地,胸膛快速喘息几下,扭头往门口看去——
铛——铛铛——!
壁钟敲响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伴随着敞开的卧室门,门外,空荡荡再无一人。
轰隆!
失控的力量冲破门框,木片爆裂而出,越过栏杆飞往楼下!
披上新衣服的怪物冷着脸,背着组合完毕的漆黑镰刀轻点地面,飞身踩上栏杆,旋即一跃而下,循气息追踪而去!
“晏明灼!”
愤怒的咆哮,随震荡的力量一圈一圈向外荡出涟漪,响彻古堡——
“晏、明、灼——你死定了!”
伊恩喜欢晏明灼。
晏明灼也喜欢伊恩。
所以,怪物决定把人类永远留在庄园里,他越喜欢他,就越想要杀死他!
而作死完毕的人类……
晏明灼屏住呼吸,指尖扣紧从随身包裹里取出的,装有一小撮暗色花土的土壤瓶,走在通往花田的小路。
第32章 术士密斯利(修)
【叮!限时任务“进击的痴汉”结算中……】
【不同种类的亲密调戏举动*3(已达成):1藤蔓束缚;2泪痣吻;3风月诗颂】
【成功存活过午夜12点(已达成)】
【判定任务成功!自由身份卡已发放,进入下次副本前可激活。】
限时任务结算完毕。
晏明灼提灯走在小路上,周围浓雾翻涌,影影绰绰的花枝仿佛一个个暗处窥伺的阴影,他的脚步却很稳当,甚至还有闲心记下神秘音传达的每一个字。
三次人设条件。
两个限时任务。
第一次限时任务的触发,是因为他试图离开夜郁金香庄园,也就是所谓的“参与态度消极”。
但隐藏的触发条件不止一个。
人设三的给出,与限时任务的出现,间隔时间极短。
人设二分明预留了好几天的时间,人设三在晏明灼尚未采取行动前,不该那么快就确认判定他决定消极行事。
主线任务与破解整个庄园的诅咒相关,随机任务与副本内的其他人有关,隐藏任务暂且不论,惩罚任务尚未出现过,唯独由人设要求引发的限时任务,与庄园的主人紧密关联。
如果不是他的态度问题,那么限时任务中的另一个变量……是伊恩。
是什么样的原因,才导致了前后两次的差别?
晏明灼试图分析神秘音隐藏在一次次机械式任务背后的意图,尤其是画风与其他任务截然不同的人设任务。
表面上是仿佛冒着粉红泡泡的不正经任务,实际上,似乎每一次都在把他往危险的更深处推。
向初次见面的陌生怪物表达仰慕,调戏正在气头上的提刀追杀者……
以平常心论处,完全是难以想象的疯狂之举,抛离感情色彩与实际细节来判断,这样的行为,更接近于挑衅与羞辱!
再加上限时的设定,很容易让人在倒计时的不断逼迫下,出于慌乱做出丧失理智的举动。
一朝应对不慎,他是真的会死在伊恩手里,哪怕是现在,受刺激过度的怪物还在心心念念要把他做成亡灵。
是了,矛盾!
限时任务的出发点,或许是为了激发他与伊恩之间的矛盾!
所以人设二才没有伴随限时任务,当时他被关在地牢里,伊恩对他主动选择留下的目的虽有怀疑,态度却很和缓,哪怕不明缘由地几天避而不见,也未曾在其他地方苛刻于他——
人设二的出现,是为了逼他与伊恩见面,只有通过近距离相处,神秘音才能找到可能导致矛盾激化的时机,一击致命!
晏明灼在花田前,停下脚步。
他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攥住代表“奈娜尔的祝福”的土壤瓶,没有变为安森进入潜行状态,就这么普普通通地孤身一人踏入花田。
摇曳的美丽花朵,在夜幕笼罩下,随着微风袅娜起舞。
泥土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飞快绕着一听到声音变停在原地的晏明灼转过一圈,直到晏明灼拧开玻璃瓶木塞,细微的滑行声才骤然远去。
眼前留下一圈拱起的泥土,土块簌簌抖落灰尘,证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并非错觉。
合上瓶塞,晏明灼紧绷的脊背微张,轻轻吐出一口气。
糖衣下包裹着毒药,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神秘音所给予的诸多奖励,建立在与死亡同行的基础上;看似活泼的任务画风下,却隐藏着莫测意图;那些为了“救他”,前仆后继来到庄园的异客们,实则各自心怀鬼胎……
处处都是矛盾。
也处处都是机遇。
晏明灼笑了笑,从拱起的泥土圈内抬步走出,提灯一晃不晃,一点明光映在深紫近黑的花田里,离中心雕塑越来越近。
花朵们非但不排斥他的穿行,反而还替他遮掩行踪,吞噬掉多余的光芒。
“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到达地点后,晏明灼遇见了头也不抬专注锄草的花农,“你来得太早了!”
自从晏明灼进入花田开始,她便知晓来了外人,且身上带着令花田为之亲近的东西,不同于黑公爵到来时,令万花悚惧。
来人身份呼之欲出。
“我本不打算来找你。”晏明灼摊手表示无奈,“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惹怒了庄园的主人,今晚只好暂且流落在外,等他消气。”
“……”
花农听出了人类狡猾的小心思,放下手里的花锄,冷冰冰道:“我不可能为你抵挡主人的追杀,庄园里所有东西,都没这个本事!”
“除非……”
“除非?”晏明灼挑眉,没想到花农还能说出转折。
“除非你能变成比主人更强大的术士,就像他一样。”花农毫不客气地撩起裙摆,在雕塑巨大的脚趾上坐下,她边说,边伸手拍了拍身畔的水泥。
一个强大的,看不清脸的术士。
伊恩的故人。
“你怎么知晓这个雕塑的代表者要更强大?”晏明灼问,“你见过他?”
“怎么可能,我活着来庄园时,雕塑已经存在。”花农矢口否认。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当年在晚宴上,我曾夸赞雕塑的宏伟……”她本意是想通过夸赞庄园内的摆设,讨好黑公爵,没想到原本宾主尽欢的晚宴瞬间如坠冰窟,“没想到惹来厌恶。”
也就是因晚宴草草结束,他们被当面下逐客令的一念之差,酿就了当年的骗局,与绵延上百年的复杂纠葛。
“对于身为导i火i索的雕塑,我自然很好奇。”
花农解释道:“这些年来,主人偶尔会来花田,在雕塑下沉思驻足,我偷听过一言半语……让我想想,他当初是这么说的。”
她托住下巴,露出回忆的暇色——
“……也许你的确困住了我,术士密斯利。”
“但现在的你们,却再也无法用任何手段,阻止我的归来……”
“是我赢了。”
猎猎寒风下,黑公爵面无表情地高昂头颅,在水泥铸就的忏悔雕塑前,曾经如此宣告。
“困住?”
晏明灼捕捉到关键字眼。
答案来得太过轻而易举,令他不得不通过反问加重语气:“你确定,他有说过这句话?”
“我确定。”花农连连点头,“正是因为太过不可置信,所以我格外记忆深刻,在地牢里你不是问过我父亲关于诅咒的事么,回来以后,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告诉你这件事……至于信不信,随你。”
“究竟是多么强大的力量,才能够将主人困在这所庄园里,数百年不得离开?”她感叹道,“就连这座雕塑,似乎都附带上了术士密斯利本人的力量,无法轻易毁坏,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伟力。”
晏明灼隐约察觉花农的推论有哪里不对,具体的不对劲,他一时又说不上来,只好暂且记下。
今夜的“意外收获”,似乎令破解诅咒的进程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接下来,就是探寻密斯利的身份与他身上涉及到夜郁金香庄园的过往,考虑如何解开他设下的诅咒,再来可以考虑通过毁坏雕塑,暴力破关?
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顺沿下去,调查方向无疑转入另外一条轨道。
然而黑公爵既然一开始就知道诅咒缘由,却迟迟未曾解开诅咒,要么说明其难度之大,要么说明……思考方向不对。
而且无头骷髅临死前留下的暗示……“伊恩的心”,岂非变成了毫无关联的障眼法?
短短瞬息间,晏明灼的思绪已经转了几转。
在他思忖间,花农忽地抬头,目光投向雾蒙蒙的远方:“有人来了。”
“我去见他。”晏明灼不打算为难花农,让她去充当分担伊恩怒火的沙包,“还是当初约定的时间与地点,之后我来找你。”
“不,不是主人。”花农站起身。
擦——
手中花锄倏地掰成两半,花农两手持刀,露出其中锋利的淬芒。
她眯起眼:“今天真是热闹。”
凶灵被其他人类的味道,一下子激活了凶悍野性!
她伸出黑红舌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青白嘴唇,与人类交谈时,压抑已久的杀戮渴望尽数化作眼中的嗜血凶芒:“唔,不能动你,其他不怀好意的入侵者,应该没有关系?”
晏明灼想起他逃离古堡时,经过二楼楼梯口,好像听到了什么动静。
是迪迪·兰泽尔逃出了书房?
花农对同为死灵的灰衣鬼仆不该态度如此恶劣,那么,是偷偷潜入古堡的异客们……
近几日,慢慢组成团队的异客们,在面对灰衣鬼仆与骷髅守卫时逐渐能打得有来有回,他们避开了存在不明危险,还有花农虎视眈眈的花田,一心企图潜入古堡内部。
黑公爵分身乏术,注意力又大多被晏明灼所牵扯,许是无暇顾及异客们的小动作。
是被拖住了脚步么?
此刻,被追杀的人类不由得担忧起迟迟未见踪影的怪物。
“我和你一起去。”晏明灼果断道。
在逐渐被嗜血欲望充塞脑海的凶灵凌空给他来一刀前,晏明灼乖乖举手以示自己没有威胁:“我只关心伊……领主大人,其他人请您自便。”
“……”
提起黑公爵的名号,花农反手划了自己一刀,猩红到几欲滴血的眼眶内立马恢复正常青白!
她俯身用裙摆抹去凝实手臂上的黑血,觑了眼晏明灼,似笑非笑地语调拉长:“爱情呐——”
人类与怪物……真是不可思议。
“去迎接你的心上人吧。”
至于清场的工作——
凶灵直起身,示意晏明灼先堵住耳朵,骤然抬头,仰面爆发出高频率的尖叫!
最中心平静无波,声浪一圈一圈向外荡出涟漪,层层叠叠的花瓣向外压伏,最靠近花田的一个玩家耳膜一嗡!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个人面板上多出“致聋”的特殊状态,抬手一抹,满是鲜血。
“低头!”独眼扯住他的后颈,一个翻身扑倒,狼狈不堪。
唰!
唰唰唰!
无数漆黑利片凌空而降,插在他们俩面前的小路上,因高速发出轻微嗡鸣。
第33章 各怀心思(修)
时间稍微往前拨一会儿。
呼呼——
急速下落的风声落到二楼时忽然改了方向,镰刀化为碎片,片片连缀,在脚下形成新的着力点。
黑公爵鞋尖轻点,扭转腰身落到二楼栏杆,紧接着跳下扶手,随着飘扬的袍角悄无声息落在走廊地毯。
他回首瞥了眼落在栏杆下的断裂木片,木片边缘带有不自然的割裂痕迹,以及尚且新鲜的暗色血痕。
红色的血液。
——刚刚门框爆裂发出巨响时,有人探出身子,在仰头往上看!
