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不是爱,而是恨
一个涂药,一个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晏明灼真的阖眼睡去。
他醒来时不知时间,长着丈夫脸的酒馆老板就躺在他身边。
无论是丈夫,祭司大人,村长儿子还是酒馆老板,他们都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银白色的冰雪消融,金色的光芒照亮翠绿湖水。翡翠与金芒交织,构成了生机盎然的春天。
晏明灼端详着黑发男人的脸,去抚摸男人脸庞的轮廓。
和祭司大人的触感一样。就算不用眼睛看,用手去抚摸,他也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宝贝,怎么还不睡?”男人似乎醒来,眼睛还闭着。他摸索着握住晏明灼的手。
晏明灼没有挣脱男人的手,他目光低垂,落在两人相握的掌心,缓缓开口:“我睡不着。”
男人短促地轻笑一声,握住晏明灼的力度加重,却掌控在不会伤到他的分寸:“因为害怕妖魔?”
“别怕,我回来了。”
晏明灼忽然脊背发冷。
如蚂蚁般爬上四肢的僵硬气氛弥漫开来——晏明灼单方面感受到的僵硬。男人仍旧闭着眼,牢牢抓住晏明灼的手。
他恍然梦呓,开始絮絮叨叨说话。
他说再也不会让晏明灼独守空房,守着烛光,一个人度过寒冷长夜,他说以后会保护晏明灼,不会叫其他人欺负了他去。
男人的话语甜蜜又动听,听得人昏沉而恍惚。
说到最后,男人英俊的脸颊贴在晏明灼掌背,他眼皮滚动,似要睁眼。
晏明灼挣脱男人的手,掌心覆在男人没能睁开的双眼。他竟有些害怕看见那双翡翠金的妖异眼睛。
这不是酒馆老板应该说出的话。
晏明灼逐渐冒出冷汗。
——他死去的丈夫,真的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爬上四肢的虫蚁钻入肌肤,顺着骨肉肌理一路啃噬更深处的神经。
晏明灼神经突突在跳。他抽出手,忽然跳下床,冲向不远处黑檀木方桌。
桌上摆着一柄灰暗普通的长剑。
晏明灼抄起酒馆老板给他的长剑,没有任何停顿地回转,剑刃对准已经坐起面向自己的黑发男人。
“宝贝,你确定用这柄我留给你的剑,能杀了我么?”男人在笑。他的笑容里透出熟悉的自负,上位者的得意。
在从地狱爬回人间的恶鬼眼中,晏明灼的挣扎,或许正如对人类咆哮的小猫咪。
“那就来试试看好了。”晏明灼脑子飞速转动,靠目测距离,瞬间计算完精准的抛物线。
他孤注一掷,毫不犹豫把长剑全力投出!
晏明灼的全力一击,令长剑以更快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飞向还坐在床上的男人。
嘭——!
剑刃插入胸腔,血液潺潺,湿透他胸前的衣裳。
丈夫再次死了。
……
晏明灼被巨响摇醒。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压在黑发男人身上。
此刻两人的姿势很值得玩味。
晏明灼用左手肘扼住男人的脖颈,他右手抓住长剑把柄。剑刃穿过男人身体,贯穿软床,深深插入木板。
“为……什么?”男人呼吸之间像是在漏风,他缓慢抬手,拭去晏明灼脸颊滑落的泪水,“夫人,我们今晚相处得很好。为什么您突然要杀我呢?”
是——是梦吗?他摆脱掉丈夫的纠缠,暂时逃脱了被披着人皮的妖魔吃掉的危险?
眼前男人到底是他丈夫,是酒馆老板,还是妖魔?
脸颊上忽然多出的手指体温,让晏明灼无法接受地猛地拔剑。
他对人体结构非常了解。只差一寸,剑刃就会捅入酒馆老板的心脏,男人就会死。
“滚开!滚!”晏明灼远离胸口还在渗出血液的黑发男人,他挥舞着长剑,简直受够被愚弄的感觉。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在他眼中,这些家伙才和丈夫长得一模一样。而在其他人眼里,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人。
晏明灼的确想要清除妨碍他过上平静生活的危险,但没想成为失去底线的杀人狂。
自始至终,他想要埋葬的,只有丈夫段忍渊一人。
晏明灼很难解释清楚,为何他第一眼醒来时,就对段忍渊抱有难以容忍的杀意。但这不妨碍他杀意汹涌。
他只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企图从源头消解他想要杀了深爱自己的丈夫的愧疚。
“你到底是谁?”晏明灼神经质地低吼。
“我是酒馆的老板,将遗物还给你的人。”被捅了一刀,酒馆老板居然还能有力气说话。
那双翡翠金的眼眸凝视着晏明灼,他忽然悲哀地说:“你其实不爱段忍渊,而是深切地恨着他。”
晏明灼不知道酒馆老板凭什么说出这话。——也许是因为他梦中杀人时,喊出了丈夫的名字。
酒馆老板继续还要说什么,晏明灼难以忍受地把他扔下,冲出房间。
他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
他现在觉得,或许只有他一个人疯了!
“喂喂,你们看!那不是段家的……”
“他怎么浑身是血?我的天,他杀人了?还是被妖魔寄生?!”
“快去叫人!他从楼上下来的,出大事了!”
“祭司,要请祭司,刚才有人在酒馆见过刘祭司先生。快快去请先生过来!”
晏明灼浑身是血,如同恶鬼再世的模样,引发酒馆中的村民产生巨大骚动。
银发素衣的长发青年,拖着一柄染血灰剑,穿过不自觉躲开的人群。
铁剑与青石砖碰撞,发出当啷的声响。
一步,一响。
所有人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惊动这位再世煞神。
他长得极美,白霜凝结在他的睫羽,如同翩飞的雪。他神情也如雪一般冷,冰一般硬。
晏明灼拖着染血的剑,昂着头,走进漫天飞雪。
白茫茫一片的天地,空旷,辽阔。
即使他形容单薄,春风般融融暖意也笼罩着他,令他在风雪跋涉,亦行动自如。
晏明灼注视着这素裹的皑皑白雪。
他只想回到家中,把房门紧锁。
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在他体内直面冲突。让他身体颤抖,让他反胃想吐。
爱不知由来,恨亦不晓因果。
……
酒馆楼上,被抛弃在房间里的男人,对镜检查胸前破开的巨大划伤。
他自言自语:
“需要找一块新鲜的皮料,来修补身体了。”
男人,或者说段忍渊捂住心口。
他嫉妒又难过。
——晏明灼对他真的只有恨意么?
他恨他,段忍渊原本能理解。本就是他一时兴起,偏要强求,谁知把自己玩了进去。
晏明灼恨他,便要杀他。
可是,为什么每次下手杀他时,晏明灼都会哭……他哭得段忍渊心口好痛,心脏都被揉碎成馅料。
远胜过刀刃加身的痛楚。
第202章 墙倒众人推
晏明灼浑浑噩噩睡得不知时辰,在他不知晓的时候,屋外来了一群人。
“快,把人堵住,别让那妖魔跑了!”
“谁拿火把来?”
“直接放火?这不好吧……听说他不是和祭司大人,还有村长家那位……”
“听我的听你的?这妖魔居心叵测,连连伤人,你是想和吴祭司一样,被吃空内脏,变人皮挂墙上不成?!”
“刘祭司先生说得对!听刘先生的!”
一大清早,吵吵嚷嚷闹得鸡犬不宁。往日少有人来的村尾,第一次如此喧闹,打破寂静。
村民们听从刘祭司吩咐,拿来火把。说起妖魔,一个赛一个群情激奋,气势汹汹,可轮到要点火烧屋时,就变成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先拿起火把上前去,当这个出头鸟。
刘祭司被挤在人群里,气得仰倒:“没用的蠢东西!”
他口中骂骂咧咧,只顾着煽风点火,自己却不敢亲自动手。他到底忌惮祭司大人的存在。
但得知吴祭司死在他房中,刘祭司实在难以安心。若非昨晚他偷偷跑去酒馆,今日挂在梁上被发现的人皮,就是他自己!
不把被妖魔附体伤人的祸根除掉,刘祭司睡觉都不敢闭眼。
是以他一大早就召集听信流言的某些村民,赶在晏明灼那群-奸夫尚未发觉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捉拿人。
今日要么他死,要么晏明灼亡!
“滚开,我自己来!”刘祭司见愚民吵不出一个结果,不得不站出来。
他恼火地推开旁人,劈手抢走一个火把,就要将燃烧兽油的布条末端对准紧锁的大门:“吃人妖魔,给我去死啊!”
火焰烧焦了大门的木头,原本坚硬的木门逐渐变得焦黑。寒风吹过,把火焰吹得波动,木门迟迟没能点燃。
刘祭司焦急,眼珠子骨碌一转,想出个好主意:“蠢东西,你们不敢上前,扔东西总有胆量吧?反正分不清谁是谁。”
“我数到三,你们就一起把火把扔进段家院子——”
他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传来一阵焦急呼喊:“住手!你们这群歹人,居然光天化日逞凶!”
按照村长吩咐,定时给晏明灼送粮食果蔬的村民挑着担子,目瞪口呆望着眼前一幕。
他先前隔得远,还以为是哪来来的一群匪徒。走近一看,居然全是认识的亲朋故邻,为首的还是祭庙里的刘祭司!
这是怎么了?!
段家男人死得莫名,还没得出定论,其他人居然聚集起来,一大早要烧他家屋子!
等会,段家留下的那个男寡妇,不会还在屋子里?!
“你不知前因后果,就别插手管闲事!”刘祭司不耐烦,“我在作法除魔,你要胆敢干涉,一并算作帮凶!”
“晏明灼是村长关照过的人!”挑着担子的村民百口莫辩,只好搬出更高的靠山。
他呵斥道:“我从未听过未经大祭司与村长公开宣布,就私下裁决审判的例子,你们就不怕杀错人,大先生他们怪罪吗!”
“一个外乡人,又不是我供神村的村民。”刘祭司目露凶光,“你少吃里扒外,站在外人一边坏我好事!”
“大祭司从来嫉恶如仇,他定然会赞同我的举动。至于村长,哼!到底是村长,还是村长家那个混小子在护着这妖魔?”
“就一根独苗苗,我不信,村长会让独子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刘祭司示意身旁人抓住反驳的村民。
村民见势不妙,扔下担子转身就跑。他狂奔向村长家的方向,要去报信。
刘祭司望着他逃跑的方向,脸色一沉:“还不快来几个人去追!至少把人拖住!”
追的追,跑的跑。好一出闹剧!
刘祭司收回视线,正要继续发号施令,让众人预备好一起抡臂扔火把——吱呀一声,紧锁的大门,忽然当着他们的面霍然洞开。
晏明灼就站在门槛里,眼神沉沉盯着他们,像是要暴起,大开杀戒。
他手中,仅仅只拿着一柄长剑。形单影只,孤寂莫名。
刘祭司被那锋利的银眸一瞥,顿时心惊肉跳如蚂蚁爬上小腿。
他赶在晏明灼开口之前抢话,义正词严谴责道:“妖人!昨夜村民见到你在酒馆打伤酒馆老板,又潜入祭庙杀害吴祭司。今日早晨,吴祭司的人皮挂在房间梁上被他弟子亲眼所见。”
“人证
喃風
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言辞!”
“就是就是。你看他手里那柄长剑,剑身上还刻有我锻造时留下的独有标识!”
墙倒众人推。就连原本只是跟着来瞧热闹的铁匠都挤出来,忍不住谩骂晏明灼前些日子从他铺子里偷走长剑。
手里这柄剑,原来真是村中铁匠铺的作品。
遗物?段忍渊留下的猎魔武器?陪伴他多年,染上杀意?
晏明灼忽然大笑。
分得清如何,分不清,又如何?酒馆老板到底是刻意骗他,还是被妖魔附体,又或者是段忍渊取代了他,晏明灼已无心过问。
他实在受够了供神村的氛围,受够了无处不在的段忍渊。
他要离开囚笼!
哪怕,他无处可去。
晏明灼举起长剑,横在面前。雪亮剑光,折射出锐意分明的侧影。
……
“村长!村长!不好,段家出大事了!”逃跑的村民一路摆脱追兵,好不容易跑到村子中央的村长家。
村中最气派恢弘的房屋,除去祭庙,就要数村长的家。
青砖红墙黑瓦,堆砌起一座三层的小洋楼。在平房层布的供神村,村长家可谓独占鳌头,登高风景绝佳。
好在接近村里,人群变多,追他的人也不敢太放肆,村民才能顺利敲响小洋楼的门。
“一大早吵什么吵!”在村长家帮佣的仆人打开侧门,探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是你,你不是去给段家送食物了吗?东西送到没?少爷的脾气你知道,交代下去的事情你要是没办好,有得苦头吃!”
敲门的村民跑得灰头土脸,鞋子都跑掉一只。
他急得满头大汗:“快快快,让我进去找少爷!人命关天!再晚就来不及了!”
“什……”仆人还没听明白,他就被村民慌慌张张撞开,一头冲进去。
少爷对晏明灼有多上心,多迫不及待要娶他,洋楼里的人都知道,连村长都拿他没办法。
怄气归怄气,还不是得发话要给晏明灼送钱送粮。村民看,村长迟早得同意少爷接晏明灼过门。
现在刘祭司要烧死少爷的心上人,那还了得!少爷发起疯来,比妖魔还吓人!谁都拗不过他的意。
他弄死过不止一个人!村里有消息?全被爱子心切的村长压下去,拿钱砸得死人的家里默许!
在供神村这个自成一套森严体系的小社会里,雪教是天,村长就是地。
地要是塌陷下去,谁都讨不了好果子吃!
快快快!得立刻找到少爷,让少爷过去救场!不行,刘祭司估计不认,还得村长出面才行。
村民在洋楼里闷头发慌,他找不到少爷,倏地想起什么,径直往村长房间冲去。
第203章 一个接一个
村民实在急得昏了头。他冲到洋楼最里面,恐惧才后知后觉升起。
少爷的确可怕,尤其最近,他发起火来,连村长也唯唯诺诺,老子竟不敢反驳儿子。
可对一个小小村民而言,村长也是个不能惹的人物。村长不好对少爷做什么,责罚他还不是一眨眼的功夫。
村民穿过洋楼天井,踏上木质走廊,停下脚步,徘徊不定。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并不知道村长房间是哪一个。
就在这时,忽然从他头顶上传来一个声音:“你是谁?”
村民眼前一花,就发现村长竟然凭空出现在他面前。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脑袋就杵在他眼皮跟前!
——啊呀!
村民被透出红血丝的浑浊眼球吓得一屁股跌倒在地,手脚并用,连连往后爬。
几日不见,村长怎么变得如此吓人!他刚才又从哪里冒出来?难道之前村长站在他头顶!
“回来。”白发老头手掌成爪,把爬出好几步外的瑟缩男子抓回来,他逼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没、没没没……小人,小人什么都没看到。”村民闭着眼,畏缩地举起双手,连连摆动。
他忙不迭找理由解释,生怕一句话没说好,丢掉小命:“我是在找少爷,才误闯进来。”
一听见那个称呼,村民就感觉如铁爪般死死钳住他脖颈的铁掌陡然放松。他拼命呼吸,肺泡都炸裂。
“少爷、少爷吩咐要照顾好的那个人……就是段家留下来的那个……刘祭司带着一帮人围在他家外面,现在要放火烧屋子!”
“你不早说!蠢货!”白发老头扔下村民,急不可耐就要往外跑。要不是还当着村民的面,现在又是白日,他恨不得抛掉人皮飞起来!
晏明灼是他们首领抢回来的妻子。首领对他可谓尤其上心。
哪怕被捅刀,自己还得修补皮料,花费时间修养,首领都舍不得伤人一根手指头。
要是晏明灼出了事故,他看他也别活了。趁首领手刃他之前,先自个儿自戕,给晏明灼下去陪葬吧。
一想起首领的手段,白发老头吓得须发竖立。
他骤然提高声音,胸腔吐音声如洪雷,响彻洋楼天际:“来人!跟我走,去段家院子。”
白发老头点了一帮人飞速离开洋楼,徒留来报信的村民还腿软缩在走廊围角。他想起刘祭司先前的话。
村长这样子,哪里像是会阻拦晏明灼和少爷成婚!
他就差把晏明灼敲锣打鼓绑回来,直接把人送到他们家少爷床上,今夜就洞房成就好事。
刘祭司的主意,可算是踢到铁板上!
村民心想,眼下这幅光景,看来不是村长要阻拦少爷和晏明灼成婚。说不准,是晏明灼看不上少爷的混世魔王脾性。
……
村长带领的一班人马,山呼海啸,穿过供神村,引发几乎全村的关注。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其中一间屋子,钻出个清秀少年,他走到院子外面,看自己平时都接触不到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穿过街道,不免诧异。
“小山?”屋子里,有个面露病色的妇人拢好衣襟,抓着件袄子忧心唤道,“孩子,外边冷,快快把衣服披好。”
“我不冷。”少年还在往外头张望,他看着人群离开的方向,忍不住面露焦虑。
“你不冷?不冷就快些出门,把钱给人家还回去。”
这段日子,寒风一阵冷似一阵。妇人虽是供神村长大的原住民,竟然也被冷风吹得冻倒。
她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平日靠浆洗衣物、缝缝补补过活。这一病倒,家中没了经济来源,全靠还是个半大小子的小山顶着。
昨晚小山拿回来一袋子钱,吓了她一跳。她催促小山把钱给人家还回去,小山却说什么也不肯,也不愿意交代钱是谁给的,只说他没做对不起母亲的坏事。
“妈,这些人往村尾的方向去了。”小山没头没脑发问,“村尾是不是只住着一户人家?”
“是啊,是户外乡人,我记着他们搬进村还没多少日子。那家人虽是两个男人,长得可俊俏哩。”
妇人回忆起前些时日召开的村民大会,会议上村长隆重宣布,供神村将接纳猎魔人段忍渊及他的妻子,成为村中的一份子。
段忍渊的妻子是个很漂亮的男人,但几乎不出门。他们只见过段忍渊常常出村,赤手空拳就带回妖魔的尸首部分。
段忍渊的强悍,让供神村的村民无话可说。对两个男人成婚的怪话,也不知不觉小下去。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畏怯段忍渊那双异眸。
翡翠一样淬金的颜色,只有在提及他妻子时,冷硬坚冰才会融化稍许。让他多出几分人情味儿。
妇人还在回想,一个恍神,却见儿子小山打开院子门,跑出几步路,又冲回来:“妈,我昨晚拿回来的钱袋子呢?”
妇人赶紧从怀里把被焐热的绸布袋拿出来:“死性!不该拿的东西,我们拿了,要折福的。早跟你说给人送回去。”
只见小山把袋子捧在掌心,他犹豫片刻,一咬牙,从袋子里拿出一串钱币:“妈,你看病要吃药,这点钱,算我借的,以后我肯定给人家还上。”
小山把钱币硬塞进妇人手里,转身要跑。
妇人喊住他:“你等等。”
妇人把袄子给儿子披好,念念叨叨:“做人要讲良心,别人对你好,不能当理所当然,要知恩图报。”
\"我知道哩。\"小山紧了紧衣服,“我就是要去报恩的。”
挥别不明所以然的母亲,小山一路快跑到昨夜的酒馆。昨夜他被酒馆老板赶走,却仍然在酒馆外犹豫徘徊,也因此,他同样亲眼目睹了晏明灼拖着长剑、满身是血走出酒馆的一幕。
小山认定晏明灼是个好人。他听周围人传闲话,说是晏明灼砍伤了酒馆老板,理所当然觉得肯定是酒馆老板要欺负晏明灼。
毕竟,晏明灼长得那么好看。就算坐在酒馆角落,也像是一束光照亮暗影。
昨夜他独自坐在角落,酒馆里许多人其实都暗暗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就连小山也是鼓了好大的勇气,仗着年少轻狂,才敢上前搭话,提出非分之想——如果他要为了钱而出卖身体,至少他希望第一次能给自己喜欢的人。
小山却没想到,晏明灼不仅人长得好,心也和容貌一样,温柔又善良。
温和的人,却被逼到要拿起刀刃自保。村里人还因此把他视作妖魔附身,甚至没有人站出来替他讲话,这不是太可怜了吗?
小山嘭嘭嘭敲着酒馆紧闭的门,他大喊:“老板,老板你在吗?”
酒馆里没有人来开门。原本紧闭的门,却忽然松开,小山收势不及跌坐进门里。
他一骨碌爬起来,却见酒馆老板面色苍白站在楼梯之上,冷冷地俯瞰他:“又是你,小鬼。我说过,让我再看见你,你……”
小山毫不含糊,他嘭地双膝下跪,把揣在胸前的绸布袋往地上一蹬:“老板,我求你放过晏大哥!”
没吐出口的威胁,堰塞在酒馆老板的喉咙里。他本就僵硬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你如果要钱赔偿,这袋子里有。要是不够,我想办法再去凑。”小山怀揣着愤怒,原本对酒馆老板的恐惧已经被怒火冲到了天边,“你要是看我不爽,想揍我也行,何必要折腾本就伤心伤神的晏大哥!”
酒馆老板忽然按住楼梯扶手,一个瞬间从楼梯上飞下!
好俊的身手!
酒馆老板曾经也是猎魔人?
小山注意力被引开的一瞬间,他被人揪住衣领,从地上强行拖起,“晏明灼怎么了?”
“你少装模作样!‘喷薄欲出的怒火终于找到发泄口,小山要打掉酒馆老板拧住他的手,却发现老板手腕稳如山岳,他只好喊道,”难道不是老板你去报告的村长?你想报复晏大哥昨夜打伤你,所以你让村长带人去村尾抓他!“
能在供神村开酒馆,老板不可能是一般人。
小山仇恨地看着酒馆老板。没想到老板看着人模狗样,实则色-欲熏心!他是个禽兽!他想欺负本就失去丈夫、孤苦伶仃的晏明灼!
酒馆老板手指收紧,眼见少年因喘不过气而憋出紫红,他眼中似乎要沁出嫉妒的毒液。
但下一秒,小山就被他狠狠掼在地面。
酒馆老板一言不发,越过小山,走出酒馆。他步伐远比平时要急切得多。
小山猛烈呛咳,他捂住浮现出紫红浮肿的的脖子,心中浮现出劫后余生的后怕。他盯着那道如渊巍峨的高挺身影,冲动到想要跳起来拦住对方。
“幼稚。”酒馆老板头也没回,反手把冲上来偷袭的少年抛出几米远。酒馆里的桌椅被冲击力撞得散落一地。
小山身体疼痛,却只是皮肉受损,没伤筋骨内腑。
“求人,不是你这种态度。”酒馆老板终于不耐地回眼,扔下一句,“你再拦着我,你的晏大哥就真没救了。”
段忍渊刺了冲动莽撞的少年一句。
他内心波澜起伏的情绪却得不到平息,愈演愈烈。
他甚至因少年嘴里喊的“晏大哥”而心生嫉恨。若非着急弄清楚事态,这冒失少年断然走不出酒馆大门!
段忍渊还想不清楚,他对晏明灼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是玩味,是渴望,还是烦闷?
但他决不允许愚民恶人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伤害晏明灼!
段忍渊为自己的疏忽感到震怒。
他一边召集隐藏在供神村里的手下,要它们立刻赶到村尾,不能叫晏明灼伤到一根头发。另一边,他不知何时潜入祭庙,匆匆换上祭司大人的皮料,穿戴好雪白的祭司服。
祭庙中空空如也。
原本坐镇的四位祭司,两位祭祀预备役,如今已只剩下大祭司一人。
段忍渊取代了中央祭庙派来的外来祭司。吴祭司已死。刘祭司不知踪影。就连吴祭司的女弟子都不知躲在何处,不敢出来面对祭司大人。
白天对段忍渊而言无碍,对他那群妖魔手下,却并非合适主场。
更何况,要一劳永逸解决晏明灼的身份问题,光靠暴力并不够。除非他现在就杀光供神村的人。但这会破坏段忍渊的计划。
而且……
段忍渊不愿再见到晏明灼的眼泪。
他心中知道,晏明灼不会喜欢见到满地尸首的供神村。恐怕,他也不会再愿意亲近犯下如此恶行的段忍渊。
一想到晏明灼可能用和少年一般充满仇恨的眼神瞧他,段忍渊就心中一痛。惶恐如同风雪刮过荒芜冰原,扬起阵阵尘土。
祭司大人来到闭关的大祭司房门前。
他抬手敲门:“大祭司。”
“何事?”房门里,传出如朽木般的沉闷回应。
“你昨日,不是一直很好奇我为何非要保下晏明灼么?”祭司大人说道,“我可以告诉你理由,但你必须做到一件事。”
“你想让晏明灼活下来?”大祭司半点不提他对刘祭司植下的心理暗示,他眯起眼,试图从神秘的外来祭司身上套取更多信息。
“大祭司,你不是一直想要从雪教手里,得到灵魂永恒转世的锁钥么?”祭司大人冷冷一笑
“雪教……”大祭司长长叹息。
他终于从盘坐多年的蒲团上起身,缓慢移步:“祭司大人。你这么称呼圣教,看来你内心也并不真正虔诚。”
大祭司树皮般干瘦的脸庞,皱出微微笑意,如同枯冷的蚁:“我只是厌恶了一轮又一轮无知觉的轮回转世。”
“雪教守护着信民们的灵魂。中心祭庙的那些人,可以一直保留记忆地活着,就算转世也能回到中心祭庙,永远高高在上,统治着雪国。我却不能和他们一样。”
“这辈子,我怎么爬,都只能在村落当一个正式祭司,永远也挤不进雪教最中心的那一小块位置。”
“这一世我死后,下辈子就会从头开始。甚至能不能变成祭祀预备役都不好说。”
“这一切,岂不是太不公平?”
