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萧峋坐下吃面。他没有去加别的佐料, 谢龄住的是什么样,他就吃什么样,吃到最后, 还将面碗端起喝汤。
深黑的瓷碗将萧峋面容挡住,谢龄坐在他对面,忍不住问:“有这样好吃?”
“你给我做的,当然好吃。”萧峋放下碗回答。他把面汤也喝光了,捏了道清洁法术给自己,笑着对谢龄说:“这是我过过的,最好的一个生辰。”
谢龄听得一愣:“从前你家中人不给你过生辰?”
“过,但没这样开心。”萧峋答道。
谢龄眨眨眼,倒了一杯水给萧峋。
山风吹入茶室, 送来细细白雪。
萧峋喝过水,向后靠上椅背, 伸了个懒腰,俄顷又往前倾身,手肘撑在桌沿,脑袋探向谢龄:“这种时候你不该说点什么以后每年都会如此,或者下一年会更好的话吗?”
“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谢龄挑了下眉, 眼底有笑意。
“哈?”萧峋疑惑, “为何?”
谢龄语重心长道:“因为大多说这种话的人, 都一去回不来了。”
萧峋眼中疑惑更甚, 兼有几分震惊:“怎会如此!”
谢龄不知该如何解释,便也不解释了,藏住眼里的笑, 只说:“就是会如此, 这样的话以后你也要少说。”
谢龄把碗收去厨房。萧峋跟在萧峋身后, 寻思那话好几次,未曾寻思出个所以然。他打算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忽见谢龄回身,抬手往他头上敲了一记。
“明年也会陪你的。”谢龄道,末了添上一句,“以后都会。”
萧峋先是眯眼,再弯起眼。谢龄把用过的锅和菜板清理干净,萧峋寸步不离他,视线在厨房里打量着,问:“你还未用早饭,想吃什么?”
“没什么想法。”谢龄实话实说。
萧峋思忖几许提议:“你喜欢的锅盔还有一些,吃这个如何?”
谢龄点头说好。
用过早点,谢龄回房换外出的衣衫,和萧峋一起离开云舟。
萧峋将云舟收入袖中,撑了一把伞在谢龄和自己头顶。两人身法轻盈,饶是雪积得极厚,也不曾留下足迹。
但雪越下越大,风越来越狂,伞撑不住了,唯有收起,换成阵法结界。
谢龄眺望四野,忽然想起了越九归,原因是那家伙有高原反应。
也不知道越九归现在如何,他那通讯法器的制作进度又是如何,是否能够顺利完成。
惦记一番友人,谢龄将思绪转回置身的这座雪山,与先前走过的那些地方相同,这里没有任何秘境的存在痕迹。
开启小遥峰的钥匙是死亡时间在七天内的寂灭境,眼下是叶轻鸿死后第三日,时间剩得不多。
过了半日,仍然寻找无果,不远处出现一个山洞,谢龄对萧峋道:“不如休息一会儿。”
萧峋牵起谢龄的手,手指搭上他腕脉。他以为谢龄身体哪里不舒服,却听得谢龄说道:“我没事,但我认为你该休息了。”
在高原雪山上行走,于修行者而言并非难事,但为了找到小遥境,萧峋释放出了探测法宝,一路上都用灵力维持。
“无妨。”萧峋摇头。
“休息。”谢龄语气变得强硬,不容萧峋置否,反手将这人手扣住,拉着他他向山洞。
萧峋的目光落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轻轻笑了一声,应得无奈:“好。”
山洞里有人到访过的痕迹,不过是很久以前留下的了。谢龄将这里稍微收拾了一番,拿出一个蒲团,盯着萧峋坐下,盯着他收回法宝,盯着他打坐调息。
他和萧峋,一个在寂灭境,一个在神心空明境,都已辟谷,无需饭食饱腹,当下这个情况,便省了午饭,时间都用来给萧峋恢复精力和灵力。
过了一个时辰,两人从山洞出发。天空出起了0太阳,但雪还在下。
至夜间,结果依然。萧峋寻了处风景好的地方摆出云舟,结束这一天的探查。
萧峋温了一壶酒,和谢龄坐于茶室间,对着一双烛,赏山间夜雪。
酒是果酒,喝来酸甜,几案还有佐酒小菜两盘,分别是麻辣小鱼和牦牛肉干。谢龄在几案旁摆了个炭盆,底下埋了几个红薯。纵使想要做的事情毫无头绪,但生活总要有点仪式感。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追着一片雪花,从天穹落到窗框处,慢慢舒了一口气,同对面的人说起:“或许,密宗活佛要我们找的并非小遥境。”
萧峋趴在几案边上,下巴抵着自己的手肘,眼皮一掀,视线刚好越过烛火。他眼中的谢龄周身都晕着微光,乌发如缎,眉目又冷又温柔。
“若是将西北这一片转遍还未寻得,咱们就去西南。”萧峋道。
谢龄回过头来,不再看着窗外,看向萧峋:“佛门的事,讲求一个缘。”这话说完.谢龄突然觉得有些好笑,他寻的就是一段机缘,但寻到之前,又须得和机缘有缘。
“或许是我和它缘分未到。”谢龄又道。
萧峋直起身,语气坚定:“不会的。”
“这事不必强求,也无法强求。我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龄摊开手。
这是真心话,他身上的伤若能治好,自然欢喜;若是治不了,也无妨。现在的他算半个寂灭境,若炼体境界再提高一些,还能多加一点儿,于他的生活而言,已是足够到溢出了。
虽说当今江湖有动乱趋势,但乱头的来源瑶台境中,三寂灭境已去其二,同瑶台境联手的青山书院也失去了自己的寂灭境独苗,余下那些虾兵蟹将,古松和宗主怎可能对付不了?
萧峋却不这样认为——谢龄想法中的后者,萧峋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过。江湖是稳是乱,他不关心,他带谢龄来雪域,其中目的之一就是避世。
在萧峋看来,伤就是伤,就算不影响生活,依然得治。
“我会找到的。”萧峋捉住谢龄的手,细细抚过他掌心里的纹路,说道,“若是雪域的人无法治好你,我们就去其他地方。天下之大,总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他话语很轻,跟窗外呼号过去的狂风相比简直如同蚊声,神情却是认真,漆黑的眼瞬也不瞬望定谢龄,固执又专注。
谢龄沉默片刻,轻笑应道:“好。”
“你也要相信能找到,相信自己能好。”萧峋道。
谢龄又应一声“好”。
萧峋露出一个笑,更换位置,坐到谢龄身旁。炭盆里散发出了红薯的香气,想来是烤好了,他捡了一个出来,撕成两半,同谢龄一人一半。
“现在你能告诉我,是如何受的伤了吗?”萧峋问。
这是旧话重提。
谢龄的伤,事关重大。从前他们只是师徒,萧峋问起时,谢龄不想说,也没必要说。但现在……谢龄敛眸,咬了一口冒着热气、红彤彤、软绵绵的薯肉,道出四字:“天外来客。”
“嗯?”萧峋眼睛一下瞪大,“传闻中的域外天魔?”
“你这是看了多少话本。”谢龄失笑,“具体是何人出的手,我与你师伯都未探明,那人出招强硬蛮横,我和他对了一掌,未能敌过。”
当初在人间道,宗主问起他伤势时,古松就是这般回答的,谢龄将之照搬给萧峋。
“一掌就把你伤成这样……这世间,谁能办到?”萧峋震惊无以复加。他以为,这至少是谢龄同人缠斗数百招甚至数千招所致,又或者,遇上了远古大妖之类的东西。
一掌。
当今江湖,何人能做到?