二楼。
黑公爵回过头,径直往距离不远的小书房快步走去,目标明确,毫无偏移。
即将越过墙壁拐角,来到书房门前时,他随手弹出一道劲风。
咚!
从空气里突然浮现出两道倒地身影,在化为白光前,咒纹已然锁住他们的脖颈,连句惨叫都未能留下作为遗言。
而背对这两个偷袭者的黑公爵,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凝滞。
他站在大门敞开的书房门外,凝神用力量搜查了一番废墟般的房间——
没有人。
迪迪·兰泽尔,消失了。
……
“呼,呼……”
殿后的玩家拨开荆棘栅栏,瞅眼个人面板,一边低声骂了句荆棘带来的“麻痹”“流血”“疼痛”等持续debuff,一边拧开血瓶,咕咚咕咚往肚里灌。
游戏系统将玩家的痛感削弱到一个极低的程度。
优点是游玩时少了许多心理负担,能够利用这点大胆做出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只要他们能够克服原本的恐惧心理。
缺点是,这导致他们对危险的感触存在一定延迟,往往看到本就不长的血条急速往下掉,才知晓刚刚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老大,你确定这个小怪说的话能信吗?”
他冲一言不发扶住迪迪·兰泽尔走在团队最中间的独眼抱怨,“这次我们明明是来找晏明灼的,结果目标没找到,还得听这个小怪的主意,留下两个兄弟当诱饵,吸引Boss注意力。”
跟随独眼,一来看在有个人傻钱多的大方金主老牛,在游戏世界里对独眼可谓言听计从,听话有钱拿。
二来独眼这个id在游戏圈里,比小透明还是要多出几分名气。
但也仅此而已,还没到能够一意孤行的权威与影响力,也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内测码分批次发放,官方控制得非常严格,很多对《人设ol》这款全息网游感兴趣的游戏大神,或知名主播,连门路都暂时还没摸到。
职业工作室就更别说。
连游戏内自带的玩家论坛,都仅限内测玩家登入,一人一号。
纵使现实世界对内测情况再好奇,获取内测码前,用真实身份签过保密协议的玩家们谁也无法说出具体游玩详情,最多留下几句语焉不详的感想,夸赞全息式体验有多么真实,即时同步没有延迟……
再辱骂一句官方任性不做人,建议照听,打死不改,主线副本没通过,就不给玩家们降难度,更不给开新地图,连句提示都不肯给。
一句话,请玩家们在游戏中自行探索!
“能够和玩家交流的小怪,就是线索,是特殊npc。”听到追问,独眼回了句,又看向身边的灰衣鬼仆。
“噤声。”
因失血过多而面容惨淡的蓝眼年轻人捂住喉咙,眼神阴翳,传出嘶嘶气音,“不想死的话,就把力气花在赶路上。”
他直接忽略了玩家对话里的消音与屏蔽词,选取能听懂的部分,根本不会像晏明灼起初那样,对这一现象感到疑惑。
“发现自己被愚弄,那个傲慢自负的怪物一定会立刻追出来!”迪迪·兰泽尔露出嘲讽的眼神,“好在他还有另外一个,令能他气到咆哮的目标……”
“只要挺到遇上逃出古堡的晏明灼,我们今晚就能借机逃走。”
“如果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暴露。”玩家小声嘀咕。
闷头青似的他被独眼瞪了一眼,不说话了。
“不知身份的外来者,你们不会后悔救我的。”迪迪·兰泽尔哪能看不出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话里话外都在打探他的身份。
没有退路的他只能努力攀住唯一一株救命稻草,他谨慎地透露了部分消息,随即满意地见到眼前几人瞬间来了精神!
“就像我所说的……我们拥有相同的目标,这是合作的基础,不是么?”
被镰刀穿透的胸腔还在流血,黑血浸透了迪迪·兰泽尔身上的灰衣:“我不知道你们的信心源自何处。”
他恨声道:“狩猎怪物——可没有你们所想的那么简单!”
“没关系。”独眼从随身包裹里取出更高级的药剂,交给迪迪·兰泽尔,“我们有耐心,更有无数机会。”
他按照论坛上逐渐形成共识的说辞,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异界来客”身份,破解诅咒的任务,能够无限次复活,魔王投影……
情报共享,赠与大方,一切都是因为迪迪·兰泽尔从小怪陡然一变,升级成为关键npc,表现出了不一般的利用价值。
“复活?魔王投影?”
听完天方夜谭般的介绍,迪迪·兰泽尔忽然笑了起来,捂住嘴,胸腔震动涌出黑血,压抑住因无声发笑而撕心裂肺的连带咳嗽:“我就知道……怪物从一开始就是怪物。”
“当年我们根本就没有错!”
“错只错在,没想到被魔王投影附身的怪物力量那么强,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开始就不该把他送走,应该选择直接下手才对!”
事实上,在游戏背景里,魔王投影只是利用原本就存在的惊悚异闻,改造生成主线奇遇副本,化身为副本Boss,汲取恐惧的力量。
也就是说,副本里的故事背景是本就发生过的往事。
而魔王投影,是近期才降临人世,按照原本的记忆,赋予副本内没有感情与理智的游荡怪物,真正的思维和灵魂。
这些设定,在独眼看来不过是游戏文案为了对世界观自圆其说,而扯出来的一堆神神叨叨解释,他并不打算深究,也懒得和一个npc掰扯区别。
独眼的沉默,在迪迪·兰泽尔的眼中变成了默认。
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开始自顾自的低声喃喃,说着些只有他自己才能懂的疯语。
……
状似老弱病残的几人,在【隐形药水】失效后愈发小心谨慎,浓雾遮掩住了他们的踪影,也遮挡了危险的踪迹。
迫切想要逃出小路,越过丛林,赶往玩家聚集地的他们没有发现,身后远远吊着三道人影。
正是之前说要去古堡门口一探究竟的弯刀男、果味七与叶子甜甜三人!
组队完毕的他们,正在通过团队【密谈】功能交流。
【叶子甜甜】我总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快乐刀男】他们在逃跑,后面肯定有东西在追他们,我们要小心!可惜……
【果味七】没事,死了我包你再进的奇遇石,发现了什么东西,直接说就是。
【快乐刀男】卧槽!富婆,饿饿,饭饭!
【快乐刀男】谢谢大姐头罩我!以后小弟就跟你混了!
【果味七】啰嗦,快说!
【快乐刀男】他们中间带着个病患,这么友爱的团队精神,不像是独眼作风,我打包票其中一定有情况!
【叶子甜甜】对了,我也注意一点,他们逃跑时似乎很顾忌花田……但是我第一次来花田没发现什么危险啊?我还摘了朵花……
【果味七】然后你就被Boss一路追杀,鸡飞狗跳差点送命。
被噎到叶子甜甜的推了推眼镜,对无情揭她短的火爆脾气好友无言以对。
【快乐刀男】花田里的情况,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抵达副本里这么远的坐标。
【快乐刀男】既然Boss反应那么激烈,那我们把独眼他们引到花田里去?说不定Boss一个闪现,直接开大招秒了他们!
弯刀男还记恨独眼的吃独食举动,自然不肯放过良机。
【果味七】可以,冲!
【叶子甜甜】???喂喂,你们太冲动了吧!至少先制定一个计划啊!
【快乐刀男】大姐头远攻,尽量把他们往花田里逼,我趁乱开技能去抢人。
【快乐刀男】那个病患好像是个小怪!确定了,肯定是个重要人物!不能让独眼把他单独控制在手里!
密谈栏里刚跳出最后一行,果味七已经冲上去开了群攻技能!
无数暗器从她所背负的器匣中射出,宛如暴雨,冷不丁从暗处嗖地飞往独眼几人后背!
碍于距离,精准度不高,但胜在打击范围面广。
“糟糕!”
猝不及防遭袭,独眼几人下意识往未被暗器覆盖的空白方向跑去,不知不觉间,已经偏离原来的小路,往花田边缘的暗色泥土靠拢。
“不行,不能进花田!”被众人护在中间的迪迪·兰泽尔顾不上低声,情急之下厉喝!
他刚说出一句,两眼忽然翻白,身体开始颤抖。
“来……”
所有人都在躲避密密麻麻飞舞的暗器,没听到他被割开喉咙里传出来的嘶哑破风。
只有离他最近的独眼留个心眼,注意到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他来了……”
迪迪·兰泽尔抓住脸,面目狰狞地暴露出死灵的模样,额头浮现出若隐若现的黑色咒纹。
他尖啸一声——
“那个怪物,他来了!”
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声震若雷霆,仿佛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哀嚎!
趁独眼几人纷纷回头张望,注意力被黑公爵即将到来的消息所牵扯。
开了潜行技能的弯刀男当机立断改变主意,突然攥住迪迪·兰泽尔的衣领,扯住他往小路反方向一边的花田里钻!
果味七和叶子甜甜见他带着npc逃进南面的花田,不由分说紧随其后。
叶子甜甜留心观察随她们路过而散去迷雾的小地图指引,果味七殿后,不时回头放冷箭打掩护!
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从靠北的花田里忽然传来令人震悚的高声尖叫,比迪迪·兰泽尔的恐惧叫喊还要高出无数倍,形成宛如实质的音浪!
与此同时。
黑公爵,已经到了。
第34章 死亡之拥
预示死亡的力量狂风过境,独眼两人的脸色渐渐灰败下去,如同生机殆尽的枯萎落叶,皱缩成可怕的模样,倒在地上。他们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已经化为两道白光。
剩余还留在小路上的玩家目睹此状肝胆俱裂,潜行技能、隐形药水、传送道具……不要命地往外抛,连头都不敢回,一个劲往远方四处奔逃。
怪物压根不关注身后混乱场景,毫不停顿飞跃进北面花田。
害怕被责罚的花农在黑公爵到来时,早已规划好躲藏路线,她决定去追杀闯入庄园的那些臭虫,借此将功补过。
土壤以上的花田区域,是她的天然主场。当然是黑公爵不在场的情况。
层叠妖冶的黑色花朵低下高傲的头颅,自动向两侧倾斜倒伏,为公爵大人让出一条直通尖叫来源地的大道。
沉沉夜幕与灰色浓雾笼罩住的道路尽头,银发银眸的美丽青年正站在原地。
他抬眸望来,见伊恩平安无事,不由得舒了口气。
说话时,晏明灼的手指还在不慌不忙抚平因肘部弯曲而形成的褶皱,微带抱怨的态度自然得仿佛先前发生过的一切冲突都只是幻梦:“伊恩,你的速度有些慢了。”
视线相对的那一刻,伊恩狂乱不安的心绪纷纷扬扬下落,沉积成大片大片松软的黑色泥土。
但很快,泥土又随怒气刮起的飓风搅合成不同形状:“晏明灼,我早就告诫过你,没有我的陪伴,不要独自进入花田!”
“……花田?”晏明灼整理衣服的手一顿,伊恩“不合逻辑”的跳跃式质问打破了他的平静,但脱离人设后本体情绪极少的他也仅仅只是垂下手臂,微笑着说:“抱歉,我以为你会很高兴在这见到我。”
“为什么会这样想?”伊恩没有继续靠近,保持着与晏明灼遥遥对峙的场面。伴生镰刀发出轻微嗡鸣,跃跃欲试想要抹过人类脆弱的脖颈,用死亡将他永远留下。
冲动被想要得到晏明灼回答的念头暂且压抑下去,一念之差,却很有可能使之爆发。
“只有我的死亡,才能平息你永无止境的疑惑。”晏明灼沉默片刻,按照他所认为的逻辑推理回答,“花田很危险,躲避你的追杀时,我很可能遇上不知名的致命威胁……”
“闭嘴!”