原本紧闭的房门,豁然打开。
祭司大人微微低头,瞥向形容枯瘦的大祭司。
他轻描淡写说道:“所以,晏明灼的身份,就是和中心祭庙谈判的关键。”
“不只是我,大祭司,你也必须让晏明灼活着。而且,还要活得足够好。”祭司大人嘲讽一般扬起眉宇。凛冽如山雪。
“否则,你人生中最后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就要毁在你自己的手里。”
“不必多说,速速带路!”大祭司不悦地甩开祭司服袍袖,“我等快去恭迎圣子冕下,降临供神村。”
第204章 该当何罪
村尾,段家。
地上倒了一地的村民,有人在哀嚎,有人昏迷不醒,还有的跌坐在地,用恐惧眼神仰望着持剑的杀神。
刘祭司念了无数个脑子里存储的咒语,对晏明灼根本没用。
是因为寄生在他体内的妖魔太强,还是因为……他真的只是人类?
在刘祭司念咒期间,晏明灼已经大杀特杀,彻底抛开枷锁与顾虑。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过如是。
但晏明灼仍然只有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而不是神。他不能飞天也不会遁地,他只能拄着饱饮鲜血、彻底开刃的普通长剑,孤独地守在他家院子前,谁想妄图接近都要被他踹飞出去。
那捧风中的雪,鲜血砸落在地,开出一朵朵艳丽的红梅。
不是想象而成的形容。真有红梅树从血液滴落的雪地里,顶开厚被,探出褐色细枝,随风无声摇曳。
晏明灼的手臂,不知何时被利器划开一道口子。完美无瑕的白瓷上多出残缺。
血液从小臂滑落,顺着指尖滴在还只是花骨朵的红梅上。红梅仿佛生出灵智,轻轻应和,吮吸着血液而飞速生长。
星星点点缀满枝头的米红,陡然绽开,绽放出刺目猩红。
这幕极诡谲、极惊悚的画面,落在许多人眼里,成为晏明灼被妖魔附体的最佳佐证。他们并不知晓,这一幕,很快也将成为他们夜夜缠身的梦魇。
刘祭司心中大惧,终于他愚钝的脑子想起一个从未动用过的恐怖禁咒——雪教历史中,专门针对“渎神者”的咒语。这是一种极其恶毒、针对背叛者的酷刑。
它甚至有个颇为好听的名字。
——天河灌顶。
被诅咒锁定的“渎神者”,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风雪形成的冰层锁链锁住四肢。
冰锥会从头顶敲开“渎神者”的头颅,钻出一个洞。冰锥融化,如水银泻地一般,混合咒语的力量流入头颅。
热量灼烧体内,剧烈的疼痛,会让血肉从缝隙里疯狂钻出来,只为逃离皮囊构成的地狱囚笼。
最后,一张完整人皮就会施施然展开,凌空落在雪白地面。
雪教相信,这会磨灭“渎神者”的灵魂锁钥,让他们无法再转世轮回。如此酷刑,也是对围观民众最好的震慑。
只是因为“天河灌顶”行刑场景太过酷烈,一度引发围观者的精神崩溃,人心动乱,后来这个咒语就被长期封存,许多年没再听过使用它的事件。由此,被称作禁咒。
依照刘祭司的力量,并不足以使出“天河灌顶”。不足的部分,就需要提供祭品来补全。
可在村子里,他到哪里去找那么多消耗掉也无所谓的祭品?
至少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
刘祭司眼见着还能站立的村民越来越少,他一咬牙,转身要往外跑。
就在这时!
他身后忽然传来火焰爆发音浪的噼啪声。
刘祭司回头一看,面露狂喜!是段家院子被点着了!他们来了新的援军。
靠近村尾的供神村村民听到动静,逐渐赶到现场。他们亲眼所见晏明灼长剑染血,雪生红梅的妖异场面,又见平日眼熟不眼熟的亲朋好友被打倒在地,一个个呜呼哀哉,当然同仇敌忾。
晏明灼守住院门,有“聪明人”就绕到后院。好几个火把扔进去,又泼上油,瞬间就点燃了外表本就荒芜的屋子。
“……妖魔!”
“该死的害人精!”
“滚出供神村!滚出供神村!”
晏明灼长剑撑地,一言不发背对着已经冒出滚滚尘烟的房屋,他脊背挺得笔直,如不可弯折的岩松。
火焰升腾带来的高温,烧得空气也扭曲波动。热风烘烤晏明灼的后背,比人鱼油滚烫得多。
“火……”晏明灼站立着,手掌死死握住剑柄,头颅逐渐垂落,“好疼……”
度过最初的害怕,如今人多势众,刘祭司重新支棱起来。他看出门道。
先前念的那些束缚咒语,不是对晏明灼毫不起效。晏明灼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在拼命与咒语的力量做对抗,所以他才一直站在院门前,几乎没有移动过。
——他想要离开的脚步,被锁在那片小小的雪地之上。
要不是援助的村民来得及时,就连刘祭司都险些被他蒙骗过去!
这篇雪地,毫无疑问,是晏明灼的葬身之地。刘祭司兴奋不已:“妖魔他动不了!把火把扔过去,直接扔在他身上!”
妖精们最厌恶干旱。
会驱散风雪的炙热火焰,是雪国天然的仇敌。
当然,对人而言也是如此。人类血肉是上佳的引燃物。甚至无需耗费珍贵的油脂引火。
当“村长”带领的人手终于从村中央匆忙赶到村尾,他所看见的,正是刘祭司面容狰狞大喊的一幕。
“住手!”村长目眦欲裂,大吼出声。
然而火把已经伴随刘祭司的呼喊,七八个一起齐齐砸向无法动弹的晏明灼——最好的活靶子。
在众人视线都被火把在空中滑落轨迹吸引过去之时,忽然凌空飞起几张人皮,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将火把裹住。
裹住一瞬之后,天空忽地燃起两三个火球。
空气急速爆燃产生无比明亮的刺眼光线,反射在雪地上,刺得众人瞬间流泪,不得不低头回避,抬袖抹泪。
如今还能抬头仰望天空的“村民”们面面相觑,他们相互辨认对方的面容,默契地点点头,确认彼此处在同一阵营。
也不能完全说是同一阵营。
他们的首领,只有段忍渊。他们为了相同的目标而聚集起来,只听从段忍渊的命令。
过去,段忍渊也颁布过令他们摸不着头脑的指令,质疑的家伙死得很惨,魂飞魄散。事后证明,首领的决策十分英明。
他们就这样培养出了对首领的盲目崇信。因此首领就算要他们冲上前替死,人皮们也没有二话。反正,他们本就是死过一遍的人。
容貌、肉-体、过往……在不停的变幻身份中被统统抛却。他们是一群没有过去的家伙。只为向雪教复仇而来。复仇过程中充满牺牲,或许无辜,或许不无辜。
无所谓了。复仇本就会燃尽自我,连带烧毁周边一切。
小山一瘸一拐冲进人群里,他没注意头顶上燃烧的火焰,只顾着寻找那道熟悉的银白色身影。直到看见晏明灼还好好地站立在快要烧成火海的屋子前,小山先是松口气,然后焦急大喊:“谁来一起搭把手,把晏大哥先救出来啊!”
他倒是想自己冲上前,把晏明灼背出来。他不知道晏明灼为何站着不动,也许身上受了重伤。但这时小山瞟见晏明灼脚边艳艳生辉的红梅。要冲上前的脚步顿住。
小山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袄子,茫然地呼出热气。他想起独自在家还盼他回去的母亲。
晏明灼……真的不是妖魔么?
刘祭司揉完眼睛,揩去泪花,他瞧见大放厥词的少年——嘿,这不是昨夜和晏明灼搭话的小子?
怎么着,你小子还想玩一出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刘祭司虎着脸:“祭庙降妖除魔,闲杂人等免入!”
“……晏大哥不是妖魔!”小山犹豫片刻,硬起脖子,“酒馆老板说了,昨夜不关晏大哥的事,只是个意外!老板都不追究了,你不能平白无故判定晏大哥是坏人!”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鬼,满口胡言乱语。”一旁村民不耐烦地推搡小山,“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小山年纪小,势单力薄,被狠狠推倒在地。
几只脚快踩到他时,忽然有只手将他从地上扶起。那手极冷,没有温度,像死了多日的猪皮。
“他管不了,我能不能管?”村长眼神阴冷,盯着藏身在人群里的刘祭司,如同看一个死人。
“刘先生,你这做得未免太不厚道。”村长布满皱纹的脸皮笑肉不笑,十分渗人,“我倒不知道,供神村什么时候变成你来当家做主!”
“就算你有雪教撑腰,也不能破坏村里规矩。”
“随意杀害我供神村人的性命,闹出这么大的乱子,你担当得起责任?!”
刘祭司听到“雪教”这个词,耳朵动了两动,隐隐感觉不对。他还没抓住这丝不对劲之感,质问如连环炮仗,一个接一个砸下,砸得他无话可说,只好赔笑脸。
村长是村长,他单独一个祭司惹不起。直接离开,刘祭司又不甘心。
“村长大人,你这话就太偏心了。不能因为你家少爷和那姓晏的不清不楚,你就拉偏架。”刘祭司看着站了一圈的村民,扩大声音,“就算这小鬼没说假话,酒馆老板真不追究昨夜之事,晏明灼杀害吴祭司一事,又该当何罪!”
“该当何罪?”村长走近到刘祭司面前,扬起手,啪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刮,“你欺负我家未过门的儿媳,又该当何罪?”
小山幸灾乐祸地笑了声。
他忽然表情僵住:欺负……晏大哥……未过门的……
刘祭司被大嘴巴子抽蒙了!
他捂住肿起的半边脸:“儿、儿媳?”
村长眉头一皱,想起晏明灼是个男人,便改口道:“儿婿!”
说完他还是觉得不对。显得他家少爷要嫁给晏明灼似的——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首领许配出去!
村长气上心头,皱皱巴巴一老头,抬起脚就往刘祭司心口踹,狂妄作风跟他们首领学了个十成十:“脑残东西!你们祭庙里死人,你无能挡不住妖魔,就胡乱攀扯无辜!”
“你亲眼见到晏明灼杀人了?”村长叫得理直气壮。
——他可太理直气壮了。毕竟人是他吃的。
呸!难吃!
“昨夜,晏明灼和我儿子在一起。你说他是妖魔,是不是还想咬到我儿子身上?”村长狠命踩刘祭司,“我看你居心叵测!企图谋财害命,罪该万死!”
“说得好!”小山拍掌叫好。
他放下顾忌,担忧晏明灼的安危,急切往院子门外的方向看去。
小山目瞪口呆。
却见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焰,覆上一层冰霜!整间燃烧的院子,以被火焰扭曲灼烧的姿态,被冰封在巨大的冰块里!
这竟然是人类能达到的强悍力量!
——是祭司大人出手了!
祭司大人在,那么……
小山眼睁睁瞧见,村长身后的村民无声分开,一个满面皱纹的老人走出来。
如果说村长是干瘦却有活力,气势爆裂,那么老人就如同枯木一般死寂,无声无息。
“大祭司!”刘祭司哇地一声哭出来,他连爬带滚冲到老人脚下,堪比孝子贤孙,“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全是为了咱们圣教,为了给老吴报仇!”
老人笑眯眯俯瞰着如同蛆虫般蠕动的刘祭司,缓缓抬起手臂。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在场每一个村民的耳中:“祭司刘无良,企图谋害走失的圣子冕下,本教自当处理门户,以儆效尤。”
“现判处‘渎神者’极刑——斩、立、决!”
“天——河——灌——顶——”
天地变色。
风雪为之一顿。
第205章 通往自由的前路
今年的雪下得厚。
厚厚的一层新被子,盖住鲜血漫溢的雪地,也披覆在人头上、背上、鼻尖上。站在雪地里没一会,小腿就没入雪被里,陷入两个深坑。
一座又一座冰雕似的人楔进雪里,他们缓慢地彼此交换眼神,眨眨眼,冰渣子就从鼻尖落下,寒气灌入肺里,冰刀般戳人。
他们做了错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村长罚他们在雪地里思过三个时辰,大祭司亲自设下定身咒,时辰一到,才能解开。
好冷啊……好冷……
在极致的寒冷酷刑中,死亡也变成一种奢望。
村民们不明白,他们只是跟随祭司的号召罢了,为什么转眼间就变成这样。是因为他们还不够虔诚,没有看破邪恶,通过圣教真正的考验么?
雪还在下。今年来得格外冷。
就连祭庙门柱都被冰雪吞噬底座,门柱后的建筑物四四方方,如同脱离地面、冰雪托起的囚笼。
祭司大人用厚实柔软的熊皮毯裹住晏明灼,臂弯托住他的后颈与膝弯,一步步走上台阶。
晏明灼即使在昏睡,梦中也在下意识寻觅温暖。
他侧过脸,脸颊蹭进衣襟,贴在祭司大人的胸膛,相较因用力而坚硬的手臂肌肉,胸膛更适合充当枕头。
祭司大人的体温实在太低。
晏明灼像是睡在一块柔软的冰山,他呼出细微热气,让冰山染上红梅的色泽——晏明灼啃了两口。寒冷会加速饥饿。
祭司大人稳稳踏上台阶的脚步顿了顿,他低头,拢了拢将人裹得严严实实的熊皮毯,像抱孩子似的,把人往怀里紧送。
如果让晏明灼发觉真相,他大概会恶心到做噩梦。所以,不让他发现就好。
在晏明灼的记忆里,就让段忍渊死掉吧。段忍渊确定地死掉,晏明灼才能够安心。
晏明灼在厢房醒来,房间里烧着火,暖融融的,热得他出一身大汗。裹在毯子下的里衣湿透,脊背黏腻,喉头也干渴。
他……他在哪里?
晏明灼迟钝地思考。他眼睛盯着木床罩顶,顶上花纹精美繁复,十分眼熟。
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揽过他后肩,助他坐起,另一只手贴在他额头试温度,晏明灼才后知后觉,他在发烧。
“祭司大人……”晏明灼喊出来人的名字。
贴在晏明灼额头的手轻轻滑落,覆住他略微失焦的眼眸:“睡吧。醒来再说。”
来人坐在床侧,脱下鞋袜,往床里头靠了靠,让晏明灼睡在他的腿上。他握住晏明灼的手。一如既往冰冷,不似人类体温,在此刻,却比人类更教他安心。
“你也是梦吗?”晏明灼安安静静地闭上眼。他脑子烧得迷糊,像处在幼年期,语调很软。
他现在看起来比对他痛下杀手的时候乖巧多了,乖巧得叫人怜爱。祭司大人却总想起晏明灼面无表情落泪的样子。
从很多年以前,祭司大人就不相信眼泪有用。原来眼泪不是没用,而是只对在意的人有用。
他在意晏明灼。晏明灼落下的泪,便如同最快的利剑,淬毒扎进他空荡荡的心口。
“我不是梦。”祭司大人舍不得再欺负晏明灼,他为过去的试探而懊悔。
即使,重来一遍,他还是会如此做。
他想要确定晏明灼的真心。
就像在密林中见到晏明灼的第一眼,他就决定要夺走晏明灼一样,贪婪的妖魔希望晏明灼也会对自己一见钟情。
他渴望晏明灼看见真实的自己,又畏惧晏明灼厌恶真实的他。
他用手段走了捷径,又唯恐轻易得来的爱意轻飘虚假,为此患得患失,用若即若离掩盖真心。
“……我讨厌你,段忍渊。”晏明灼烧得难受,在毯子里拱来拱去,即使在梦中,他也不忘抱怨。
听到名字,祭司大人倏地笑了笑。他手掌染着寒气,抚慰晏明灼滚烫的肌肤,纾解他的难过。
“段忍渊已经死了。”即使晏明灼听不见,祭司大人也一遍遍耐心地重复,“他会葬在供神村外的墓地。”
一遍遍的轻声哄弄里,晏明灼的精神逐渐稳定,他蹙起的眉头被祭司大人的手指轻柔抚平。
他真的好可爱噢。
即使晏明灼的容貌不应该用可爱来形容,他的美丽更加凛冽,更加俊朗,
祭司大人却忍不住想要亲亲他,他是最最可爱的小狐狸、小猫咪,是雪之国里最鲜丽的妍景。
贪婪的妖魔当然会想要一口吃掉他。
就算被讨厌,也要纠缠他。
可是,如果纠缠不休会伤害到晏明灼的精神,祭司大人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人类和妖魔是不同的。
人类的生命有多么坚韧,又有多么脆弱,只要体会过一次“天河灌顶”的行刑过程,就再理解不过。
……
大祭司来到厢房时,祭司大人正在亲手给晏明灼喂肉粥。
他动作如此体贴,不愿假手于人,简直像是晏明灼行动无法自理。
很显然,晏明灼也不太乐意被当做废人照顾,他微微撇嘴,被祭司大人抵住肩头低声软语,想发火又被哄回去,板着脸喝下暖胃的药粥。
两个人的互动亲密得过头,毫无掩饰打算。
这可是宗教圣地!
大白天的,简直是……成何体统!
大祭司脸皮抽搐,加重力度,敲响敞开的房门。
“圣子冕下。”大祭司笑眯眯走进来,故意选择这个称呼,暗中提醒祭司大人不要忘记目的。
他倒也能理解祭司大人。
要想把晏明灼当做筹码,攥在手中,需要怀柔。感情是最好的攻心手段。
面对大祭司意有所指的暗示,祭司大人不悦,放下粥碗,整理好晏明灼因刚才挣扎而散落的衣襟。
他只耐心地替晏明灼整理衣服,并不搭话,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塑。
晏明灼被雕塑从身后抱在怀里,他到底还记得他们是在“偷情”,不由得脸皮发热,想要下床。
“你的病还没好。”祭司大人箍住晏明灼的腕骨,把挣脱出来的手臂重新包进毯子里,“大祭司见多识广,不会怪罪一位病患失礼。”
见多……识广。
热气从耳根蒸腾到脸颊,晏明灼暗暗拿手肘抵了一下祭司大人,让他别在旁人跟前乱说奇怪的话。
大祭司在斜对面的黑檀木方桌旁坐下,他像是完全没瞧出纱帘后的暗潮汹涌。
“圣子冕下。”大祭司笑眯眯地又重复了一遍,“请恕我无礼,是我不该在您痊愈之前冒昧打扰,但我想有些事情应当告知您。”
“圣子……是在喊我吗?”晏明灼问。
对前不久发生的事情,晏明灼还有记忆。
他被当做妖魔堵在院子前,他想走,却被咒语束缚,院子烧了起来,然后……
很冷,又很烫。只剩下一些模糊的肢体感觉。他早已失去意识。
大概是祭司大人救了他。
晏明灼垂眸,藏在毯子里的手抚摸手臂上已经消失的伤口。
伤口痊愈得实在太快。连疤痕都没留下。也许是祭司大人为他做过什么。但他的血,滴在雪地里,生出妖异的红梅……这无法用治愈术来解释。
他这具身体,本身就存在异于常人之处。
“圣子冕下,请恕吾等无能,一直未能发觉您的身份。”
从大祭司口中,晏明灼得知关于他失忆缘由的说法。
他曾是雪教选出的圣子。
猎魔人段忍渊,从密林中偷走了神的供品,又给圣子捏造了嫁他为妻的虚假记忆。
中心祭庙之所以派祭司大人出来,就是为了追寻失踪圣子的下落。
祭司大人佐证了大祭司的说法:“雪教守护着灵魂永恒转世的锁钥,夺走锁钥就能捏造灵魂记忆。”
“所以段忍渊从雪教手里夺走了我的灵魂锁钥。而你,早就发觉了我的身份,才会接近我?”
祭司大人沉默片刻,矢口否认:“我接近你,有其他理由。”
祭司大人吻了吻晏明灼露在衣服外的一小截后颈,用行动诠释无法说出口的直白理由。
晏明灼没有躲,但也没有迎合。
“段忍渊这厮实在过分,捏造的虚假记忆过于离谱。”
大祭司避开视线,咳嗽一声,为祭司大人找补:“我想祭司大人也是顾虑您的安危,才一直瞒着您。”
“毕竟重要的灵魂锁钥还不见踪影,段忍渊又死得蹊跷,难保不是被有心人甚至妖魔盯上。”
“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晏明灼不置可否。
身后倚靠着的胸膛微震。晏明灼不管他。
他只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人是欲望的产物。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便是一场满足彼此欲望的交换。
祭司大人或许贪图他这张脸,贪图他的身体。大祭司态度骤变,所求一定不小。
大祭司没有立刻回答晏明灼的疑问,他宕开一笔,忽然说起雪教选拔圣子的两条原则。
“其一嘛,作为圣子,一定会显现出与常人不同的异状。许多人常常把神圣的特征,与妖魔寄生混淆,雪教的态度向来也是宁错杀,勿放过。”
“能够挣扎到活过成年的圣子,才算通过考验。”
“既然容易混淆,又如何判别真假?”晏明灼问。
“妖魔将普通人当做食物。圣子在妖魔的眼中,是最可口的美食,也是最顶级的毒药。”
大祭司笑道:“换句话说,你的血液,既能引诱妖魔,又能控制妖魔。”
晏明摩挲手臂。
“其二,据说,圣子能够斩断束缚灵魂的锁钥,也有说法,圣子是开启锁钥的人。”
“在祭祀仪式上,被圣子赐福开启锁钥的幸运儿,将会得到记忆永生的奖赏。”
晏明灼透过朦胧纱帘,望见大祭司的橘子皮脸。
他知道了大祭司所渴求之物。
最终,他们的谈话,以一锤定论做结。
段忍渊罪大恶极,哄骗圣子。
晏明灼丧失记忆,毫无过错。
择日,大祭司将会联系中央祭庙,将晏明灼送回去,完成未能完成的祭祀仪式。
但晏明灼不想回去。
大祭司走后,晏明灼转向祭司大人,他注视着男人的脸:“你也想要获得记忆永生么?”
祭司大人摇头:“我不想。”
晏明灼笑了起来:“我想去村外面。”
“你要走?”
“你要阻止我?”
晏明灼凑近祭司大人,他们额头贴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像情人一样亲昵。
简直瞧不出他们在说着吵架一般的话。
因为双方的情绪都过于稳定。
“你不想找到灵魂秘钥吗?”祭司大人问。
“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找到的东西吧。”晏明灼说,“祭司大人,你不愿意帮助我么?”
“我……”祭司大人叹气,“我愿意的。”
他难以抵抗晏明灼的撒娇。即使知道这是晏明灼的心机,也还是会被拿捏住。
“不要跟踪我。”晏明灼说。
祭司大人:“……”
“好。”他答应下来,但附加了别的条件,“要记得回来。”
他们谁也没有在意大祭司的计划。
晏明灼亲上祭司大人的唇角,伸进口腔,被他咬破的舌尖蔓延出血腥气。
祭司大人尝到鲜血的味道。晏明灼的味道。
好甜。
叫人上瘾。
第206章 外面的世界
晏明灼在祭庙休养了三天。
三天后,他彻底痊愈。
痊愈后的某个傍晚,晏明灼走出祭庙。祭司大人应当在和大祭司周旋,无人阻拦他离开此地。
晏明灼走下台阶,看见台阶下等待的人,他一怔。
村长儿子背着行囊,眼巴巴守在风雪中,肩头洒满白霜,蓑帽下露出委屈面容。
“你要走,居然不告诉我。”他果然一副少爷做派,穿得富贵,行囊也高级,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制作。
“你怎么知道?”晏明灼把问题抛回去。
“我猜的。”少爷说,“我听村……父亲说了你的遭遇,你受苦了。”
晏明灼不信这少爷说的话。不过,他无意探究真假。
总归他要离开,何必在离开前还要争夺嘴皮功夫。
晏明灼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好,我相信你。谢谢你来送我。”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少爷紧走几步,跟在晏明灼身旁,压低声音如同间-谍接头。
“你的家在供神村。我的家不在这里。”晏明灼婉拒道。
少爷还不死心:“你的家在哪?你要回家吗?”