萧峋内心发寒。那人既然能一掌震碎谢龄周身经脉,下一次,便能一掌取了谢龄的性命。
萧峋把自己的半个红薯也塞到谢龄手心,低声道:“从现在起,我会努力修行。”
他不仅做下这个决定,还打定主意将雪域转完,便带谢龄回人间道。有那样的人存在,天底下没有所谓的安全之处了,而人间道至少还有两个寂灭境,以谢龄和他们的情分,若再遇险,他们不会不管不顾。
谢龄看着萧峋摆好修行的姿势,内心泛起温暖到发酸,这人就如雪天里的红薯,吃下一口,能将心都熨帖。
“我暂时是安全的。”谢龄组织着语言,“他震碎了我的经脉,但没杀死我,在那之后也没再动过手,足以证明他杀不死我,或者说,杀我他也要付出代价。”
继而玩笑般说道:“如你所想,能一掌将我重创致斯的人天下少有,而打了我一掌,又让我查探不出是谁的更少,说不定出手之人根本不是人,是老天爷嫉妒我,降了一掌下来。”
“若真如此,那我只好上天去,将天道捅个稀碎了。”萧峋一抿唇,沉声道。
谢龄眉头一皱,竖起食指抵在萧峋唇前,“慎言。”
萧峋却弯眼笑开,张口往谢龄指尖一咬,轻声说:“修道。”
修理的修。
萧峋这一夜都在修行,未曾入眠。
翌日是叶轻鸿死后第四日,他们还是没寻到小遥境的踪迹。待得夜深,两人停下脚步,登上云舟,萧峋又开始修行。
第五日白日继续搜寻,结果亦然。
眼下是第六日,暮时渐至。
雪域的西北,走完一座雪山,又是另一座雪山,当谢龄和萧峋一前一后登上这座雪山的顶峰,夕阳如火,将四野烧成灼红。
小遥境仍是未寻得,谢龄想,许是自己当真和它没有缘。不过萧峋这几日勤奋修行,境界从神心空明上境提升到了上境巅峰,隐隐有了瓶颈趋势,让他甚是惊讶也甚是欣慰。
“哎。”萧峋叹了一声气,肩膀一垮,脑袋一耷拉,缓慢耷拉到谢龄肩膀上。
“没事,还有一日。”谢龄伸手揉上萧峋发顶。
“只剩一日了……我以前觉得,自己在找东西方面挺幸运的。”萧峋低声嘀咕。他手指上挂着穿他那银色鹿角的绳,嘀咕完后抬起脑袋,边四处走动,边喊:
“小遥境,出来。”
“小遥境,出来。”
“小、遥、境,给、我、出、来——”
山风吹得萧峋衣袖乱飘,让他像只扑腾的红色大蛾子。谢龄噗嗤一笑,想说莫非你这就是无能狂怒,却见萧峋拖完“来”的尾音,远方山间云消雾散,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出现在谢龄眼中的画面犹如神迹。
夕阳是如此绚烂,将密林染成金,河流在林间穿行,波纹迭起,四散如鳞。
谢龄瞪大眼,又眨了眨眼,盯了片刻那远山间的密林与河流,确定并非幻觉,又扭头,盯紧萧峋。
他惊呆了,心中满是问号。
你外挂续费到账了?
你是位面之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个月底,回收临期营养液,你们懂的……!
第121章
萧峋亦是满目震惊, 回过神来将谢龄一拉、跃进风中。他害怕小遥境只是昙花一现,将速度提升至极致,好在并未如担心那般。不过这秘境玄妙, 看似位于不远处,疾行半个时辰,才拉近了一截距离。
又行半个时辰,终抵达“入口”。
暮色已尽,夜色四合,天穹里遍布星辰,各色的光芒闪烁,流转成河。
这地方与方才在远处所见截然不同,与他们来时走过的路倒是相似——树林和河流尽数消失, 唯余堆满雪的道旁立一棵怪松。若非萧峋还维持着探寻秘境的法宝,而这里的灵力波动又异于别处, 两人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但秘境本该如此,隐于寻常之间。
“应该就是这里。”萧峋道。
谢龄向那歪脖子怪松伸出手,虚抓了一把,仔细感知,对萧峋说道, “把叶轻鸿拿出来试试就知道了。”顿了顿补上:“如果真是小遥境的话。”
萧峋应声“好”, 丢出用草席包裹的尸体。
萧峋用符纸处理过叶轻鸿的尸体, 又身处雪山中, 他不仅不曾腐烂,连尸斑都未生出。
道旁那棵怪松起了变化。它颤抖了起来,不, 该说它抖动了起来, 松针疯狂掉落, 瞬息淹没草席。下一刻,松针迸发出金光,而金光之下、草席之中,叶轻鸿的尸体逐渐化为透明之色。
这一幕让谢龄心头不是很舒服,蹙眉摇头:“果然,哪里是什么钥匙,是祭品才对。”
叶轻鸿彻底消失时,怪松背后出现一团雾似的灵气。
萧峋抓住谢龄的手,指腹轻轻摩挲他手背,“不想这些,走吧。”
“走吧。”谢龄敛下眸。
和东华宴秘境相同,甫一踏入雾团,便走进另一个世界了。他们身处密林间,脚下新雪松软,流水暂不可见,但可闻其潺潺流淌之声。天光又明,昼阳东挂,似乎是一日之始。
“有些像我与越九归在东华宴秘境的开局。”谢龄左右打量,忽生感慨。
萧峋:“嗯哼。”
萧峋轻振衣袖,向前走了两步,试探出什么,回过头来说:“云舟被限制了。”
谢龄不觉得奇怪,纵观世上之秘境,就没几个开放了“乘骑”技能的,不过此间另有一处令他惊讶:“境界也被压制了。”
再一看萧峋,又道:“我的。”
萧峋的境界没有变化。
这家伙将谢龄仔细打量了一圈,竟笑出声来:“哈哈,师父现在的境界同我一样了。”笑完他捏了一把谢龄的脸,若非身处之处是秘境,谢龄又有伤在身,他真想和谢龄切磋一番,看同境界下谁胜谁负。
谢龄瞧不出萧峋具体所想,却能看出他在打鬼主意,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
萧峋佯装疼痛,谢龄不再看他,注意力放回秘境中去。
树林里有鸟的足迹,也有走兽的脚印,看起来竟有几分可爱。
入得秘境,先前的急切心情有所平复,又对走哪个方向没有头绪,谢龄干脆循着这些踪迹前行。
探索未知区域,脚步不会太匆匆。萧峋手持星盘走在谢龄身侧,若有所思道:“看来这个秘境,是取进入的人当中最低的境界。可若跟了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寻常人,岂不是亏死了。”
谢龄赞同他的看法,不过赞同之后,有个“但是”:“一般来说,也不会带没有修为的人。”
“师父说得极是,希望这秘境少些圈套陷阱。”萧峋笑了笑,拖长语调感慨。
谢龄瞥他一眼,希望这家伙不要乌鸦嘴。
一路却是平静。他们偶遇了几只松鼠,几只野兔,一只雪貂,但不曾碰上半头妖兽。
地势逐渐走低,河流出现在视野中,不算太宽阔,但水极清澈。阳光之下清波流金,银鱼自光芒下跃起,再没进水中,带起涟漪。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我们在这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了,太阳的方位一直没有改变。”谢龄抬头一望天幕,轻声说道。
山间的光线亦不曾发生过变化。而他们在远处看见的秘境,是另一幅画面。那时黄昏日落,这座秘境沐在夕阳下,层林如火。
从外面看见的和身置其间所遇见的竟是截然不同,而秘境在俗世间将自己显露出,亦从未被记载过——至少雪声君和人间道的书籍典藏里,不曾有过类似记录。
难不成当真为了回应萧峋那几句喊,所以小遥境向外界露脸?
奇哉怪哉,这是什么声控秘境吗?谢龄眉梢轻挑。
萧峋在谢龄身侧道:“这秘境,也同以往遇到的那些不大相同。”
“太平和了。”平和得仿佛并非秘境,而是一个世外之地。谢龄向着河流而去,又看了一眼天,说:“它应该不是限时秘境。”
“我也如此认为。”萧峋笑道,“这样也好,我们可在此处仔细找寻。”
萧峋亦靠近河岸,捡起一块石子,手腕一转,用力掷出。石子从水面掠过,溅起一朵又一朵晶莹的水花,惊走附近的游鱼。
“我们去河对岸吧。”
“好。”
谢龄和萧峋并不清楚要寻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一种功法,或许是一本医书,或许是一种药材,又或许是别的神奇材料。他们没有选择御剑御风渡河,萧峋隔空揪来一片树叶,施以法术,将之化为扁舟。
他带谢龄乘舟渡河。
越往河心去,流水越急,小舟晃得厉害。萧峋起了坏心思,故意在最湍急的位置将小舟停下。谢龄满腹疑惑看向萧峋。恰逢这时浪头将小舟推高,谢龄身形一下没稳住、踉跄一步。萧峋向前伸手,正正将人接住。
萧峋对谢龄的了解太透彻。自家师父境界虽高,但在面对一些“小风小浪”时,反应犹为可爱。
“你故意的?”谢龄也了解萧峋,一下想明起因经过,抬起头来,幽幽注视他。
“谁让师父这般可爱,想时刻抱在怀里。”萧峋弯眼笑道,环在谢龄腰上的手不肯松开。
谢龄满头黑线,他倒是不知自己如何可爱了。
脚底的小舟又一次晃荡,幅度比之方才无甚区别,谢龄也不再惊慌,孰料下一刻,小舟被顶得几乎要立直起来。
河水中有黑影游动。
萧峋足尖一点,将谢龄带到半空中。他先是一惊,尔后一喜:“这河里有大鱼……不对,这是夷蛇!”
“夷蛇可是稀有之物。据古籍记载,有强化筋骨之效,味道也极好……观它模样,应是有个好几百年了!”萧峋盯紧水里的夷蛇,手指拈来一道符,刷的送入水中,速度迅雷不及。
轰!