怪物咬牙切齿打断人类冷酷到无情的话,本就未曾平息的怨愤与委屈,一股脑儿溢出黑衣下尚且带着涩情压痕的胸膛:“就算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无论什么样的死法,对我来说区别似乎不大……”瞥见伊恩阴沉到下一秒就要提刀砍人的脸色,晏明灼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应下最后一句“好的,我答应你”后,还是乖乖闭上了气死人不偿命还一无所知的嘴巴。
握紧镰柄,被外力压迫的武器在掌心留下重重刻印,熟悉触感突然刺痛皮肤。
伊恩死死凝视着晏明灼的脸——他想看见的,绝非这样过于平淡的情绪波动。
那只会让人以为画布上留下的表白,不过是又一个愚弄人的小把戏!而每次都一头栽进相似圈套,还在内心油然生出喜悦的他,活脱脱是个被爱欲之火冲昏头脑的傻瓜!
晏明灼的体内仿佛住着两个人。
一个能轻易吐出诱人轻软的蜜语,痴狂而热烈,但越是靠近,越是感觉不真实。像是歌剧舞台上浓墨重彩的角色,一唱一念都戴着精心构筑出来的轻浮面具,而非生活里的真人。
另一个灵魂却飘荡在天空之上,冷眼观察着下方舞台发展演变的一切,偶尔才流露出几分打动人心的认真。高悬于霜天之上的凄清银月,在某些时刻也会落在平静的水面,随镜面波动而折射出淡泊的星点碎光。
如何费尽心思,才能抓住远方缥缈虚幻的月亮?
“晏明灼,你的意思是选择认命,不再逃跑了吗?”伊恩定下神,提起脚步,开始走近站在不远处的晏明灼。
他走得很慢,靴底沾染上暗色花土,簌簌落在时不时冒出枝丫的扭动根系,被力量压制的“东西”很快再度隐匿下去,只留下窸窸窣窣的响动,与南面惨烈的打斗声一道,组成死神降临前的合适序曲。
怪物给人类预留了足够的逃跑时间,但直到他来到晏明灼面前,晏明灼依旧一动不动,甚至眨了眨眼,像是期待着他的到来。
假象。什么期待,一定又是假象!
伊恩厌倦了这样反复无常的变故,他要用强硬手段,无论如何也要抓住这个满口谎言的骗子。
迟早有一天——
他会撕碎晏明灼的假面,把高高在上的冰冷月亮从夜空狠然拽下,牢牢拢在掌心,看他在自己面前向来保持的绝对理性一朝破碎,眼眸湿润,露出沉迷失神的反常模样,还要重复着吐出暧昧的喘i息,附在耳边一字一顿说他好喜欢他。
不能杀了他,不能杀了晏明灼……内心仿佛有个着魔似的声音,不停念叨。
伊恩顿了顿,按住晏明灼肩膀,身体靠拢过去。
他故意侧过脸不去看紧闭唇瓣只因为疼痛而发出一声闷哼的青年,也没有举起镰刀,而是抬起手臂,沉默地将其拥入张开的怀抱。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亲密相贴的触感格外熟悉。唯独这一次,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氛围既不亲昵也不缠绵,充满肃杀之气!
怪物的身上拥有与生俱来的可怖力量,能够夺取万物生机,使之衰亡,他痛恨这份犹如附骨之疽的诅咒力量,却又不得不依靠于它的强大来保护自己,以至于操控力量时变得越来越熟练,因情绪波动而失控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如同此刻,宛如实质的诅咒力量顺着两人肌肤相贴的部分,渐渐攀援上晏明灼的身体,热意从体内急速消退,寒冷侵袭,却因此而带来温柔的错觉,错感拥抱住他的苍白手臂格外温暖。
暖烘烘的,散发着热量,比烧着柴炭的火炉还要烫人。
“唔……”晏明灼的思维,随血液温度的下降而陷入凝滞缓慢,他牙齿格格打战,唇瓣毫无血色,身体颤抖着越发贴近伊恩这个唯一的热源,人类的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
伊恩是真的想要杀死他,让成为恶灵的他困在庄园,永生永世不得离开。
一切迹象都在佐证以上结论。晏明灼的理性老早之前一直在脑海内发出刺耳警报,提醒他速速远离被刺激得快要发疯的怪物。求生欲刺激着他的肾上腺素,告诉他什么也别管,暴露身份也无所谓,赶紧载入“安森”或者其他角色,至少逃离此地先保住小命。
只有生命才是第一位。情感或者爱情这种受激素影响下的短暂生理作用,在性命面前狗屁都不是。没了命,不再是人类,他就不再是晏明灼,后果会相当相当严重。
潜意识说,他绝对不能死,死了一定会后悔!
……他没走。
高挑身躯还屹立在原地,原本明亮的银眸却渐渐黯淡,视野前方开始模糊。
晏明灼抚摸着埋在自己颈侧像是在逃避什么的后脑勺,分明是正在被夺走生命力的受害者,却忽然笑起来,胸膛传出闷闷的震动,令情绪混乱的怪物诧异地抬起头,终于肯直视他的侧脸。
仅仅一眼,伊恩又重新低下头,他张开口喘息着,胸口被无形绳索勒得喘不过气,尖锐疼痛触电般地扎入脑海。
“你会死的。”怪物不自觉攥紧的五指,在晏明灼的后肩抓出凌乱褶皱,他嗓音喑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其间黏连的气音,“晏明灼……你真的会死掉的!”
“为什么不跑……”
混乱的血色画面如蜻蜓点水般飞速掠过伊恩的脑海,他不敢抬头,脸颊贴在温度越来越低的颈侧肌肤,柔软的皮肤仿佛结起一层冰凌,伊恩喃喃着:“你会和父亲母亲一样,死在我手里。”
“按理来说,我应该感到恐惧。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哪怕是我也一样。”随着低笑,晏明灼的咳嗽变得剧烈起来,他抬手捂住嘴唇,遮掩住指缝间溢出的血色,“可是好奇怪啊,为什么我内心如此平静。我为何那么笃定的信任着你,会在最后关头留我一条性命呢?”
晏明灼对这样的想法产生缘由,感到格外好奇,单单只是“喜欢”这样的陌生情绪,似乎达不到如此拼命的地步。
——所以,为什么?
找不到内心真实欲望,多年来始终随波逐流、带着无数层面具生活的他,在产生迷惑的那一刻,选择停下逃跑求生的步伐。
他想找到答案。也许找到答案的那一天,就是他寻找到生命意义的关键时刻。
在如此充满诱惑力的选项面前,死亡的威胁,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
“对不起,伊恩,我的确还欠着你很多解释。”晏明灼垂下手,淋漓血液顺着指尖掉落在暗色的郁金香花瓣,一滴,又一滴,“但好在,这一次,我没有违背先前对你的承诺。”
青年闭上眼,微弱的声音恍若梦呓:“……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
——至少在副本世界还存在的时候,我会留在你的身边,直到传说中的故事终结。
搂住晏明灼脊背的手臂一下子收紧。
四周簇拥成团的黑色郁金香花床被厉风吹得花枝乱颤,深紫近黑的花瓣片片漫天飞舞。诅咒般的力量在晏明灼身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捏开唇瓣,强行灌入他口腔内的高级治疗药。
污浊厚密的黑泥上,小心翼翼探出一株幽冷的小花。
冬末,花萼包裹着银白色的花骨朵儿,被寒风吹得颤颤巍巍,却含苞待放,等待着温暖的春天来到身旁。
第35章 血腥味的花吻
【快乐刀男】报告七七姐,我带着那个奇怪的npc逃出小boss追杀范围了!但独眼那边的一个玩家也紧跟不放,甩不掉他,很烦人。
【果味七】收到。我还在花田里和小boss放风筝,目测还能坚持一会儿。
【果味七】叶子,你那边潜伏过去实况转播到一半,怎么突然断了?上一句不还是逃跑途中,晏明灼被骇人的黑公爵发现了行踪,两人隔空对峙吗?
【叶子甜甜】一言难尽……
【叶子甜甜】游戏策划脑洞好变态,怎么会给Boss设计出如此暧昧的一套大招前摇?!
【叶子甜甜】深情对视,漫步徐行,欲语还休,交颈相拥,悄声耳语……
身为文学爱好者的女玩家满脑子肉麻成语,四个字四个字往外蹦。
【叶子甜甜】要不是可怜的男主角血条刷刷狂掉,这么惊悚唯美的拥抱场面,我狗粮都要被迫吃撑了!!!
此刻百爪挠心的她抱膝蹲在远处,偷偷探头,恨不得长出一对顺风耳,窃听晏明灼与黑公爵之间的对话耳语。
不是她不着急正遭遇危机的男主角,而是晏明灼血条真的太长了……稳得令人过于有安全感!
哪怕一边凄惨吐血,一边成百上千往下掉血,晏明灼头顶上的血量距离“警告”黄线还有好大一截,离“濒危”红线差得就更远。
被黑公爵追杀出心理阴影的叶子甜甜决定还是先苟起来,随机应变,万一不行再丢道具。
——重要的是,她还得盯着Boss虎视眈眈的威胁,找个机会和晏明灼私下接上头!
胆小的女玩家摸摸生疼良心,苟得更隐蔽了些,紧接着唤出队伍聊天页面转移注意力。在此期间,两个队友已经聊了不少条消息,主要在争论晏明灼与黑公爵之间的关系。
【快乐刀男】……论坛里不是一直有贴在战斗,争论魔王投影为什么非得执着于绑架“男”公主嘛。
【快乐刀男】官方宣称《人设ol》是个开放混合性向的游戏,随便玩家自由攻略npc,说不定‘夜之国’这个副本里,他俩真就上演强取豪夺,相爱相杀呗?
【快乐刀男】这也算是目前的主流意见之一了。
【果味七】滚滚滚!实力拒绝大美人和不敢露脸的丑陋怪物贴贴!
【果味七】算了,不说笑了。
【果味七】身为主角,晏明灼的身份信息简略得诡异,种种不对劲背后,官方绝对埋了很深的隐藏剧情!别满脑子不正经!
【叶子甜甜】我赞同七……嗯嗯嗯???
这厢叶子甜甜意念打字到一半,被她紧密关注的相拥两人忽生变故。
花瓣漫天飞舞的浪漫背景下,前一秒还在下死手谋杀的怪物居然在给晏明灼灌血药!哪怕从远处,都能一眼感受到黑公爵的温柔与小心翼翼。
女玩家当场瞳孔震惊!
然后,没忍住“啊这”叫出声的叶子甜甜,就眼睁睁瞧见戴银面的恐怖怪物扭过头,灰色瞳光一闪——
无边幻梦中,大好头颅冲天而起,随即与倒下身体一起化为白光消失。
意识回转的晏明灼睁开眼时,刚巧瞄见漆黑镰刀飞速朝自己射来,在一步之遥绕了个圈,回到伊恩手中。
他低下头,缓慢地眨了眨眼。长而浓密的银色睫毛边缘,一点飞溅血珠自翘尖滚落,恰好砸在沾染血痕的摊开掌心。
当初那个女异客是怎么告诫晏明灼的?