晏明灼失神片刻,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晏明灼本来就是遭供神村排斥的外乡人,就算日后有人给他撑腰,经历过烧房子这一遭,晏明灼对村民也多出心理阴影。
既然刘祭司已死,他无意再多追究这些受蛊惑的信徒。但晏明灼也不愿在这种氛围里长久待下去,他怕被同化。
一旦被同化,真正成为供神村人,他或许就真的回不去了。
“……一定要走?”少爷声音低落。
“一定要走。”晏明灼声音平静,他既然做出决定,就不会被三言两语轻易动摇,“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
少爷愈发加快步伐,越过晏明灼,走到晏明灼面前拦住他。
他固执地扑上去,张开双臂,捧起晏明灼的脸颊一顿狂啃,像只被抛下的弃犬在无声呜咽。晏明灼的脸颊感受到一阵湿漉漉的气流。
冰天雪地不适合眼泪。眼泪会迅速结冰,冰渣子簌簌落在胸前衣襟,有些抖落进衣服里,裹挟寒气侵袭身体。
“我真的不可以?”少爷亲吻着晏明灼,含糊其辞。
“……你长得太像段忍渊。”晏明灼说,“我讨厌段忍渊。”
“我知道。他骗你,他真该死。”少爷退后几步,解开肩上行囊,手指打了个灵巧的结,挂在晏明灼臂弯。
他又开心起来,笑嘻嘻地按住晏明灼要抬起的手:“别拒绝,你一个人在外行走,没有物资怎么行。你会不会冷,会不会饿,我天天都会担忧这些事情。”
他的话语太过真诚,真诚到晏明灼都不忍心的地步。
“你别喜欢我了。”晏明灼说,“不值得。我这人没有心的。我不会感激你。”
少爷摆摆手,面上又露出顽劣作态的笑意:“宝贝,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什么好人吧?别担心我了。”
“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情。喜不喜欢,是我的事。”
“如果你愿意,想怎么利用我都行。”
一个两个都这样。祭司大人也是,面对晏明灼忽如其来的任性要求,他毫不犹豫答应,宁可自己去面对大祭司的压力。
晏明灼走了以后,大祭司会如何震怒,想想都能推测得到。
晏明灼怎么会想不到。但他仍然要走,他把祭司大人扔下,也要一走了之。
“宝贝,你这么心软,在外面又被坏男人骗可怎么办。”
少爷又狠命咬了晏明灼一口,在他脖颈留下明晃晃的标记,如此才算满意:“哼哼~我看谁不要命,敢觊觎我看上的人。”
晏明灼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胸膛,把人推开到安全距离以外。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
“印子几天就会淡掉。”晏明灼,“而且,我的情人又不止你一个。你要找他们挨个打一架吗?”
“这不一样。”少爷强调道,“完全不一样。”
“外面的妖艳贱货要是敢招惹你,我一定会杀了他!”少爷杀气腾腾,晏明灼一个恍神,又从他脸上看出熟悉的神态,有些像段忍渊,也有些像祭司大人。
都怪他们长同一张脸。
所以……是内部矛盾、内部解决的意思?见鬼,哪里来的内部矛盾。他们私下达成了某些协议么?
少爷似乎知晓晏明灼心中所想,他狡猾地勾起唇角:“迟早有一天,我会帮你找回丢失的锁钥。”
“我们一起在供神村等你回来。”
晏明灼头疼。他确定,至少少爷和祭司大人保持着密切联系。
奸夫们融洽相处,比他们大打出手,更让人感觉惊悚。
算了,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总归晏明灼要走了。
和之前一样,在与少爷分别前,晏明灼也补上一句:“别跟踪我。”
和外来的祭司大人不一样,眼前这位毕竟是村长儿子,他不可能抛下老父亲跟着男人私奔。所以晏明灼并没有尝试动用反制后手。
最后的离别吻,真的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吻,唇贴唇,都没伸舌头,清淡得很。
晏明灼背着行囊,手中提着归刀入鞘的铁剑。他想了想,往村口去的脚步还是转个方向,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还有一点因果没有了结。既然要走,最好是善始善终。
晏明灼来到酒馆。酒馆没开门,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晏明灼瞥见二楼窗户旁的树,目测片刻距离,又见周围无人,果断开始攀爬,从窗户跳进上回见过的老板卧室。
房间里没人。正好。
晏明灼把铁剑从腰间解开,撂在桌面上,他转身要跳窗离开。
在他离开前,晏明灼听见身后传来门开的声音,他不得不转身解释:“我来还你剑,楼下没开门。”
“为什么要还?”酒馆老板缓步走进来,他衣裳穿得随意,露出裹着纱布的胸膛。
看来上次捅的伤口还没愈合。
“约定结束。”晏明灼从老板的胸膛移开视线,“你用铁匠铺随意盗来的铁剑骗我是遗物,我在梦中把你当做段忍渊,捅了你一刀……算扯平了。”
“我没有骗你。”
老板拿起剑鞘,拇指推开剑柄,目光落在一瞬反光的雪亮剑刃:“这的确是段忍渊的佩剑,也是最普通的武器。随处可见的剑,因为注入他的力量,才变成猎魔武器。”
“拿上吧。你要离开这里,至少得有一把趁手武器用来防身。”拇指松开,剑柄落下,他把剑鞘抛向晏明灼。
“铁匠铺的铁剑,是村中人偷取。有村民是段忍渊的崇拜者。”
黑色剑鞘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晏明灼抬手接住剑鞘:“哦?段忍渊还有崇拜者?”
“他对你来说是恶人,他捏造虚假记忆强迫你,你恨他理所应当。”老板站在原地,注视着晏明灼,“但恶人,也有恶人的救世主。”
晏明灼:“你的意思是……村民们是恶人吗?”
老板意味深长:“善恶究竟由谁来评定呢?是否力量强大的人,就有资格制定规则……”
“你认为呢?”晏明灼挑眉。
老板短促一笑:“在我看来,善恶的话语权,掌握在成功者的手里。”
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晏明灼越过老板,从门走楼梯离开酒馆。就此别过。
走出村落的那一刻,晏明灼忍不住回头望向身后村子,灰蒙蒙的村落仿佛一副黯淡的画卷,村中悄无声息,自成一方天地。
无论如何,他走出来了。
段忍渊是生是死,与他无关。他已经离开那个处处诡异的梦魇。
祭司大人告诉他,段忍渊的墓,落在村外的墓地。晏明灼不想去看。他刻意避开墓地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向远方走去。
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行进久了,身后能充当定位的村落已经渺小到看不见。
晏明灼在耳后,脖颈,手臂,膝弯都涂抹了人鱼油,他身体很暖和。
行囊里各类物资一应俱全,看似不大,实则内藏洞天。看来制作行囊的皮料,出自某类妖魔,所以行囊也带上妖魔的特性。
要往哪里去,晏明灼其实并没有目标。他只是想往远方走罢了。
在雪地里丧失目标,是件危险的事。死在雪里,就此无知无觉地消失,似乎也不错。
“……要记得回来。”
“在供神村等你……”
耳边传来嗡鸣似的幻听。晏明灼揉捏片刻耳垂,叹口气,从行囊里取出少爷给他备好的地图。
离供神村最近的村落只要走一天半,是个小村子,地图上标注叫桃源村。
听起来是个与雪之国格格不入的美好名字。
好不容易逃出来,随便死掉,有点太不负责。也许他的家,就在地图上的某个村落里,没有灵魂锁钥,说不定他也能想起一些记忆呢。
晏明灼极目远眺,辨认方向。他方向感很好,更准确来说,是记忆力极强,几乎过目不忘。
那些看来一模一样的雪景,在他眼中,却截然不同。他很难丢失方向,更何况,行囊中还有指南针。
到了深夜,晏明灼找了块地势较高的岩石背风处。
他把防水的行囊铺在雪地,抖开极厚的熊皮毯,把自己紧紧裹住,随后盘腿坐下,缩成一团,打算就此眯一晚。
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能活着就算不错。
这个夜晚过得很安静,就连风雪也在后半夜停下,深蓝色的夜空被擦洗过,露出明净平和的一面。
第二天,晏明灼用火折子烧开雪水,用滤网过滤掉残渣。
用雪水草草洗漱完,又用热水化开干粮,把肚子填个半饱,晏明灼再次踏上旅途。
他在途中遇见过一只长着肉翅的青绿色怪物,晏明灼记得老板介绍猎魔武器的时候提过,大约是叫做雷鬼的妖魔,能用雷电之力。
在到处都充满水汽的雪之国,能够控制雷电的雷鬼简直如入无主之境,这是一场极为凶险的战斗。
正是在这场战斗中,晏明灼发现老板的确没骗他。
铁剑无论是不是段忍渊留下的遗物,但真的是神器,对待人类攻击力平平无奇,对具有神异力量的妖魔却是特攻。
几乎在剑刃出鞘的那一刻,雷鬼就振翅想要飞走。
它飞走,又飞回来,终究还是舍不得眼前不停散发着诱惑气息的可口食物。
晏明灼奋力斩下雷鬼的半边翅膀,也被它的利爪划破手臂,血液从被划出的三道利口涌出,落在雪地。
粉雪点点,白地再度生出红梅。
雷鬼惨烈哀鸣着,它发出小孩哭泣般的声音,哭着哭着,还不忘低头要嗦青绿色爪子上沾染的血液。
好香,好甜……
雷鬼舔着爪子,忽然从半空坠落,不受控制地落在红梅上。
它趴在褐色梅枝。枝干细细长长,从雷鬼被撕下的肉翅伤口钻进去,吸吮着妖魔的血液,又从其他地方顶开坚硬的隔膜,钻出雷鬼躯体,开出星星点点的花。
花开到最娇艳的时候,雷鬼便不动了。它与梅树融为一体,仿佛生来就长在树上,为红梅的生长提供根基。
大祭司在这点上,也没骗晏明灼。
他的血液,的确能够引诱妖魔,也能控制妖魔如扑火飞蛾,自寻死路。
晏明灼试着用意念让红梅消失,梅树果然在他眼前慢慢缩回雪地下,如同消失的幻觉,只留下平坦的雪地。
唯有变成空壳的雷鬼,还留在雪地上,作为战斗的证明。
剑和血,变成晏明灼赖以护身的本领。
晏明灼咬开纱布,涂抹药物,敷在纱布,将被雷鬼划破的伤口裹住。他身上伤口愈合的速度很快,晏明灼不知缘由,但这是件好事。
和妖魔的战斗中,受伤是家常便饭。
段忍渊的身上也有许多伤疤,祭司大人身上也是,还有少爷和老板……晏明灼忽然想起一点,他们脸长得一样,身上伤疤的位置,竟然也相似。
晏明灼回顾先前被他忽视的记忆细节,偏生他记忆力极强,常人会混淆的细节,他不会忘记。
真的一样……
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呢?
晏明灼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他晃晃脑袋,不再去想供神村。是不愿去想,还是不敢去想?
晏明灼看向前方。
桃源村的界碑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正朝他的方向走来。走得近了,晏明灼瞧得清楚,走来的是一男一女,他们手牵着手,好似一对情侣。
晏明灼不愿和人打交道,他正要避开,远远却传来一声惊呼——
“晏明灼?!”
他们一口叫出晏明灼的名字。
第207章 出乎意料的新情报
认识晏明灼的这对小情侣自称异客。
“啊,我们?我们是玩家……咳,异客,异客!就是从其他世界降临的人。”
“为什么认识你?”
“因为你很重要,我们异客之所以从异世界降临,就是为了从大反派手中拯救你!”
大反派?
晏明灼莫名想到段忍渊,以及他在供神村遇见的其他人。他沉吟片刻,没有把供神村的存在贸然告知他人。
异客们的话,思维太过跳跃,又有许多新鲜词汇,他听得半懂不懂。
但有一点,晏明灼很在意:“你们以前见过我?”
“嗯……算是见过吧,在别的国度。”小情侣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补充晏明灼过往的“英雄事迹”。
每一个国度遇见的晏明灼人设都不相同,因此他们并未发觉晏明灼的失忆。
倒是晏明灼从他们零碎的叙述里,听出不对劲。过去的自己是个极其复杂的人,似乎在图谋着什么,又或者在追寻着什么,他带着目的,才会来到雪之国。
那么,他又为什么会成为雪教的圣子,和段忍渊相遇呢?
“我想请问一下,如果要离开雪之国,你们知道如何走吗?”晏明灼问。
行囊里的地图标记了许多村落,唯独没有记录离开雪之国的出口。按照一个方向一直走,走到边缘,或许也能走出去,但那样耗时太长,而且不能确保前方是不是死路。
“如果要离开,可以使用【传送卷轴】。”女玩家取出一个卷轴,给晏明灼看,“这叫道具,异客可以使用,原住民也能使用。”
“我们撕开卷轴,就能离开这里。但你不一样。你是特殊的存在。”
“你无法自己脱离雪之国的范围,就算走到国度边缘也会被阻挡。想要离开,要么破解这个副本故事,要么等待异客完成我们必须完成的任务,带你离开。”
“副本故事……”晏明灼思索,“如果只是随便某个原住民的人生经历,那就太多了,而且达不到和整个国度联系起来的高度。”
“所以在雪之国里存在着某个或某几个关键人物,他们的人生经历与抉择,会对雪之国的未来发展造成至关重要的影响……比如你们提过的、会绑架我的大反派?”
“要破解副本故事,就是要阻止事态往坏的方向发展?”
晏明灼三言两语总结出关键。
“你真聪明!”女玩家把卷轴送给晏明灼,叮嘱他使用方法,即使无法脱离雪之国,也能令他多出一条保命的方式。
她心满意足收到好感度上升的系统提示:“我们还没找到大反派的踪迹,但关于任务,我们可以共享情报。”
“你要和我们组队吗?我保证,完成任务以后,一定把你平安送出雪之国。”她的男友见缝插针提出组队邀请。
他们其实只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因为根据论坛总结的以往经历,无论在哪个国度,晏明灼的性格都是看似温和,实则很“独”,从来不走寻常路。
在寥寥几次与玩家的合作中,晏明灼总是有一套自己的谋划,并占据主导地位。
在他的计划中,玩家们是工具人,是打手,是喊666被带飞的咸鱼。只要不与他为敌,晏明灼其实是个很适合的金大腿,他破解副本吃肉,同阵营的玩家们也能喝点汤,就是游戏体验差了点。
他们以为晏明灼会拒绝组队邀请,没想到晏明灼思考过后,竟然答应下来。
“聊一聊你们的任务吧。”晏明灼伸出手,表达友好,“很高兴遇见你们,队友。”
女玩家和男玩家受宠若惊,分别握住他左右手,用力摇了摇。他们其实是比较佛系的风景党玩家,比较喜欢跑图,看风景,开支线,听故事。
没想到今天跑图的时候居然还能撞大运,直接遇上高冷的游戏男主。
女玩家:“飞霜。”
男玩家:“烈云。”
他们的性格,与他们介绍的名字截然相反。
飞霜更活泼,晏明灼有什么问题,都是她率先解释,烈云更沉稳,飞霜解释不清楚的地方,他才会适时插话补充。
“我们这次的主线任务是调查灭村事件频频发生的缘由,并尽可能阻止。”飞霜说,“雪之国分为东南西北,一共128个村落。”
“东面和南面分部的村落最稠密,加起来有100个村落,剩下的28个则零星分布在更加苦寒的高地,也就是雪之国的西面和北面。”
“我们来到雪之国,触发任务的缘由,在于西面和北面的村落与中心祭庙断联。雪教屡屡派人查探无果,损失惨重,最终选择求助我们异客。”
烈云补充道:“而根据异客内部的共享情报,断联的村子已经完全陷落,沦落魔窟。幸存的原住民被妖魔关在地牢里,严密看守。”
“目前还不清楚妖魔的目的和真实面目,但他们是成组织地在行动。我们判断,这是一场由不知名妖魔单方面发起的战争。”
“既然是战争,就会师出有名。”晏明灼问,“它们从来没和雪教联系过吗?”
飞霜说:“目前没有。”
烈云紧随其后:“不过,不排除雪教对异客隐瞒的可能性。毕竟异客在他们眼中只是雇佣兵的存在。”
飞霜点头,心有戚戚然:“雪教那群祭司的垃圾德性……以后你见得多,就会明白。”
晏明灼想到刘祭司,乃至供神村的大祭司,不禁默然。
“128个村落里,陷落的数量超过四分之三,我们的任务就会宣告失败。现在陷落进度卡在二分之一左右,可以说情况比较危急。”
飞霜对雪之国的情况十分了解。
作为风景党,他们来到雪之国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图,驱散地图迷雾,点亮可探查地点。
一旦点亮,他们就能开启更全面的地图视野,至少能够了解村落的大致方位。
“中心祭庙位于东面和南面相连接的部分,相对来说守护力量更加强大,周围分布的村落也最稠密,大约有40个。剩下的60个村子,就分布在从东到南的广大边缘地带。如果边缘地带的村落尽数沦陷,任务失败基本成为定局。”
“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位于雪之国南面,算是南面最边缘。”
晏明灼提出疑问:“按照你们所说,当下的确时局危急。你们才从不远处的桃源村出来,有感受到战争的氛围吗?”
飞霜和烈云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摇头:“桃源村里很安详。”
烈云说:“这很正常,战争具有滞后性。大部分原住民,一辈子连村子都没出去过,祭庙是他们唯一的信息来源。”
“雪教倒是有派出祭司,去往各地通风报信。碍于信息交流的原始落后,外出祭司有些在路上,有些死在妖魔手里,许多村落根本还不了解当下状况。”
晏明灼在想另一个问题。
祭司大人知晓妖魔灭村事件吗?
按照飞霜和烈云的说法,频频断联引发中央祭庙关注,发生在三个月以前。段忍渊带晏明灼在供神村定居,才不到两个月。
他们定居下来以后,祭司大人才来到供神村。
如果祭司大人是来自中央祭庙的高位祭司,他不可能不了解当前时局。
晏明灼却从未在祭司大人嘴里听到过类似事情……很显然他也没告诉大祭司,否则大祭司当务之急不该是闲到折腾记忆永生,想要和中心祭庙谈判。
在战争状态下,大祭司还妄图向上峰提出如此要求,可想而知他日后的下场。
而他,要不要回供神村报信呢?
尽管供神村给晏明灼留下了许多不太愉快的记忆,但村子里,也有向他释放过善意的村民。
可他好不容易才离开供神村,此番一旦回去,说不定就难以二次逃脱。
而且,村民们本就留有心理暗示,将他视作妖魔附身。晏明灼带回去坏消息,他们更有可能把晏明灼视作带来厄运的人。
这很好理解。矛头最容易对准能够对准的人。
“先回桃源村。”晏明灼说,“我想亲眼瞧一瞧其他村落的状况。”
第208章 他们给的太多了(微修)
和飞霜说的一样,桃源村是个安静祥和的地方。
村长没有因为晏明灼是个外乡人,就对他另眼相看。村民们也没有因为晏明灼的银发银眸说闲话。
他们仍会偷偷观察晏明灼,但很难说其中有多少恶意。他们很好奇晏明灼的到来,不只因为晏明灼这个人。
外乡人的出现,本来就是一件稀奇事情。
“我们带来了雪教中央祭庙信物,也得到村中祭司的认可,我们正在执行秘密任务。”飞霜眨眨眼说,“只要提到雪教,在原住民里无往而不利。”
村民们对雪教的信任,给调查带来极大便利。
无论是要进入某个地点,还是要询问某个村民,只要涉及雪教,村民们就会诚惶诚恐地对待。
桃源村给晏明灼提供了一间住所,就在飞霜和烈云的暂居地旁。
住所不大,遮风避雨却足够。而且在晏明灼入住前,村民们专门将住所打扫得干净整洁。又搬来柴火,烧起火炉,祛除室内的寒冷。
在村民们眼中,晏明灼是雪教使者奉为座上宾的贵客,那么自然也是桃源村的贵客。
“阁下这几日休息还好吗?食物是否新鲜可口,需不需要送几壶酒给您?”
村长和祭司,时不时会到晏明灼他们的住所过来一趟,殷勤地表达关怀。
起初晏明灼还心有疑虑,认为他们一定别有所图,只是在放松晏明灼的警惕。
过去好些天,村民们的行为也没有露出破绽。除了过于热情,他们的行为很老实,并不主动打探晏明灼他们的行动和意图,只有在晏明灼主动开口询问时,他们才会回应。
可以说,在晏明灼能够回忆得起来,在雪之国度过的记忆里,他第一次受到如此热情友善的款待。
桃源村的风气,或许与管理者的气质有关。
桃源村的村长是个中年人,正值年富力强,从他的谈吐中可以看出,也读过一些书。无论是裁决村民们之间鸡毛蒜皮的争吵,还是谈及田野耕种篆养,他都有一番自己的心得。
桃源村的大祭司更是个年轻人。对祭司的推选,桃源村不讲究资历,推崇能者上位,才德兼具者居之。
所以才能看到大祭司比祭司要年轻得多的场景。
而根据晏明灼与飞霜他们的查探,对待能者上位的规矩,年纪大的长者虽然也会抱怨几句,但不会仗着自己年龄大,不听指挥命令。
如果说供神村是个步入风烛残年的老人,村里处处洋溢着腐朽的气息,那么桃源村就是个正处于上升阶段的中青年,从精气神到村民的年龄构成,都要有活力得多。
“你猜的没错,村落与村落之间的确差异迥同。雪之国地域太广了。”飞霜坐在火炉边,拿火钳拨弄热乎乎的烤地瓜。
架起的木柴在烘烤下发出啵裂爆响,才从雪地里翻出来的新鲜地瓜被摆在木柴架子上。随着火钳的翻弄,地瓜外皮褶皱,变焦,从破口处流露出焦糖色的甜香。
“快快!地瓜趁热才好吃!你尝尝,又糯又甜!”飞霜把烤得最完美的地瓜献宝一样递给晏明灼。
这些天她很热衷于给晏明灼送礼。
比起做任务,飞霜和烈云作为休闲风景党,其实更喜欢细水长流地过日常,找寻细小的生活趣味。她很会做吃的,见晏明灼喜欢,捣鼓美食来愈发兴致勃勃。
被投喂多了,晏明灼有些不好意思。
他倒不认为飞霜喜欢给他送东西,是喜欢自己。他能感觉到飞霜只是单纯想要分享,还夹杂着某种讨好,并非有利可图的那种讨好,而是人类对小猫咪的那种讨好。
也许是因为晏明灼疑惑的问题太多,像个对世界不够了解的好奇宝宝。
有时候晏明灼甚至觉得飞霜好像把他当成了人类幼崽,遇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问他一句,只要他喜欢就会送过来。
晏明灼接过地瓜,呼呼地吹去热气。待地瓜凉一些,他掰成两半,递半边给飞霜。
“甜吧?嘿嘿。好吃下次再给你做!”飞霜受宠若惊接过男主角分享的烤地瓜,绽开灿烂笑容,“我们小晏真乖,都会和朋友分享了!”
……在异客们心中,他以前到底是个多么难以接近的形象啊。
还有这种傻妈妈哄崽子的语调……
坐在暖烘烘的屋子里,窗外飘雪,屋内满溢地瓜香,安谧的氛围令晏明灼恍若隔世。
不久前,在风雪中席地而睡的艰苦,在供神村被围攻唾骂的回忆,还有无处不在的“段忍渊”,似乎已经离得很远很远。
“烈云呢?”晏明灼问。
他还记得飞霜和烈云是一对小情侣。飞霜总来他屋子找他,给他送礼,做拿手的美食,不会让烈云误会吧?
晏明灼仅存的记忆里,他对感情的认知统统来自于在供神村的经历。
无论是段忍渊,还是其他长着段忍渊模样的奸夫,在相处过程中,他们都表露出极度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
“他在和邻居学习怎么挖存菜的地窖。上次你不是说村民送的腌菜很爽口嘛,烈云说干脆我们自己做一点,这样你想吃,我们随时能送过来。”
说到烈云,烈云正好推开门,带着满身寒气进来。
他额头冒汗,手上还拎着一个油纸包裹。
飞霜看他一眼:“回来啦?”
“嗯,地窖挖完了。”
烈云眼都没抬,接过飞霜抛来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找了个板凳坐下,三人围着烤地瓜坐成三角形。
“给你带的糕点,邻居王大叔送的。”他顺手把绑成四四方方的油纸包裹递给晏明灼,笑道,“怎么样,下午玩得开心吗?”
好嘛,不止有个傻妈妈,还有个傻爸爸。
这是什么一家三口的奇妙对话!
晏明灼默默拆开糕点包裹,给飞霜拿一块,再给烈云拿一块,最后自己咬一块。先前的担忧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
虽然很奇怪为什么异客们对他格外和善,但能遇见这样的队友,感觉不坏。
安静的午后,他们坐在火炉旁,放松地享受下午茶时间,聊些有的没的话题。
飞霜和烈云交流着跑图和烹饪心得,晏明灼听他们闲聊,间或插几个问题,谁也没提继续推进主线任务的事儿。破坏气氛。
本来在桃源村没找到线索,他们就该到其他村落去撞一撞运气,总不能等到灭村的妖魔找上门来。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但如此愉快的相处时光,不仅晏明灼感到珍惜,飞霜和烈云也很留恋。
对玩家来说,一旦离开雪之国副本,他们就再也见不到这个国度出现的晏明灼。即使在游戏里,这些统统只是一串数据,可共同度过的时光做不了假。
飞霜和烈云属于“第二人生派”,他们并不认为晏明灼只是一串能随时更改的数据。
晏明灼,是他们的朋友。
“我在王大叔家学习挖地窖技能的时候,隔壁村民家在吵架。我记得是李大娘家,李大娘做南瓜饼很好吃。”烈云随口提到下午的经历。
飞霜喜欢捣鼓美食,烈云喜欢到处和原住民套近乎,学习生活技能。他对桃源村哪家那户村民擅长什么技能摸得一清二楚。
“李大娘最近不是生病了么……明天我上门去看看她。她送过我南瓜饼。”飞霜想了想,转向晏明灼,“小晏,你爱不爱吃饼子?我去学学。”
晏明灼好奇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太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顺手的事。”飞霜豪气万千,“咱们小晏想吃的东西,必须安排!”