河心剧烈震荡,水中电闪雷鸣。黑影窜出水面,它通体覆黑鳞,头上生犄角,眼眸带凶光,额间有特征明显的纹路,周身缭绕着灵韵。
谢龄按住萧峋肩膀,劝阻说道:“你看它模样,可做灵兽了。”
“灵兽便不能吃了?”萧峋轻轻哼笑。埌紼
谢龄说出实话:“它的长相过于难下口。”
萧峋的轻笑改为噗嗤一笑,“长得虽丑,但味道好的东西不少。你前些日子不还嫌我捉到的一条鱼丑,吃的时候却没少下筷子。”
萧峋起了个缚咒。夷蛇在束缚之中剧烈挣扎,他再捏一道雷诀,在夷蛇抬头之时,轰的砸向它头顶。夷蛇被正正拍中额心,那是它的薄弱之处。它躬起的脊背一下挺直,两眼一闭、落回水中。
夷蛇被萧峋砸昏了,就要沉进河底,萧峋眼疾手快丢了道灵力出去,将之捞起。
夷蛇名字虽然带“蛇”字,但算不得太长,不过丈许,萧峋将它盘了又盘,丢进往常装鱼的篓中。
他同谢龄续上方才的话:“云舟拿不出来,便意味着我备的那些食材也取不出来,先前在昭城购置的成品已吃得差不多了,自然得就地取材。”
你说得好有道理,但——
“你我已辟谷。”谢龄忍住扶额的冲动,轻轻叹了一声气。
萧峋同谢龄回到舟上,往水里点了道灵力,让小舟继续载着他们渡河。风拂过脸颊,将衣袂掀起,萧峋从后方拥住谢龄,手指勾起他的一绺发,轻轻卷弄。
“师父,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萧峋话语带笑,他从不会亏自己,自然也不会亏谢龄。
谢龄向小舟另一头的鱼篓投去一瞥,在心底哎了一声。
有人给做饭是福。
过不久,小舟带着两人来到对岸。这里的积雪比先前所途经的要薄,有些地方露出了石头。矮丛零零星星分布,有的是开了花,向远处看,又是一片林子。
谢龄向着河流尽头极目远眺,萧峋在这附近转了一圈,回来对谢龄说:“这秘境太辽阔,我们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把它走完。”
“河中有鱼,林间有走兽,肉食易寻,青菜却缺。方才那一路,我细致观察过,并无可食的野菜,不如种一点吧。”
谢龄比听见他说吃灵兽时还要震惊,眼角抽了抽:“你要在……雪地里种菜?”
“以符纸法宝催熟,现在种下,两三个时辰后便可吃了。”萧峋笑道。
谢龄:“……”
谢龄在想,当初是不是不该让这人在鹤峰自给自足。但事已至此,唯有说一声:“行吧。”
秘境里虽是白日,但真正的时间却是夜晚,两人在雪原上奔波了一整日,该停下休息。两人找了处背风的地方扎营,萧峋在帐篷外开辟了“菜地”,撒上种子、催熟,然后开始做饭。
他吊了一口锅、支起一个烤架,把夷蛇的鳞刮了,去除内脏、放干血、砍成段,一半红烧,一半炙烤。还猎了只野兔,也一并处理了、摆上烤架。
谢龄坐在萧峋身旁,时不时给他递调料。
有阵法加持,煮东西很快,过了一刻钟,烤的和红烧的都好了。
夷蛇比起其他活了百年的蛇来说算小,但比起寻常食物,就大了。谢龄粗略计算,得用六七个盘才能装下。他让萧峋别装盘,直接就锅吃。
尝了一口,味道的确如萧峋所言,甚是鲜美。
半个时辰后,两人结束用膳。
把东西收拾妥当、回到帐内,萧峋开始今日的晚课——修道。
帐篷里的布置和在东华宴秘境时相似,唯一的差别是当时帐内有两张相对的榻,现在换做了一张榻与一张床。
还不到谢龄睡觉的时间,他没有上床,而是在罗汉榻上与萧峋对坐。萧峋修炼,他看书。
萧峋在这里设了阵法,风能钻进来,但幅度轻柔,且算不得寒凉,帐内又暖和,恍然之间,如同来到阳春时节。
书页翻动的声音细微。这是萧峋给谢龄淘来的话本,据闻是十年来最受好评的一本,讲述的是一个爱情故事。故事的开篇,谢龄不大喜欢,但因是萧峋推荐的,才耐着性子往后看。看到后来,竟也看进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在灯架上跳了一下,继而噼啪炸开一朵灯花,谢龄抬头去看,却在这时,听见自己身体某处骨骼咔咔响了一声。
谢龄眼皮一跳,紧跟着,周身都开始作响。
疼痛袭来,但不是伤势发作时的刺痛。谢龄眼睛慢慢睁大,现在的感觉,好像在被淬炼骨骼。
第122章
同在罗汉榻上的萧峋睁眼, 向前倾身,抓住谢龄的手,眸带担忧:“痛?”
“还行。”谢龄轻轻摇头。
疼痛并未持续太久, 骨骼间咔咔作响的声音弱下去后,谢龄感觉体内多了点儿东西——一股似有若无的“气”。
谢龄心中一动,改换坐姿,运转疗伤用的心法,引着这股气机于穴位关窍间流转。
时间是指间沙,稍不留神就溜远。小遥境里的日轮倒是不转,定定悬挂在东面。
萧峋以水钟计时,一个时辰后,见得谢龄吐出一口气。
他一直坐在谢龄对面, 瞬也不瞬凝视着谢龄。谢龄睁开眼,他脸上的凝重和严肃总算消失。
“你方才又没有心跳声了。”萧峋将谢龄的手抓进手中, 声音低低。
又?谢龄先是疑惑,旋即记起在鹤峰时,曾有过一次停止心跳的情况,不过那一次,还多了个体温过高的症状。
萧峋手指搭上谢龄腕脉, 左手探完改换右手, 眼中浮现惊喜:“看来这夷蛇, 对你果然有好处。”
谢龄原先的经脉断碎不通, 灵气难流转,现下好了几分,有微弱的灵力得以自行流转。
谢龄笑了笑:“这夷蛇当真神奇。还好你没嫌它丑, 把它抓上来了。”后半段话, 带上几分庆幸。
“这才吃了一小半, 不知吃完一整条会如何。”萧峋捏着谢龄手指说道。其实用“小半”来形容都算夸张。先前用晚饭时萧峋并未吃夷蛇,而谢龄胃口不大,吃了半个时辰,拢共吃下一小盘。
“吃完时就知道了。”谢龄敛低眸光,把手从萧峋手里抽走,掩在面前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
谢龄眼下的感觉,好似回到了最初吃锻体丸的那段时日,服丹药如服安眠药,困意说来就来。
萧峋起身下榻,抬腿往床走:“那就睡觉。”
谢龄瞧他举动,大有同自己一道去床上的意思,问:“你不‘修’道了?”
“你睡着了我再继续。”萧峋道。
“好。”谢龄应了一声,从罗汉榻换到拔步床上。
萧峋一向很有仪式感,帐篷里烧着炭盆温暖如春,床上也要放上被子。是一条花色素净的薄被,锦缎做面,盖起来舒适。谢龄一躺下,他将薄被抖开,仔仔细细盖在谢龄身上。
“你平日里不会这般困倦,定是吃了夷蛇的缘故。”萧峋坐在床畔,温声说着。
谢龄点头。他困得连话都不想说了,轻轻一阖眼,便见泪光盈于睫尾。萧峋看着,只觉得这眼睫刷到了自己心上,痒丝丝的。
萧峋将谢龄手指捏了又捏,说起别的,让自己转移注意力,“小遥境如此之大,定还有别的稀有生物。”
谢龄一听这话,在睡梦边缘睁开眼,奇道:“你不会是想让我把这秘境吃完吧?”
“唔,我的手艺不够好吗?”萧峋笑了笑,摇头晃脑。
这夜里——或许不该称为夜,谢龄做了个梦。梦境很是凶险,萧峋竟试图红烧小遥境。秘境哪肯乖乖就范,使出十八般绝学武艺,天上下箭雨,地上遍布机关陷阱,数百岁的妖兽灵兽层出不求,凶恶追杀他和萧峋。
谢龄是惊醒的,醒来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河里窜出一条鲨鱼,朝他张开血盆大口。初醒之后倒不至于惊魂未定,只是甚是无奈。
眼一睁,是萧峋大剌剌敞开的衣襟,以及肌理流利分明的胸膛,天光和烛光照在上面,仿佛淌着一层蜜。谢龄眨了下眼,没忍住伸手戳了几下。
“师、父。”萧峋一字一顿唤道,嗓音有点儿低,似乎也是刚醒,捉住这只作乱的手,拉起来咬了一口。
谢龄坐起身。他头有点儿昏沉,这是极少见的事,往四周打量了一圈,问:“我睡了多久?”
“约莫有十二时辰了。”萧峋遥遥一瞥水钟,亦起身,手脚并用圈住谢龄,手背贴上他额头,“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
十二时辰,也就是一天。看来头昏是睡得过久的缘故。谢龄摇了摇头:“还行。”
萧峋又蹭蹭谢龄后颈,语气懒洋洋:“那用早膳?”