“……不要被魔王投影所迷惑……就算偶尔待你态度温和,但有不顺,痛下杀手时绝不会留情!”
他还真是用生命玩了场豪赌。
更奇怪的是,按常理而言毫无胜算的赌局,竟然赌赢了。
情感的影响,会给一个人,一个怪物,带来如此深刻的改变吗?
也许是晏明灼低头凝视的时间有些长,拢在他腰际的手臂力度不由自主加重。
冷静下来的伊恩左手摩挲着刃锋,寒气带来的刺痛多少缓解几分内心深处的懊恼。他张了张口,想说只是身体的下意识反应,他不会对晏明灼这么做。
话音刚起头,伊恩哑然停住。刚才发生的一系列画面浮上脑海,无异于最好的反面例证。
“解释。”他移开视线。晏明灼唇角的显眼血迹在视野里十分碍眼,好在他的感知里,人类弱小的气息已经不再持续虚弱下去:“你的那些古怪行为……还有……你的答复。”
能进行正常对话的时候,已经代表伊恩打算掀过这夜的混乱。这一点也不寻常。
在晏明灼身上,记仇又多疑的怪物早已破过无数次常例。再多一次,却又格外合理。
沉默良久,晏明灼终于启开唇瓣,认真回应伊恩的质询,“我一直在努力做出尝试……很多不同寻常,甚至可能被人恐惧与远离的尝试,只要能唤回我身上,本该与生俱来的感情。”
“变态、疯子、病人、异端……格格不入的存在。”他熟练地抛出贴在他身上的标签,记忆里在雾之国度过的时光,那么遥远而缥缈,晏明灼几乎记不起来具体细节。
徜徉的情绪,却深入骨髓地遗留了下来:“真实的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到底想要追求什么,其实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一味的……在试探。”
“听起来很奇怪对不对?”
藏在严严实实的袖口之下,缠有白色绷带的左手腕陷入细微痉挛。他的眼神,穿透的不只是花田弥漫的雾气,还有久远的时光。
扮演人设时,他是设计好的角色;脱离人设时,他靠模仿旁人的反应和情绪,向“正常人类”尽力靠拢。
无时无刻保持的伪装中,真正的自我也许早已迷失在其中,难寻回路。
“我做得太过头了,一心只顾到私念,没有考虑你的感受。”晏明灼轻轻笑了声,向怪物道歉,“伊恩,你比我活得更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爱恨怨憎,嬉笑怒骂。情之所至,一往而深。
——多鲜活啊。
此刻心口涌动着的,某种无形而又昂扬向上的东西,也许该称之为“羡慕”。
不,不止于此。
晏明灼抓住伊恩揽住他的手臂,轻巧地转过身,目光纯然:“所以,我对你,怀有一种怎样的感情?”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我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不那么清楚。”
黑公爵怔怔凝视着晏明灼抬起手,飞快取下属于怪物的面具扔在一旁,露出伊恩·兰泽尔的本来面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珍惜着,与你相处的这一刻。”
飘飘洒洒的夜郁金香,落在宽广肩头。斜角骤然吹来几片莹白,隔着染血的花瓣,晏明灼顺遂心意,什么也没想地吻上了下颌线流畅分明的冷峻脸庞。
两人轻而易举地软倒在花田,肢体交缠。
华贵娇艳的深紫花束遮掩着花丛内的热吻,怪物苍白色唇瓣染红成猩色,被含着血液与花瓣反复研磨,刺痛而淋漓。
呜咽喘息咽入胸腔里,抛弃一切闭目沉浸在其中,像是两头撕扯搏斗却又相偎相依的凶兽,无关理性,无关利益,单纯风月,原来也可以甜美炽热到不可思议。
唇舌交织,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被胡乱塞入黑袍下的画布跌落,被伊恩垫在身下,恰巧露出一角傻乎乎的火柴人,咧嘴大笑。
笼罩整座庄园的浓雾宛如一块正在被抽丝的织锦,透出若隐若现的明淡渐变。
尚且停留在副本内,意识到不对劲的人类玩家纷纷停下打斗,不乏因失手被怪物打死者。也有不少玩家闻讯走出营地,抬起头颅,驻足眺望远空。
南面花田。
花农抓准时机,加速跳缩短距离,躬身一爪弹出,直接掏出暗器消耗殆尽的女玩家血淋淋心脏!
见五爪攥住的心脏与尸首一同化为白光,她嗤笑一声,甩掉鬼爪上血滴,吹个无声的长口哨。花田下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窸窸窣窣拱起,又不敢靠近北面花田,只好随花农一同去拦截不安分的外来者们。
凛冽寒风慢慢平和,天空仍然是暗的,周围似乎比以往亮了些,不再如以往那般压抑漆黑。
花为被,画为席,片片落花披拂在上下交叠,相视露出笑意的人类与怪物身上。
晏明灼支起上半身,忽地觑见伊恩的左侧脖颈处有什么纹样,他“咦”一声,指尖撩起领口,先前一闪而过的小半黑纹却没了踪影。
眯起蛇瞳,陷入昏然沉醉的怪物下意识悚然一惊!他竟然丝毫没有防备。随即,紧绷的肌肉又渐渐软化下去。
“……该回城堡了。”伊恩握住晏明灼削瘦的腕口,轻咳一声,“花田不行。我讨厌被旁观。”
“我不是……我没有。”还在思索消失纹样具体走向的晏明灼,松开缓缓摩挲冷白肌肤的手,难得露出些许窘迫,他意识到自己释放出了极易引人误会的暗示信号。
“你最好有。”伊恩抿紧的唇角弧度下撇,语气不太高兴地凶巴巴起来,“不然……不然我就……”
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搜刮脑细胞——什么惩罚方法才足够有威慑力,又不会伤害到晏明灼?
一个重返而来的深吻,已经足以让所有恼怒得到安抚。
“走吧。”晏明灼起身,脚尖踩在松软土地,在女玩家死亡不远处定住一瞬,靴底将硬质不明物体踩得更深几分。
他眺望过露出异样的天际,很快转过身,面对睁大眼睛愣愣盯着他的伊恩,晏明灼不自觉露出笑:“我们回去。”
怪物停顿一瞬,牢牢抓住人类伸来的手——
“……好,我们回家。”
夜郁金香庄园里永恒的雾气与黑夜,像是被什么所驱逐,吹淡不少。
那一刻,伊恩下定了某个决心!
第36章 乖孩子与坏孩子
“灼。”
舌尖上跳出来的字,令掌心相触的两人不约而同怔在原地,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徘徊在一前一后汇聚的相对视线。
“我在这,伊恩。”晏明灼弯曲手指,顺着插入张开指缝,骨节分明的两只手交错相扣。
他轻声重复一遍:“伊恩,我在。”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花田下埋着东西。”伊恩的声音低沉有力,简短陈述句里,提出尖锐话题。
指腹一瞬加重的压力,令他眼神敏锐前抛,电光石火间,却在晏明灼平静微笑前败下阵来,似乎先前只是错觉。
晏明灼甚至身体前倾,更加靠近怪物,他试探性问:“什么东西?”
“外乡人。”伊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神不宁的糟糕预感,话语随着呼出气体一股脑涌出,“数百年间,所有为财富而来庄园的,不怀好意的欺骗者。”
“尸体!”
晏明灼扭过脸左右环顾一圈,抬高声音,“……你把尸体都埋在了花田下,做成了花土肥料?”
眼前模糊片刻,深色花瓣围拢的朵芯里仿佛蹿出一张张线条人脸,长大嘴巴,扭曲尖叫。
再定睛看去。
夜色下,无辜纯洁的美丽花朵在风中摇曳,丝毫看不出滋养其生长繁茂的罪恶养料。
伊恩的沉默,令胃里泛起一阵生理性酸涩,小说家过于丰富的想象力,衬托得晏明灼的脸色似乎更苍白了点。
他很快回过神——十指相扣的手,依旧悬在半空,并未分离——轻微瑟缩,脱离人设后生理上不可避免的正常恐惧反应,顺着指尖同时传递到两人。
企图隐藏的东西未被发现,取而代之的消息并不能令人安心、
副本内的一路所见所闻,灵魂不灭的死灵,与能够不断复活的玩家,玩乐似的任务,最大限度冲淡了生与死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
但那界限,依旧值得所有人敬畏。
‘我是缺乏感情,但绝非打算抛弃人类身份。’晏明灼脱口而出的话,才起头就被伊恩抢先打断。
沉思良久才整理完毕的思绪,彰显出说话者不可动摇的意志:“任何企图将你从我身边带走的人,花田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终于找到不杀死晏明灼也能令他安心的替代方案,伊恩抬起手,依恋地吻了吻晏明灼的手背:“亲爱的,别担心,我会找到方法解决那些死而复生的家伙。”
一劳永逸地,将他们留在这座没有色彩的古老郁金香庄园,与时光一同沦为腐土。
他很期待这一天早日来到。
回城堡时,晏明灼与伊恩同行的步伐有些心不在焉。
相较伊恩兴奋之下难得的健谈,晏明灼回的句子要短促许多。渐渐地,伊恩的话也变得局促,他似乎意识到先前的谈话令人类不太对劲。
这样的猜测在晏明灼将他挡在卧室以外时,达到顶峰——
“伊恩,我很累了。”晏明灼转身,手臂抵在门框拦住去路,他向伊恩请求道,“让我独自休息一段时间好吗?”
一夜没睡,又接二连三发生变故,中途还遭遇过一次“濒死”,他已经很是疲倦。
伊恩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不字,砰地一声,房门已经在他眼前紧闭。
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见晏明灼的心意十分坚决,只好转身下楼。
——怪物是无需睡眠的,只是这些天来他早已养成了习惯,一时半会竟然改不过来。
城堡里的鬼仆,与那些被庄园异动吸引过来的倒霉玩家们,成为了黑公爵发泄怒火的最佳玩物。
*
只燃烧着烛灯的昏暗卧室
晏明灼顾不上收拾满地凌乱,他背过身靠在门上,身体慢慢地滑落,垂下头,脱力地坐在地毯上。
地毯花纹在烛火的映照下变得越来越大,体力与情绪上的双重枯竭,带来天旋地转般的短暂晕眩。
好一会儿,他支起左腿,发呆地凝视着地毯上繁复的花纹。直到眼眶因睁开太久而酸涩不已,憋闷的胸腔才慢慢舒缓下来。
随后意识到,他这样忽冷忽热的态度,很像是玩弄感情的渣男。
晏明灼用还带着干涸血痕的掌心,扶住隐隐作痛的额头。他闭上眼,指尖在太阳穴的部位打着圈儿,仿佛借此就能压下心中的烦恼。
与微乎其微的,某种他也分辨不出名字,却强烈抑制着理性分析的无形之物。
……来自怪物的诚实告白,实在压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
这样的情况,的确在晏明灼所设想的范围,但他没能料到,伊恩的行动比他想象中要更极端,思想也更为暴烈。
晏明灼厌恶被限制自由。
即便是“喜欢”,也不能让他为之屈服。
如何才能在不伤害伊恩的情况下,解决掉这个无法绕过的必然冲突?