“明天还是别去了。过段时间。”反倒是烈云劝她,“李大娘家孤儿寡母的,她一生病,就只有李大郎和李二郎两个半大小子照顾,下午两人还在为大娘生病在吵架,一个哭,一个骂。”
“那我就更得去了。”飞霜说,“李大娘肯定付不起请祭司治疗的费用,也捱不到年末的祭祀仪式。”
按照雪之国的惯例,一年才会举办一场祭祀仪式。中央祭庙有中央祭庙的仪式,村落也有村落的仪式,基本都在年末前后。
不同村落的仪式大同小异,根据村情不同略有变化。
供神村的祭祀仪式上,祭司会免费为村民们的农田祈福,让来年有个好收获。桃源村的祭祀仪式则是开放义诊,为村民祛除病痛,预防妖邪侵体。
现在离年末还有几个月,李大娘听说得的风寒,来势汹汹。她家中两个孩子急得团团转。
“我包裹里【治疗药水】还有多,给她送一支,说不定还能开启隐藏支线呢。”
晏明灼:“治疗药水?”
“也是异客的道具,属于万用药,一些基础的负面状态,比如中毒、风寒、精疲力竭等等,喝了就好。”飞霜想起什么,在衣服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好几个细长的鹅颈玻璃瓶。
她大方地往晏明灼方向一推:“给,收着,姐姐送你的。”
晏明灼脸颊微红:“我不是这个意思……”
飞霜拍拍晏明灼肩膀,不容分辩:“我是这个意思!”
她补充道:“这玩意我和烈云囤了好多,很多放在中央王城租的仓库里,这次没带多少。好用,你收着,说不定以后能用上。”
烈云也在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几个其他颜色的液体玻璃瓶,还有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血药和精力药也带上,还有压缩干粮、水源胶囊、罐头肉、绳索、多用军刀、便携睡袋……”
烈·风景玩家·野外求生大佬·傻爸爸·云:这个收着,有用。那个也带上,跑图没资源怎么跑。万一走散,冻死在野外怎么办,小晏,你可不能死啊。(唠唠叨叨)
一听说晏明灼以前居然喝雪水、睡雪地,这么莽,他好忧心啊。谁家男主角待遇混到这么惨。
垃圾策划!不做人!
晏明灼还来不及阻止,就被从小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大堆物资埋住。他冒出个脑袋,目瞪口呆。
这还是素来沉稳的烈云吗?
飞霜抿唇笑,没忍住起身走到动弹不得的晏明灼身边,伸出预谋已久的魔爪,揉了揉SSR男主的脑袋。
这柔顺的银发,这丝滑的手感,呜呜呜!
值了!
下了游戏,她就上论坛狂炫耀,她居然见过如此青涩乖巧的小晏公主耶!
第209章 安宁在左,死亡在右
隔天飞霜去李大娘家送药水,只有大儿子在家。
对药水的作用,李大郎将信将疑。飞霜当着他的面,给面色惨淡的李大娘喝下半瓶。
眼见母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精神,原本凹陷的脸颊萌生红润,李大郎赶紧将剩下的药水也喂给母亲。
李大娘喝完药,沉沉睡去,眼见着风寒好了大半,过几天说不定就能下床行走。
李大郎抹着眼泪,对好心相助的飞霜千恩万谢。他找遍家中,找不到什么值钱的物什,便要跪下给飞霜磕头。
飞霜连忙躲开,笑着说她不要什么报酬,只要李大娘快快恢复健康,教她如何做拿手的南瓜饼。她虚虚扶起李二郎。
两人正推让间,李二郎推门进来,看见大哥与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李二郎年纪小,性情冲动暴躁,他连日来为母亲的病着急,埋怨大哥没用,怨恨自己无能,攒不到请祭司的钱,急得唇焦口燥。
母亲还卧病在床,重病无法行走,大哥却有心思去招惹女人,李二郎登时怒火攻心,嘴里大骂:“哥,你还是不是人!你有脸面对母亲吗?!”
“弟,你错怪我了。”李大郎让开位置,让李二郎看清楚床上母亲的状况,“你我都要感谢这位异客恩人,是她把能治病的神药分给母亲,母亲才能病好。”
“这……这是真的?我们不用去请祭司先生了?”李二郎晕晕乎乎。
他扑到母亲跟前,流出眼泪:“娘……”
李大郎一把拉过弟弟,敲了他一脑瓜:“明白了还不快和人道歉!你对恩人出言不逊,该打!”
李二郎拿袖子粗鲁抹去眼泪。看到床边空了的玻璃瓶,他脸唰地通红,又惭愧又高兴:“仙、仙女姐姐……你比村里先生们厉害多了!”
“我看祭司先生年末义诊的时候,每次要准备好久,一天才能看两三个人,你只要一瓶药就能治好。”
“我要是能和你学如何制药救人就好了。”李二郎说着说着,又愤愤跺脚,“狗屁圣教!母亲日日去祭庙参拜,为庙宇添香油,闹到家里钱粮都紧缺。到生死关头,圣教那群先生却不肯救他们最虔诚的信徒。”
“这教拜来有什么用!”
“慎言!”李大郎着急忙慌地拽住弟弟,捂住他的嘴,“你怎么敢……!”
“我又没说错!”李二郎不服气,非要挣开哥哥的阻拦。
“无事,这屋中只有你我几人,又没有旁人。”飞霜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原住民对雪教的过分崇敬,她作为异世界来客,很难感同身受。左右只是个阵营势力。
在雪之国副本里,玩家不仅能选人类阵营、雪教阵营,还能选妖魔阵营呢!正义与邪恶,孰是孰非,在异客们看来不过一场游戏。
游戏么,当然随心玩最快乐。只凭当下欢喜。
飞霜送完药,见没有触发任务,就只当做了个好人好事,倒也不失望。她心里念着等会要给晏明灼做个什么好吃的,转身离去。
刷好感度是其次,主要是晏明灼每次都很捧场,不管飞霜做什么都安静吃掉,吃得一干二净,还会夸飞霜手艺好。
好乖好乖。
厨师最幸福的时刻,就是遇见能百分百捧场的大胃王食客!
不能怪飞霜癖好怪,把比她还高许多的成年高冷男主当崽崽养,少女无痛当妈——
谁叫晏明灼实在太配合,眼神又无辜又好奇,偏偏外表还清冷,让铲屎官转职多年的飞霜想起她与烈云共养的布偶猫。
修长,美丽,毛茸茸一坨,看似高贵冷艳,实则是开个罐罐就能骗走的小笨蛋吃货。嘴馋,啥都吃,不挑,贼好养活。
飞霜加快脚步,把简陋的屋子抛在身后。她脑内对猫塑小晏非常满意,嘿嘿捂脸,笑得荡漾。
简陋的草屋内,李大郎身后传出呛咳声,是李大娘醒了。
“娘,你醒了!”李大郎和李二郎抛下口舌争执,双双趴到母亲床榻旁,他们显然很依恋一手艰难带大他们的母亲。
“你们说话声如此大,我怎能不醒。”李大娘抚了抚胸口。
她被李大郎扶着半坐起,随即招招手,示意二儿子靠近自己。
李二郎濡慕地望向母亲:“娘,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是仙女姐姐的神药救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抬起手,狠狠扇了个巴掌!
“孽障!你给我跪下!”李大娘横眉竖目,气得狠了,她脸色青白,咳嗽不止。
几天后,飞霜合计着李大娘病应该好全了,她拉着烈云、晏明灼一起到李大娘家,准备开展友爱的亲子……咳,队友交流活动。
来之前的一路上,三人还在快快乐乐探讨待会做什么口味的锅贴饼子,他们甚至自带了面粉和厨具,恍如春游。
闲适的讨论,在披麻戴孝的李大郎映入视野的一刹那,戛然而止!
看见飞霜,李大郎惊慌地避开视线,转身跑回屋里躲藏。
飞霜原本灿烂的笑意僵在脸庞,她百思不得其解:“谁死了?不对啊,我不是给了李大娘治疗药水吗?”
路上,晏明灼听飞霜提及过前些天送药的经历。他与烈云对视一眼,低声道:“不对劲,有必要确认异状缘由。”
也许他们苦等不来的妖魔灭村事件之线索,就隐藏在这看似不起眼的异常中。
走近李家草屋,晏明灼下意识扫视周围环境,记住场景内的细节特征。也只有记忆力足够强悍的他能这么干,把脑子当扫描仪,避免回顾时落下细节。
地上有凌乱的脚印,鞋印落在原本洁白的雪地里,很是显眼。现在天上还在飘小雪,不多时就覆盖上薄薄一层。
就在不久前,有多人来过李家草屋……是悼念,是出殡,还是为了什么?
不,草屋门上也带有脏污的雪,来人用脚踹开了门。来者不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而且,就在几分钟之前。
晏明灼把他的发现告诉飞霜与烈云。
闻言,烈云立刻道:“你们进去,我跑得快,我去周围打探情况。”
临走前,烈云还不忘叮嘱飞霜:“你千万照顾好小晏。”
“废话。”飞霜瞪他一眼,还轮得到烈云提这事,“我死了,小晏都不能死。”
晏明灼骤然抬眸,因他们的对话心中一震。他不明白,仅仅是一段时日的相处,为何他这两个异客队友,能做到如此地步。
能付出生命的情谊,就这么被轻飘飘地说出来,以玩笑打趣的口吻……晏明灼心情复杂。
飞霜似乎瞧出晏明灼的踟躇,她有些讶异,又想起他们还没和晏明灼提过异客最大的本事:“安啦,我们异客是不会死的。”
“别露出要哭的表情……好好好,没哭,别害羞嘛,我不取笑你了。”飞霜有被男主角无意流露出的天真可爱到,她摸着下巴,笑得像个怪阿姨,“谢谢小晏担心我,是我们忘记告诉你,异客人人都有不死之身。”
“不死之身,意思是死了也能复活。所以遇到危险就往异客身后躲,知道吗,我们一定会保护你。”
飞霜看着晏明灼,她踮起脚,拍拍晏明灼的手臂,笑眯眯说道:“小晏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对这个世界也很重要,你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瑰宝。”
“所以,不可以轻易寻死,也不能陷入茫然,丧失对生活的希望哦。”
晏明灼眼底划过一丝涩然。
他没想到……交谈时无意流露的黯淡情绪,会被萍水相逢的队友察觉到,而且,得到如此温柔的回应。
“对不起。”晏明灼轻声道歉。
飞霜残念地仰望着身量修长的晏明灼,手痒痒,很想摸一摸他的头。
真的是个很乖的家伙。笨笨的。傻瓜。
这种事,有什么好说抱歉的呢?
飞霜对游戏里的隐藏支线总是很敏锐,她喜欢听各式各样的故事,就像是和原住民一起度过形形色色的人生。
这一次,飞霜却没有追问下去。
尽管很好奇这个国度的男主角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晏明灼在她的心中,已经不只是游戏的男主。
留给社交足够的隐私空间,也是朋友相处之间应该保守的义务。
飞霜没有执着刚才的话题,她扭扭脖子、手臂,示意晏明灼退后两步,随即一脚踹开草屋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门,如暴龙般喝道:“李大郎,给姑奶奶出来!老实交代,你见我躲什么躲!”
晏明灼被飞霜挡在身后。
他比飞霜要高,因此在飞霜眼神凝滞在室内某处的同时,他也一眼望见屋中惨状!
草屋最小的那张硬榻上,躺着一个死人。一个面容青紫的中老年女性。
她嘴巴张开,吐出半截舌头,表情却安详。一圈明显的勒痕浮肿,穿过脖颈攒起的皱纹。
晏明灼皱眉,下意识想,没有指甲抓挠的痕迹。——是上吊自杀?
“李大娘!”飞霜喊出尸体的名字。她被尸体吓得一抖。
飞霜现实里不是法医相关的专业,对待不存在的妖魔鬼怪,飞霜接受良好。
但对于人类的尸体,而且还是她曾经见过的、活生生的原住民,飞霜没想到游戏里演出效果刻画得如此优越,活灵活现到叫她毛骨悚然,不敢接近的地步!
关键时刻,晏明灼的异样冷静就派上用场。
他毕竟是个一照面就“亲手弑夫”的狠角色,即使飞霜给他带上八百万倍柔光滤镜,也不能掩饰他骨子深处的“非人感”。
晏明灼抓住飞霜的手臂,换成他把飞霜挡在身后,遮住飞霜视线接触到可怖尸体的方向。
“你的母亲,为什么要上吊自杀,为什么不及时下葬收敛尸骨?”
晏明灼盯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缩在床脚的十来岁少年,声音不急不缓,落在李大郎耳边,如惊雷炸响!
“——你的弟弟,李二郎,此刻又在何处!谁带走了他?”
第210章 世间没有桃花源
母亲好不容易才醒来,却反手甩弟弟一个耳光,叫他跪下。
李大郎捂住耳朵。耳边无形传来的尖锐爆鸣,让他回到喘不过气的那天。
李二郎被打傻了。他捂住被打的半边脸,呆呆跪在床前。
李大郎也被吓傻了。作为大哥,他本应该上前护住弟弟,为母亲和弟弟突然爆发的矛盾从中斡旋。
但他不理解眼前的状况。他大脑一片空白。他身体颤抖,他以为自己能勇敢迈出脚步,实际上,他只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孽障!”李大郎听着母亲用从未有过的语气,恶狠狠又骂一遍,“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对圣教不敬?”
“如果没有圣教,你从哪吃,从哪穿,你死后要回到哪里去?”
“身为我的儿子,你非但不遵从圣教,反而信奉歪理邪说,辱骂圣教祭司,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生下你!”
“娘……”李二郎呜呜咽咽地哭出声,知晓是自己方才的狂言被母亲听了去,才惹来这场祸事。
李二郎心中懊悔不已,连连告饶:“娘,你别生气,是我不好。你好不容易才喝了神药醒来,别气坏身体。”
“别叫我娘,我没有你这个混账白眼狼儿子。”李大娘听到神药,愈发神色凶狠。
她把矛头对准李大郎:“你做什么要救我,我让你救我了吗?先生们说过,但凡信奉圣教者,死后灵魂也会回到圣教的怀抱。”
“我这辈子受苦受难,忍饥挨饿,拉扯大你们两个小子。为的什么?为了什么?”
李大娘喉咙里传来濒死一般的尖叫:“我为了显示对圣教的虔诚!我要下辈子享福啊!”
“你们两个只会拖后腿的包袱,凭什么阻拦我?”李大娘连哭带吼。
她气得脸都胀红,如同一个不停喘粗气的泡泡茶壶,烧得咕噜沸腾。
她又像一头被刺激到陷入疯狂的斗牛。在眼前晃动的李大郎、李二郎已经不再是她的亲生儿子,而是她恨不得噬其血肉的仇敌!
李大娘完全陷入她独自遐想的魔怔中!
长久以来的苦难生活,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圣教是她唯一的救赎。
圣教许诺善良者、虔诚者能够死后轮回,如同一根胡萝卜,吊在李大娘眼前。她日日夜夜期盼,就盼着死亡早日到来,她能忘掉不幸的此生,早日进入幸福的来世。
这日子怎么这么长,怎么就过不完啊?到底要熬到何年何月才算个头?
李大娘有时真想一头撞死!
她实在受不了了!
受不了冰天雪地的苦寒,受不了每天一睁眼就要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受不了每天都在想今天吃什么,明天能不能吃上饭……她想死,真的想死。
日也想,夜也想,偏偏圣教不允许信徒自杀。
不然早在很多年前,在孩子还最难带的时候,她早带着孩子一块儿去来世享福了!
终于有一天,李大娘想出个好主意!
她故意穿极少的衣服,去吹寒风,去喝雪水。偷偷摸摸这么干了好几天,李大娘如愿染上风寒,一病不起。
她一点都不害怕。圣教早就教导过她,死亡对他们来说并非终结。
他们的灵魂,掌控在圣教手中。圣教平等地爱着每一个信徒,在他们死后,会公平公正地评判他们一生荣辱赏罚,以此决定来世。
染上风寒是不可抗力,谁叫外头这么冷,她才没有寻死。
她这一辈子谨小慎微,受苦受难,唯独对圣教虔诚不改,圣教一定能看出她的心意,奖赏她来世幸福。
李大娘心中想着,含笑陷入昏睡。
她满心以为等自己再醒来,要么已经死亡,要么忘记一切,等待降生到好人家,说不准,来世还能幸运到被选拔变成预备役,进入圣教内部。
因此,当她醒来发现还身处人间,立刻就疯了。
李二郎的不敬言论,加深她的恐慌。她要如何补救呢?圣教会原谅她,继续赐予她来世幸福吗?
李大娘睁着眼,躺床上想了两天。
第三天,她去了一趟祭庙。回来以后,她把自己挂在了悬梁上。
李大郎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吊在房顶悬梁,露出似痛苦似解脱的笑。他的弟弟,李二郎跌坐在母亲面前,像一尊木偶,呆滞地说不出话。
李大郎也跌坐在地,脑袋被现实重重砸一拳,半晌缓不过神。
几天前,他还在期盼等母亲病好起来,他们仨日子能过得越来越好。转眼间,什么都没了。母亲恨他们,对他们破口大骂,原本的幸福尽数沦为泡影。他和弟弟的关系也变得僵持,这些天,他们都没说过话。
他能怪谁?他能怪谁?
有那么片刻,李大郎心头涌起大逆不道的想法……
要是那天,他没给异客开门就好了。这样,母亲也不会有机会醒来,说出埋藏多年的心里话,打破他们的幻想。
有些假话,比真话更教人接受。他情愿活在谎言与欺骗中!
这些纷杂的不道德想法,李大郎是说不出口的。他和那日一样,懦弱地缩在墙角,一句话也说不出。
飞霜陷入游戏的过场动画中,身临其境般注视着李大郎这些天的经历,听着李大郎忍耐的心声。她被固定住,只是动画剧情的旁观者。
晏明灼背对她。飞霜并未察觉,晏明灼同样陷入玩家才能加载的过场动画中。
与玩家不同的是,晏明灼的视角悬浮在更高的视点,从上而下注视的感觉,令他十分熟悉。
晏明灼俯瞰着这个悲惨的故事。随着他的意念自由运转,他能听到故事中其他人的视角心声,甚至把视角拉远,提前窥见几十米外,手持武器,要跟随祭司捉拿“渎神者”的村民。
村民们都很脸熟。他们曾热情地招呼过晏明灼,教烈云许多生活技能,还送给飞霜许多自己都一年到头都舍不得吃的美食。
此刻,听说“渎神者”的存在,那些和善又老实的好人们,神色一个赛一个愤怒!
无数意念构成的混杂心声里,晏明灼拼凑出前因后果。
李大娘上吊前,去祭庙举报了李二郎对圣教不敬的“罪恶”。她是李二郎的母亲,母亲举报亲子,如此荒谬人伦之举,极具说服力。
桃源村的大祭司,亲自嘉奖了李大娘的虔诚与忠心。他下令,逮捕李二郎,公开审判他的“渎神之罪”。
听到这个消息,李大娘脸上没有对儿子的担心,她长舒一口气,露出平和微笑。
“圣教在上。”她满怀期待,虔诚地唱号。
那幽幽笑容,比起狞笑,还要毛骨悚然。
触发隐藏支线任务带来的过场动画骤然结束,晏明灼与飞霜不约而同回神。
飞霜望着神色呆滞的李大郎,她不停搓手臂,一股挥之不去的寒冷包裹她的全身,渗入骨头缝里。
飞霜显然无法接受刚才的致郁恐怖故事。
她做个好人好事,怎么反教事情往最糟糕的事态滑落。她想救的人,不仅寻死,还要母子相杀,酿就人伦惨剧!
“我要去救李二郎。”飞霜对晏明灼说,语气斩钉截铁,“不仅是因为触发任务,我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不明白的事情,我要去搞清楚!”
晏明灼比飞霜获取了多得多的信息量,飞霜心中萦绕不去的疑惑,他其实已经能够给出答案。
“我和你一起去。”晏明灼没有把答案说出口。
他也想亲眼印证,是否现实如他所揣测那般绝望——也许,会有转机呢?
飞霜接到烈云传来的消息,直接撕开两个【中短距离定向传送符】。白光瞬闪,他们顿时穿越过大半个桃源村,出现在桃源村祭庙前的雪坪地。
“烈云,他们没对你动手吧?”乍一见,飞霜匆匆问。
“没动手。”由于处在组队状态,烈云同样共享了忽然触发的隐藏支线。
他没载入过剧情动画,只有系统面板上的文字描述,感受并不如飞霜那么深:“我和你们分开后,没过多久就追上押送李二郎去祭庙的人群。村民们都是认识的人,除去不许我靠近李二郎,他们态度还是很友善,好感度也停留在原先的高水平。”
“我听他们聊天,大概听明白,他们因李二郎不敬神明、不敬雪教而愤怒,还劝阻我不要接近和同情‘渎神者’。‘渎神者’必须接受应得的审判,才能平定民心。”
飞霜打断烈云冗长的前情提要:“李二郎人在哪?”
“进祭庙了。”烈云说,“所以我赶紧给你们传信,好商讨下一步如何行动。”
“先救人。”飞霜说,“待会再解释。”
飞霜示意烈云看着晏明灼,待会万一打起来,要有个人能够带晏明灼及时脱离战场。晏明灼要被波及死了,整个副本世界都得玩完,给他陪葬。
“我有自保能力。”晏明灼说。
他拉住要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踹门的飞霜,神色微凝,“等会,他们出来了。”
话音刚落,深红色的祭庙大门霍然洞开,刮出簌簌冷风碎雪。
桃源村的村长站在门后,与大祭司说话,村民们从两侧鱼贯而出,自台阶而下。
有眼尖的村民看见站在雪地中的三人,远远就打招呼:“飞霜姑娘,外边冷,你们怎么站在雪地里,刚才就该进来烤烤火,暖暖身子哩。”
审判……结束了?他们来晚了?
飞霜感到一阵由衷齿冷。烈云见她摇晃,赶紧伸手搀扶住她肩膀,忧虑地关注她神情变化。
晏明灼迎上去,露出个平静的笑脸:“听说村里出了大事,我们也想来听听,又不知该不该敲门进去。”
“没什么,村里出了个孽障,已经当众由村长大人与祭司先生们裁决完毕。此番把大家召集起来,无非是叫大家警醒,不要重复他的过错。”最先接话的村民说。
晏明灼:“李二郎……”
“千万不要叫他的名字!”村民吓一跳,他眉头一皱,念在晏明灼他们是外乡人,又是圣教使者、村中贵客的份上,好心低声提醒,“今日过后,不要接触、不要搭话、不要好奇、不要接近。渎神者就是渎神者,他们只配活在阴影里。”
“没将他赶出村,也没多施加刑罚,允许他留在村中为过往不敬赎罪,洗涤心灵,已经是大祭司先生看在他母亲份上,格外仁慈开恩。”
“他真是有个好母亲,快死了都在考虑他,替他谋划如何赎罪说情,阻止他走上不敬圣教的歧途。多么深厚的爱啊。”另外一个村民感慨。
李大娘举报了李二郎,在村民们眼中,却出于爱他?
多荒谬的思路。
村民们却一个个习以为常。
他们行为举止表现得越正常,愈发显出某种“异常”。他们没有发疯,也没有受到胁迫,最恐怖的是,他们发自内心认同李大娘的做法。
对雪教的绝对崇敬,高于一切人性与感情之上!
村民们闲谈几句,散去各回各家。聆听祭司教诲,是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今日不过是在聆听环节以外,增加一个审判“渎神者”的余兴节目。
晏明灼站在雪地里,风雪满肩。他抬眸眺望,视线与交谈中的村长、大祭司对上。
村长对他笑了笑,一如既往地热情,大祭司也态度良好地点点头,聊作示意。谁也没把方才的审判放在心上。
除去雪地中,格格不入的三个外来者。
祭庙大门关上,村长走下台阶,殷勤道:“阁下这几日休息如何?食物够不够?有别的需要,随时同我说,我一定及时安排。”
听着与初来时类似的招呼,晏明灼移开视线,厌倦极了。他忽然明白,自己当初为何那么想要逃离供神村。
他想逃离的不是村落,而是某种他融不进去的“氛围”。
他不想融入。也永远都无法融入进去。
村长走了。
过去好一会,一个小小的身影才瑟缩着钻出门洞,走下台阶。他想绕开有人的地方,飞霜却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拦住。
“李二郎!”她原本想要嚷嚷什么,望见那张透出死气的稚嫩脸庞,飞霜要说的话,一瞬间全忘了。
她怔怔看着眼前还带着孩童模样特征的李二郎:“你……”
李二郎慢吞吞地看她一眼,他好像看到令他极为惊恐的东西,一瞬间麻木破裂,崩溃地抱住头颅:“娘……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啊啊啊啊!!!”