“好。”
两人换好衣衫,走出帐篷。萧峋在外面搭了一张长长的木桌,上面熬着粥,备了几样小菜,其中之二是昨日的红烧夷蛇和烤夷蛇。
谢龄努力多吃了一些。
害怕夷蛇带来昏睡效果,两人没有外出探索未知区域,不过这一次,谢龄除了骨骼咔咔响了几声、体内再度涌出一股气机外,并未出现旁的症状。
又一日,依然是吃夷蛇,有了前一日的经验,谢龄和萧峋没守着帐篷了,顺着河流往下,探索了一段距离。
这日的探索没如萧峋所愿,发现别的能吃的稀有生物——甚至那条河里,连第二条夷蛇都无。不过他们在下游发现了一口热泉,水质极佳。
到第四日,谢龄总算把一整条夷蛇吃完。
再美味的食物,连吃数日也会腻。
“最好是这辈子都别让我再见到夷蛇这种生物。”谢龄吃掉最后一口,把筷子放到漆盘上,能推多远推多远,垮下肩膀沉沉叹息,“也不想再吃红烧和烤肉了。”
萧峋忍住笑,把谢龄面前的碗和盘子收掉,倒了一杯清茶放过去,问“明日我做清淡点的?”
“没有胃口。”谢龄靠上椅背,一脸麻木。
“我做点开胃的。”
“你不能现在和我讨论这个话题。”
“行,那我们明日再说。”
谢龄没应声,瘫在椅子上装咸鱼。萧峋见他如此,终是笑出声。
小遥境里仍旧没有日夜交替,昼阳悬在东方,不曾挪动过半厘距离。
谢龄已习惯吃完夷蛇后周身骨头蹦出几声响,亦习惯了打坐调息、牵引气机。萧峋照例在一旁守着。
夷蛇带来的作用一次弱过一次,谢龄调息的时间亦逐渐缩短,萧峋估摸着,这一回大约两刻钟便能好。却是不曾料到,水钟走过三刻,竟还未结束。
雪域里风总是时不时吹起,小遥境亦然。这会儿外面的风又大了,拍在石上穿行林间呜呜作响,催促远处河水奔流更急,若凝神细听,还能听见四足走兽在雪地里急奔躲风的声音。
秘境里的音色变得丰富,宛如一首激昂的歌曲,可帐篷内,却少了一种声音——谢龄的心音。
萧峋眉心蹙起,又看了一次水钟。
一刻、两刻、三刻……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萧峋守在帐中,看了无数次时间,足足五个时辰过去,谢龄还是没有心跳和呼吸。
谢龄的脉象也变得奇怪,竟是让他什么都诊不出来,腹间更是多了一团躁动不安的气。萧峋眉心蹙得更深,凝目沉思,手抬起又放下,紧握成拳。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向前倾身,吻住谢龄的唇,渡了一口气过去。
尔后盯着谢龄看了几息,见他依然没有呼吸和心跳,又渡去一口气。
如是反复数十次,萧峋终于等来谢龄鼻翼轻轻翕动,往外吐出一小口气。
谢龄开始呼吸了,心跳也恢复,但人没有醒。脉象仍有点儿乱,不过伤势比之先前好了些许。大体的方向是好的。萧峋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几分,将谢龄从罗汉榻上抱起,放到床上去。
萧峋为谢龄盖上锦被,在一旁做了一会儿,除去外衫钻进被中,把人抱进怀里。他胸膛靠紧谢龄后背,这样可感受到谢龄的心音。
“你可真不让人省心。”萧峋低声嘟囔着,手指嵌进谢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你数数,这是第多少次我为你担心了?”
谢龄的回应是绵长均匀的呼吸。
谢龄睡着了。
萧峋听见这熟悉的呼吸声,似是叹了一声,又似是轻笑,“谁让我喜欢你呢。”
萧峋心中那根弦绷了太久,放松之后,同谢龄一道睡过去。
滴答,滴答,水钟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走。
帐外风起了又歇,歇了又起;帐内烧着炭盆,温暖安逸。
萧峋没睡太沉,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条凉冰冰的、滑不溜手的东西从自己腿上扫过。他一下惊醒,先用神识一探,神情变得怔愣,再坐起身掀开锦被,看清之后,惊呆在原地。
但见薄绒床褥上散落着布帛碎屑,素白外衫下,多了一条鱼尾。不,是谢龄的双腿变成了鱼尾,深银色,鳞片在烛光与天光交错映照下,泛起耀目的光华。
谢龄未曾察觉自己有了这般变化。萧峋起身时弄出些许动静,他跟着动了动,尾尖儿正好扫过萧峋小腿,轻且幽凉。
萧峋却来不及起什么旖旎的念头,第一件事是抓住谢龄的手,查看他身体状况。
他记得,古书上有过记载,夷蛇在幼年时模样并不丑陋,外观如鱼,呈深银色。谢龄如此,定然是吃了夷蛇的缘故。
谢龄脉息已稳定下来,伤情有所好转,经脉里流转的灵力更多,唯有一点不妙:他腹间那团气还有几分躁动。想来这条鱼尾巴便由此而来,而当谢龄将它调理顺当,就可恢复原本模样。
萧峋松了一口气。
谢龄的尾巴又动了一下,扫过萧峋足背。
力道依然轻。
萧峋指尖往回缩了零星距离,喉结滑动,舌尖儿抬起,往上颚慢慢一顶。
“师父。”萧峋将谢龄从头到尾打量一圈,躺回去,一手环住谢龄的腰,另一只手伸到谢龄下颌,轻轻挠了两下。
“谢龄。”
“谢龄龄——”
萧峋拖长语调唤他,又挠了挠他下颌。
谢龄是深睡,并非昏睡,萧峋第一次闹他时便醒了,但困得紧,不想搭理,也不想睁眼睛,只将眼睫颤了颤。
萧峋看了眼谢龄的鱼尾,垂低眼眸,俯身而下,吻过他的眼睛,吻过他的鼻尖,吻住他嘴唇。
“嗯?”谢龄往后仰了仰,唇齿间溢出一声轻吟,终于肯睁眼。
他眼底凝着水光和雾气,眉梢蹙了几分,茫然神情里带着些许怒意。萧峋不由又欺负他几次,才好好同这人说话。
“师父。”萧峋将谢龄抱到腿上,臂弯穿过那条深银色的鱼尾,在他耳旁低声道,“你看,你的腿变成鱼尾了。”
话音落时,谢龄恰恰抬了下“腿”,那尾巴在虚空里一甩,拉出惹眼的弧度。
谢龄听见这话,先怔了一下,目光往下,见到自己尾巴后,神情震惊到呆愣。
萧峋见之便笑,就着当下姿势抱起谢龄,走向外面。
“你做什么?”谢龄错愕无比,萧峋的举动更让他嗅到危机,当即挣扎,却没能挣脱,反而被抱得更紧。
萧峋轻笑回答,笑意温柔:“既然师父变成了鱼,自然是找个池子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收拾收拾差不多下一章就可以……
第123章
谢龄意识到萧峋这是要将他带去热泉, 也理出头绪,他一觉醒来双足变成鱼尾,极有可能是那条夷蛇的缘故。观萧峋神情, 并无担忧之色,又猜这当是无甚大碍的,心情有所平定。
眼下距离热泉还有一段距离,萧峋抱他很紧,铁了心要将他往那处带,谢龄心底的那股危机感和不妙依然,却没再挣扎。
毕竟,萧峋是不会伤害他的。
谢龄探起自己的身体情况。
经脉比之前好上一些,但也仅是一些, 大体情况依然是碎碎平安。
腹间多了点儿东西,一团躁动的气。这东西没意识到时不觉得, 发现之后便有点儿不舒服,谢龄试着去化解,竟是惹来反击,不由蹙起眉。
萧峋察觉出他在做什么,出言安抚:“你腹间那团气应当能自行化解。我最初发现它时, 它要强许多, 现在只剩一些了, 估计过些时辰就可彻底消失。”
谢龄眉尖缓慢舒展, 应了声“好”。
他研究起下半身的鱼尾,这尾巴没有任何异样感,能随心而动, 上下左右控制灵活, 和原本的双腿并无区别。
“师父。”萧峋倏地唤了他一声, 尾调拖得略有几分长,听来别有深意。
彼时风转烈,将地上新积的雪扬到空中,细细密密,谢龄正用他的尾巴去勾其中一粒,测试“灵敏度”,闻得这一声喊,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萧峋目光落在他缀满银华的尾巴尖儿上,眼睛轻轻一眯,又弯起笑开,道:“师父似乎极有兴致。”
“若你的脚突然变成尾巴,你也会这样的。”谢龄拿起一本正经的腔调,尾巴甩了一下,将飞过来的雪粒拍开,兀自玩得起兴,毫无落在别人手中的自觉。
萧峋脚步顿住,呼吸加深,手在谢龄那条乱动的尾巴上重重一拍,加快步伐、大步流星向前。
他一心赶往目的之处,没注意到谢龄在被拍之后神情僵硬了一瞬,手指在袖间一抓,眼尾染上轻红。
片刻后来到热泉。这泉不大,形状并不规则,泉水边上围着一圈石头,石缝里零星开着几簇花。雪是真的开始下了,如鹅毛般洋洋洒洒,落在被风吹皱的水面上,被那温热顷刻消融散开。
萧峋将谢龄放入水中,素白的衣衫立时飘开,像绽放了一朵花。谢龄在水下不自觉地摆尾,萧峋见了,眸色又是一暗。
谢龄已从先前的神情中恢复过来,发现萧峋看自己的尾巴,下意识往后藏。却是藏无可藏。更因“藏”这个动作,鱼尾再次款摆,在泉水中掠出流光暗弧。
萧峋在岸上笑:“这会儿知道躲了?”