又是一个类似的两难问题被抛出。
只是苦恼的人自此风水轮流转,从伊恩换成了晏明灼。
*
沉沉地在梦境中睡了一觉,已经度过一整天,迎来新的一天上午。
清晨,报时人偶准点跳出钟表,洗漱完毕,晏明灼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一点。
走出房间,他一时半会儿竟然找不到自己的目的地。
二楼拐角处的小书房已经沦为一片废墟,顶层书房里他目前能够阅读的典籍,已经读得差不多了。
书房里的密室,暂时也没有太多再次探索的必要……
不知不觉间,晏明灼顺着楼梯来到了城堡塔顶,那个拥有瞭望口的阁楼小房间。
他在这看见了一个令他意外的背影。
“伊恩?”晏明灼走上前,站在他身边,顺着伊恩的视线向外张望。
和上次一样,映入视野的是黑夜、雾气与连绵的郁金香花田。不同以往的欣赏美丽,这次花田在晏明灼眼中,无异于埋葬了尸山血海的巨大坟墓。
而那座看不见人脸的中心雕塑,犹如一座无声矗立的墓碑。
他带着些好奇:“你在看什么?”
伊恩转过脸,见晏明灼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错,他紧绷的心神为之一松,简单答道:“什么也没看,在等你。”
一个不留神,答案就滑出了嘴边。
“是不是我上次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伊恩心一横,干脆试探性凑近人类身边。
瞟见晏明灼没有反对的意思,他慢慢搭住晏明灼随意放在窗口的小臂,像只狗狗似的巴巴蹭过来,时不时抬眸,偷眼觑会儿他的脸色。
“……”晏明灼就很无奈。
对与人类观念截然不同的怪物,一见到这副模样,他总奇妙地生不起恼怒。
这一回,伊恩总算学聪明许多,强硬语气变得柔和,学着说人话,变着法子央求着恋人熄灭怒火。
——尽管他还是没能意识到,引发晏明灼产生不适感的根源在何处。
“如果你不喜欢我那么说,以后我不会再说了。”伊恩凑过来,搂住晏明灼挺拔的脊背。
不说,不代表不会做。
晏明灼挑了挑眉,听出伊恩话语里的潜藏含义。
多疑的怪物必须要依靠某种切实有效的手段,来确保晏明灼不会离开他。他不信任话语,只相信手中的力量。
……究竟是多缺乏安全感,才会养成伊恩这样疑神疑鬼的性格?
被逐渐驯服的大型野犬埋首拱在人类脖颈处,嗅闻着令他安心的气味,像是野兽在标记领土。
忍耐着致命处被觊觎的奇怪感,指尖掐紧窗框,趁伊恩心神松懈的时机,手腕翻转,晏明灼顺势转过身来,拧住身后家伙的领口。
扯住衣领一把向下拉近,见伊恩脱力之下,跌撞扑进他怀里,晏明灼才笑眯眯地低头,亲了亲他的鼻尖,作为对乖孩子的奖励。
温热气息袭来,一下子熏红了伊恩线条冷峻的脸。
怪物像是得到鼓励,顺着晏明灼的角度抬头,咬住了勾得他时常心动神摇的淡色唇瓣,艳红舌尖贴着摩挲许久,却不得其门而入,被主人排斥在外。
“灼。”伊恩唇齿间曳出一声委屈的轻轻呜咽。
晏明灼下意识应声,结果刚启开唇——
经过一整天的“放置play”,变得狡猾的怪物像是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巧妙绕过问题关键,磨蹭得晏明灼心软,好讨得甜头。
尤其是当他发觉,这套法子对晏明灼行之有效之时,就愈发变本加厉起来。
伊恩不想再和晏明灼发生正面冲突,破坏来之不易的缓和氛围。
只是,他也有他的做法,与无法抛却的固执。
埋在怀里时,掩饰了蛇瞳里的阴冷,再抬起头,眼里又换做了可怜的模样。
*
依旧是阁楼。
伊恩拉过晏明灼的手,将他全身仔仔细细审视过一遍,确认先前的治疗药剂在晏明灼的身上没有留下疏漏。
人类还活蹦乱跳地待在怀里,身体温热,肌肤柔软富有弹性。
从没有哪一刻,伊恩如此感谢自己,在因一时冲动而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前,及时收回了收割死亡的镰刃。
晏明灼放任着伊恩翻来覆去地摆弄,在这些能尽可能增添伊恩安心感的细枝末节上,他向来不吝惜纵容。
期间,晏明灼漫不经心依靠在窗框,视线落在瞭望口外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了伊恩第一次带他上来参观时,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两人曾发生过的对话。
那时伊恩的态度还很坚决,刻意回避晏明灼对他过往回忆的探究。
如果再试着询问一次,会不会得到不同的答案?
在晏明灼的视线回转过来前,始终隐晦关注着他一举一动的伊恩察觉到他的落点。
“……”伊恩绷紧身体,又开始心神不宁。
他紧紧抿起嘴唇,思索晏明灼可能会有的想法,与他接下来该如何恰当回应。
等晏明灼回过脸,瞧见眉头紧皱,浑身已经进入备战状态,如临大敌的伊恩……
他实在没忍住,倏地“噗嗤”笑出声。
算了。暂且先放过他。
晏明灼勾起手指,挠了挠伊恩下唇因为过于严肃而攒起的唇窝,理所当然地升起摸鱼杂念。
结果,他这厢刚放弃询问念头,反倒是伊恩那边憋不住,率先开了口。
“……你还记得,上次在这,我们聊起过什么吗?”
第37章 颜色恐惧症①
分明是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的事,如今重提,恍若隔世。
世事往往奇妙。
彼此相识数十年,每日朝夕相处,有时还抵不过相处短短数日来得记忆深刻,了解深入。
晏明灼和伊恩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
就像现在这样。
伊恩状似不在意地侧过脸,晏明灼一眼就从他扯平的唇线弧度里,觑见深藏于内的焦躁不宁。
无时无刻不在进行收集外界信息的情绪捕捉雷达,对专属对象好像格外敏感。
分析伊恩,几乎快要成为晏明灼刻在潜意识里的反应。
不同于以往身为旁观者的“人类观察”实验。
这一次,晏明灼深陷其中,既是被迫也是主动地暴露出了更多接近真实的东西。
包括少在人前披露的狼狈与迷茫。
——也包括,从未有过的真切动摇。
“嗯?我们聊过什么呢?”晏明灼接过话头,做出深思状。
说话间。
贴着浅浅唇窝的白皙手指上滑,点在下撇的唇角。
指尖轻移,偏要勾住才被吮吸玩弄得嫣红的严肃薄唇,露出个别扭的笑模样。
站在即将揭开迷雾过往的大门前,一瞬间,晏明灼迟疑着驻足不前。
很难用理性解释他此刻的行为动机。
或许是因为,公爵大人此刻面上掺杂着些许难堪,却依旧强忍反应,还要刻意保持淡定的神情,委实过于有趣。
“我似乎不太记得了。”晏明灼移开视线。
他心中泛起难以言明的波动,面容保持平静:“也许过些日子,我能再回想起来。”
“不必顾忌我的心情,既然主动提起这个话题,我已有决断。”
于唇畔作乱的手指,被有力手掌无奈地攥住。
伊恩深吸一口气,回过脸,认真说道:“我……也很希望,你能再了解我一些。”
他紧张得声音都在打结。
尽管艰难,伊恩还是努力尝试着按捺下疑心病,将密不透风的防御屏障敲出一个小口子,向他心悦的人类青年袒露内心。
晏明灼抬眸,与伊恩对视。
蛇瞳眼底坚定不移的意志,击溃了他原本犹疑的杂念。
“……好。”
既然如此,晏明灼微同样认真地给予答复。
“我会当好一个倾听者。”
指尖蹭了蹭温热掌心,随即插入指缝,毫不犹豫地给予着讲述者步入回忆的力量。
忐忑不安的躁动情绪,被仿佛注入魔力的肌肤接触迅速安抚。
紧紧牵着晏明灼的手,伊恩拉着他在瞭望口边不知何时多出来的圆桌边坐下。
很快有沉默的鬼仆送来早餐。
墙壁上增加的不少油灯,照亮阁楼一角,却驱不散自始至终萦绕在这座古老庄园里的阴郁死寂。
和往常一样。
符合晏明灼怪兽味觉,体验格外刺激深刻的“加料美食”,与摆盘格外漂亮的可爱糕点。
揭开餐具,见到食物的那一刻,晏明灼才察觉饥肠辘辘。
“看来你早有准备,将用餐地点改在阁楼。”
晏明灼好奇道:“如果我醒来以后,先去一层餐厅呢?”
沉默片刻,伊恩坦率地承认:“我没考虑过。”
“直觉告诉我,醒来之后,你会选择来找我。”
很快,他又轻声道:“就像我期待每天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一样。”
回想起先前在城堡里提不起兴趣的游走,甚至忘记了生理上的饥饿。
“原来如此。”被乍然点醒的晏明灼喃喃。
面对伊恩投来的疑惑眼神,终于为反常心理捋清逻辑的他摇摇头,并不打算做具体解释。
“这么好的天气,在早茶时边欣赏风景,边聊聊天,也是很不错的选择。”他微微一笑。
伊恩侧眸瞧见被永夜与灰雾笼罩的天空,不禁为晏明灼的睁眼说瞎话而哑然。
如此明显的“谎言”,他非但没有因受欺而产生恼怒,反倒多出几分意外的轻松。
“你说得对。”
注视着被黑白灰三色所占据的辽阔远方,伊恩竟然在附和晏明灼的话。
不曾休止的惨叫与搏杀,湮没于肃杀冷风。
紧接着,呼呼刮来的寒风被无形力量阻挡在褪色庄园以外。
宛如从正统油画里走出的贵族优雅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他说:“这的确是个令人安心的好天气。”
不仅是说笑般的喟叹,伊恩是真心如此认为。
“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才能让我愈发感受到血脉里与生俱来的力量有多么超乎寻常。”
“足以撕碎曾经让我所愤怒痛恨的一切!”
蛇瞳渐渐陷入扭曲,嗓音嘶哑不已。
被有意避开的话题,一旦重新挑起,以为早已冷却下去的岩浆霎时间自回忆喷涌而出。
随着脑海里泛起的一幕幕老旧画面,桌面开始轻微震动,周围灯火也在摇晃——
直到茶杯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
坐在旁边的晏明灼怔怔低头。
地面上,无意脱手的茶杯四分五裂,碎片散落一地,正淬出摇曳的锋利幽芒。
*
他讨厌这个不对劲的世界。
六岁的伊恩·兰泽尔坐在湖边,面无表情凝视着平滑如镜的水面。
天光落入湖底,倒映出一张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重小脸,浑身挥之不去的阴郁气质,冲淡了原本的俊俏可爱。
风带来了常人无法听到的细微动静。
伊恩手掌撑在泥土上,百无聊赖地揪下一撮草。
他皱起眉——那些人真吵!
阳光晴好,绿草如茵。
距离湖边颇有一段距离的小花园里,贵族们在鲜花簇拥的草地上热热闹闹地开着茶话会。
其中有骑士夫人,也有官员夫人,还有随她们而来的各家少爷小姐,以及一众侍奉的仆从。
当然被团团簇拥在最中央的,必定是统领整个领地的“夜郁金香”家族。
大公夫人,爱狄亚·兰泽尔。
与她刚过满月的幼子,迪迪·兰泽尔……
“哇……哇哇!”