半大模样的孩童,如同一头受伤小兽,疯子一样撞开拦阻他的飞霜,跌跌撞撞往远方跑。就好像,前往是家的方向。
可他没家了……
一旦成为“渎神者”,最好的下场,也是成为村中无声的幽灵。所有人都会不约而同的忽视他。没有人会给他提供食物,给他住所。
他们默契地选择“看不见”也“碰不到”他。这将是一场漫长到足以伴他终身的精神刑罚。肉-体虽还活着,精神却会枯萎。
飞霜下意识想追,晏明灼阻止她的冲动。
猜测得到印证,他心情沉闷,郁气凝结在胸口:“祭庙之所以会放过他,源于他……杀死了他的母亲。”
李二郎的指甲缝里,夹着李大娘脖颈浮肿里绞的的草料。
李二郎亲手给他娘套上草绳绳索,他哭着,喊着,也不能阻止他娘下定决心把草绳另一头挂上横梁。
“过来,儿子。”临死前,李大娘终于又露出和往常一样慈和的表情,“你最乖了,对不对?来,帮娘拿走板凳。”
“待会圣教的先生们带你走,你要记得和他们说,是你为了赎罪,亲手送娘上路。娘不应该喝下异客的药,你更不应该,因此对圣教产生不敬之心。”
“娘要去过好日子了。这是娘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我从没这么幸福过。”李大娘望着哭得快背过气去的李二郎,她想要生气,怒气又不知怎么地堵在心口。
最后,她只留下一句诅咒般的呢喃……
“你要是不怨我,还想着娘,就快些来找我。娘在那头等着你。”
审判结束的第二天,李二郎的小小尸体被发现漂浮在村中寒潭里。他那么小,身体被冻得那么僵,脸上却挂着和母亲临死前一模一样的笑意。
晏明灼以为他成功逃出供神村。
他错了。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那里。
第211章 一期一会的相逢
操控一个人最好的办法,是摧毁他的意志。
雪教在雪之国施行的恐怖统治,已经完全扎根在原住民们的精神世界。就算遭到伤害,愚昧的村民也不会反抗,他们只会反思自己是否不够虔诚。
献祭的神之供品藏于林莽,无人看守。依靠雪教的单向威慑,却能征服人性的贪婪。
真正阻止旁人靠近密林的,不是本应该存在的守卫,而是禁锢在他们思想中的枷锁。
隐藏支线任务,探索【桃源村背后的隐秘】。
李二郎之死,并不影响探索任务的完成。第一次,收到系统提示任务完成,飞霜与烈云兴致缺缺。
他们在晏明灼的住所碰面。上一次三人在室内齐聚,还是他们热热闹闹烤着地瓜,分享糕点,谈天说地。
“我们离开桃源村吧!”飞霜忽然打破沉默,她始终有些耿耿于怀。
她的好心,变成引发悲剧的导火索。
她想说她不服气,不是所有的村落村民,都像桃源村这般一体两面,光明遮掩着角落里的污泥——
在她所路过的雪之国聚居地里,桃源村已经是最祥和的一个。被桃源村的表象所吸引,飞霜才会一直逗留在此。
一枝独秀的桃源村,都会发生如此人伦惨案。她如何能希冀比桃源村更混乱、更压抑的其他村落,能够成为真正的世外桃源?
冰天雪地不仅铸造雪之国,也浇筑人们坚硬的内心。
“下一站,我们到哪去?”飞霜忽然丧气,“要找妖魔的踪迹,我们没有线索。”
没有线索,像无头苍蝇到处撞运气,效率太低。
雪之国有许多玩家也在跑图,其中不乏肝帝氪佬,结社玩家。他们要是率先找出线索,论坛也不会如此沉寂。
“我倒是有个提议。”晏明灼下定决心,“我丢失过一些记忆。等我醒来,已经身处一个名叫供神村的村落。”
“在我离开前,供神村里发生过妖魔吃人事件。我亲眼见过月下敲门的人皮妖怪。还听说有个祭司被吃空到只剩人皮,死状离奇。”
晏明灼听飞霜他们闲聊时提及过许多村落。
他确信,在尚未被妖魔攻占的村落中,供神村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桃源村不是世外桃源。只要雪教还存在,雪之国就不会有世外桃源。
无论晏明灼逃到哪里,只要他无法离开雪之国,他就始终会感受到那股因人而造就的氛围。
晏明灼看向窗外落雪:“刚好,我有一件很在意的事,需要你们帮我确认。”
说是要回到供神村,回去之前,晏明灼和飞霜他们仍然去了附近的几个村落。刚好是晏明灼携带地图上标注的几个,也是飞霜他们没有去过的几个。
不同的村落,有与村落隐秘息息相关的专属隐藏任务。
晏明灼对异客触发任务的机制并不了解。索性与他组队的异客颇为坦诚,尽可能以晏明灼能够理解的方式表述。
对待村落异常,晏明灼有种颇为敏锐的感知力。一旦他认真起来,投入心思观察,外加他某种时刻的“上帝视角”,飞霜与烈云的任务完成进度简直一日千里。
桃源村的惨剧并非个案。
有的村落把家家户户都有的地窖变成地牢,渎神者被削去四肢,关进重且深的菜坛中。其他剁下的肢体部分,也不能浪费,按照方位装进其他黑坛,层叠摆放。
村民们认为对渎神者施加酷刑,能够震慑妖魔。
第一次潜入地窖,面对好几个大黑坛子,闻到腐臭气味,飞霜差点吐出来。
出来以后,她捏着鼻子向晏明灼描述看到的场景。说着说着,她面色惨白地喃喃:“不会每个村子,都有这样的地窖?”
她的反问,勾起烈云的回忆。
桃源村的王大叔家,有个比这更大的地窖。烈云向他学习挖地窖技能,王大叔很热情,对秘诀要点倾囊相授。
可当烈云提出想要去地窖下面看看之时,王大叔的神色却有些躲闪,随口扯了个借口把他敷衍过去。
当时烈云并没有在意,他只是想着,也许眼前的村民身上藏着隐藏支线,回去以后可以告诉爱听故事的飞霜。后来事情多,他便忘了。
王大叔的地窖下,又藏着什么?
未知的恐惧,令他们踌躇。他们没有勇气再回到桃源村,一探究竟。
那个曾经让他们感到闲适美好的地方,如今已经化为梦魇。
还有的村落,有“打人桩”的习俗。
顾名思义,把犯下过错的渎神者用不腐香料堵住口鼻,施加术法,封进被挖空的木材,当做木桩打进地下,充当房屋地基。
“人桩”与真正的木桩不同,并不做承重之用,在建筑设计层面上只是个摆设。但在风水层面上,“人桩”却是避邪改运的重中之重。
而这“打人桩”,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习俗,非得村中富贵权势之家,才能用上。
最顶级的“人桩”,是“活人桩”。把活人硬生生埋在地下,与把尸体埋在地下,其中玩弄的精力手段,等级差异分明。
毕竟渎神者不是大白菜,割一茬过了十几天又能长出来。
有些村落本身人丁不旺,承受不起过多的人口意外流失,能玩得起“人桩”的都是大村子。
小村落直白,对原始蛮荒的习俗并不多加掩饰,极度排外,仇视外乡人。大村落虚伪,对待打着雪教使者名头的他们客客气气,一转脸,面对犯下过错的村民,登时变成恶相。
判定“渎神”与否,有时竟只需要某个祭司在公开场合一句轻飘飘的话。
裁决的解释权,掌握在雪教手中。祭司是雪教分散在各个人类聚居点的代行者。他们的话,就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神明。
在一生都没机会离开家乡的村民们心中,他们对神明的想象是虚幻的,遥远的,他们甚至说不清楚自己究竟信奉着怎样的神明。
祭司在村落里,才是更具体的“神”。
不尊敬祭司,与雪教规矩作对的人,就会变成“渎神者”。顺昌逆亡,长此以往,这便是“氛围”成形的根源。
一群温顺伏地的白羊中混入的昂首黑羊,当然会格格不入。
一路走来,拥有异客道具的助力,按照晏明灼携带的地图按图索骥,仅仅花费十几天,他们三人就走遍雪之国南部的近十个村落。
晏明灼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雪教在雪之国的地位。
它不再是单纯的宗教,而是一枚文化符号,一种精神体系,一头狰狞恐怖的巨兽!
巨兽伸出的无形触须,从上而下悬挂在每一个原住民的头顶,撬开头颅,钻进人们脑海中,将他们的精神当做养料,滋长壮大!
第十五天,飞霜的精神因短时间内连续直面冲击,终于承受不住。
“……我想我真的需要休息几天,暂时脱离眼下压抑的环境。”飞霜眼神有些发飘。
她尽力让自己的视线不要长时间停留在一点,避免糟糕的画面不断浮现在眼前。
玩家的好处是当他们感到疲惫、厌恶、麻木之时,随时随地可以暂停游玩,抽离出去改换心情。
长时间身处污浊泥潭,目光所及之处尽数黑泥,不发疯才是怪事。
烈云的精神状态也不太好。他们不适应硬核攻略路线,才会当休闲风景玩家。
这些天的守夜,都是晏明灼自告奋勇承担了责任。他们身为随心所欲的玩家,之所以能坚持到现在,也是因为有晏明灼的存在。
玩家能够通过下线,来强制脱离这个世界。
无法离开雪之国的晏明灼,届时又会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
晏明灼瞧出他们心中的顾虑,提前挑破,飞霜才会一不留神说出真心话。
等回过神,飞霜又摇摇头:“我们不能把你一个人留下。”
“别担心。我已经不会像过往一样迷茫。因为我已经知晓,我所面对的是个怎样的怪物。”晏明灼垂眸,伸手摸了摸飞霜的脑袋,他笑道,“谢谢你们送我的礼物,也谢谢你们陪我走过的一程。””还记得我拜托你的请求么?“
“只有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才能完成我的请求。所以,请好好休息吧,亲爱的玩家……我的朋友们。”
他们的对话显然超游,近乎打破第四面墙。
飞霜已经无暇去思考,为什么按理而言应该对NPC屏蔽的特殊词汇,能够被晏明灼听到,还记下来。
她眼眶酸涩,只觉轻轻搭在脑袋上的手掌十分温柔。
人鱼油涂抹在肌肤而升起的掌心温度,熨帖到她没出息想嚎啕大哭。
晏明灼把泪眼婆娑的飞霜交给烈云,他拍了拍烈云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说不出来的话,都蕴含在深深对视中。
“保重,朋友。”烈云把为晏明灼准备的行囊送给他,里面放满了他与飞霜单独准备的物资道具。
一开始的送礼,只是感到新奇,想抓住机会刷满男主角的好感度。后来他们相处愉快,交情渐深,便忍不住同情男主角的悲惨遭遇。
他们和一个游戏NPC成为了朋友,把他当成能够真心以待的小兄弟,为他担忧,为他难过。多么奇妙的经历。
人世间的际遇感情,大抵不一定需要时间长久。一期一会的相逢,亦是幸运。
“保重。”晏明灼站在风雪中,颔首示意。
他没有推辞烈云与飞霜的好意。只有收下离别的礼物,他们才能安心离开。
晏明灼并不认为烈云他们选择转换环境,代表弱小无力。相反,他们是晏明灼见过的、精神最健全的人类。
得到过足够爱的人,才知道如何向周围去释放恰当的阳光与善意。
没有得到过爱的家伙,倘若想要去爱一个人,他会如何做呢?
飞霜与烈云的身影化作白光原地消失后,晏明灼把行囊挂上肩膀,迎着风雪阔步离去。
他并非真正的孤身一人。
供神村……还有人在等着他。
第212章 妖魔大受震撼
供神村,祭庙。
“首领,夫人这些天一共去过桃源村、钉魂村、槐木村……”
祭庙大殿,原本摆放无面神像的地方,坐着位身披斗篷的蒙面人。他手撑住金玉铸造的神台边缘,双腿交叉,坐姿狂放不羁。
堂下躬身向他汇报的人,却是大祭司。
或者说,披着大祭司皮的妖魔。
晏明灼以为他逃走后,得知被哄骗的大祭司会为难祭司大人。
大祭司的确雷霆大怒,但他没料到,没有晏明灼在旁的祭司大人干脆撕掉人皮,狂态大发,恢复妖魔首领凶残血腥的本性!
供神村在雪之国里,并不算多么特殊的村落。
后来妖魔首领选中此地,供神村才摇身一变,成为妖魔隐秘的大本营,向外界发号施令。只有首领信任的心腹,才能知晓并潜伏在这里。
妖魔首领不耐地听着下属的汇报,听晏明灼一天天越走越远,他心中酸涩,手掌用力,掰碎神台一角,指尖碾成金镶玉的粉尘。
披着村长皮的妖魔恭候一旁,听见嘎啦声响,赶紧低头当透明人,免得被心情不
ИΑйF
愉的首领盯上,当做发泄怒气的沙包替代品。
替代了大祭司与村长的妖魔,目前算是妖魔首领的左右手。
天生妖魔的观念,与人类截然不同。就像是人类不会去理解被他们视作食物饲养的猪牛羊,强者为尊的天生妖魔,也很难理解人类的某些观念。
它们更乐意分享不同年龄段的人类口感,肉质有没有劲道,够不够鲜甜。
当初妖魔首领竟然会抢回一个人类,还是人类男子当他的妻子,已经叫下属们大跌眼球。
这诡异感觉,不亚于人类看到他们尊敬的领袖,昏了头宣布要和一只温驯纯洁的羔羊结婚!真生理层面上的羔羊,不是比喻。
太混邪了……
妖魔群体中,能力诡异者甚众,的确也有类似魅魔的存在。但魅惑人类的出发点,是为了满足食欲,而非性-欲。
归根到底,对食物产生繁衍欲望这回事,对天生妖魔来说也属实大受震撼。
可谓打开新世界大门。
它们甚至大逆不道地暗地里八卦过,首领和夫人交欢时,不会产生强烈食欲,把人一口口撕碎吞掉吗?
这话自然不能在首领面前提。
按照首领对待夫人的病态占有欲,怕是进谏的话还没出口,就会被首领当做情敌碾爆脑袋!
在首领眼中,会占据夫人多一秒眼神的家伙,都有可能是心怀不轨之徒。
他不惜身兼多职,让下属们统统配合他玩角色扮演,也要切换不同的身份去占据夫人的注意力。
有时它们甚至怀疑,首领是不是自己在吃自己的醋——首领先是给“段忍渊”认认真真砌个墓,又当场撕掉“祭司大人”。
酒馆自从夫人离开后就没开过张,“老板”再没在人前出现。
村长在家中时刻战战兢兢,生怕首领狂性大发,想杀“少爷”的时候,顺手来个弑父灭门。
这不是村长想太多。它本就是具有预感能力的妖魔,思维也更接近人类,至少能够理解某些时刻首领扭曲的脑回路。
不像占据大祭司壳子的妖魔。
迄今为止,大祭司它还认为首领在下一盘大棋,抢人类回来,是因为人类的圣子身份,首领在借羞辱圣子,亵渎神明威名。
等圣子没用了,首领就会把这份香甜的储备粮一口吃掉。
……简直蠢货。
村长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迟早有一天大祭司会被首领发觉心理活动,然后发怒弄死。这样村长就是首领唯一的忠实左右手了。很好。
村长满怀恶意地期待这一天早日到来,并不去提醒感情白痴的同僚。
但饶是自诩人类通的村长也无法料到——如果首领自己都没想清楚过该怎么办?
妖魔首领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差劲,就在于他没想好到底用哪个面目去面对晏明灼。
他准备了很多个身份,规划了许多条路线,他弄不清自己对晏明灼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也忐忑晏明灼对他的想法。
于是,“祭司大人”充当保护者,“少爷”担任金主,而“老板”是情人,“段忍渊”则是死去多时的亡夫……
喜欢也分许多种。对待食物的喜欢,对待宠物的喜欢,对待情人的喜欢。
他对晏明灼究竟是哪一种呢?又或许,哪种都不是。只是一时的新鲜感?
晏明灼根本没留给妖魔首领想清楚的机会,他没有为首领的任何一个身份留下,即使首领借着马甲之口冲动许诺,允许他利用自己,晏明灼也不肯留在他身边。
他抛下了他,独自走向远方。
……也许他就不该放晏明灼自由。首领责怪自己。他当时怎么会自信到晏明灼会回头。他就应该把人关起来,困在身边,只有他才能看到、才能接触。
晏明灼离开的每一天里,妖魔首领都在经历艰难的思想拉锯。
一方面,他答应过晏明灼,帮他逃离,放他自由。另一方面,他真的很想念晏明灼的气味,想念到做什么都兴致恹恹。
给晏明灼准备的地图,是首领早有准备的心机后手。
地图上的这些村落,里面都混入了听从首领命令的妖魔下属,只是尚未全面侵蚀、令村子陷落。等村落腐朽到无可救药的时刻,便是妖魔收割果实的丰收季。
首领心想,他并没有违约,跟踪晏明灼。是晏明灼自己撞进他的势力范围。
首领百爪挠心地准备好面对质问的腹稿,那个本应该怒气冲冲质问的人,却一直不回来。
晏明灼甚至结交了新的人类!还是一男一女!他对他们笑!被他们投食!他们同行了好久好久!
首领气得想杀人!
最后率先提出合乎首领心意提议的,竟然还是迟钝呆板的大祭司:“首领,三个月前,中央祭庙举行过一场祭祀仪式。但仪式最后因圣子的失踪而中断,这对雪教而言是一场沉重打击,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也十分有利。”
“雪教已经很多年没能选出过真正的圣子。经过连日的暗中追踪,也能确认夫人血液的确对我们具有威胁,是否应该把夫人尽快带回来?”
“我们不能让夫人被雪教提前找到,再强行带走。他会是对我们致命的一柄武器。”
妖魔首领听着大祭司一口一个“夫人”,糟糕的心情平复些许,又有些不满大祭司对晏明灼的隐含攻讦。
他点点下巴,正要应下大祭司的强烈恳求,忽然有个小童跑进来,一滚地化作小蛇怪,嘶嘶吐信:“首领,夫人回来了!”
“在哪?”妖魔首领顿时振作精神,从神台一跃而下,浑然没了刚才的丧气。
小蛇怪犹豫片刻:“在……您的墓前。”
第213章 段忍渊之墓
晏明灼离开时,刻意避开段忍渊的墓。
他回来时没有在意这一点,只觉得回来的路上妖魔变多,又割开手臂放了一次血,间或挥剑劈砍,才从妖魔堆里冲出重围。
他身后,一株血玉般的红梅树在雪地里摇曳挥舞,绽开密密麻麻的小花朵。
像极了妖魔的眼。
待动静都平息下来后,晏明灼才发现面前是一片乱葬岗。供神村外的墓地,祭庙举行过送别仪式的村民,都葬在此地。
段忍渊的墓,不出意外,也在眼前的墓地里。
晏明灼心念一动,往墓地里走去。也许是他身上血腥气太重,墓地里面倒是比墓地周边更安静,没有跳出妖魔或亡魂打扰他。
在墓地的某处边缘,晏明灼果然找到沉重的黑色墓碑。黑底白字,刻着看不懂的字样,更像是古文字。
在一众墓碑中,黑色墓碑显得格格不入,格外高大,也格外孤寂。
用形容人的词汇来形容一块碑,这样的想法非常古怪,无非是访客注入了内心情感。
让晏明灼能够确认墓碑主人身份的,正是如此微妙的感情。
段忍渊夺走他的灵魂密钥,制造了关于他们相处过往的虚假记忆。
因虚假记忆而铭刻于心的爱意是假,痛恨段忍渊玩弄他于鼓掌之中的恨意才是真。
晏明灼知晓这一点。
注视着眼前的黑色墓碑,他的胸口仍会浮上细密的沉闷之意。不知源头的奇怪感觉,令晏明灼抿唇,神色愈发冷峻。
他举起铁剑,剑指墓碑。
经历过多次战斗的磨炼,铁剑已然完全开刃,就连以体表坚硬为特殊能力的妖魔都难以抵抗它的锋芒。
剑是段忍渊留下的猎魔武器。
此刻,晏明灼举起段忍渊的剑,对准段忍渊的坟。
重锋劈落!
无坚不摧的雪亮利刃撞向墓碑,铁剑与石块相击生出刺目火花!
墓碑被一剑劈开,黑色石块飞溅,大地震出一道裂痕,露出埋藏不深的棺材一角。
这幅场景,远远瞧得村长心惊肉跳。
它跟在首领身后,亲眼看见首领夫人手持铁剑先是劈开“首领之墓”,嫌不解恨,还要用刀砍开杂草,拨开土层,眼见着要把棺材从土坑里硬生生挖出来。
走了那么多天,好不容易回来,一回来就要刨坟——多大仇啊!
村长两股战战,把临阵逃脱的大祭司骂个半死。这榆木脑袋,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变得灵醒,还会找借口避开热闹。
首领和首领夫人吵架,首领就算生气,也舍不得和夫人动手,出气口还不是它们这群抗揍的倒霉蛋?
看热闹归看热闹,它才不想当被城门之火殃及的池鱼!
“……他就那么讨厌我?”隐藏在斗篷下的妖魔首领站在高处,远远眺望晏明灼的一举一动。
村长窒息!
它只想当个无法说话的死人!
“首领,夫人怎么会讨厌您呢?”村长讪笑,“呃……我想夫人是太思念您,才会悲痛欲绝到想要开棺,一睹遗容。”
“是吗?”妖魔首领负手而立,斗篷里传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村长却立时满头大汗,想方设法给晏明灼的出格行为找补:“肯定是这样!”
他挤出谄媚的笑,眼神转向远处的墓,打算再找点能颠倒黑白的细节,好佐证他的话:“您看……”
看清楚远方画面的那一刻,村长如同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声音卡在喉咙里。
晏明灼身手敏捷地跳下浅坑,拿铁剑剔进缝隙,鞋跟猛踩剑柄,利用反作用力撬开棺材。
棺材里摆放的不止衣裳,还有一张展开的皮。
是张陌生的脸。
看到人脸,晏明灼眉宇微挑,心道果然如此。他拿起武器,几剑乱捅下去,把人皮搅得稀碎。
大卸八块的凶猛力度,让披着村长壳子的妖魔都倒吸一口凉气,反射性抱紧自己的皮。
妖魔首领也不禁陷入沉默。
他遐想一番倘若躺在棺材里的是他真身,此刻捅下去的剑,说不定来势更狠!
妖魔首领难以再忍耐下去。
他跳下高处,几个闪身,接近晏明灼:“住手!”
晏明灼听到风声,松开扶住棺材盖的手。
棺材骤然合拢,他反手刺出一剑,逼迫来者退步!
紧接着,他沿棺材边缘翻滚一圈,抡起手臂,用手肘猛砸来者后颈!
斗篷人生生受住他一记凶猛肘击,身体巍峨如山,连声闷哼都没出。
“你是谁?”晏明灼警惕看向不明身份的斗篷人。
大白天的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要么不敢见人,要么心中有鬼。他此前在供神村从未见过此人,总不至于是墓地守墓人。
斗篷人没有接住晏明灼的问话,他气势汹汹反问道:“你为何要毁坏他人墓地,人死了,还要鞭尸泄愤?”
晏明灼奇怪地看向这人,心中思索着对方目的。
既然拿不准对方路数,干脆就实话实话,用真诚打败套路。
“这墓碑的主人,欠了我的东西没还。”晏明灼说,“一来,我要确认丢失之物没在他身上,二来,我要亲眼确认他的生死。”
“既然如此,你确认的结果如何?”斗篷人问。
“这棺材里的人,不是他。”晏明灼瞥眼已然合拢的棺材,“棺材里的人皮,是个用来敷衍我的幌子。”
斗篷人:“……”
他忍住立刻回首找下属算账的念头,手掌虚虚拂过,轻而易举推开沉重的棺材。
他心中懊恼自己竟然忙中出错,沉溺在思念中,没想起确认一番叫下属准备的“段忍渊之墓”是否有破绽——难道哪个蠢货竟敢违背他的命令,随便放了张人皮进去,才叫晏明灼勃然大怒?
斗篷人微微俯首,背对晏明灼拉起斗篷,查看棺材中被划破的人皮。
尽管人皮上到处是破破烂烂的口子,穿上这件“外套”这么久,斗篷人一眼认出,这的确是“猎魔人段忍渊”的皮套。
“这的确是猎魔人段忍渊。”斗篷人收回手,看向晏明灼,他有些愤怒,“你何必用这种一眼能拆穿的谎言来回应我。”
这愤怒来得毫无由头,细细深究,包裹在愤怒里的更多是恐惧。
晏明灼没想到斗篷人言语间对段忍渊颇为熟稔,甚至亲眼见过段忍渊——既然见过,为什么会认不出来?棺材里的人皮身形相仿,但明明不是段忍渊的脸,身上也没有位于固定位置的伤痕。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
“很好,既然连你这个外人都如此说,我终于能确认,段忍渊的确死了。”晏明灼嘲弄地发笑,“看来我方才没刀错人。”
斗篷人咬紧牙关。
直至这时,晏明灼才听见斗篷下的细微呼吸声。
他心念一动,俯身迅猛地接近斗篷人,要去揭开他的兜帽,气流吹起一瞬。
晏明灼才瞧清楚半张脸,斗篷人就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他左手甚至还在流血。
斗篷人放开晏明灼受伤的手,改成压住晏明灼的腰腹,把他仰面摁在棺材盖上。
晏明灼的身手,在人类中已经算很好,在数次战斗中,他已经建立起快速的战斗思维,能够配合潜意识的身体反应运转,支撑起一场战斗。
斗篷人的力量,却还在人类以外。他以诡异的角度控制住晏明灼的四肢,叫他难以动弹。
屈起的膝盖,顶在更敏-感的位置,形成暧昧的上下-体位,压制关系分明。
晏明灼暂时屈居弱势,反倒轻笑出声:“你这么怕我看见你的脸?”
