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做梦。”无梦的怪物像是输了一局,不甘心地低下头,随即做出承诺,“但我会想你的。”
今夜,黑公爵原本想去补上未完成的巡视领地职责,现在却变了主意。
他决定回到房间里,早点结束洗漱,独自躺在宽敞而冰冷的大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晚安。”黑公爵想对晏明灼说祝他有个好梦。
他站在原地,吭哧好几秒,什么都没说出来。
晏明灼主动道:“有你的祝福,我一定会有个美梦的。”
紧绷肩膀慢慢松懈下去,黑公爵抬手按住被黑袍覆住的脖颈左侧,指尖抚摸几下,波动剧烈的陌生情绪被熟悉的小动作安抚下去,渐渐转化为眼角沾染上的会心笑意。
他放下手,沉吟思索良久,最终却对等待他回应的晏明灼憋出一句:“……我知道了。”
紧接着就陷入沉默,和对面的晏明灼大眼瞪小眼。
一下子终结了刚挑起的话头!
好在白天时,晏明灼已经习惯聊天时常常陷入沉默的情形。
比起言语上的轻微交流障碍,不擅长圆滑用词的怪物显然更喜欢用行动来直率表达心情。
“晚安。”银眸青年微笑着点点头。
在黑公爵抬起的靠近脚步彻底落下前,他径直转身,走下长长阶梯,向古堡地下阴暗湿冷的地牢走去,将欲言又止的怪物留在原地。
晏明灼不是没有看见黑公爵几欲挽留的举动。
但搬出地牢,需要一个更合适的契机。
一个,能在行动上证实他愿意主动留下来,进一步提高双向信任度的契机。
比起第一天的事故连连。
之后几天晏明灼与黑公爵的相处生活平静无风,相处得颇为愉快。
最初晏明灼打算来夜之国旅游前,犹豫过是否要雇佣本地人充当导游,一同进入古老破败的城郊庄园,为他更详细地介绍此地。
他委托猫头鹰酒馆老板娘在城市中心的公告栏上贴了告示,报酬相当优厚,整整一周过去,无人问津。
直到将报酬提高到原来的三倍,告示内容也修改成招聘临时车夫,而非全程导游,才终于有人主动拿着揭下的告示来到酒馆,找到作为中间人的老板娘,与伪装后的晏明灼碰面,商谈一番后敲定第二天夜晚成行。
现在,车夫异常消失,晏明灼却“因祸得福”拥有了最适合的新导游——由传闻中的不死领主,带领他走过古堡内的每个房间,领略无数收藏品的风光。
尽管“新导游”不善言辞,面对具体疑问时,黑公爵做到了当初说出的话,尽可能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碰到他当真想要回避的问题,黑公爵也不遮掩,直截了当用“我不想说”作为拒绝。
比如晏明灼最想了解的核心问题,夜郁金香庄园内的“诅咒”。
他几次三番暗中引导话题转向,每每都被黑公爵下意识避过去,跳过不提。
眼见再追着问,很有可能引起疑虑,晏明灼不得已放弃走捷径的意图,安安分分谋划着如何从之前察觉的异常线索中,挖掘出新的情报。
或许是第一天连续两个灰衣人出现异常的缘故,感到不安的黑公爵黏晏明灼黏得很紧,只要离开地牢必定会陪伴在晏明灼的身边,不给晏明灼留下任何孤身一人的可乘之机。
这令晏明灼琢磨着在古堡内自由行动,一来完成无头骷髅的委托,二来尝试去寻找那日哭泣的年轻鬼仆的打算,再次短期内落了空。
唯一的好处是,他的确做到了神秘音给的痴汉人设二要求,时时刻刻与“一见钟情的意中人”待在一起。
黑公爵也在这些天的相处中,对他态度越来越温和,潜意识里藏起的防备,在行走时更加贴近的肢体距离中,体现出隐隐消弭的趋势。
“你不喜欢鲜艳的色彩?”
沿旋转楼梯一路上至古堡最高的塔顶,有个带窗户的阁楼,透过窗口可以俯瞰瞭望远方,最远可以看见被朦胧雾气所笼罩着的大片郁金香花田。
晏明灼撑住窗框,探出上半身,视线回转上移,定格在顶头露出一角的尖顶琉璃瓦上,原本斑斓的颜色被厚厚灰尘覆盖,蒙上一层岁月流逝的暗淡阴影,
相处这些天下来,黑公爵其实是个挺爱干净的性格。
至少如此邋遢的房顶,不属于贵族忍受范围之内,有古堡内勤勤恳恳的诸多灰衣鬼仆在,不存在打扫困难的问题,只有一个解释,这是黑公爵有意放任不管导致的结果。
再联想到从黑公爵的穿衣打扮,到整个庄园内以黑、白、灰这三种非彩色系统色调为主的沉闷基调——唯独的亮色还是各类用具上点缀的奢华宝石,亦或是金银二色,这些东西在晏明灼来之前尽管被奴仆们每天擦拭得不染灰尘,却极少被取出使用。
“算是吧。”黑公爵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与寻常有一说一的风格大不相同。
站在晏明灼身侧窗框的不远处,怪物时常用余光扫视而过,评估人类与窗口的接触距离是否超过危险限度。
“如果你好奇原因的话。”与晏明灼熟悉了,放松下来的黑公爵偶尔也学会了玩笑似的抢答,“我只能说是因为某些久远到我快想不起来的个人原因,后来便成了惯例。”
是想不起来,还是不愿意去回想?