还不会说话的婴孩,窝在母亲怀里很有活力地咧嘴大哭。
他被绒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脑袋,连滚带拱像极了条笨拙的毛毛虫。
“兰泽尔夫人,他真是个活泼的小家伙,可爱极了。”有妇人瞧着蓝眸婴孩脸蛋哭得红扑扑的模样,恭维着爱狄亚。
“谢谢。”爱狄亚露出一个柔和的笑。
她低下头,爱怜地抚摸着幼子头顶的黑色绒毛:“迪迪是我和迪尼好不容易才诞下的爱情结晶,他一定会平平安安长大,不负我兰泽尔之名。”
还不晓事的迪迪·兰泽尔似乎感知到母亲温柔的爱护,哭闹声渐渐削弱下去。
待婴孩打起小呼噜,贴身女佣得爱狄亚允许,才轻手轻脚走近,从她怀中小心翼翼抱走令整个兰泽尔家族与领地臣民都为之振作精神的孩子。
“好好照顾少爷。”爱狄亚仔细叮咛女佣们。
“是。”女佣齐声应答。
当女佣们从末尾一个接一个转身离去之时,领头女佣似乎想起什么。
怀抱着小少爷的她犹豫片刻,还是停下脚步:“夫人,伊恩少爷似乎又不见了……老爷吩咐过,要我们注意不要让各家少爷小姐们靠近林中湖,是否要派人去湖边瞧瞧?”
听见那个名字,妇人不自禁惊呼一声。
见爱狄亚夫人没有在意她的异状,她才侧过脸,掩饰住脸上的惧怕与厌恶。
那是瞧见了什么极其令人恐惧的东西,才会从骨子里激发出的根本战栗。
更是被捕食者面对顶级生物时,刻在基因链里想要逃离的冲动!
“该死的怪物!”
念及丈夫曾提及过的猜测,与孩子添油加醋的抱怨,不敢再回想下去的妇人嘴唇动了动,啐出一句几近无声的咒骂。
“那个孩子,他不会有事的。”爱狄亚装作没听见妇人的呢喃。
她独自抚弄着繁复长裙,捻去裙摆上沾染的杂草,脸上露出复杂神情:“不必去寻,等他想出现时,自然就回来了。”
“说得极对。小孩子么,最爱贪玩,等玩过了头就知晓该回家填饱肚子了。”妇人凑近来,赞同爱狄亚的话。
她假惺惺安慰一番笑容转淡的爱狄亚。
很快,顺势把话头扯向近日来众人最关心的话题。
“兰泽尔夫人。”妇人刻意提高嗓门,吸引着周围贵族与平民们的注意力。
“我有个大家都极关切的问题,还望能够得到您的解答。”
爱狄亚说:“请讲。”
她抿紧唇瓣,坐直了身体,面向目光灼灼望来的领民。
“那个奇怪的孩子,我是说,伊恩少爷。”妇人问,“大公和您打算如何对待他呢?”
面对质疑,爱狄亚有些慌乱:“伊恩很安分,他只是性情孤僻了些……”
交头接耳的喧闹声增大了。
挑起话头的妇人被其他人以眼神鼓励示意,仿佛有了鼓舞。
她狠下心,加重语气,不让爱狄亚逃避问题:“不仅是我,其他人想必早已听过同样的传闻。”
“最近几年,安宁多年的领地里吃人怪物的行踪忽然增多,不断出现伤人传闻,令公爵大人与您也头疼不已。”
“而在伊恩的周围,总发生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不少孩子甚至因他而受过伤。”
“这岂非最好的证明?”
妇人与其他领民一同起身,念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仿佛诅咒般的话语。
爱狄亚听得头昏脑涨,她惊恐万分地捂住耳朵,大叫一声——
“不!”
可那预言般的咒语却还在
喃颩
继续。
“生而拥有蛇瞳的怪物之子,降生于灾厄之中,灌注着恶魔与生俱来的祝福——”
“动乱与死亡,将为他带来失控的强大力量!”
“妈妈!”
失去理智的伊恩揉碎了缠绕指间的野草,拔腿往昏倒的爱狄亚方向跑去。
他的身后,草灰洋洋洒洒。
原本碧绿的草丝,清澈见底的湖面皆尽蒙上一层灰黑色阴翳,病秧秧地失去生机活力。
再定睛一看。
湖底自在的游鱼,不知何时翻白着肚皮,浮上了水面。
死得干干净净,不曾留下一条活命。
第38章 颜色恐惧症②
城堡内的议事厅,此刻正爆发一场有史以来最剧烈的争议。
鞋子与肮脏手帕齐飞,咒骂与喷溅口水一色。
一个个身份不凡的上流老爷们,隔着圆桌相互敌视,恨不得打出狗脑子。
“大公,我认为应当是骑士们展现英勇传统作用的时刻了!那些可怕的吃人怪物,已经从传说变为现实。”
“不只是贱民,上周就连农事官的儿子都差点命丧于灾口……我们的安全,危在旦夕!”
“你放屁!”
大腹便便的骑士扶正歪扭的华贵佩剑衔带,指着对面人鼻子破口大骂,“吃干饭的老东西,那是人能抵抗的力量吗?”
“叫别人送命,你怎么不主动跑去献身,给怪物加餐当点心!”
迪尼·兰泽尔坐在高一阶的位置,听着台下粗鄙不堪的相互诋毁,深觉还不如观赏十指佩戴满的各色宝石戒指来得有趣。
“依我看,就该按传说里的老法子,大办一场祭祀,再送些贱民和牲畜当做祭品。”
“呸!还给那些不通情理人性的怪物办祭祀?恐怕把贱民的命填完,我们也到了末日!难道也要学传说里,拖家带口地又一次流亡远方?!”
“咳咳,我建议,诸位最好慎言!”
被外人提及家族隐痛,迪尼·兰泽尔敲敲金制扶手,眼中露出两抹威胁性的凶芒。
“唰!”
左右分列的沉默卫兵不约而同抽剑。
雪亮锋芒扎得全场一瞬间静默无声,眼瞅着汗水从这些贵人老爷们的额头往下淌。
夜郁金香庄园里过度奢华的装潢,财库里的巨额金银财宝,一代代积累起来仿佛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珍藏。
靠的可不仅是传说中二代领主迪西·兰泽尔与蛇神所达成的契约,更不全是商队出使带来的收益。
披着柔和表皮的渐进式横征暴敛,打出正当名号的巧妙强取豪夺,不知何时成为了历代夜郁金香大公的拿手好戏。
他们的公平,体现在不仅剥削没有名字的贱民,固定职业的平民,还对身为既得利益者的骑士与官员也颇为无情。
尤其是那些不服从统治,提出异见的“肥羊”。
由此大浪淘沙下来,占据高位者几乎全是些奴颜媚上的软骨头、墙头草。
要他们去想法子收敛财富、欺压贱民,个个是把好手,可一旦真遇上危难情况,便成了如今口水互喷的斗鸡模样。
瞧着一个个鹌鹑似的瑟缩贵族,迪尼·兰泽尔沉吟片刻,抛出一个议题方向。
“祭祀,不是不行。”他说,“但不能给怪物祭祀。”
“我族先祖以自身英勇血祭,仍旧致使后辈落得那般凄惨下场,可见怪物是不懂得什么叫契约精神,什么又叫适可而止。”
“唯有蛇神大人,才是我们真正的守护神!”
顿了顿,他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艰难的锥心之语——
“给蛇神大人的祭祀,我们每年都不曾停止,领地多年以来也保持着风调雨顺,平静祥和,日子总归过得去。”
“可为何偏偏在最近几年,领地出了乱子?“
夜郁金香神秘的震慑庇佑之力,在不明缘由的渐渐减弱,这原本是迪尼·兰泽尔最忌讳提起的事情。
唯有它的存在,才是兰泽尔家族控制领地,侵吞扩张的真正根基!
然事已至此,刀剑面对怪物的一次次侵袭,可谓无计可施。
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位列领主左右,吵得最凶最厉害的骑士团首领与辅政官阁下闻言面面相觑。
倏地,他们不约而同起身走上前,跪倒在地。
骑士首领:“尊敬无上的迪尼大公。”
辅政官:“请您与爱狄亚夫人宽恕我们接下来的无礼与冒犯。”
他们卑微地拱起脊背,额头抵住厚实地毯,齐声道:“有一个骇人听闻的流言,或许能替我们解开您的疑惑。”
迪尼·兰泽尔不耐:“又是关于我的儿子,伊恩?”
“若是此事,休要再提!”他甩手将茶杯掷向墙柱,爆裂声响吓得在场所有人悚然一惊!
他骤然起身,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一个:“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平日里领地众人是如何对待与咒骂伊恩!”
踩在台阶,迪尼·兰泽尔又拔出佩剑向下指着圆桌边的其他人,:“你们——好大胆量!”
“是想要谋害我兰泽尔家族的长子,未来的继承人吗?”
“大公,这是臣等发自肺腑的忠心谏言。”
农事官也扑向跟前,脸皮抖动,额头碰上台阶磕得流下鲜血,滴滴答答,“自古以来,普遍非长子不得继承爵位不错。”
“按照契约,兰泽尔家主传统皆为黑发蓝瞳者,若长子非此相貌,则从余下幼子中择选,这更是规矩。”
“再说,哪有人类生来会拥有那样一副恐怖的蛇瞳?!”
“那是蛇神憎恨带来死亡的灾祸之子,引发怒火的证明,更是在为我们指出一条明道啊!”
既然大逆不道的话出了口。
纵然害怕被暴怒领主当场格杀,可为了家人以后的长久安全,农事官只能一横心,继续走到尽头。
“为今之计,尊敬无上的大公,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举办最高规格的祭祀,为蛇神大人献上选定的血祭。”
他低头时,眼神不知为何渐渐呆滞,木偶般流畅念出鹦鹉学舌的话语。
那是前些日子,一个身着黑袍的蒙面女人救治完农事官垂死的儿子后,对着感激万分的他所留下的句子。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只有这么做,才能真正平息神祗的愤怒!”
“恳求祂不要收回曾灌注在“祝福之花”上的力量,继续为我们人类降下庇佑恩典。”
其他贵族一听,仿佛都找到了主心骨,纷纷依葫芦画瓢,无脑跪倒一地。
其间惨厉哭喊,真有点忠臣死谏的味道在里面。
“无知!无知至极!”孤零零立在台阶之上的迪尼·兰泽尔愈发愤怒。
他脱口而出,“你们这些人懂得什么?”
“伊恩他生而不凡……他才注定是兰泽尔家族的下一代继承人!”
“如何能让一个蛇瞳怪物继承爵位?”农事官大声疾呼,“大公,请您多加考虑领地臣民的人心!”
“我们不服,不服啊!”
剑刃已经对准农事官的头,面对黑压一片的脊背,终究未能劈砍下去,上演血溅三尺。
缚手缚脚的迪尼·兰泽尔瞪大眼睛,感受到了此生从未有过的沉重压力。
流传甚广的那个传闻,他早就听过。
他能杀一个人、两个人……甚至在场所有人,可总不能在领地搞一场大屠杀,清洗掉所有深信传言的臣民!