斗篷人不说话,兜帽低垂,他伸出手,犹豫着虚放在晏明灼的脸颊,又像是即将落在脖颈。
晏明灼贴心地替他做出抉择。
他转过脸,咬住脸颊边修长的食指指尖,舌头轻轻舔了舔。毫无疑问,直白的勾引。
即使棺材还敞开,亡夫碎裂的人皮就躺在棺材里,而他对他一无所知——
斗篷人怔怔一瞬,斗篷被溢出的无形力量吹得鼓起。
他愈发愤怒地抽出手,掐住晏明灼脖颈:“你这个只会勾人的小婊子——”
第214章 抓住你了
手指按压在白皙脖颈,掌心下的肌肤生机勃勃,跃动着属于人类的体温。
用力收拢手指,不需要太久,缺乏氧气补给的肺部就会传递强烈的窒息感,血色会从眼前俊美的脸颊淡去。
光泽彻底从漂亮的月银色眼眸撤离,宝石沦为无机质的玻璃珠,最后变成鱼目。
他死了。
直至死前的最后一刻,那双极美的眼眸里都盛放着男人的倒影。一个被嫉妒折磨到十分难看的男人。一个幽灵。
可悲的幽灵极惊恐地从幻象中挣脱出来,他松开圈住晏明灼脖侧的手。
晏明灼的脖颈上,留下几个淡淡指痕,这令晏明灼猛烈咳了几声。
相似的举动。他们似乎又回到本应“洞房”的那天夜晚,嫉妒的丈夫双手放在妻子脆弱的咽喉处,被所谓永远留下他的诱惑吸引,踌躇是否要动手。
在谋杀中,凶手放弃其他凶器,选择亲手掐住受害者的脖颈,通常是最能体现凶手情感倾向的做法。素不相识的随机杀人,很少采用这种缓慢低效而可能危及自身的方式。
选择手掌而非道具,在于手掌更能细腻地感知到掌心一点点变凉的体温。
有些凶手会选择从背后勒住受害者,有些则会用枕头或布巾覆住受害者的脸,因为他们不敢去面对传递出失望、恐惧等负面情感的眼睛。
但也有反其道而行之的特立独行者。
面对面,注视着眼眸中停留的倒影,仿佛一场将灵魂也剖开的献祭。
与常人所设想的不同,刺激进程不断恶化发展到眼下地步的主导者,也是看似可怜应受同情的“受害者”。
与“洞房”那夜不同,这一次,晏明灼没有挣扎,纵容着对方的情绪崩溃恶化。
他平静地控制住想要还手的生理反应,想看看斗篷人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仿佛魔鬼投下蛛丝,丝线摇摇欲坠,一头锁在从地狱爬回来的妖魔咽喉,而另一头,牵在他手中。
玩火者常死于自焚。
他放开防御,不再抵抗,在这过程中,也许一着不慎,他真会死。
但只要斗篷人有丝毫动摇——无论因为何种原因——他没能成功下手,晏明灼就能确定,他完蛋了。
“怎么,下不了手?”晏明灼坐起身,揉摩着留下淤印的地方。他对痛意并不敏感,并不以为意。
斗篷人视线一触即分,藏在斗篷下的手掐住掌心,拼命忍住想要靠近,替他拂去伤痛的冲动。
“别刺激我了。”斗篷人低头盯着地面。
他并不愚笨,当然能读出晏明灼的试探。但他却还是会被引诱上钩,因为胸腔中熊熊燃烧,没有一刻停止的嫉妒。
嫉妒是种极其可怕的情感,它会带来永无休止的冲动和猜疑。
它能让朋友反目,亲人成仇,也能让一对爱侣,变为一对怨偶。
斗篷人痛恨自我的失控,也痛恨晏明灼以身为筹码的大胆试探。如果他刚才没能收住力量,真的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怎么办?
一想到幻象中的画面变成现实,斗篷人就……
他难以承受晏明灼递交而来的信任。也许这不该称之为信任,而是掺杂了更深更复杂的纠葛。他所为之惶恐的阴暗负面,被晏明灼轻而易举地诱发出去,又举轻若重地承接下来 。
他的肩膀,被两条修长柔韧的手臂环住。
晏明灼不知何时起身,以十分亲密的姿态搂住他,微微垂首,隔着深深的兜帽,却准确噙住阴影遮掩下的脸庞。
“我抓住你了,段、忍、渊。”
亲密的呢喃,混合在细碎的舐唇水声里。
斗篷人肩膀一抖,他似乎要动,却被柔软的手臂死死锁住。他要挣脱,就会伤害到晏明灼。
他怎么能再伤害晏明灼呢?最可恨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兜帽下传出沉闷反驳:“我并非段忍渊。”
斗篷人躲避着追逐的吻,兜帽里空间却实在太小,承载不了两个人的呼吸,他们无可避免呼吸交融。
晏明灼闭上眼睛,感官都融化在兜帽罩下的黑暗里。
对待斗篷人的死鸭子嘴硬,他心中好笑,散漫的笑意便不自觉流露在语气里:“好,替我杀掉段忍渊的妖魔,我应该如此称呼你,是吧。”
晏明灼环绕肩膀的手臂绕到斗篷人的后颈,隔着贴身斗篷,习惯性摩挲着:“妖魔阁下,当着我亡夫坟墓的面,与我调情的感觉,够刺激么?”
某种意义上,他真是个坏东西。
妖魔被异常高超的吻技亲得眼睛湿润,浑身发热发软,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地方是硬的——
嗯。那一定不是妖魔柔软的口舌。
“当然,很刺激。”妖魔被勾得昏沉,理智全无,他从躲闪变得主动,甚至主动配合晏明灼作弄的话语,“夫人,我一定能带给你更加绝妙的体验。”
“忘掉你该死的丈夫,哪怕就这一刻也好。”
妖魔重新把晏明灼压在棺材盖上,兜帽垂落,遮住他们的脸。他痴迷地亲吻着晏明灼,像是守着犯下窃天之罪才截取的一段月光。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犯下禁忌。
妖魔单膝跪地,他攀住晏明灼的膝盖,低下头颅,冒犯着他心心念念的人类。
晏明灼坐在敞开的棺材上,眼角被逼得微红,他有一搭没一搭抚过妖魔不肯摘下的兜帽,偶尔才泄出两声对妖魔而言算是激励的低-吟。
结束以后,妖魔首领拢住晏明灼被微微弄脏的衣服,把人抱起,直接飞回祭庙。
他衣服也被弄脏兜帽边沿,交代下属替晏明灼备好热水,听从吩咐,妖魔首领匆匆忙忙离开。
他脑子还很乱,需要寒冷清醒清醒。
晏明灼打量着熟悉又陌生的厢房,毫不客气地向大祭司要这要那。
他没有问祭司大人去了哪里,也没好气大祭司皮下怎么换了内芯,认妖魔当首领,只笑盈盈地提出琐碎要求。
难伺候,又不算太难伺候。
大祭司抽抽鼻子,嗅着极其细微的特殊气息,心情难以言喻。
它还是不能理解首领为何会对一个人类男子产生繁衍□□之念,但既然人类男子对首领大业有用,它只希望人类以后能够乖巧点,不要老和首领吵架还离家出走,闹得首领烦心。
因此对晏明灼有些甚至透出刁难的要求,大祭司也无所不应。
晏明灼心情好,等于首领心情好。
它死板的脑回路里,刻下一条无法动摇的铁律。
真听话。
晏明灼不禁感慨。他想确认大祭司的底线在哪,却发现对方步步退让,谨记首领吩咐,比死脑筋还死脑筋。
也许之后有机会打听一些其他情报。
晏明灼泡在温暖的水桶里,难得享受到泡热水澡带来的轻飘舒适感。他手臂流血的地方已经凝固,留下道伤疤暂时还没修复完成。
他离开这一趟,似乎给了妖魔首领撕破假面的机会。
连抵抗妖魔的最后防线都彻底失守,晏明灼确认,供神村已经完全沦落成魔窟。’
雪之国西面与北面无法挽回,就连位于南面最边缘地带的供神村都失守,想必地图上标记过的那十几个村落也难以幸免。
在这场雪教与妖魔的战争中,雪教肉眼可见呈现出颓势,恐怕再过不久就会来到决战的时点。
妖魔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
这一点,在晏明灼被妖魔首领抱在怀中,忽然发现他们凌空飞起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雪教还准备了什么后手,能够绝地翻盘?
否则,照此态势下去,异客们的主线任务一定会失败。……不,晏明灼记得飞霜对待任务的描述。
【调查灭村事件频频发生的缘由,并尽可能阻止。】
【128个村落里,陷落的数量超过四分之三,任务就会宣告失败。】
【异客可以选择阵营,有人类阵营、雪教阵营,也有妖魔阵营。不过,无论是哪个阵营的玩家,都会友善待你。】
雪教和人类,不在同一阵营里。这是自然。祭司与普通村民,无异于云泥之别。
村落陷落的标准,又该如何评定?
既然有妖魔阵营的的异客,他们的行动自然会协助妖魔,这岂不是与主线任务的目标南辕北辙?
是妖魔阵营的异客拥有别的主线任务,还是……他们此前理解错了“陷落”的含义?
晏明灼静静思索着。
面对接下来的计划,他有千头万绪,最后,都落在带他回来的妖魔首领身上。
妖魔首领对他怀揣着特殊感情,利用这一点,能够为他验证并修改计划提供许多便利。
在此之前,他需要增加对妖魔首领,亦或是对“段忍渊”的了解。
对待自己的过往,晏明灼已经在飞霜与烈火口中得知许多。尽管是以道听途说的视角。对能不能恢复记忆,晏明灼暂时没那么着急。
离开雪之国后,他应该就能脱离当前状态。
但对段忍渊的过往……他的确一无所知。
晏明灼抱住膝盖,弓起脊背,蜷缩着往水面下沉去。
水面下更加安静,也更加温暖。
也许是近段时间用了太多的人鱼油,潜移默化改造了他的体质,在水中,晏明灼竟然感到自己能够自由呼吸。
咕噜咕噜。
水桶里冒出一串气泡,仿佛人鱼在吐息。
大祭司见晏明灼没再摇动送热水的铃,便起身离开柴炉房,预备向首领复命。
最近妖魔们很忙。雪之国地域太广,他们分散力量太多,有神智会思考的同族太少,刚吸纳进来的没脑子蠢货们又不怎么听话,放到偏远地方还行,万万不能放到供神村。
毕竟被首领捧在手心上的夫人,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将会居住在这。
像祭庙这种重地,不能随意让外人出没,许多事情,大祭司只能亲力亲为。不过,天生妖魔出身的它不像人类,并不觉得吃苦受累。
能保护夫人的安全,让首领省心,更利于未来大计。
大祭司想着心事,向村长家走去。
平时首领不在祭庙,便在村长家议事。现在夫人总算回心转意,暂时居住在祭庙,以后首领更多会在村长家出现了。
几个呼吸间,大祭司如幽魅般飞进三层小洋楼。他没找到首领,却看见同僚坐在镜子前,给双眼包上纱布,纱布还在渗血。
“你怎么了?敌袭?”大祭司惊疑不定。
“不……”村长给自己的白发老头皮套缠纱布,“我自己割的。”
“你饿了?”大祭司觉得村长有毛病。
皮套倒不影响妖魔能力,变瞎也不影响它们看东西,但饿了想吃眼球,也不能挖自己皮套啊!
村长对它嫌弃:“滚滚滚。”
因为什么?还能因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它想着劝架,一直在远方张望,结果……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乖乖。
村长看清楚的一瞬间,就被遥远传来的警告威压冲飞三米远。
它想死。
不赶紧自废招子,上表忠心,等着首领恼羞成怒撕碎它吗!
第215章 渎神者之罪
“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过去?”
他问妈妈。
妈妈没回答,蹲下来,吻了吻他的额头,两边脸颊,鼻尖,下巴:“以后会好的,渊。”
妈妈的呼吸,接触到寒冷空气,升起一团白雾。
“到了地方,一定要听先生的话,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临行前,妈妈直到最后都在不停叮嘱他。
渊离开后,妈妈的日子会更好过。
按照规矩,村中会更加优待祭司预备役的家人。更别提是一位能够离开出身村落,极有可能被中心祭庙加封为正式祭司的年轻预备役。
渊年纪还很小,但已经知晓一些基本的人情世故。他乖乖听话,跟着其他人一起,被带到一栋很大、很漂亮的深红色建筑物。
在冰天雪地里,高大的红色建筑物像一团不灭的火。
其他人叫它“圣庙”,其实就是祭司与祭司预备役们日常起居的地方,形制与村中祭庙类似,规格却要大上几倍,一眼望不到头。
能够来到圣庙的预备役,都意味着已经通过村中祭庙的初次选拔,以及跟随一位正式祭司修行学习的二次选拔。
经过重重考验,他们才能来到常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在亲身体会以前,他们并不知道,圣庙既是天堂,亦是地狱。
这一批祭司预备役中,渊年纪最小,又不爱说话。他是出身村落里唯一的入选者,也没有同乡能够交谈。
圣庙是个竞争残酷的地方。这种残酷,并不体现在学习或修行的艰难,而体现在对规矩的熟练背诵与遵守上。
每隔几天,都会有熟面孔离开,又会有新面孔到来。
刚来到圣庙的头一个月,是最危险的新人期。
不知道什么时候,新人就会触犯到未知的禁忌。有时,程度很轻,只会被当做反面典型,施加一些惩罚,让他人谨记勿犯。也有时候,程度严重到会被赶出圣庙,赶回村落里。
离开圣庙的人去了哪里,渊并不关心。他更警惕让人离开圣庙的理由,是触犯到哪一条规矩。
在圣庙里,让日子难熬的不只有严苛的教规,还有可能是身边的同伴。某种意义上,他们所有人既是同伴,又是竞争对手。
而对手随手使出的小小绊子,就有可能断绝一个预备役未来的路。
圣庙并不禁止预备役之间的人际交往,有时甚至会举行一些小型选拔,需要预备役们彼此合作。
但在严肃的氛围中,预备役们很难发展出更亲近的关系。他们既防备彼此,又不得不维持表面融洽,因为谁也不能确保在下一次小型选拔中,他们不会成为需要合作的队友。
好在待在圣庙的这段时间不会太长。
年末举行祭祀仪式后,被选中参加祭祀仪式的预备役就能成功晋升为正式祭司。届时,他们就能选择去哪个村落成为驻村祭司。
最好的出路,当然是留在圣庙。圣庙才是中心。但很少有预备役能够留下来。
听说,能留下来的预备役,多半父母其中一位出身于此,要么就是觉醒了“记忆”的高阶祭司转世。
身为祭司预备役,渊当然知晓灵魂锁钥的存在。关乎灵魂的锁钥被掌控在他人手中,这一事实,听起来叫人不安。
从来如此,就变为习俗。不安渐渐淡化,他只能和其他人一样相信,圣教至少对待这样的大事上,应当遵守基本的底线。
有时他也会好奇自己的前世。但他也知晓,好奇前世,同样是禁忌之一。
渊还不想被灰溜溜赶出圣庙。只有成为正式祭司,他才能选择回到自己的出身村落,更好的照顾妈妈。
雪一直在下,没停过,天气越来越冷。妈妈需要更好的住处,更多的物资。因为冷,她露在外边的皮肤总被风刮得通红。
成为正式祭司,他才能搞到类似人鱼油的限制物资,改善妈妈的生活。
很简单的心愿。
渊把注意力都放在如何争取参加年末的祭祀仪式上。
“我打赌你一定能通过最终选拔。”同伴拍拍他的肩膀,“别愁眉苦脸了,小子,笑一个如何?”
刚结束一次小型选拔,渊和几个人组队,他们输了。不是渊的错,他仍然为此懊恼不已。同伴是唯一过来安慰他的人,尽管他并不需要。
渊和同伴就这样认识了。
妈妈只说不要和任何人起冲突,但没说,不能和人成为朋友。
渊的性格沉默而聪敏,他观察着外界发生的冲突,借此了解圣庙内自成一体的规则,对许多不公之事,他憋了一肚子话,从来不提。
同伴比他更活泼,也更外向冲动。他们都还只是少年,对一些事,还保持着最原始的公义和好奇之心,他们仍然相信未来,也会对世界产生疑惑。
即便是不该有的疑惑。
“见鬼!方圆四十里都见不到一朵花,我还想偷偷送给昨天我一见钟情的小美人呢。”同伴叼根草叶,熟练地从狗洞里钻出来,“谢啦,兄弟,多亏你替我望风遮掩。”
渊瞥见他嘴上叼的草叶:“你要是能摘下花送出手,你的小美人就死定了。”
祭庙附近,白雪铺天盖地,能生长绿叶植物的地方,只有年末用来举办祭祀仪式的密林。祭坛,就在圣林中。
身为预备役,未经许可,偷跑出圣庙,会被视为潜逃。不过,只要没被发现就行。渊不是第一次替同伴望风,他自己倒是从未偷跑过。
外面没有他向往的东西。
同伴呸呸两声,吐掉草叶,鞋底踩在沾到唾沫的草叶上,用力摩擦地面。
他左顾右盼一番,走近渊,压低声音:“我看到,圣林里有祭司走动,在为不久后的祭祀仪式做准备。”
“你疯了?”渊心中一惊。
“别说你不好奇。”同伴神神秘秘,“你猜我看见了什么?一尊白玉神像。”
“神像每天都能见。”渊说,“别告诉我你修行时,一次也没抬头偷看过神台以上的塑像,你可不是乖宝宝。”
渊带着讽刺意味说道,他表情依然冷静。
“不一样——完全不一样。”同伴夸张地挤眉弄眼,“你看过神像的脸吗?”
圣庙内的神像,并未雕刻出具体面目。圣庙外亦是如此。
“神长什么样?”渊再克制,也不由得被这惊天秘密所吸引。他追问道。
“很漂亮!”
“有多漂亮?”
“比昨天的小美人还要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百倍!那神像……我有时觉得,好像是活着的。”
同伴眼神渐渐放空,他喃喃道:“也许祂真是活着的……”
渊并没注意到同伴略显怪异的神情,他只当是同伴激动之下的浮夸描述,难得笑道:“你一见钟情的对象换得太快。我以为你荤素不忌,没想到连生死都不论了。”
渊本意只是打趣,同伴却勃然大怒。
他们吵了几句嘴,牛头不对马嘴,不欢而散。
几天后,渊听闻同伴被驱逐出圣教的消息。
赶出圣庙,和赶出圣教,只有一字之差,后果却天差地别!
前者只是失去晋升成正式祭司的资格,但还能以祭祀预备役的身份回到出身村落,亦或是以普通村民身份去哪都行。
后者却定是犯下“叛教”的重罪,不仅会遭到全教通缉,还会有专门的惩戒祭司前往追杀,最严重的,至死方休。
渊还没能打听到更具体的消息,他发现,周围人对待他的态度一夜之间骤变。
第二天的又一次小型选拔中,只有他和另外一个人找不到队友,而此次选拔,是五人组合,可以多,但不能少。
他们被自动排除在选拔以外。
渊注意到,和他处境相同的另一个人,也是曾与同伴交好的预备役。此刻,那个预备役满脸绝望,他抱住头,蹲在地上呜呜哭泣。
“你不知道?”听到渊的问话,预备役抬起哭得凄惨的脸,“那个人,被判以‘渎神’之罪,他简直是个疯子!”
“他居然企图偷走神像,独自藏匿!”
神像……
渊藏身在雪地里,遥遥窥伺着密林中的场景。
那天以后,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什么叫不可接触、不可直言的“渎神者”。不仅渎神者本人会遭受严重惩戒,就连与他曾经交好的人,也会连带被视作不洁。
明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会宣布入选参加年末祭祀仪式的预备役名单。渊却有种直觉,他肯定会被排除在名单之外。
那群人,不会允许一个身负污名的不洁者成为正式祭司,参加神圣的年末祭典。
长达数年的心血付出,被轻飘飘的细节所连带抹杀。
渊脑子先是一片空白,而后麻木,最后冲破麻木的,是油然而生的愤怒!
什么狗屁圣教!凭什么,因为做错一件事,就抹杀他的未来人生——他甚至并非主谋,只是个遭到波及的无辜者。
渊自觉未来无望,他仇恨祭司,可他无法接近圣庙里做出决定、判处罪名的高阶祭司,他的仇恨,便转移到神身上——
根本就没有神!全是人扯出来的弥天大谎!
那尊被祭司们视若珍宝的白玉神像,他要毁了祂!
渊的计划没能成功。
祭祀仪式当日,在距离神像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他被负责守卫的祭司逮住:“该死的小子!你竟然对神明不敬!”
曾捂脸哭泣的预备役点头哈腰跟在守卫祭司旁边,搓搓手:“先生,你看,我说的果然没错。那天我就觉得这小子不对劲,所以才故意和他搭话——您看是否能看在我举报的份上,向上美言几句,宽恕我原先的愚昧?”
渊倒在地上,双手被交叉反绞在身后。
他的脸,压在雪地上,僵硬无比,寒风如沙蚁啃噬着他的血肉,渊以为自己只剩下空空如也的骨架。
风吹过几步外覆在神像面上的白色纱巾,露出白玉雕像漂亮的脸。
不通情爱的渊,那一刻怔怔注视着神像,忽然懂得了“一见钟情”的滋味。
他开始理解同伴宁可成为渎神者,也拼命想要带走神像,独自藏匿。那是一种灵魂层面上难以抗拒的致命吸引。
可惜在他接触到微妙感情的那一天,也是他将要死去的那一天。
在最隆重的年末祭典,当众犯下重罪,他被判处施行最恶的酷刑。水银灌顶,剥皮实草。
渊死去的那一刻,祭典上的白玉神像莫名碎裂。
凝固在白玉神像上的雪霜融化,划过脸颊,宛如清澈的眼泪。
呼——呼——
今年冬天什么时候会过去?
今年不会。明年不会。过去更多年,仍然不会。
冬天永远也不会过去。
他曾无比确信这一点。直至他发现——神明不是不存在,而是,祂醒来得太晚。
又委实太过好骗。
妖魔首领把睡着的“小美人鱼”从已经变凉的水桶里抱出来,拿轻柔的绸布裹住,擦拭干净水迹,才抱到烘烤得暖意融融的床榻。
他手指插入晏明灼微微张开的右手指缝,十指相扣,宛如温柔地许诺,又像是睡前的安眠曲:“以后会好的。”
他低头,吻了吻晏明灼优美的额头,两侧脸颊,鼻头,下巴,郑重其事:“我向你保证。”
室内温度很高。
他们的呼吸没有升起白雾,而是交织在一起。
第216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晏明灼以为只有他与异客组队时,才能载入过场动画——尽管他并不知道那在玩家们眼中被称作“过场剧情”或是“剧情动画”。
他更愿意相信,这是某种意义的“神明视角”。
只有神才能站在现在,回溯过去或未来的时光,宗教里,总把神明看作是全知全能的存在。
晏明灼不相信神。
但他相信,会有人类或人类以外的其他物种,力量足以比肩传说中的神明。当然,也有可能是以讹传讹。
总而言之,“神”也只是更强大的某个物种。
是物种,就会有无可奈何,才会只能眼睁睁看着不幸发生,而无力在事态发生之前,就阻止恶化苗头。
晏明灼“看”到黑发绿眼的少年被守卫制服,压在冰冷雪地。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法纾解的悲伤。理智很难解释清楚状况,在理性运转以前,汹涌而至的悲伤已经溢满他的胸腔。
他试图伸出手,去触摸渊的脸。拼尽全力,他也只吹起一股风,叫白玉破裂。
在梦中改变的场景,也会在过去复现么?
晏明灼不知道。
他浑噩睁开眼,感受到眼睑下的湿濡,抬手一抹,才知晓自己流下眼泪。
“你是男人,怎么这么爱哭?”妖魔首领无奈。
他脱下被弄脏的斗篷,换了身精悍常服,一直守在晏明灼的身边,没有离开。
这话一出,妖魔首领自觉失言,慌慌张张撇开脸,晏明灼却以为他要走。
银发青年抓住放在他脸颊边的手掌,不说话。妖魔首领回头看他,莫名从那双银眸中,读出要他留下。
就当做他自恋吧。妖魔首领心想。
他顺势回握住青年的手,侧身躺在青年身旁,在他微微合拢的眼皮上落下几个轻柔的吻,亲个没够。
“你嫌弃我。”晏明灼脊背微弓,依偎在妖魔怀中,他低低道。
“我嘴贱,我错了。”妖魔首领拿下巴蹭了蹭柔顺的头顶,把洗澡后又香又乖的“老婆”抱了个满怀,只觉此刻无比幸福。
他认错认得飞快!
好不容易晏明灼才肯主动回到他身边,他疯了才会因小事惹人气恼。能抱着暖呼呼的青年睡觉,比他独守空闺当望夫石的感觉好太多。
“刚才只是生理性反应。我没有想为你哭。”晏明灼对妖魔首领的敷衍式回答很不满意。
很明显他几次落泪,都是因为亲眼看到段忍渊死去。他的灵魂锁钥在段忍渊手上,也许那就是为何他情绪总受对方牵扯。
感性甚至远在理性之前。
妖魔首领一愣,忽然笑出声,胸膛震动。晏明灼被他柰子蛮不讲理地埋一脸,晕晕乎乎——好大——真的——他第一次感觉晕奶。还是浅巧克力奶。
“原来方才你是为我而哭。”妖魔首领很会抓重点。
他得意扬扬,剑眉飞舞:“夫人,你好爱我。”
遭反将一军的晏明灼:“……”
他硬生生从巧克力奶里抽离,转个身,拿笔挺脊背对着闷声窃笑的妖魔首领,气到睡不着。
真的是非常幼稚的小情侣吵嘴。
可在此之前,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坦诚相见,拥有过轻松到不必去思考多余事情的惬意时光。
妖魔首领并不知晓晏明灼为何总能认出他。
晏明灼一口叫破他的真名后,他彻底确认,晏明灼的确是认出了他的内芯,才会不自觉地亲近。
晏明灼对待厌恶之人有多么冷酷,他见过。正因如此,能得到对方亲昵的对待,尤为需要珍惜。
他总是猜疑,他不敢确信晏明灼会喜欢他——那只是一副副随时能更换的皮套。
如果换个皮套,是否晏明灼就会认不出他,转而移情别恋爱上他人?