“幸好当时你的颜色挺合我眼缘。”他低声道,“否则,也许一开始我便会痛下杀手……”
晏明灼侧过脸倾听着黑公爵过于直率的坦白,挑了挑眉。
“也许按常理来说,我应该告诉你,如此诚实地暴露过往心思很容易让人升起不悦。”他说,“但我很高兴,你愿意同我分享你真正的想法。”
贵族轻轻“嗯”了一声,说:“我不爱同别人说话,很麻烦。”
言下之意,晏明灼在他心里不算“别人”,所以可以毫无顾忌地直言。
不像是甜言蜜语十级选手的人类,怪物很少说出太过华美的词藻,然而在不经意处的直白坦率,往往很容易直戳心怀,令人为他的真诚而动容。
可惜现在听到这话的人,是个隐藏的情感障碍患者。
晏明灼第一时间不是感动,而是联系黑公爵面对外界传闻时的不屑态度,对他不爱说话的背后原因进行了一段理性分析。
即便遭受误解,也会因高傲而不愿辩解,比起“虚弱无力”的言语,黑公爵恐怕更喜欢用手中的镰刀来进行回击。
他没有继续去追问“个人原因”具体是什么,适时换了个新话题。
“对了,你有听说过这样一个传闻吗?”
说起外界的传闻,晏明灼忽然想起了商队的故事。
他用不咸不淡的客观语调,重新讲述了一遍他粗浅了解过的传闻,好奇道:“这个故事里面的庄园主人,听起来不太像你的行事风格?”
这话听上去有些刺耳,但事实就是如此。
会因好心而大发慈悲,出手救人,会因为对方品质善良就施以援手,临行前还赠送大量金银财宝……真正接触过之后,他确认哪句话都和黑公爵本人的性格一点挂不上边。
晏明灼宁可相信黑公爵是由于疑心病已经深深刻入骨髓里,难以消磨,才选择留下故事中的商队父女俩,暗中查探内情。
紧锁的眉头略略松懈,听故事中途,黑公爵终于从记忆深处,扒拉出久远的回忆。
等晏明灼说完结尾,他冷笑一声,却道:“如果你所知的故事是这样,说不定会更好。”
“所以真正的故事是怎样发展的?”晏明灼没想到这个始于上百年前的故事,还能得到亲历者的亲口证实。
“我不想说。”黑公爵犹豫一下,“至少暂时不想。”
“为什么?”作家对有趣素材的敏感性,令晏明灼保持执着,下意识追问。
“也许会影响你对我的认识……老实说我当初也是一时气愤,所以才选择那么做。”见认真倾听的晏明灼无意识俯身朝这边靠近,黑公爵欲盖弥彰地解释,“我并不经常记仇。”
并不经常记仇。
也就是说偶尔会记一记,并且,往往一出手就是深仇大恨,绵绵没有休止,丝毫不因时间流逝而消退。
厨房里的灰衣人聚集起来的一幕,现在还在晏明灼眼前历历在目。
他……
他再次坚定决心,不能轻易暴露!
“我相信你。”问不出来具体结果,晏明灼只好无奈道,“不要担心,这只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罢了。”
“无论你在故事中选择如何,不会动摇我的想法。”他说,“毕竟你现在就站在我面前,不是么?”
黑公爵被他看得心中一颤,扭过头,搭在窗框的指尖轻微瑟缩。
“我希望在你心中,我的形象不那么血腥残暴。”怪物红着耳尖,又开始说大实话,“我不在乎传闻,我在乎你。”
晏明灼盯着泛红的耳朵。
盯——
有点伸手想摸。
盯盯——
是什么样的手感呢?
秉承严肃理性的研究精神,他没有丝毫心理压力地飞快伸了手!
“晏……”怪物吞吞吐吐想说的话,瞬间卡了壳。
他僵直着脊背宛如雕塑,目光停留在窗外,心思却像是漂浮在虚空。
软软的指腹。
啊,人类真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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