“躲”之一字意味颇深,萧峋的笑亦然。谢龄看明白几分,心脏砰砰砰跳快了些。这一回他想的不再是躲了,而是逃。却见萧峋不紧不慢下水,扣住他的手,揽上他腰身。
萧峋眼中笑意明晃晃。谢龄被看得不自在,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问:“你在热水里养鱼?”
“养自家师父,自然要用极好的水。”萧峋道,学起先前谢龄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这一口热泉,入得了大陆上前十了。”
“……其余的你都去过了?”谢龄有心转移萧峋的注意,顺着这话说道。
萧峋低笑:“差不多,有几个我甚喜欢,日后带师父去玩玩。”
谢龄的注意力转移计划以失败告终。
在水中,身上那衣袍穿与不穿区别不大,萧峋却在乎,抓住谢龄的衣带缓慢一扯。不过谢龄外衫之下还有中衣里衣,萧峋的手回到谢龄腰上,隔着两层织物捏了捏,煞有其事的说:“师父,你见过鱼穿衣裳吗?”
“……”
这人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偏生说的话让谢龄无言以对。
紧接着萧峋又抬手,将他中衣解了,除掉里杉。
啪嗒。
湿衣在岸上撞出一声闷响,萧峋拿掉谢龄挡在他眼前的手,将谢龄仔细一瞧,笑容满意道:“这样才对嘛。”
他又看向水下,用足背勾了勾谢龄深银色的鱼尾,问:“可有不适之感?”
“你现在记起来担忧了?”谢龄挑了挑眉,尾巴一甩拍走萧峋的脚。
萧峋理直气壮:“我想当是没有不适感的,否则你不会在睡梦中毫无察觉。”
两人不再提这事。
谢龄头上的道簪被萧峋抽走,乌发披散如瀑,棕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微光,脸颊被热气蒸出一层红。
萧峋扬了扬下颌,手指勾起谢龄的一绺发,倾身而去,将吻落在他眉心。
然后吻他眼角,吻他鼻梁,吻他下颌,吻他脖颈,故意漏掉了唇。这让谢龄心头有点儿空。谢龄呼吸逐渐加快,在萧峋欲向更下方探寻时,往后偏了偏。
凹陷的锁骨从唇下移开,萧峋抬起头,漆黑的眼定定注视谢龄,唤道:“师父。”
这一声低低哑哑,很有缱绻的味道。
谢龄被他扣住的腰有了酥麻感,眸眼轻颤,别开目光。面前的人眼神深得如吞吃人的夜色,哪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根本是头狼。
他更想逃了。
身体竟比意识先行动,可才挪开不到半尺,又被萧峋拿住腰捞回去。
“师父……”
“师父不愿同我做这些事?”萧峋鼻尖抵着谢龄鼻尖,嗓音不同于方才的低哑,是低低的,带着委屈,又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还换上素日里被谢龄拒绝时的失落神情,漆黑的眼眸不再包含情潮,而是点着细碎微光,像极了雨夜里淋湿的大狗。
谢龄对他做这副神情的原因心知肚明,偏生见他如此,便有些心软。他轻轻启唇,但终究没开口说什么。
与其说不愿,不如说是……害怕。
萧峋眼眸眨了眨,鼻尖蹭蹭谢龄:“那就是讨厌我?腻了我了?”
谢龄视线落到水波中,瞥见萧峋赤红的衣角在水里起落,寻思出他的可恶来,答说:“的确讨厌。”
这话自然要反着听。萧峋轻声哼笑,得寸进尺,向前来吻他。谢龄不想这姓萧混账这样快讨着好处,眼疾手快挡住,萧峋便干脆将吻印在谢龄手心中,啄出响亮的声音。
姓萧的混账还含笑问:“有多讨厌?”
“极讨厌。”谢龄耳尖泛红,小声道。
“可我却极喜欢你。”萧峋拿下谢龄的手握在手中,贴着他嘴唇说道,“怎么办?我要黏你一辈子了。”
谢龄眼皮垂下又撩起,在各种反应里选了选,用试探的语气问:“那我跑?”
“我就在身上挂个牌,走到哪宣扬到哪,说雪声君谢龄始乱终弃了我。”萧峋又换上委屈的口吻。
谢龄被逗得轻声笑起来,手指在萧峋手中动了动,勾住对方的小指。
此间有片刻静谧,鹅毛雪被风吹斜,落在两人肩膀发顶。萧峋的发是银色,高高束起,缓缓吹散,更胜这一刻寒雪轻盈。
他拥着谢龄,感觉到谢龄不如方才那般紧绷,说道:“师父既不讨厌我,也不讨厌和我最那样的事,其实在害怕,对不对?”
谢龄含糊应了声,让人难辨是与不是。萧峋心说似的,在谢龄耳旁道了句“不怕”。
话音落,他取出一条数指宽的黑色缎带,轻轻展开,于谢龄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覆在他眼前,系结在脑后。
“这样,是不是要心安一些?”萧峋笑问。
谢龄再迟钝也知道这人要搞什么,心中一跳,眼睛大瞪,暗道自己怎么就看上这样一个混账,伸手想把缎带扯掉,却被萧峋扣住手,带向水底。
萧峋让谢龄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温声哄他,“若还是怕,师父就抱紧我。”
……
若是论时辰,合该日向西斜,敲响几声黄昏晚钟,只是这小遥境中晴空如画,日轮恒在东面,连落雪也不掩。
谢龄本是从睡梦中被萧峋吵醒,又经一通折腾,困意满周身,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起初他以为这姓萧的混账来一两次就够了,才由得他胡闹,不曾这混账品完三餐还要继点心,完全没个餍足。倦意浸到骨子里,他困得要死,闭眼许久,却迟迟无法入睡。
他们还在热泉中,坐在浅处,萧峋从后方拥着谢龄,有一搭没一搭欺负他露出水面的肩颈。谢龄下半身已然恢复原样,不再是一弧于摇曳水波中泛起银华的鱼尾,只是腿肚腿根有斑驳之色,而他肤色本就白,这些痕迹像雪地里飘落红梅。
萧峋用脚勾了勾谢龄的腿,谢龄以为这家伙又要做什么,一脚踹开。萧峋做失落之状,幽幽道:“师父,先前你还抱着我不松手,现在竟……翻脸翻得好快。”
“活该。”谢龄嗓音沙得不行,语速比平日里慢许多,就是骂人的话,听来也绵绵软软。
萧峋爱极了他这副模样和语调,将他往怀里又揉了揉,道:“堂堂雪声君,明眸皓齿,怎就如此无情?”
谢龄决心坐实无情二字,不搭理他。
可萧峋在让谢龄愿意搭理他这门学问上下过苦功,眼眸一转,话题信手拈来:“师父,你是不是从前便是一条鱼?”
谢龄以为萧峋的意思是识破了他是条咸鱼,向他偏首,半撩起眼皮,搭理了一眼。
哪知萧峋却道:“很有当鱼的天赋。”
指的是谢龄在水中摆摆尾巴就能游走的事。那时谢龄双腿还未恢复,被萧峋弄狠了,转身便游走。
谢龄挤出点儿力气,一巴掌拍向萧峋脑门,面无表情道:“若这里还有夷蛇,定要让你吃下一整条。”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又想,鱼虽然也有泄殖腔,但尾巴是一条整的,姿势太难搞了,还是让他们变变花样吧
第124章
在泉水里泡了太久, 谢龄不想再待,往岸上置了张躺椅,起身披衣。这时哪顾得上穿鞋袜, 就赤着足,踩过岸间褐红的石块,踩进松软的积雪,慢慢走过去。
谢龄躺进椅中。困意依然,无法入眠亦是依然,谢龄闭了会儿眼又掀起,瞪视罪魁祸首萧峋。
“这里睡不舒服,咱们回去?”萧峋半分知错模样都无,从热泉中站起来, 施了道法术将周身烘干,捞来外衫套上, 松松一系衣带,走到谢龄身旁,低笑问道。
谢龄不欲动弹,萧峋便弯下腰去抱他。
萧峋伸出双手,显然是打算横抱。谢龄意识到这点, 不禁想起这人先前往他鱼尾上那一拍, 眼神轻闪, 小声开口道:“……换种方式。”
萧峋眉梢一抬, 似乎看穿了谢龄的想法,眼中笑意更甚。不过话还是由着谢龄的。他问:“那我背你?”