现在妖魔悬起的心,多少落回谷底。
他甚至有些后悔为何先前逞一时之气,不肯承认他就是“段忍渊”。他是段忍渊,晏明灼就是与他名正言顺拜堂成亲的夫妻。
许多回忆,并不只是捏造的虚假记忆。
他们的确拜过天地,喝过交杯,假戏做得越真,就连戏中人也难以分别内外,一日日越陷越深。
想到梦中的一幕幕,晏明灼又翻个身转回来,把斜倚的妖魔首领伸手拉进被子里。
他平视盯着妖魔首领,仔细打量一番,才将先前的“梦”掐头去尾含糊讲了个大概。
“亲爱的妖魔阁下,既然你替我杀了段忍渊,又或者杀了他从地狱爬回来的幽灵,想必对他的过往应该很了解吧?”晏明灼挑眉。
对心中猜测,近乎只剩一层纸没有捅破。既然对方死不承认,想装,晏明灼干脆顺水推舟,故意用话头堵死妖魔首领,坐实“偷情”之名。
妖魔首领重重叹气。
他算是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种什么滋味。上头的情-欲散去,要当着心上人的面,还继续这套把戏,简直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他尽力控制、却仍然偶尔肆虐的嫉妒心,一半缩在角落里咬被角,阴恻恻注视着遗孀与新人的相拥,一半不情不愿,还要回答怀中人对亡夫的好奇探寻。
妖魔首领并没有人格分裂,却体会到念头相互冲突、打架打到快要开裂的复杂情感体验。堪称加强版自己绿自己。偏偏全是他率先挑起来的把戏。
“其实……”妖魔首领咬牙。
“怎么了,妖魔阁下?”晏明灼食指抵住妖魔首领的嘴唇,眉眼狡猾地微弯。
骗了他那么久,一度让他怀疑自身对世界的认知,现在想承认就承认,想改口就改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妖魔首领无奈改口:“其实你的梦,的确是真实存在过的经历。”
他补充了一些晏明灼没能看见的后续发展。用旁观者的语气。
“段忍渊死去的时候,神像破裂,流下泪水。消息被秘密封锁,严禁外传,雪教内部却惹起好长一阵时间的恐慌。”
“他们认为是‘天河灌顶’这一酷刑太过残忍,在祭典当日惹得神明不悦,才降下征兆。”
妖魔首领轻描淡写道:“托神明发怒的福,雪教不仅要好生安葬他的遗体,还要安抚他母亲。她一生都活在幸福的谎言中,活了很多年,才自然逝去。”
他的讲述,有意回避掉了晏明灼更想了解的地方,例如段忍渊如何复活,怎么会变成妖魔,段忍渊的能力由来,段忍渊变成妖魔以后的经历等等。
不过,就算他不说,以晏明灼的聪明也能猜测到大部分。
妖魔的世界里有多么纯粹,多么血腥,经历过战斗就能体会到。那一定是段极其艰难的旅程。
第二天,妖魔首领已经不在厢房。晏明灼用过粗糙的早餐,开始怀念飞霜的手艺。
从前他对食物的口味并不在意,现在却变得挑剔起来,不仅会在意食物是否鲜艳好看,也会在意食材本质的风味。人果然是会变化的生物。
晏明灼干脆去厨房自己折腾一番,利用雪之国的特产,做了一道炒菜,一道炖菜,还有一盅汤。
热气腾腾的菜出炉,晏明灼拍拍掌心炉灰,看向急忙赶来的大祭司,笑着问:“祭司大人在哪?”
嗯?祭司大人?
大祭司以为夫人要给首领送爱心午餐,没想到夫人开口第一句话,竟然是问他的奸夫!
虽然这位奸夫,也是首领的马甲之一……
首领知道这是马甲,夫人知道吗?!
要是村长在这一定会心惊胆战,脑补个百八十回。大祭司却踌躇片刻,选择如实禀告,把难题交给当事人处理:“首领,夫人想见祭司大人。”
首领:“……”
祭司大人的“皮套”,早就在盛怒之下被他弄坏了。放在晏明灼眼中,这算不算亡夫的复仇?
妖魔首领踱步两圈,吩咐道:“把祭司服替我取来。”
他赌!
就赌晏明灼没骗他,从头到尾,他看见的人,都是“段忍渊”。既然如此,换个皮套,与换身衣服装扮,无甚区别。
妖魔首领赌赢了!
晏明灼的确没发觉“祭司大人”的皮套变了,只是妖魔首领穿上了祭司大人的衣服,装成祭司大人同他说话。
在他眼中,反正都是段忍渊在玩角色扮演。
“大人,昨日怎么没在祭庙见到你?”晏明灼尽职尽责,装好一位对马甲毫不知情、脚踏多条船的浪荡人-妻,他怜惜地执起妖魔首领的手,摸了摸,“许久不见,都晒黑了。”
浅巧克力色的妖魔首领:“……”
“夫人,你确定没见到我么?”他眯起眼。
晏明灼留给他一个温柔的笑:“来尝一尝我的手艺。只邀请了你一个人哦。”
妖魔首领在饭桌前坐下,表情平静,内心却很期待地盯着晏明灼给他殷勤布菜。他很是有些受宠若惊。
“吃吧,没有下毒。”晏明灼柔声道。
“我自然相信你。”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妖魔首领迅速提起筷子,伸向第一个盘子,红绿相间的清炒荠荠菜。
荠荠菜是生命力极其旺盛的野菜,口感清甜,即吃即割,一夜过去又会生长如初。荠荠菜也是雪之国多年以来的传统美食,怎么做都很难出岔子。
妖魔并不需要靠人类食物赖以维生,不过他们也能尝到味道。就算晏明灼真在菜里下毒,也毒不死妖魔首领。他本就不是活人。
妖魔首领沉稳地将荠荠菜夹进口中。
妖魔首领沉稳地放下筷子,称赞道:“很好吃。”
晏明灼的笑容扩大,他心想有机会可以把飞霜和烈云叫上,向他们证明他真的会做菜。他要一雪前耻!
不知为何,自从晏明灼下过一次厨后,飞霜就禁止他再碰锅铲。
晏明灼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荠荠菜,吃得飞快。
“等……”妖魔首领阻拦不及。
“还有很多。”晏明灼疑惑地瞥他一眼,又给妖魔首领夹了一筷子:“喜欢就多吃点!”
“……好。”妖魔首领沉稳地默默吃饭。
主客尽欢的午餐时间在安谧氛围中过去。
午后,妖魔首领离开祭庙。
大祭司在外等候首领出来,迎接新的吩咐。它认为首领心情应该不错。
首领心情确实也不错,就是皮套脸色有些灰败。大祭司揉揉眼睛,以为眼球过期。
“首领,您……?”
妖魔首领扶住树,沉稳地吐了两口血,抬起手,抹去唇畔血迹:“以后夫人要下厨,务必提前通知我。”
“没动的菜,收集起来,研磨成粉末。能对我都悄无声息造成伤害的东西,对人类而言恐怕见血封喉。”
他知道晏明灼没在菜里下毒。
他唯独没料到,晏明灼的厨艺本身,比毒物恐怖得多!
第217章 心理陷阱(微修)
几天后,飞霜重新上线。
她兴致冲冲拉住烈云,跑来供神村找晏明灼完成约定。
关于约定,晏明灼并没有解释得很清楚,只说他身边总会出现古怪的人,他难以分辨,届时希望飞霜作为旁观者替他确认一些事。
具体要确认什么,晏明灼没说,到时候再告诉她。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嘛,她懂。
飞霜全神贯注,放在完成晏明灼的请求上。
她拿出特殊探测道具,看得极其仔细,还让烈云准备了用来记录的纸和笔,生怕漏过细节。
然而……
利用【潜行望远镜】在远处观察了整整一天“晏明灼的日常生活”后,飞霜麻了。
她眼睁睁瞧着晏明灼身边的男人换了一茬又一茬!臭不要脸!企图贴贴!
还个个都是不可探测的危险红名Boss!
——天啊!供神村究竟是个多么恐怖的魔窟!
为了任务线索,晏明灼这些天忍辱负重,实在受苦了QAQ……
夜晚,烈云在外随时接应,飞霜喝下【隐形药水】,潜入祭庙厢房。
“谁!”
孤身一人时,晏明灼睡眠很轻。几乎在飞霜接近床榻的那一刻,他已经抽出压在枕下的手术刀。
“是我。”飞霜压低声音,狗狗祟祟弯下腰,摸到床榻边缘。
听到熟悉的声音,晏明灼放下手术刀,撩开透明纱帘。他声音很轻:“消音道具带了吗?”
“带了。”飞霜早就把道具用上,“我确定厢房里只有你,才敢潜入进来。”
“难怪我听说今夜村落里有动静,烈云没事吧?”晏明灼问。
这几日,妖魔首领都睡在他房里。唯独今夜,他似乎遇到什么棘手事情。
“没事,你不必担心我们。”飞霜忧心忡忡,“村子里的人,是不是欺负你了?我白天观察了一天,这里表面正常,但背地里,我觉得和桃源村一样有秘密!”
晏明灼:“没有。他们不敢。”
他轻描淡写放出个炸-弹新闻:“毕竟我现在也算妖魔的首领夫人。”!!!
飞霜:“村子陷落了?妖魔?”
飞霜:“谁是妖魔首领?”
飞霜:“……夫人?夫人是谁?”
等飞霜遭受百万吨冲击的大脑重新启动运转,她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把短短一句话,按照逻辑组合起来:“小晏,你当八爪鱼给妖魔首领公开戴绿帽,那家伙不会发疯吧?”
很显然从话语里,晏明灼不是吃亏的那一方,他游刃有余。
要接受前些天还会害羞的乖乖男主(滤镜版),变成世俗意义上脚踏几条船的“渣男”,很需要足够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
飞霜更愿意相信是妖魔首领性.癖古怪。——噫,死变态!
晏明灼被她宛如天崩地裂般的表情逗笑了。
他虽然觉得这种跨频道对话挺有意思,但并不想因为某些情.趣,在外界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因此晏明灼很快解释道:“抱歉,是我没找到机会给你留消息,先前拜托你的请求,我已经找到了答案。”
“在你眼中,今天和我关系亲近的男人,都长着不同的脸,对吧?”
飞霜犹疑着点头。
见猜测再次得到佐证,晏明灼笑笑:“但在我眼中,他们都是一个人的模样。”
“在这个世界上,能看见段忍渊真正模样的人,似乎只有我。”
听起来像是那种宿命一般的设定。
飞霜意识到,他们已经找到副本故事的关键角色,而晏明灼,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迷惘,他的眼神坚定而明亮。
难道……不会吧……误入因傲娇而难以心意相通的笨比小情侣片场?
发觉自己似乎想岔了的飞霜微微脸红,为先前的粗暴误解而抱歉,还好她没有说出口。
晏明灼笑容僵住,隐约觉得对方的脑补,在滑向另一个不受控制的深渊。
他冷静地转移话题:“妖魔中有一个成组织的群体,普遍具有利用人皮伪装的能力。”
“我认为,它们与村子陷落事件相关。”
转入正题,飞霜瞬间严肃许多,她摸着下巴:“嗯……听你描述的妖魔能力,让我想起‘画皮’。”
“是现实里很老的传说,会吃人的古代妖怪,吃完人以后还会披上人皮,装成美艳女子,引诱过路书生,吃掉猎物的心脏。”
“在传说里,画皮一般会畏惧阳光、白天、道士等等……你可以把道士姑且理解为雪之国的祭司,都是能够使用术法的存在。”
曾经有过超游对话,再次面对晏明灼,飞霜放开许多,言谈之间也不讲究什么忌讳,直接谈及“现实”。
她已经放弃思考晏明灼这种情况,属于“人工智能觉醒”,还是“游戏里的隐藏彩蛋”。
这些重大问题,对她一个风景党玩家实在太复杂。
“也就是说,妖魔和雪教祭司之间,是类似相互克制的天敌关系,对吧?”晏明灼说,“你不觉得雪教展示在外的实力太弱,现在局势过于一边倒么?”
飞霜想起她和烈云脱离游戏这几日,每天刷论坛看到的hot帖——
【战斗】哪个妖魔侧的垃圾不讲武德搞偷袭!这次副本还有天理吗?雪教弱得一逼!拼命救都烂泥糊不上墙啊救命!hot!
【吐槽】别说了,我妖魔玩家,送了整整十天礼讨好npc才转生成功,然后一着不慎,就被同阵营npc吃了……吃……了……吃了啊!hot!
【灌水】选择妖魔阵营的人类玩家瑟瑟发抖……hot!
【攻略】主线任务大家有思绪了吗?妖魔玩家到底要怎么完成主线任务!难不成身在曹营心在汉?这把玩的就是反间计?!hot!
自从开放雾之国地图,加载【阵营】设定后,论坛上的战斗气氛日益浓厚,玩家们pvp互喷闹得可欢。
顺带一提,此次开放雪之国地图带来的版本更新内容,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开放【伙伴】功能。
【伙伴】与玩家间的【组队】不同,单指达到足够好感度要求的npc愿意与指定玩家结成更深羁绊。
副本结束后,成为伙伴的原住民能够被带离副本世界,成为一同探险的随行伙伴。
已经有很多玩家做到了这一点。能够脱离雪之国的环境,前往其他风情各异的国度,对许多原住民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起初飞霜也动过类似念头,她想事后邀请晏明灼一同去旅游观光。但游戏并不让她钻这个空子。
就算是失忆状态的晏明灼,一旦脱离惘然状态,也会迅速恢复成有主见的可靠个性。
他还有更需要去做的事情。这是他本人的意愿。
想到这,飞霜释然了。
“的确古怪。”飞霜把论坛上玩家们关于阵营的纷争都告诉晏明灼,还七七八八提到了一些有的没的设定。
不知为何,飞霜总觉得晏明灼能够理解这些“超游”设定。
晏明灼原本还想去找几个妖魔阵营的玩家确认情报,没想到瞌睡来了送枕头:“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飞霜听得一脸疑惑。
晏明灼解释道:“先前我就在疑惑,妖魔阵营的玩家要怎么才能完成任务。既然是游戏,就不应该设置不公平的起始条件,一开始就断绝某个阵营的玩家生路。”
“我猜测过是否不同阵营的玩家,接到的主线任务不同。你的说法,否认了这个设想。”
“根据你们玩家之间交流的情报,如果是这样,就能够解释任务描述的异常了。”
飞霜听得愈发糊涂:“等会,你慢点解释。我还没跟上你的思路。”
晏明灼脱离陷入个人思绪的独自喃喃,有些不好意思。
他耐心从头到尾解释道:“还记得你当初告诉我,如何判定玩家的主线任务失败吗?”
“需要四分之三及以上的村落达到‘陷落’标准。”
“这其实是一个针对人类的心理陷阱。或许因为玩家都是人类出身,就算能够转生成别的种族,最开始的心理认同也很难改变。”
“身为人类,当然最开始会认同人类阵营。这就是第一个陷阱。”
“把人类阵营与雪教阵营等同地混在一起。认为在雪教和妖魔的战争当中,雪教赢了,就是人类赢了,其实并非如此。”
飞霜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雪教和广大雪之国原住民的诉求其实并不一样。”
“没错!”晏明灼淡淡道,“人类很喜欢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二分叙事。就算没有阵营,也要创造阵营,区别好人与坏人。”
“正邪双方的势力,势力比较均衡,才能打得有来有往。人类如此弱小,只能和表面上相对和谐的雪教站在一起,共同对抗把人类视作食物的天敌,妖魔。”
“没有雪教阵营,人类阵营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这恰恰是第二个心理陷阱!把村子陷落的标准,先入为主判定成‘被妖魔占据’!”
晏明灼的语气变得急切:“这些天,我和段……和妖魔首领相处过程中,得知许多关于其他村落的情报。”
妖魔首领与下属的交谈,并没有刻意避讳晏明灼。也许在妖魔首领看来,这是他在展示自己对晏明灼的信任。
对待妖魔首领的举动,晏明灼看在眼里。
只是,现在当务之急,必须要通过飞霜这个发声口,告知全体玩家,改变局势!
不需要他们齐心协力,但不能让他们被蒙在鼓里,眼睁睁看着战局往无可挽回的方向倾斜。
晏明灼:“很多村落的失联,甚至灭亡,不止因为妖魔吃人。”
“有因为驻村祭司过于腐败而灭村的村落,有本就人丁不旺,未受任何外力因素影响,但因多年没有新生人口降生、繁衍困难而灭村的村落。”
晏明灼:“为什么每个村落,都有专属隐藏任务?”
受到晏明灼思路的影响,飞霜并不蠢,稍一思考,就能回答他的问题。
“副本设置这一点,是想要玩家去了解到每个村落背后所隐藏的秘密,以及,可能导致灭村的原因。”
“如果只有被妖魔攻陷才能算是灭村,要玩家去探索xx村的隐秘,就失去意义。反正到最后都是陷落灭亡,依照妖魔的强悍,简直势不可挡。”
越是思考,飞霜越是冷汗涔涔。
这次针对玩家的副本任务,游戏设置得实在过于阴险!
“也就是说。”晏明灼一锤定音,”村子陷落的意思是,村落被某个阵营所完全掌控。”
“无论哪个阵营占据超过四分之三的优势,你们的主线任务都会失败。“
“可是这样的话……妖魔阵营的力量就太bug了。”飞霜喃喃。
一番推论之下,事情似乎又回到原本的分歧点。
“不……”晏明灼摇摇食指,“我认为,这恰恰是第三个心理陷阱。”
“把对手视为铁板一块。”
“就算是妖魔内部,也分为不同势力。尤其是强悍但普遍低智缺乏组织性的天生妖魔,与后天转生而成智商更近似人类的妖魔,”
晏明灼目光灼灼:“你不认为主线任务判定失败的程度很奇怪吗?为什么不是三分之二,而是四分之三?”
“既然只有三个阵营,按理来说,要占据大多数,达成三分之二就可以了,不是吗?”
飞霜理解了晏明灼的意思。
她与晏明灼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说道:“还有第四个隐藏起来的阵营!”
“对隐藏阵营,你有思绪吗?”
晏明灼捏了捏鼻梁,凝神思索着,缓缓吐出几个记忆深刻的字:“渎神者。”
雪教,神明的信徒。
人类,神明的羔羊。
妖魔,神明的敌人。
渎神者……抛弃神明的背叛者。
很符合逻辑的四角格局。
要完成主线任务,必须阻止四阵营中的某个阵营过于强盛,庄家通吃!
第218章 最冷一日
那夜晏明灼与飞霜交谈过后,飞霜按照他的意思在论坛发帖,雪之国本就纷乱的局势再起风雨。
还没等飞霜传来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找上门。
雪教找到了晏明灼的踪迹。
也不知道他们使用什么法子,某天,晏明灼在供神村祭庙待得好好的,一转眼就被虏至中心祭庙。
那幢他在段忍渊记忆里看见过的深红色建筑。近距离看,果然无比压抑,仿佛千百年来的冤魂都盘旋上空,呜呼嚎叫。
雪教对待晏明灼没废话,直接给他摆明两条路。
第一条路,继续担任圣子。第二条路,死。
识时务者为俊杰。晏明灼当然选第一条。
雪教对晏明灼的乖顺态度很满意。晏明灼的待遇,也从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当然,是无时无刻都待在监视中的座上宾。
晏明灼尝试过跑。他随身藏有飞霜留给他的道具。就算被搜身搜过一遍,还是有足够隐蔽的道具成为漏网之鱼。
最远的一次,他成功逃出红墙,在距离干枯丛林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被闻讯赶来的祭司带回去。
于是晏明灼明白了,有玩家在和雪教合作。
与飞霜设想的不一样,玩家中,同样有心思不一的群体。并非所有玩家都对他抱有善意。
他们更在乎的是,赢。
飞霜没有在论坛透露过晏明灼的坐标。但应该有玩家定位到发帖者近日来的上线位置,由此定位到供神村。
不得不说,尽管晏明灼并非玩家,只是一个“NPC”,他却猜中十之八九。
剩下的十分之一,在于……
“将军。”
晏明灼执起马头棋,稳稳落在棋盘,将对方主将逼入无法挣脱的死局。
他的棋风稳健,每一步思考时间几乎均等,不骄不躁,却每每兵出险招,棋势刁钻凶绝。一步棋下,眼光远在几步外。
“很好,你已经完全学会规则了。我果然不如你。”来人没有气恼,而是心悦诚服地认输。
他把异国改良版象棋推开,手指抚弄着放在桌旁的宝石方盒:“愿赌服输。你可以继续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一定如实回答。”
晏明灼没有急着提出问题。尽管他对面前玩家的确很好奇。
三天前,这个时刻拨弄宝石方盒的奇怪玩家过来找他下棋,并说晏明灼每赢一局,都能向他提出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
一日一盘。这是晏明灼弄清楚规则后,赢的第二盘。
昨天赢下的一局,晏明灼选择了一个他知道答案,却能从回答看出来人倾向的问题。来人没有隐瞒,答得果决。
因此今天晏明灼决定问个更加深入的问题。
他仍然没有直接切入核心。
“两军对垒,要夺取城池,必然存在缓冲地带,也就是位于军队最前方的炮灰步卒。”晏明灼慢慢地一个个收起白玉雕成的动物棋子,“对雪教而言,缓冲地带是人类。对渎神者而言,这片缓冲地带是天生妖魔。”
“2V2的对抗,只要再咬下对面一半的势力,就能占据无可动摇的多数。”
“他们争夺的东西,即为灵魂锁钥。”
白玉棋子敲击棋盘发出声响,清脆硬质。这令晏明灼平缓的话语,无端带上如同金石交击的猎猎之音。
来人问:“这是你的问题吗?”
晏明灼微笑:“不。我的问题是,雪教掌控的灵魂锁钥,包括渎神者么?”
来人也笑了:“一部分。与渎神者从雪教手中夺走的人类灵魂锁钥,数量大致相当,份量却相差甚远。”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2V2对局!
生与死,躯壳与肉.体,并不在棋盘之上。
灵魂锁钥,才是被规则所承认的棋子。这便是游戏平衡性的关键所在。
看似妖魔阵营占据上风,实际上,无论妖魔吃掉多少人类,只要人类的灵魂锁钥还掌控在雪教手里,这一切就都是无用功。
妖魔之强,强在力量。雪教之盛,胜在灵魂。
只要渎神者的灵魂锁钥还掌控在雪教手上,他们就随时可能被洗去记忆,反水到雪教阵营。
来人垂眸,轻飘飘道:“上一次雪教丢失了重要物品。高阶祭司怀疑,小偷是想要盗取某个渎神者的灵魂锁钥,结果,却找到了更加重要的至宝,引发圣子失踪事件。”
“原来如此。”晏明灼将收好的棋盘棋子还给来人,他喟叹道,“雪教为扭转战局而筹备良久的杀招,竟然是我自己。”
圣子是开启锁钥之人。
无论这句流传甚广的话是不是真的。雪教大概想在年末的祭祀仪式上,一举扭转战局,把圣子推出来,新造神明。
一旦成功,被灌注虚拟记忆的渎神者,将会成为雪教新的护城河。
既能威胁瑟瑟发抖的无力羔羊,又有足够力量,将锋刃对准天生妖魔,将妖魔阵营拖入内战。届时,雪教再无天敌。
晏明灼屈指敲击着桌面:“看来我不应该逃走,必须在这待到年末才行。”
“但有一点我很好奇,你告诉我这么多情报,又能在雪教内行动自由……到底代表哪一方的利益?”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玩家哈哈大笑,拿起镶嵌宝石的方盒离开,将棋盘游戏留在房间里,“明天我不会再来。”
“我需要的报酬,已经收到。真是非常、非常充沛的极端情感,我对收集进度十分满意。”
他单手托着浮空魔盒,盒子微微开启一线。玩家站在门口,回首露出半面诡谲:“作为感谢,送你一条免费情报。”
“雪教已经把你的消息散播出去。就算是妖魔,也知晓流落多日的圣子回归雪教,全教上下都在筹备年末祭典,为降妖除魔做准备。”
距离年末还有一个半月。
寒冬料峭。
第二日,奇怪的玩家果然没来。
晏明灼利用整整一个月,确认玩家给予的情报准确性,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一个月的平安无事,也让雪教中人对他稍稍放下戒心,看守变松些许。
剩下半个月,晏明灼吃好、喝好、睡好、心态好。
再每天偷偷放一杯血。
储藏血液的玻璃容器,被他藏在飞霜送给他的道具里。
看守他的年轻祭司看他一天天不干正事,脸色还日益苍白下去,心中嘀咕圣子体弱多病,估计没多久好活。
还好离年末越来越近……
天空一日日飘着肃杀的雪,原本白色的粉尘染上灰意。
天空也是铁灰色,雾蒙蒙的。炊烟揉碎,炉灰泼满矮矮天顶。
铺天盖地压下的沉闷感,环绕在雪之国的每一个人。吵架动乱比往年更多,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股气,既对他人,也冲自己。
走在路上,牙齿都能冻掉三分。好冷好冷。
不像过年。像决战来临前的飘摇风雨。
年末前的几天,被限制行动的晏明灼院子里,忽然挤进许多人。
有人服侍他换上华美的祭司袍服,通体雪白,暗纹精巧,看衣服是否合体。
有人告诉他等到祭典当日,他应当如何行动,做出什么动作,以及,管好嘴巴不要多说无关的话。
不算大的院子里,或站或动涌入十几道绰绰人影,除去告诫晏明灼的声音忽高忽低响起,其余人都当自己是哑巴。
晏明灼也被他们当做哑巴。泥胎木偶般的哑巴。
雪教需要的圣子,是一尊不会说话的白玉雕像。雕像不能拥有自己的意志,它只要替操控者说话。
晏明灼身着祭司服,无悲无喜地站在高台之上,如傀偶般演过一场又一场,排练过几遍,才叫监工的祭司满意。
晏明灼抬袖掩唇,咳嗽几声。无人在意。
他只好淡淡出声:“可以回房间了吗?”