难以下台的僵持局面。
几分钟后,被侍从的紧急通传打破。
“主人,爱狄亚夫人在花园中晕倒了。”顾不得许多,男佣连滚带爬地冲进议事厅,提高嗓音。
“您快去看看吧,伊恩少爷回到晕倒的夫人身边以后,和其他贵人发生了冲突。”
“情势危急,您也知道少爷生来不是个普通人……”男佣哭喊着。
“我们下人根本挡不住失去理智的伊恩少爷,不知怎么回事,其他人想靠近就昏倒,甚至还有人呕血,快要闹出人命了!”
什么?
迪尼·兰泽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抛却往日风度,如一阵旋风般火急火燎冲出议事厅。
地上还没反应过来的贵族迟钝片刻,从地上跳起,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赶来救场的一行人或骑马,或乘车飞奔来到原本举办茶话会的花园里。
现场灰蒙蒙一片,寂静得仿佛了无人烟。
如果没有那些横七竖八躺倒一片的身体,与唯一一个清醒着依偎在美丽贵妇人身边的小小身影。
或许,迪尼·兰泽尔还能自欺欺人,说这些与伊恩没有关系。
但现在。
当那个身影听到异响回头,冰冷骇人的灰色眸子与众人对上视线时——
纵然是身为父亲的迪尼·兰泽尔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多年养尊处优、发号施令培养出的威严,才让他没有露出牙齿格格作响的丑态。
而身后其他人,早已屁滚尿流跌倒一地。
恐惧。
深邃入骨的莫大恐惧,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
“伊恩。”迪尼·兰泽尔大吼,喊出的声音却带了几分不自觉的颤抖,“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身为一个父亲,身为一位主君,他竟然在害怕与他的孩子和臣民对视。
“爸爸。”
伊恩不解地歪歪头,稚嫩的嗓音回荡在一片死寂的花园里。
——“我在保护妈妈,不让其他坏人靠近。”
第39章 颜色恐惧症③
面对父亲为自保而下意识举起的佩剑,伊恩脸上的不解,尽数化为阴沉。
他停下想要移开的脚步,垂下原本迫不及待抬起去拉父亲衣角的手,把母亲的身影挡得更严了一些。
眼前的世界春日烂漫,五光十色。
可只要他想——伊恩的指尖瑟缩着弹动一下——他随时随地,能够让死亡的寒冬呼啸取代一切,褪去色彩,夺取万物生机。
令人束手束脚无法动弹的沉默弥漫开来,萦绕在这对相互错开眼神,却仿佛下一秒亟待刀剑相向的怪异父子当中。
“咳咳……”
突然,伊恩的身后,传来爱狄亚抚胸痛苦的咳嗽声,打破他们之间的凝重。
“妈妈,你醒了!”重新扭过脸,伊恩掩去面上暗色,欣喜地扑到美丽贵妇的怀里,依恋地环住了她的胳膊。
“伊恩,我早慧的长子。”爱狄亚的视线在周围倒了一地的茶话会客人身上扫过,她逐渐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温柔的蓝眼睛里渐渐涌出泪水,“你今日不该为我犯下大错。”
“可是,明明就是那些人不对劲,他们……”伊恩很不服气地想要反驳。
还没说出先前一瞬间感觉到的,这群人身上所共有的令他发狂的奇怪力量存在,小小的身体就被母亲紧紧揽在怀抱。
眼泪从爱狄亚的脸颊滑落,滴进伊恩衣领。
冰凉,盈满哀伤。
他一下子变得身体僵硬,静静窝在母亲难得的主动拥抱里,一个字也不再说了。
迪尼·兰泽尔挥挥手,让仆从围起来,背过身组成人墙,稍稍阻拦住站在更远处不敢靠得太近的其他贵族视线。
随即,他颓然地扔下手中镶嵌宝石的华丽佩剑,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闭上眼做祷告状,口中念念有词。
“信守诺言的蛇神冕下呵,您是否即将要背弃忠实的信徒兰泽尔……撕毁曾与先祖订立的契约,收回赠予我们的礼物……”
“不祥的预兆,怪物的暴动,与近年来流传在领地内的预言,是否昭显着您的怒火……请回应您的子民与信徒,帮助我们做出决断吧!”
快速的祷告低语徘徊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先是奴仆跪下。
慢慢地,贵族们纷纷低头闭眼,黑压压排成一片。
最后就连眼泪还未擦干的爱狄亚也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加入了越来越大声的齐声祷颂。
风声与呢喃簌簌交错。
只有从母亲怀中抬起头的伊恩还一动不动,漠然地游离在这场由迪尼·兰泽尔挑起的“特殊仪式”之外,等待着属于他的处理结果。
蛇瞳里凝成一竖灰黑色细线,冰冷地盯住每一个看似虔诚无比的人类。
每个人身上流动的光与影,在伊恩的眼前斑斓交错,晕染出绚丽的色彩,像是肢体被拉长扭曲组合的怪影露出狰狞大笑,在冲他张牙舞爪。
好亮眼。
——眼睛好痛!
人群忽然传来惊呼。
天旋地转中,他在母亲渐渐远去的焦急呼唤声中昏了过去。
“伊恩……”
*
当年幼的伊恩再度醒来时,他以为自己会被绑在火刑架,或是出现在祈佑蛇神继续庇护兰泽尔家族的血腥祭典上。
结果却是在一辆密不透光的马车里。
四周都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所笼罩,只能听见车轮碾过地面石子的轻微杂音。
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某种无形波动,伊恩警惕地爬起身,发现那股曾经在人群中出现过的力量,此刻变为了限制他自由的禁制。
在黑暗中跌撞摸索过周围布帘,分明应该是能被轻易撕碎的材质,手指怎么去挠都无法留下一分一毫痕迹。
就连身体内常年鼓动的死亡之力,此刻也异常地安静下来,缠绕在他的指尖,无法对禁制造成伤害。
伊恩暴躁地开始叫喊,他喊爱狄亚的名字,喊迪尼·兰泽尔,甚至用嘲笑的语调讽刺他所知晓的一个个贵族、骑士,还有那些曾经想要欺凌他却自己倒了大霉的孩子们。
没有任何回应从马车外传来。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马车一直在行进中,意识到自己的叫喊声也被禁制锢在空间内,他安静下来,不再做无用功。
“妈妈……”伊恩环住膝盖,孤独地缩在角落。
倏地,他像是想起什么,摸遍华美贵族服饰的每一处角落,试图找到爱狄亚可能留给他的随便什么东西。
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这驾寂静无声的马车内部一样空荡。
孩童稚嫩的脸庞终于染上符合年龄的茫然。
伊恩迟钝着抬起手,按住脖颈左侧,闭上眼,心里默默数着数。
1、2、3……
直到这时,被抛弃的真实感才一点一滴浮出水面,拖住他卷向更加浓重的漆黑一片里去。
*
“醒醒,你还要装睡多久!”呵斥声伴随面部传来的疼痛感,突袭了不知何时因倦意和饥饿而沉沉睡去的伊恩。
合拢许久的蛇瞳倏地张开,闪过一丝暗光!
正在搅拌面前魔药缸的黑袍女人暴躁地骂骂咧咧,随手还想抄起另外一个药杵看也不看向床上孩童砸去,却被伊恩灵巧地避过。
即便年幼,他已经自行领悟人狠话不多的道理,二话不说直接借翻身躲避的空隙,从床上一跃而起落在白色地毯,窜入不远处别的物体后面。
堆放了无数奇怪物品的多层杂物架被伊恩当做遮挡物的同时,整个色调沉闷单一的房间,家具开始震动,小件甚至干脆随空气中波动的阴暗力量而漂浮起来,朝房间正中央背对他的女人疾驰而去!
当啷!
从置物架上飞起来的小型白石磨与黑袍女指使悬浮的药缸狠狠i碰撞!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
色泽诡异的不明液体,在柔软的羊毛地毯咕嘟咕嘟流淌一地!
听见声响躲开攻击的女人,见眼前地上魔药渐渐失色,她竟然疯癫地高声大笑起来,连躲藏起来偷偷观察她动向的伊恩都为之一顿。
“我早就劝说过心软要留下你的爱狄亚……”黑袍女人转过身,竟然露出一张与爱狄亚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她脸上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声音却尖刻而严肃,“你是个危险的孩子,随时随地会因力量失控酿就大祸!”
“她早该在发觉你是个怪物时便杀了你。”女人哧哧笑,“或者……一开始就乖乖把你交给我。”
在黑袍女人露面的一刹那,伊恩就认出了曾经来参加过庆祝弟弟满月宴会的她。
尽管与那时盛装打扮的白裙贵妇人相比,此刻黑袍女人看起来更像是个走火入魔的疯婆子。
“伦娜姨妈。”伊恩喊出了女人的名讳,与刚才的激烈反抗不同,他现在反而冷静下来,从伦娜的话语里听明白了一些东西,“是妈妈让你带我走的吗?”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伦娜厌恶踢开弄脏白地毯的黑色碎缸片,她从怀里掏出素色手绢,神经质反复擦拭手指上飞溅到的脏东西。
即使只见过一两面,伊恩也深切记得伦娜严重的洁癖,他不想和伦娜待在一起,也不想继续逗留在这间被黑、白、灰色调所充塞的冰冷房间。
他想回到母亲身边。
“你回不去了。”伦娜打破了伊恩的妄想,“如果你还有一点点属于人类的良心,就不应该去打搅爱狄亚一家本该平静美满的生活。”
“那也是我的家。”伊恩固执地重复着,“我要回去。”
“回去?”
伦娜讥笑:“带着你这双属于怪物的眼睛回去吓人,还是又因为情绪失控而害人受伤,让灰暗笼罩大地,带去灾厄与死亡?”
藏在杂物架后的伊恩低下头,陷入沉默。
“……是你,都是你!”突然,他嘶哑着嗓音恨声道,“我明明闻到了你的力量波动!”
“不不不。我只不过在人们压抑已久的恐惧和愤怒里施加了一点点火苗……你认为我有那么强的力量,能够操控整个兰泽尔家族领地的人他们所思所想么?”
面对伊恩的再次沉默,伦娜哈哈大笑:“小鬼,我只是个术士,一个人类中强大的术士,不是神明。”
她顿了顿,又暧昧地叹道:“不过,或许连神明也无法操控人心变化的走向呢……”
“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伊恩从藏身地走出来,直视这个与母亲容貌极其相似的女术士,他眼底划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冷漠所取代。
“说出我妈妈拜托你做的事情吧,她一定有交代你什么话。”
“是要教我控制如何使用力量,还是要帮你做其他事?直接说吧,伦、娜、姨、妈!”
“嘱托,哇哦,你还真是有够信任爱狄亚。”伦娜没计较伊恩分明处于劣势却依旧傲慢的态度。
她惊叹地捂住红唇,又自顾自地窃笑起来:“我忽然有点期待以后将上演的好戏了……哈哈哈……命运啊哈哈哈!”
“教导你控制力量,用以自保,没有问题。”将脏了的手帕摔在地毯,伦娜扬起下巴:“不过怪物小鬼,我可不是能任你挥来斥去的奴仆,要想得到什么,就要付出什么,这才是公平公正的契约!”
“按照我这里规矩……”
扫视一圈原本洁净整齐,现在却宛如一座废墟的黑白色房间,喜怒无常的女术士忽然冷下脸,难以忍受地尖叫和咆哮:“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把肮脏的每一处角落、每一条缝隙打扫干净!”