“好。”谢龄点头。
萧峋转身背朝谢龄,可在谢龄坐直背、就要伸出手时, 又转了回去。谢龄不明所以眨了下眼, 萧峋自袖间取出一双袜子, 抓起谢龄的脚。
谢龄看懂他的意图,晃晃腿想说不冷,却被萧峋抢了先:“我觉得你冷。”
“你这话极没道理。”谢龄幽幽盯着他,手撑在躺椅上,低头望定萧峋,乌发散下来,没好气说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原来你已经三岁了?”萧峋轻轻哼笑了声,替谢龄穿好袜子,背对他蹲下,“好了,上来,谢三岁。”
谢龄往这人脑袋上敲了一下,才伸手环住他脖颈,将自己交给他。
修行之士,纵使素日里不注重体魄锻炼,流转于经脉中的灵气亦会自行锤炼身体,通常而言,修士的身体、或说身材都不会差到哪去。
萧峋肩膀宽厚、手臂有力,谢龄靠在他后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温热,又生出一种“也不知到底谁才是十八岁”的想法。
不过萧峋说他的岁数远不止这点儿,或许这家伙其实是个老不死。思及此,谢龄心中的别扭少了几分。
刚走出数步,又是艳阳天里下起雪。东方悬挂昼阳,天空湛蓝得像一块碧玉,天空之下白茫茫的细雪乱飞。这画面初见奇特,看久了便也习惯,谢龄凝视着眼前的雪,略一思索,撑开一把伞,打在他和萧峋头顶。
雪被遮挡,但有蒙蒙阴影落下,萧峋无声笑了笑。
谢龄将下颌抵在这人颈侧,忽见一粒雪歪歪斜斜来到伞下、落在谢龄衣领上,眼眸一转,吹出一口气,将那雪粒给吹回半空。
惹来萧峋低低一笑:“谢三岁,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
谢龄不和他计较称呼,问:“什么事?”
“你好像比以前调皮了一些。”萧峋道。
谢龄:“……”
谢龄屈指往萧峋后颈一弹,心道你才调皮。
萧峋一步一步故意走得缓慢。路遇一丛花被雪覆盖,他想起一个笑话,要说给谢龄,却听得他呼吸绵长,已然睡熟。
偏首一看,这人撑伞的手却没松,也不知是什么天赋。
萧峋又是莞尔,丢出一点灵力,将伞从谢龄手中抽走,悬在头顶。
及至临时居所,谢龄仍然睡着,萧峋轻手轻脚将他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往香炉里点了根安神的香。
角落的水钟滴滴答答计时,谢龄这一觉睡了足有三个时辰,醒来后总算恢复精神,腹间那团气也彻底消失,一身舒爽。
不过平日里醒来必然会看见的萧峋不见踪影,而小桌上的香炉,余灰早冷。
谢龄挑了一下眉,起身走向门口,但走了两步又停下——先前累极,衣衫穿得囫囵,方才还睡了一觉,甚是不整。他重新穿了一遍,里衣、中衣、外衫依次理好,把头发也梳理平顺、以道簪束起,这才出门。
帐篷外燃着一张火符,火上架一砂锅,锅中吊着汤。谢龄揭开盖看了一眼,是一锅骨头汤,为迁就他喜好,汤里还撒有几颗花椒。谢龄没有试图尝味,萧峋一向要等到起锅时才调味,而眼下锅中除了肉骨头,还不曾加入萝卜淮山玉米一类的食材,这必然是一锅纯得只有肉味的汤。
谢龄将砂锅盖上,看向别处。
地上积满雪,没有任何可寻的足迹,谢龄向前走出数步,手上捏起一道追踪术。
幽幽光芒乍现,似是被风吹起一般飘飘流转,在虚空里折了数道,流向远方。谢龄向着这道光流逝的方向而去。
片刻后,谢龄步入西面的丛林中。树木高耸,将天穹分割成片,地上的雪有时深有时浅,偶尔可见几株伴生的草药。
指引谢龄来到这里的光芒消散不见,这意味着萧峋就在此间。
谢龄停下脚步。他打算便利一点,直接用神识搜索,却闻此时林间风起,有个东西轻轻落到他头顶,尔后是含笑的一声:“谢小龄。”
语气端的是温柔。
谢龄循声抬头,见得萧峋坐在树间,半身落着日光,半身隐在暗面,赤红衣袂轻旋,眼底折着微芒。
而落在他头顶的是一个花环,以柔软枝条编就,点缀细小的金黄小花,香气清幽。
“醒来发现我不见了,于是出来找我了?”萧峋从树间一跃而下,站在谢龄面前,站满他的视线。
谢龄不置可否。他想萧峋应当不会一直在这林子里,便问:“去了哪些地方?”
“到河的下游去转了转。”萧峋替谢龄扶了扶花环,方才没有摆正。
谢龄发如鸦羽,现在压一流翠点金的花环,更添几分清丽。
萧峋忍不住在他眉心亲了亲,才继续说:“下游处有个山洞,洞口布有高明的连环阵法。这必然是用来守护洞内的东西的,我想我们可以进去一探。”
这个消息让谢龄唏嘘:“平和了如此之久,总算要我们干点在秘境里该干的事情了。”
又问:“你停留在这片林中又是为什么?”
“这里有些药草,价值高的、稀罕的我都采了。”萧峋答说着,将谢龄肩膀轻轻一拨,推他往前走了几步,“看你如此有兴致,现在去那山洞?”
他说得不错,谢龄本就如此打算,即点头:“好。”
萧峋所说山洞距离此间有些距离,步行前往,以他二人的脚程,也走了半个时辰。
山洞掩在密林深处,这片莽莽深绿便是守护它的阵法。
谢龄是三月速成型修士,凭着身体既有的记忆学会许多剑法,因着机遇练出一套拳法,又自学了一些咒术法术,算是小有所成,但对阵法,当真一窍不通。
解阵的重任唯有交给萧峋,他只能在一旁默喊加油。
萧峋折了根树枝握在手中,以之于林间各处试探,神情认真严肃。谢龄被他塞了一包酥饼,安置在树荫底下摇椅之上。
等待本该无聊,尤其是手上无可玩之物,谢龄却觉得有趣——萧峋此刻表露出的小心谨慎,难得一见。
萧峋时而进,时而退,时而折转方位,步伐缓慢,过了不知多久,谢龄见他回到原处,将青枝往旁丢开,平平一“啧”。
“很难?”谢龄收敛“看戏”的神色,摆出一副郑重的神情问道。
“倒也不难,只是有些麻烦,要花长一段时间。”萧峋笑笑,回过头继续琢磨阵法。谢龄垂眼吃了块酥饼,听得萧峋轻飘飘的声音入耳中:“你想怎么看便怎么看,倒不必藏着表情。三岁的小朋友喜爱看新奇,我自当满足。”
谢龄:“……”
萧峋正在忙碌,谢龄独自落了清闲,本有些愧疚,听见这话索性闭眼睡觉。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萧峋解开连环阵的第一层,谢龄同他往林子深处挪了一段距离,继续破解下一层。
这一层耗费时间更久,解到最后一环时,前方竟现出一堵石墙。墙高难以丈量,宽更是看不见尽头,墙上有几个孔,墙前散落着一些石头,其上刻有标记。
谢龄上前查看石头,又抬头看墙,一番对比后,说道:“石头上的标记共有七种,墙上的孔也有七个。”
萧峋沉吟几许:“这一环的解法,应当是把石头放进对应的孔里。”
“这不是很简单?”谢龄颇感惊讶,捡起一块石头。萧峋接过这石头,瞧了眼上面的标记,掷向对应的石孔。他准头极好,这石头正正朝着石孔过去,大小也适合,却在即将撞入石孔的刹那,被一股力量推开。
“果然如此。”萧峋说道,意料之中,语气听不出遗憾。
谢龄心中的小人儿摇头,暗暗吐槽你们这些阵修就是爱搞名堂。他目光从石孔和石头上移开,向着远处走去,想找找可能存在于先前视线盲区里的东西。
一边走,谢龄手指一边在墙上轻轻敲击,试探能否暴力拆除。不曾料到这石墙材质特殊,竟是将他送出去的灵力都吸收了。
看来暴力无法解决。谢龄收起手指,只单纯用目光看。
数十丈后,谢龄停下脚步。
在他面前,石墙上多了点儿东西。是幅壁画,画中有数人,或抚琴弄箫,或鸣锣敲鼓。
谢龄细细一观,唤来往另一头查探的萧峋。
“我找的那一边,也有这样的画。”萧峋道,“不过画上人演奏的乐器不同,是琵琶、阮以及筝。”
“我想,这可能是种提示。”谢龄道。
萧峋思索一番:“这一环用武力无法破解,或许该用音律。”
“我在音律上的造诣,不能说太高,而是完全没有。”萧峋又说,偏首看向谢龄,冲他眨了眨眼,“但我记得,师父会吹箫。”
谢龄也眨了下眼。
两人本是对视,萧峋这话之后,谢龄把目光移开。他凝视住石墙上的画,道:“会一点,能吹响、奏一点简单乐曲的水平。”
第125章
谢龄同萧峋走回先前的地方, 取出常用的那根洞箫。此箫以紫竹制成,纹理极有画意,音色清脆。谢龄双手持箫, 置于唇前,缓缓吐气,开始吹奏。他手指没按孔,是一次空吹。
他想,石墙上有七孔,记号亦有七种,若要以乐音来解,当与音调有关。
空吹亦是有调的,其声呜呜, 在空山密林间回响。
一块刻有标记的石头在地上颤了颤,似是挣扎着想要腾空而起, 谢龄注意到这点,停下吹奏,果不其然,那石头不挣扎了。
他将箫声续上,一记长音之中, 石头缓缓慢慢升空。可它身姿总颤颤巍巍, 让谢龄极担心它大业未半而中道崩卒。
……这完全是考验气息。谢龄极庆幸他继承的是个大号, 气息深长。不过饶是如此, 也有些难受,吹到后来,他气息不再如开始时平稳, 那石头也跟着起起落落。箫声更是不大好听了, 像断气女鬼的哭嚎。
萧峋听着这声, 憋了会儿笑,向谢龄唤了声:“师父。”
谢龄眉梢轻挑,意思是喊他做什么。
萧峋语重心长:“这门技艺,咱们出去之后勤加练习。”
谢龄白了他一眼,心说你行你上。
箫声一顿,石头随之一滞。萧峋高高“哎”了一声,喊着:“石头、石头要掉下去了!”