监工不耐地瞪他一眼,见他的确脸色苍白,露出外面的肌肤毫无血色,像个一碰就能摔碎的瓷人,只好点个年轻点的脸熟祭司,把这尊白玉美人送回房间里去,暖暖身子。
隆冬时节的确能冻死人。
监工搓搓手臂,给自己套上两层保温咒语。今年是否冷得太过了些……
引路的年轻祭司升起房间炉火,俯身拿火钳架起木柴,让火炉烧得更旺。
灼灼火光,映照在他莫名肃杀的侧脸。
晏明灼拢好衣服,踏进房门。
他随手把房门关紧,一边向里走,一边把祭司服脱下,踩在脚下,露出轻薄的绢布内衫,光滑柔润的薄薄胸膛。
雪教并没在吃食上苛待晏明灼,他骨架还在,视觉上却的确变得瘦削,更因通体苍白,叫人错觉一阵风都能把他吹飘了去。
晏明灼刚要转身,他手臂却叫人捉去,藏进火热软弹的胸膛。
手指卡在深深的缝隙处滑动片刻,晏明灼放弃抵抗,绵绵拖长声音:“……冷。”
覆在他手背的手掌又箍住他腕骨,把他手掌放进更深的地方去。晏明灼抚摸着对方精壮的腰腹,笑弯了眼,乖乖被人从身后抱住,搂进敞开的衣襟里。
浑身的寒气都从骨子里逼出来。
年轻祭司的体温高得不正常,但对吹了许久寒风的晏明灼而言,恰巧合适。
晏明灼觉得年轻祭司应该给自己套了很多层保温咒。他早就看见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套了层祭司服,穿行在无声的人群里。
胆大妄为。
直勾勾的偷窥视线,让他想假装忽视都不行。
所以晏明灼找了个借口,让年轻祭司得以抓住机会,登堂入室。
他以为段忍渊不会来。毕竟身为妖魔首领,离重要的决战日又那么近,他应该会很忙很忙。
而段忍渊又该如何解释呢?
解释他多么抱歉,让晏明灼被带走,解释他很恐慌,因为晏明灼一直没有回来。
这些天,晏明灼只通过异客,递来一条语焉不详的口信,叫段忍渊帮忙收集某个稀罕物,他届时有用。
晏明灼暂且无事,另有计划,只是一个字也没提到其他。段忍渊不禁愤恨他的自行其是,愤恨之中,裹挟着他的发疯咆哮——
如果他能更强……强到足以藐视一切,是否就能提早结束,不必令晏明灼忍受这一切?
最终段忍渊什么也没说。
他沉默地拦腰抱起狡黠如狐的青年,爬上床榻,控制肌肉力度,让青年能够枕得更舒服。
晏明灼附在段忍渊耳边,说了几个雪教里存放灵魂秘钥的极密地址。
随后他放松身体,像八爪鱼一样没姿态地弓起脊背,手脚缠住男人热乎乎的腰腹,脑袋拱在胸肌,抱住心爱的睡枕。他陷入最安谧的深沉梦境。
年末前的倒数第二夜。
在睡梦中,许多人悄无声息地被吃空躯壳。妖魔披上人皮,复又睡去。
深红墙,黑砖地,大雪无声。
这是年末前的最冷一日。
再冷,温暖相拥间,终将过去。
第219章 红梅傲雪
往年的祭祀仪式,将准备好的白玉神像放置在密林,将祭品摆放在支撑起神台的石柱之下,便算完成。
今年有圣子的存在,流程变得稍加繁复,高阶祭司轮流训话的开场白叫人昏昏欲睡。
与低头没什么精神的圣子不同,台下听众比往年更多。他们来自不同的村落,只为瞻仰传闻中的圣子真容。
监工祭司时刻关注着祭祀流程。在中央祭庙,祭司的级别越高,对圣子越不在意。
他们知晓选拔“圣子”的本质是在寻觅什么。
比起病秧秧活不久的圣子,高一阶的祭司更能拿捏他的生杀大权。监工祭司不希望祭祀流程出岔子,自己因监工不利,被追究责任。
在教导圣子如何知晓规矩的过程中,监工祭司看出圣子内心的不情愿。被抓过来总是想逃跑的家伙,一朝变得听话才是怪事。
果不其然,他前些日子伪装乖顺,就是为了今日搞事。
高阶祭司训话完毕后,按理该轮到圣子意思意思发表几句勉励与祝福的吉祥话。密林中瞬间安静,只剩下冷刀刮面的呼呼风声。
圣子清了清嗓子,清润声音飘荡在祭坛上下:“愿冰雪消融,阴霾不再笼罩你我,春日早回大地。”
这完全是他的自我发挥!
监工祭司恨恨想,排演时念“冰雪长存”念得流畅生动富有感情,原来是在这挖坑等着他。
天真的小子。难道他以为随便念两句漂亮话,就能动摇圣教忠实信徒的信念么?
圣子的祈祷词说话,祭坛下乌泱泱垂首的祭司们没有任何回应。祭坛上的高阶祭司也没有反应。
无视,是最难熬的回击。
在高阶祭司的眼中,圣子的这些小心思如同透明,他们宽容圣子的小小过错,如同宽容一个无知稚童。
说出大逆不道之言的圣子似乎也在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收起笑容,低下头颅,往祭坛中央的图篆石柱走去。
白色的图篆石柱,与历年神像采用的同一材质。
繁复的图篆如一幅幅连环图画,记载着大妖魔圈养人类,又被神明显兆所吓退,最终节节败退在圣教祭司齐心协力攻击下的童话故事。
在虔诚的信徒眼中,这是历史。但每一个高阶祭司都知道,这是一场骗局。
弥天大谎要想骗过世人,首先要骗过谋划者他们自己。
晏明灼闭眸,将手掌贴在白玉石柱上恰好凹陷的位置。他首先听见的是呼吸声。与大地起伏的韵律相同。
“圣子,你看见了什么?”慈悲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我……看见了很多旋转的银色星云。”一瞬间有许多东西冲入晏明灼的脑海,让他意识产生混乱,大脑避免过载开启自动保护机制,让他理解的同时也在忘记,“每一团星云里,有一把银色的钥匙,无数锁链从四面八方而来,缠绕在钥匙上。
“钥匙散发的光芒亮度不一,有些钥匙缠绕的锁链多,有些近乎没有。”
钥匙的亮度,代表灵魂的强度。钥匙缠绕的锁链,代表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拨弄锁链,绑上或断开,调整或组合,就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过往人生,重写记忆。
“伸出手去,触摸它——你将会看见钥匙主人的一生。”声音说道,“把我们要的钥匙拿出来,代表神明,赐予罪徒新生。”
慈悲声音急促地催了好几次,它的声音如同许多人的集合,隆隆回荡在晏明灼的耳旁。
难怪雪教对灵魂锁钥的位置看似看守严密,实则又没那么严密,不仅能被段忍渊盗取,连处于被监视的晏明灼都能探知位置。
灵魂秘钥的本源,尽数藏在白玉石柱中。
每一次开启祭祀仪式,都是一场重新洗牌。
再高阶的祭司,也只能等灵魂锁钥被拿出石柱后,才能利用灵魂锁钥改造记忆。圣子的意义仅在于此。
圣子,是拿出钥匙的人。
上一位相貌气质平平无奇的白发圣子,在很多年前充当着时任祭司的傀儡,取出了许多把钥匙,奠定当今格局。
如今这一位虽然貌美,容貌肖似神明,却自从失踪后就极不听话。
因着晏明灼的手举在半空,迟迟没能探入石柱,声音骤然发怒:“果然是无知愚民。竟会被罪徒引诱心志。”
晏明灼悬空的手腕微微一顿。
他眼神放空,转向身侧某个位置。在旁人眼中,那里明明没有人,高阶祭司安坐在其他地方,晏明灼却轻易看破祭司们谨慎的伪装。
对待声音如同暴风骤雨般的攻讦,晏明灼却没有再受它的操控影响。
他声音春风化雨,夹杂着纯然的疑惑:“是啊,我的确无知。我竟不知为何,在星云深处觑见死亡的阴影。距离踏进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由不得我不多思。”
“那都是妄像!”
“妄像?”晏明灼转过眼,注视着其中一团星云,他在漩涡中看见因生命力急速流逝而少年白头的某位圣子被拉近石柱,变成镌刻在石柱顶端的一只眼睛。
充满悲哀的眼徘徊在漩涡中心,发出无法传出石柱的震耳呼喊:“骗局,都是骗局,大家都被骗了……远古的妖魔,囚禁了神明!”
晏明灼曾问过与他对弈的玩家一个问题。
圣子对雪教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玩家抛下两个字。
——“人牲。”
少年衰老的圣子被当做祭品,献给囚禁神明的牢狱。牢狱一口将血肉吞下,白玉在雪空折射下,映照出高阶祭司们藏头露尾的真面孔——
尖牙利爪,眼球暴突,脓包满身。
它们是自远古就将雪之国当做养殖场的可怖妖魔!
“嘻嘻嘻……被看见了……”
“没办法……必须收割吃食了……就不能省着点……养肥一个国度多不容易……”
“多耀眼的灵魂啊……好想吃……嘻嘻嘿嘿嘿哈哈哈……”
“仪式混入了许多小宠物……该死……呼呼呼……昨晚我就馋够了……以后饿就饿吧……我要大吃一顿……”
混乱呓语,伴随如影随形的恐怖饥饿,降临在晏明灼身上。
他目眦欲裂,眼角流下两道血。
那群声音似乎有些可怜他,嘻嘻窃笑着环绕在他身边。挥之不去的一群苍蝇。
“好可怜呀,好可怜……只有你能看见我们……嘻嘻……他们都以为你被神明惩罚,发疯了……”
“小神明,把灵魂本源分享给我们呀……就算一小块碎片……我们才是你的同族……”
“远离尘世,就能获得安宁……再也没有纷繁吵闹……不幸的争斗……所有人都能在肠胃中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嘻嘻嘻……劣等人类的结局,就是一坨大便……完美!舒适!”
晏明灼头痛欲裂!
他反手握拳,用力猛锤胃部,剧烈疼痛让他哇地弓起脊背干呕,也令他摆脱除去“好饿”就是“好饿好饿好饿……”的混邪杂念。
在朦胧的生理性眼泪中,他瞥见祭坛下乱成一锅粥,无数雪白人影战成一团,鲜血染红白地。铁灰色的天空下,人皮飞来飞去,魔幻主义具现化在现实,原来是这般斑斓光景。
一道身影,劈开混战人流,往他的方向急速飞来。
“晏明灼!”
被喊出名字的那一刻,腐臭和呓语忽然从他周身烟消云散!晏明灼被锁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水滴落在他颈侧,才知眼泪滚烫如许。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见段忍渊流泪。
哪怕是遭遇酷刑的时候,还是个少年的段忍渊都忍着、憋着,最后把自己憋成一个自我折磨的变态。
晏明灼深深吸一口气,鼻腔间洋溢的不再是令人发狂的污浊恶臭,而是令他安心的熟悉气息。
浮空的灵魂需要一个稳定锚点,才能被拉回人间。
对此刻波动不定的晏明灼而言,段忍渊就是那个锚点。
他来得非常及时,及时到足够拉回晏明灼的理智,不让他怔怔陷入永恒星云里去,变成另一只忧郁的眼睛,点亮石柱勋章荣誉。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事吗?”晏明灼问。
“嗯。”段忍渊,“旱魃油,我竭尽全力带过来了。我保证,足够让你惊讶的份量。”
“我们会配合得很好,是吧。”晏明灼用叙述的语气问道。
段忍渊的心绞成无数块,又因为晏明灼明亮的眸光而拼凑在一起。他的回答永远沉稳而可靠:“我保证。天作之合。”
晏明灼翘了翘唇角,段忍渊拿出手术刀,递给晏明灼。
“你发誓,会活下来。”段忍渊手臂很稳,声音很稳,他脸上的热泪却出卖了他。热烫的泪,接触到冷空气,倏地结成冰凌。这令过于英俊的男人瞧起来有些可笑。
晏明灼凝视着那双如春天般温柔的眼睛,他恍如瞧见了灿灿阳光在眸中跳跃。他喜欢春天。
“我向你发誓。血条比我还长的人,世上绝无仅有。我只是……有些怕疼。”
嘴上说着害怕,晏明灼却迎着阳光,毫不迟疑地割开手腕。潜意识里精通的医学知识,令刀刃避开动脉要害。
“你亲亲我,我就不疼了。”他微笑着说。
段忍渊没听懂血条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晏明灼在撒娇。
于是他温柔地低头吻他。缠绵悱恻,用尽毕生讨好技巧。
晏明灼手臂垂落,未能凝结的潺潺血珠滚落在冰雪里,骄傲的红梅顶开棉被,探出枯枝。
飞舞在天空的人皮接到首领号令,不约而同在密林空地砸下玻璃瓶!晏明灼辛辛苦苦积攒了大半个月的“血袋”,纷落如星雨。
严冬中,大地被冻得裂开,栖息在地壳之下的红梅在晏明灼血液诱发下,从精神幻觉突破为实体,张牙舞爪地挤占原本属于密林的领地。
红梅树长得很高,高到天顶,遮天蔽日。
红梅树原本光秃秃的枝头,扎穿无数雪白身影,开出花朵,结出沉甸甸的艳丽果实。
段忍渊抱住因失血过多、脑袋晕晕乎乎的晏明灼,飞向高空。他踩在红梅树最高的枝头,遥遥俯瞰下方。
原来……神明俯瞰人间之时,能瞧得如此清楚。纤毫毕现。
段忍渊痛极,拂过晏明灼欺霜赛雪的手腕,拿出异客中常见的血瓶喂给他。还有,他的异客朋友们送给他的治疗药。
【驱逐负面状态:失血过多】
【驱逐负面状态:眩晕】
【驱逐负面状态:理智混乱】
【驱逐负面状态:魇音】
【驱逐负面状态:自毁主义】
……
红梅树伸出无数根枝丫,铺天盖地结成狰狞囚笼,尖刺凸起,对准祭坛中央那根孤零零的图篆石柱。
能打败灵魂产物的,只有灵魂产物。
自从得知石柱存在,晏明灼便产生个极其疯狂的念头!
他要彻底毁掉灵魂锁钥这个东西,放所有人自由。
斩断锁链实体的那一天,白茫茫大地,才能真正复归宁静和平。
第220章 雪霁初晴(微修)
“该死的!”
监工祭司转背夺路而逃。他拼命推搡拦住他的手和脚,见越不过,监工祭司嘴中喃喃念咒,劈开挡路的障碍物。
被刺穿的手脚这会容易撕裂许多。监工祭司用肩膀撞开插着尸体的褐色枯枝,脸溅上红红黄黄的浊液。
咔擦咔擦……咔擦……
穿着肮脏红衣的监工祭司跑向来时方向。他脚底踩在一地碎裂的玻璃渣上,碎片嵌进鞋底,发出咔擦声响。
他闻到了最恶心的硝油味儿,冲得他头昏脑涨。是旱魃的气味。
这帮疯子在到处泼洒旱魃油!
大地在开裂。监工祭司一时不备,踩进坑里,他爆发毕生潜力前扑攀住缝隙,涔涔冷汗打湿血液凝结的祭司服。
喉咙滚动片刻。监工祭司小心翼翼扭头看向身后。
黑洞洞的深渊张开血盆大口,远处动乱与火光刺痛他眼睛。
“操蛋的世界!”监工祭司露出个狰狞表情。
他松开手,朝不可见底的深渊坠去。
咔擦!
千蛛转动【潜行望远镜】旋钮,随即定格在某处,将远处红名npc自杀的一幕纳入视野。
按常理而言,当玩家不与游戏中的npc产生交集,npc的时间就永远凝固在与玩家初见的时刻。
npc的产生,就是为了玩家能够与之互动,为玩家的游玩提供助力或趣味。
《人设ol》却并非如此。
在玩家看见或看不见的角落,npc各行其是,过着自己的人生。
千蛛忽然眉头一皱,脚尖如蜻蜓点水,越过一根又一根蠕动加剧的漫天树枝。她掩住口鼻,难闻的味道让她几欲作呕。
看来老板不在此地。既然如此,她逗留在此,没有多少意义。
此次副本,千蛛贡献度极低,可谓划水全场。她没心思再攻略副本,因为支撑起无心工作室的幕后老板,失踪已有月余。
接到报案,警方在现实里找过工作室所有在职成员,询问关于老板失踪的线索。
千蛛与其他成员一样,都矢口否认近期见过老板。
她藏起了通讯器里的讯息——
“待会结束游戏,来我办公室一趟。”(见192章重返中央王城)
这或许是老板失踪前发送给她的最后一条讯息。
……难道是求救信号?
不。看语气,更像是与往常一样,踩在界限边缘的试探。那么晚了,叫员工去他办公室做什么?
千蛛对幕后老板的骚扰行为十分反感,也不想因此惹上不好的小道绯闻,影响她的职业生涯,便隐瞒了通讯器消息的存在。
后来听说警方在老板办公室里发现一间密室,密室里放着许多台游戏舱。
老板的身体,就躺在其中一台游戏舱里,意识不知。
他身体倒是没出事,营养液充足,游戏舱也在正常运行,显示【游戏中】,警方便以结案告终。
在当今时代,沉迷虚拟游戏并非奇事,多得是人类想要在游戏里寻找他们的“第二人生”。
唯一奇怪的点在于,无心工作室每一个成员都知道,老板虽然投资游戏工作室,却从来不玩游戏,而且对“第二人生”之说相当嗤之以鼻。
其他成员没有多想,该工作的继续工作。
只有千蛛,得知游戏舱里加载的游戏正是当下火热的《人设ol》时,心脏狠狠弹跳。
她冒出个令人惊骇的念头!
也许老板不是一改本性,沉溺游戏,而是……迷失在了这款隐藏着秘密的全息网游里!
为了求证她的猜测,千蛛才会游荡在副本内外,各个国度,企图找寻类似老板面容的玩家。
或者……npc。
千蛛来不及思考更多。
赶在树枝囚笼彻底闭合前,她干脆利落地喝下毒药,选择血条归零下线。
蠕动的红梅树枝以祭坛为中心,将整座密林一口吞没。
段忍渊神色漠然,踩在枝顶,如隔云端。
他的手却一直搭在银发青年的额角,轻柔地替他按摩,缓解陡然驱逐负面状态后的“放空”。
火焰从他脚下升起,却没能伤到段忍渊分毫,如流淌的金红熔岩蜿蜒而下,点燃淋下旱魃油的红梅树。
火线分为两股,两股变为四股,四股再拆成八股……
数也数不尽的汩汩岩浆,填充进每一处树笼孔隙,汇聚在祭坛石柱。
石柱起初放光。
火焰的冲击让它光芒明灭不定。
原本围绕在石柱旁的远古妖魔被它一个个吞掉,抵抗火焰,尽管如此,面对支撑起强盛火焰的热源,依然杯水车薪!
在源源不断的熔岩消磨下,石柱放出的光芒变得越来越渺茫,越来越晦暗!
嘭!
一声撼动大地的巨响,把本就裂开的大地缝隙劈得更深,扎在红梅枝头的“果实”如同下饺子纷纷掉落。
天又在下雪。
铁灰色的雪接触到烈焰的一瞬间,便烟消云散,化作水汽升上高空。
升高的气温将空气烧出波动,冷热空气在高空交汇,织出与天空同色的乌云。
雨珠夹杂着颗粒般的雪,猝不及防落下!
细雨先是绵绵,而后加大。雨点受重力拉扯,形成密密长线,冲刷过雪之国的厚厚雪层。
石柱在冰火交替的冲击中,柱身折裂,轰然倒塌!
在远古,火祭是最为常见的祭祀方式。
这次,来自地狱的火焰,却将雪教的圣林和祭坛烧毁殆尽,夷为平地!
轰隆隆——
肉眼可见的东西,都在下沉,倒灌进裂开的地壳。遭到毁灭性打击的祭坛,连带着破碎成无数块的图篆石柱一同沉入地底。
唯独晏明灼倦怠倚在段忍渊怀中
他们共同立于云端之上。
云巅之下,大雨倾盆。
银色流光从深渊下升起,构成一本流动变幻的书,落在晏明灼掌心。那是无数人的灵魂本源构成的“神器”。
晏明灼笑了笑,毫不犹豫地将书翻开。
无数张中央画着形态各异钥匙的纸张,穿梭空间,飞向各自的主人。
最后留在“书”里的,只有薄薄一页。
属于猎魔人、祭司大人、少爷、酒馆老板、妖魔首领的那一页。
段忍渊的灵魂锁钥。
此刻,感应到灵魂的主人就在附近,书页中绘制的平面钥匙如同浮出水面般浮现在他们眼前。
晏明灼亲手取下钥匙,还给段忍渊。
银白钥匙细细看去,是由0和1组成的数据流而构成的虚幻物品。接触到段忍渊的一瞬间,就与他融为一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谓的灵魂秘钥,其实就是一段截取出来的核心代码,负责下达控制指令。
这是以“神之视角”才能看明白的秘密。
晏明灼作为圣子接触到图篆石柱的瞬间,触发了许多负面状态,但也因此记忆受到刺激,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
原来他真是飞霜口中的那个人。
原来他拥有过那么精彩纷呈的旅途。
原来……当下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能作为玩家主线任务判定标准的“灵魂锁钥”已经被尽数还给各自的主人,记忆无法.轮回,更无法被随意修改或操纵。
以另一种形式,任务得到完结。
想起一切后,晏明灼不禁扶额,多少感到啼笑皆非。
进入雪之国副本前,他其实想走的是另外一条路线——避开被魔王附身的副本Boss,帮助玩家完成主线任务,而后尽快脱离副本。
他与魔王之间近乎诅咒般的羁绊,超乎生命的信任,甚至不受记忆阻碍、跨越时间与空间距离的“一见钟情”,起初晏明灼不通感情,还能用“喜欢”来解释。
一次次副本下来,他却越来越迷茫,越来越难以自欺欺人。
与其说这是“爱”,不如说,更像是既定的程序。
晏明灼会爱上魔王,魔王会爱上晏明灼,只要他们相遇,就会启动刻在核心代码里的程序指令。
不管此前他们是何种关系、何种身份,是仇恨彼此的敌人,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还是隔着其他无法跨越的矛盾。
当他们相逢的一刹那,就会被彼此所吸引。无法自抑、难以理解地被吸引,就算触碰底线,隔着血海深仇,也无法下手杀了对方。
无论是晏明灼,还是魔王,都是如此。
这真的——也能算作是“爱”吗?
晏明灼很少有什么真正厌恶的事情。但他厌恶被操控。
哪怕他知晓自己只是一个游戏里的npc,都没能真正打击他。
知晓自己对待魔王的“爱”,魔王对他的偏爱与深情,皆出自刻意的程序操纵,却令他心神撼动。
与灵魂锁钥融合完毕的段忍渊睁开眼,他翡翠色眸子中的金色愈来愈明显,这令他染上超乎平凡的神性。
他抚摸着晏明灼的脸颊,抚平他蹙起的眉。
晏明灼本想避开。没避。他身体因思想挣扎而微微僵硬。
晏明灼以为段忍渊会说些调笑的话,亦或是落下吻。
大战过后需要一个甜蜜的吻来平复紧张节奏,所谓张弛有度,开放式结尾。
这是小说里的老套情节。
段忍渊却只是凝视着他,随后深深一笑。
他变魔术般,不知从哪掏出把银白钥匙,放在晏明灼的掌心。
这是……他曾盗走的,属于晏明灼的灵魂秘钥。
段忍渊之所以能使用它修改晏明灼的记忆,是因为雪教曾企图利用它控制“圣子”,他适逢其会,顺水推舟继续下去。
但现在,他不再需要这个玩意儿。
“你自由了。”
段忍渊,或者说——魔王,他低沉的声音传入怔怔的晏明灼耳畔。他的眼睑下,浮现出眼熟的黑菱形晶体,左右对称。
咔哒。
晏明灼能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破碎。
那是刻在他“核心程序”里,名为“爱■■■”的代码指令,被彻底销毁、摆脱禁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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