“然后把你身上那些颜色滑稽的衣服,换掉!统统换掉!”
伊恩被忽如其来的暴声惊得退后一步。
想起母亲,他勉强忍耐住怒气,攥紧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转而去找清洁工具。
他身后,伦娜如影随形的吼叫声愈发恐怖,“你不觉得自己应该为曾经的过错而忏悔吗!”
“你为爱狄亚一家带来的麻烦,为其他人带来的每一次伤害,因你的愚蠢失控而波及到的每一条生命……如果你还报以随心所欲的态度,你就永远也回不去夜郁金香庄园!”
随她吼叫声而震动的置物架顶部震落小杂物,砸中俯身去拾捡东西的伊恩额头!
“回去……”灰色蛇瞳里骤然多出几分微不可见的亮色。
伊恩抬手拭去额角流下的血液,唇瓣紧紧抿成一线,掩去咬牙切齿的恨意。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他会重新回到母亲的身边!
*
此后十年,他一直被寄养在疯疯癫癫的女巫伦娜家。
伦娜将他抚养长大,态度时好时坏,她教他控制力量,教他成为一名术士应该要知晓的事物,同时也因自己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而折磨得伊恩变得多疑与疯狂。
从此,他的生命中再也见不到除黑白灰以外的任何颜色,就连伊恩自己,从最初忍气吞声的抵抗,渐渐也形成了心理上的习惯。
他开始学着说服自己恐惧那些绚丽的,与他的生命格格不入的色彩。
晦暗与阴影,远比光亮更让他感到安心。
越是为黑暗所笼罩的地方,他的力量便越是强大,在黑夜中如鱼得水行走的怪物,再也回忆不起炽阳的存在。
十年里,迪尼·兰泽尔与爱狄亚曾来过几封信件。
随着时间流逝,信的内容越来越简短,提及他的弟弟次数也越来越多。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伊恩少年时光里为数不多的慰藉。
伊恩十六岁那年,他反杀了神智彻底陷入癫狂之际对他突下杀手的伦娜,对外只说突发疾病,安葬了这个他曾经恨极了的女人。
可在他尚且年轻的生命里,伦娜姨妈却渐渐取代了信件里的爱狄亚,占据了缺位已久的母亲身份。
伦娜下葬的那一天,伊恩举着厚重的黑伞,在烈阳下的墓碑前站了很久很久。
“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他面无表情说道。
爱狄亚带着迪迪·兰泽尔也远道而来参加了葬礼,面对自己突发疾病而死去的姐妹,即使她这些年来精神越来越癫狂,蓝眼睛的妇人依旧哭得很伤心,甚至一度昏死过去。
伊恩避开了母亲与弟弟,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伦娜之死而表现得伤心欲绝的爱狄亚,也不知晓该如何与似乎有些害怕他的弟弟相处。
于是他选择去其他的地方孤僻隐居,潜行研究术法,咒纹,魔药以及尚未修习完毕的其他神秘学典籍。
这样的日子无聊,乏味,却也平静充实。
他甚至结识了一位朋友,尽管在数年间也只见过几面,有过数封信件来往,但对于随时随地与孤独为伴的术士而言,能遇见可以交流的同伴是一件相当稀奇的事情。
那位术士的名字——
正是密斯利!
*
过场剧情加载到这,晏明灼简直像是通过不同的视角转换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沉浸式电影。
有些连讲述者自己都未曾回忆起的细节,他作为旁观者却瞧得一清二楚!
神秘机械音的力量可真是……不可思议啊。
晏明灼晃了晃有些晕眩的眼前,视线渐渐回笼到伊恩急促讲述时一张一合的苍白薄唇。
他忍不住握住伊恩的手腕,对声音突然停顿的公爵大人露出一个安静的微笑。
有什么说不出来、也无法解析的东西在他心脏里鼓胀,刺痛。
“伊恩。”
晏明灼轻声唤他。
“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第40章 请拥抱我
“当然可以。”伊恩有些惊讶,又有些惊喜,他很快回以微笑,“这并非一个需要询问的问题。”
他骤然拂开碍事的圆桌,原本想要动用力量悬浮搬动椅子并排靠拢得更近一点,搭在腕骨上的微凉手指却令他迅速改变主意。
晏明灼主动亲近的态度,给予了伊恩颇受鼓舞的“使坏”动力,他非但没有从晏明灼虚握的掌心中溜出来,反而顺势借力,把人猛地向坐在座椅上的自己反方向拉拢!
“伊恩!”
还没从刚才的沉浸画面中走出来的晏明灼毫无防备,他足尖失去平衡点,随着拉扯力猛走几步,整个人扑进贵族扶手椅里,极佳的潜意识反应速度却令上半身迅速调整重心,小臂分作两边撑住刻有雕花的扶椅顶部。
阴差阳错之下……又或许有心算无心。
出现了这样一个暧昧而尴尬的互动姿势。
银发青年双臂展开抓住扶手椅凸起的圆润雕花边缘,将肩宽背阔的矜贵公爵环住,狠狠压在宽大到足以倚靠双人的柔软椅背,用以膝停的双膝则跪伏在被迫岔开的挺拔长腿之间。
无处安放的匀称小腿被挤出椅座,勾起的足尖因找不到着力点而悠悠晃荡,坚硬靴底偶尔会蹭过近在咫尺勾勒出矫健肌肉的紧身黑色长裤。
“请给我一个拥抱吧。”
明明是很正常的寡言请求,甚至一如他性格般,内蕴语气比常人要更强硬,偏生在他嘴里说出来,就多出无言的微妙氛围……
果然学好不易,学坏起来却几乎无师自通。
原本纯情的公爵大人彻底抛却无谓顾忌放开以后,很快掌握了如何与“纸老虎”青年调情的秘诀。
面对好半晌才支起上半身,冷白颊色微微泛红,本想要离开,但听见声音还是俯身认真给他一个抱抱的青年,伊恩眉峰微挑,在晏明灼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个不那么贵族的深深笑容。
相比晏明灼先前载入“画家”人设时要更为戏剧化、更为夸张的甜言蜜语表演,伊恩的话要少得多。
可他眉眼神态与肢体小细节出无声传递的语言,时刻都在配合着递出小钩子,勾得连情绪淡然的晏明灼也透出几分狼狈,不明所以地下意识移开目光,又慢半拍地扭脸蹭回来。
抬眼时,正与伊恩投来的炽热目光对视。
晏明灼如磁带卡壳般,一下子顿住所有动作——他竟然被那样的眼神看得忘了接下来要如何反应,无法轻易以“拙劣的模仿“来回应伊恩的感情。
他有些看不懂那样的眼神,但他知道,那是极其珍贵的、不可以被轻易践踏的事物!
属于人类的真诚感情。
喜欢……喜欢究竟是什么呢?
晏明灼像是被烫到般缩回对视的视线,垂下眼,他有些隐隐的不舒服,可他说不上来缘由。
这样沉重的、超乎寻常的情感,真的是他能够去触碰的领域吗?
之前的他,似乎太过考虑不周,竟然由着低级的生理冲动催促着做出了一系列行为,几乎是被好奇心与任务一路鞭策着走到了现在……接下来,该如何收场才好呢?
他好像……
好像……
好像现在还无法回答,这个从一开始就被回避的问题。
“不要去想太多。”伊恩抬手覆住正在因苦恼而闪动的银眸,翩飞睫羽扫得掌心发痒,一如因怀中人而波澜起伏的痒痒心尖。
晏明灼的迟缓与回避,却比此前任何一次的甜言蜜语要来得让他欣喜若狂。
尽管两人中间仍旧笼罩团团迷雾,他能感受得到,他似乎正在一点点接近被裹在雾气中的真实。
“我知道你有很多的想法与疑惑。”伊恩深深铭记着在花田里的那个缠绵热吻,更没有遗忘晏明灼作为理由的解释,“就像你所说的的,也许不要去问那么多为什么,用心去感受眼下这一刻便好。”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说出这句话时,伊恩莫名涌起一股似曾相识的奇异错觉,就像是某时某刻,他也曾想说出,或是已经说出过类似的话……
随即他又摇摇头,挥去毫无端倪的无谓联想。
他想试着——试着再相信一次!
所以伊恩要完完全全地将曾经的自己袒露出来,试着去获取晏明灼同等真实的回应。
——他最初的打算并非如此。
暴露内心的不安全感,与讲述过往经历的难堪,让伊恩对回忆中背叛者的怨恨再度加深,随即涌上的强烈羞耻与屈辱感,又令他开始憎恨曾经软弱的自己。
越烧越烈充溢视野的仇恨之火,却猝不及防熄灭于晏明灼的一句话。
漂亮的眉眼里萦绕着连本人也未曾注意的情绪,青年茫茫然地问——问。
没有畏惧,没有害怕,没有质疑。
然后,给了他一个毫不犹豫的拥抱!
空荡荡烧尽到只余下仇恨的身躯,被一个用力而温暖的迟来怀抱所填满,抚平深入骨子里的孤寂。
公爵大人的内心里涌起万般柔情,他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期待未来,期待着晏明灼给他最终的答复。
“你想听一听之后的故事吗?”伊恩笑着问。
相较于上一段关于年少回忆时的激烈反应,以至于让晏明灼失手跌落茶杯,这一次伊恩显得放松许多。
或许,也有怀中安静偎在他肩头的晏明灼,被他用矫健手臂牢牢搂住柔韧腰肢的缘故。
晏明灼体谅了伊恩将他当做安慰抱枕的强硬举动,只是跪坐得太久,膝盖有些不适。
他起身调整了一下两人之间的姿势,换成单手揽住足以撑起公爵服挺拔曲线的宽阔肩背,侧坐在伊恩并拢腿上。
两条穿过扶手空处的晃荡长腿,被随意搭上伊恩垂落的手掌,手指落在膝盖,无声而体贴地轻轻揉捏着,帮助缓解关节处的酸麻。
换了个舒服的位置,侧靠在伊恩怀中,晏明灼轻声叹道。
“之后,就要涉及到夜郁金香庄园衰败的秘密了吧……”
费心谋算忙活了这么久,终于快要接近故事的核心,晏明灼想了想,却说:“还是过些天,等你平复好心情,我们再……”
伊恩却打断了他:“让我说完吧。”
他微微一笑,情绪平缓,语调也更为平和:“我从未向人如此倾诉过曾经的那些事情。人类书里说得似乎不错,说出来,会比藏在心里要舒服一些。”
晏明灼的确是一个最适合的倾听者。
原先以为会出现的那些扭捏难堪不知不觉尽数不翼而飞,仿佛说什么都没有关系,暴露怎样的阴暗心思都不会被厌恶,伊恩开口时常常面临的沉甸甸压力,轻易消失在晏明灼始终平静而包容的姿态里。
正如此刻,尽管晏明灼心情有些许复杂,但还是说了“好”。
常年培养出的“观察”与“记录”习惯,令他无法拒绝一位主动的讲述者。
异客那边所带来的危机,尚且需要获取更多信息去解决。
更何况,这也是来自伊恩的意愿。
“故事的开头,要从哪里说起呢……”
“就从我还是人类时在外游历的第九年,也就是25岁那年,我决定回一次家族看望母亲开始说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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