他这句话说完,就见悬空的石头倾坠而下,于撞上地面的一刹,化作齑粉。
谢龄是有意为之,他不觉得自己能一次将石头送进石孔,想看看失败的后果,但没想到这后果挺惨,当真崩卒了。
萧峋立时看向其他石子,数过之后沉声道:“每种石头有三四块,意味着至多能试三四次。”
谢龄将箫横在手中,神情谈不上好坏:“比起一招错全盘输的规则,这道考验的容错率不算低。”
“喝点水。”萧峋取了一盏茶送到谢龄手边。
谢龄喝下小半盏茶,走去那些石子前,将它们逐个敲了一遍。不同记号的石子敲出的音色不同,谢龄记下,拿起洞箫吹出一个又一个短音,试它们每一种所代表的音。
洞箫有八孔,加上空管,便是九个音,与墙上七孔无法全然对上。
他试遍九种音调,七种标记的石子中有一种始终一动不动。谢龄略一思忖,换成另一种调式的箫。再度试音,石头都听他指挥了。
谢龄回到方才的位置,把剩下半盏清茶喝完,吹奏起长音。
箫与箫之间音色不同,这一根更为空灵些,但谢龄修习音律不过三月,这三月里更非日日练习,水平有限,长音难谈音色,仅能勉强维系。好在石子最终落入石孔中,没有白费努力。
萧峋为谢龄续上茶。
这时墙上起了变化,多了一个沙漏的图案——漏中细沙,不断往下流淌。
“这还是道限时题!”萧峋一惊。
谢龄也注意到了,哪有闲心再喝茶,当即吹起下一个音。
一回生二回熟,这是第三次。操控这些石子是有窍门的,谢龄摸到一些。
第二块、第三块、第四块石子都稳稳落入石孔,谢龄口太干,终是喝了一口茶。
墙上的沙漏竟在这时流快几分,谢龄赶紧将洞箫凑到唇边吹奏,那东西又归于原速。
方才他换气可没出现这样的状况,这秘境在逗人玩儿?它能这样智能,检测到他在做什么?还是说石墙后……有人?
一瞬间,谢龄心中涌出许多念头,不过没影响发挥,箫声走得还算稳。
第五块、第六块石子进入石孔,沙漏上方的沙还剩一些,谢龄没喝水,稍稍换气,继续奏第七个音。沙漏却兀自加快,仿佛和时间赛跑。谢龄见之白眼又翻,气得想笑。
萧峋在他身旁冷冷一笑,冲着石墙喊了声:“喂。”
这一声辨不出喜怒,落罢一刹,沙漏竟是一停,尔后放缓速度。
谢龄心中不断称奇,有惊无险地将第七块石子放进石孔。
咔嗒。
一声轻响之后,林间起了乐音,曲调与谢龄方才吹奏的相同,不过更变了节拍与音程,乐声如流水,回转轻灵,让人心旷神怡。
此曲落罢,拦路的石墙消失,林间小道重归视野中。
谢龄慢慢喝完一盏茶,才同萧峋行往密林更深处。
谢龄走在萧峋后头,趁萧峋无甚防备时将洞箫抬起,对准他耳朵一通呜呜鸣乱奏。
萧峋嗷的叫了一声,捂住耳朵,兔子似的往前窜,窜出丈许远回头,“你有点儿记仇。”
“我很记仇。”谢龄纠正他。
走了一阵,他们碰上第三层阵法,如同上一层,阵法的最后一环是道考验。谢龄心说这就跟剥笋似的,剥开一层又一层,才能得到笋肉。
这一次出现在两人面前的也是一面石墙,墙面十九道经纬交纵,黑白子各落十数枚,是盘残局。
“下棋。”萧峋勾起唇角,“这个我会。”
石墙前有一篓白子,萧峋拈起一颗,落到棋盘上。
他这一手看似随意,回头对谢龄道:“琴有了,棋有了,接下来会不会是书和画?”然后看回棋盘,问:“要不要点一炷香,或者再来个沙漏,弄成限时挑战?”
这话之后,石墙除了走出一颗黑子,再无旁的回应。
这一局棋,最终胜者是萧峋,对方谋算不如他。而后来的考验,竟真如萧峋的猜测,是书和画。书法绘画谢龄都擅长,解题解得轻松。
前路再无阻拦,又行一二刻,洞口出现在眼前。
两旁青松凝翠,浅草恣意盎然,日光轻旋回落,此间不曾让飞雪侵扰,
洞中缭绕着雾气,望去一片漆黑,难断洞内情形,谢龄丢了道神识出去,但这里隔绝窥探,他什么都没探得。
萧峋玩着谢龄的紫竹箫,往山洞里看了两眼,脚步不动,似乎没有往里去的意图。
“你不想闯了?”谢龄惊讶望向他。
“并非如此。”萧峋用洞箫勾起谢龄下巴,再一转手腕,指向山洞,“这山洞看起来黑黢黢,想来又有陷阱,而它先前给我们设了如此多的阵法和考验,不该礼尚往来?”
谢龄还是头一回见人敢和秘境礼尚往来,抽走这家伙手里的洞箫,往他头上一敲,敲完却是一笑,道:“直接说,你想干什么?”
“给它也下个阵法吧。”萧峋摸着下颌思索片刻,取出一块星盘。
他朝洞口走去。却见洞内生出变化,那浓得像是幕布的雾气消散了,天光落进去,照清洞中石径。
谢龄表情变得奇怪。先前奏箫时,萧峋“喂”了一声,计时的沙漏即不再作怪,他以为是个巧合,但现下这事……怎么也不会是巧合了吧?
“你觉不觉得,你最近说的有些话很灵。”谢龄打量萧峋好几遍,
萧峋再度抬手托颌:“似乎的确如此,可我没觉得自己和从前有什么变化……”
谢龄亦未察觉出他身上和之前有何不同,除了境界以外。
“先不管我,去山洞看看。”左思右想但都得不出答案,萧峋将这事抛去一边,执了谢龄的手走进山洞。
山洞起初狭窄,渐走渐宽,算不得太深,亦不曲折,越数十丈就到了底。天光自石缝倾落,此间不算太昏惑,这里石上生着青苔、地面零星长着杂草,沿石壁还有一条浅浅的沟壑。
“那里有个匣子。”谢龄目光落到刚好被一线天光照到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四四方方、平平整整的石头,石上有一漆匣。
萧峋同他对视一眼,走上前。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正正坐到那石头上,将漆匣盖住。
这人鹤发鸡皮,双目紧阖,身披深红僧袍,手中执一串念珠。
是个密宗的僧人——准确来说,是个密宗僧人的残魂,他原本的境界应该极高,连谢龄都望不清。
两人停下脚步。
残魂睁开眼。他先看萧峋,眼眸里充满探究,片刻后似乎探究出什么,露出惊奇的神色。他又看向谢龄,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落下一声叹息。
谢龄甚是莫名,和萧峋交换眼神,向他走出一步,问:“前辈看见了什么?”
“你们……”残魂不住摇头,“尘世间……本就如流萤,也罢,也罢。”
他吐字不甚清晰,两声“也罢”却是沉重,谢龄心说这大概是个谜语人,不再求解。
残魂亦不愿在此事上多提,话锋一转,说道:“你二人,棋艺、画技、书法都妙,可音律真真是难入耳。”
“……”
还真是抱歉了。谢龄没料到这人竟还做点评,颇感无言。
残魂拨动手中念珠,目光越过两人,看向他们来时的路,良久之后问:“山外是如何情形?”
“雪域以密宗为首,一切安好。”回答的人是萧峋。
残魂又问:“人间又是如何情形?”
萧峋笑笑:“这人间,来来回回不都那些戏码吗?”
“哦?”残魂似乎对他这话感到兴趣,眼眸亮了几分。
“有人争名、争权、争利,在江湖上大动干戈,有的人隐世避世,与世无争,兀自逍遥快活。”萧峋摊开手。
残魂若有所思:“那你二人,属于哪一种?”
萧峋道:“夹在中间的吧。”他和谢龄都不想参与这世间纷争,奈何纷争自来扰。
残魂笑起来,抬抬双手振振袖摆,语气随意了些:“我问完了,你们可有什么问题要问?”
谢龄抬眼向他投去一瞥。
这是什么问答环节?问他自己的伤能不能治?但他方才说话弯弯绕绕,不像会直接给出答案之人。谢龄也不愿把自己置于弱势,直接求人。
谢龄想了想,干脆将自进入秘境来便盘桓在心中的疑惑问出:“这个秘境,需要用一个寂灭境作为祭品钥匙,可秘境里又压制来者境界,这是为何?”
“以寂灭境作为钥匙,是因为不希望有太多人来打搅;压制你们的境界,自然是不喜欢看见别人境界超过我了。”残魂回答说道。
“没想到你在意之处还挺多。”萧峋笑着接话,“先前那盘残局,是你在同我下。”
残魂不置可否,只道:“你的棋艺或许算不得顶尖,但,算力惊人。”言说“算力”二字时,他眸色幽深。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夸萧峋算力好,谢龄直觉是个重点,但已知信息太少,难拼凑出完整图案。
听得萧峋又问:“你在什么境界?”
残魂看了谢龄一眼:“比他高。”
萧峋心中有了猜测:“寂灭境之上?”
残魂点头:“寂灭境之上。”
当今世间,修士可抵达的最高境界,便是寂灭境,但据古籍记载,数百年前,寂灭境也是可以突破的。其中变故,一则是大陆上灵气日益减少,一则是许多功法典籍在时间长河里流逝了,难叩向上之门。
既然踏上修行路,谁人不想领略更高处的风光?萧峋对问答环节总算有了兴趣,上前一步,好奇问:“寂灭境之上,是什么境界?”
“寂灭境之上,不就是寂灭境之上?”残魂把问题给他丢回去,继而想起什么似的,感慨道:“不还是被困在这世间,有所求,但又求不得……既然求不得,再长的寿元,再高深的修为,又有何用?”
萧峋听之即笑:“这可不像佛门中人会说的话。”
残魂也笑起来:“就算是佛祖,也要尝七苦。”
“棋也下了,书和画也看了,我尽兴了……你们所求的,和所寻得的是否是同一样东西,自行判断吧。”残魂再度拨动念珠,说完自石上起身,飘飘然远去。
漆匣露于二人视线中。萧峋往他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轻声嘀咕:“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摇头:“应当是错觉,他是几百年前的人了,我怎会见过。”
萧峋隔空取来漆匣。其上并无机关阵法符咒,轻轻一揭即打开。匣中躺有一本书册,封页未落名字,保存甚精良,内里不见丝毫破损。
“这是一本功法……”萧峋迅速翻了一遍,递给谢龄,“就是我们所求的,可行气血、塑骨骼、淬经脉的办法。”
“哦?”谢龄眉梢半抬,总觉得得到这功法的过程太顺了,后面得跟个“但”字才对。
他翻开细观。
果不其然,这事后面跟着转折。这套功法对经脉的淬炼非比寻常,用谢龄的话来形容,是把一个人的筋骨脉络打断了再接,完成蜕变,得到超级进化。
确是能够重塑经脉,但他——无法修炼。
“师父的经脉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修复,但这类需要运转大量真元的功法,还是没有办法修行。”萧峋抿了下唇,垂眼说道。
得之无用,所以依旧是求不得。
谢龄心底一叹。
“顺其自然吧。”谢龄将这本功法放回漆匣、放进萧峋手中,对他笑笑,,“也算不小的收获,这是一本好功法,我虽不能练,但你能。”
山洞尽头出现了出口,一眼可见浩白的雪原与灿烂的阳光,谢龄慢慢走出去,走到明媚的天光中,放眼四顾。
鸟鸣啾啾,层林迭起沙沙声,似奏响乐音。萧峋走到谢龄身后,额头抵上他肩膀,低低道:“我又让你失望了。”
谢龄摇头。
“我一次一次让你生出希望,又一次一次让希望落空,你一定……”萧峋抬起手,一手扣紧谢龄的腰,另一只手斜向上扣住他肩膀,声音更闷,满是自责。
“我之前不是说过么,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谢龄打断他的话,手指头勾了勾他的手,“再说了,总归是比以前好些了。”
萧峋将头抬起了些,把谢龄抱紧:“你当真喜欢现在这样吗?”
“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事,若有……不是还有你吗?”谢龄目光掠过远处的白雪,落到萧峋扣住他的手上,轻声说着,将头一偏,将一个吻印在萧峋唇角。
“你别撩拨我——我会勤加修行的,医术也会抓紧,等出了秘境,定……”萧峋本说得坚定,可说着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谢龄听得一乐,眉眼轻弯:“小少年,你不敢做承诺了?”
“谁是小少年?谁不敢了!”萧峋半眯起眼,先在谢龄下颌咬了一口,尔后将人一拨,让他正面朝着自己,扣住他后脑勺用力亲吻。
这一吻起初带着狠劲儿,渐渐变得缠绵,许久之后,谢龄被萧峋抵在山壁上,鬓发衣襟都乱。
谢龄靠在山壁上喘息,萧峋手撑在他脸侧,时不时啄吻他泛红的眼角,问:“说点正事。咱们还没将这秘境探完,要继续探吗?”
谢龄算算时辰:“你精力很旺盛?这一通解阵,加上之前……你将近三十个时辰没休息了。”
萧峋不住笑:“那回营地?”
谢龄点头。
回程比来时要快,待到营地,不想一股焦臭味扑面,压目一扫,散发出这古怪味道的是一口砂锅。
谢龄记起他出来时,这口锅正在炖骨头。
“你的锅烧穿了。”谢龄朝那砂锅扬了扬下巴。
“一口锅而已,穿了就穿了。”萧峋满不在乎,一甩衣袖处理干净,见谢龄走向帐篷,脑中倏然闪过灵光。
“我有一个想法!”萧峋快步过去。
谢龄掀起帐帘等他,问道:“怎么?”
帐内铺着一层绒毯,踩起来绵软厚实,萧峋入得帐中,环住谢龄的腰将人往下一带,同他一起摔到地上。谢龄乌发散落,萧峋手撑在他颈侧,眸眼含笑:“那功法我练,练成之后给你。”
谢龄怔了一下:“你如何给我?”
萧峋:“双修。”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后,萧峋功法修成】
第126章
双修之法, 是将两具躯体合为一,接通两者经脉回路,让真元与真元交融, 灵力与灵力互哺,于平和之中流转成磅礴浩大。
这是有益于双方的修炼途径,简单高效,无风险无副作用。谢龄掀起眼皮,盯了萧峋一阵,说:“我怎么觉得,你主要目的不是给我传功法?”
“师父这就误会徒儿了。”萧峋自学一身高超演技,说这话时语调拉长,唇轻轻撇着, 漆黑的眼眸里点了微光,几分认真几分受伤, 将郑重和委屈并存的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谢龄眼睫颤了颤,抬手把这人脑袋给推开,低声道:“别叫我师父。”
“师父不认我了吗?”萧峋的神情更委屈了,拿开谢龄的手,鼻尖抵上他鼻尖, 眼一眨不眨望定他, 闷闷道, “谢小龄, 你就这般狠心,睡完人便不认了?”
谢龄望进萧峋眼中,清黑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面容, 也仅有他的面容, 仿佛他的世界里有他便足够一般。谢龄稍微动了动, 将下颌轻轻一抬,唇贴上萧峋的唇,回答他:“对。”
萧峋笑了声,手将谢龄扣得更紧,低哼着问:“当真不认?”
“当真。”谢龄说得肯定。
萧峋又是一声笑,趁谢龄唇缝未合之际探入。一记深吻。将他吻得眼角泛红,喘息连连,指尖无力。
“认不认?”萧峋半眯着眼问。
谢龄撇开脸不回答。
“从现在起,我长在你身上了。”萧峋单手把人锁在自己身前,拨开谢龄脸侧乱发,语气懒懒。
谢龄瞪他一眼,可眼眸太含情,没什么杀伤力。
“……不休息了?”谢龄问。
“我喜欢现在的姿势,就这般休息。”萧峋吻上谢龄眼睛,话语有些无赖,“你也许久没合过眼了,一起睡?”
谢龄被迫闭上眼,声音压低:“滚去床上。”
“行吧——师父。”萧峋故作几分不情愿,“师父”二字咬重拉长,将谢龄一并抱起,走去拔步床。
谢龄与他一道睡去。
经过三四个时辰休整,两人继续踏上探索秘境的路程。
小遥境太大,又经半月才走遍。没有再遇到谢龄期待的夷蛇,但捕到了两只别的珍稀兽类。萧峋大刀剁块,一番蒸炸煎炒,将之制成佳肴。它们的作用不如夷蛇对症,但让谢龄耳力目力更上一层。
还找到一些珍贵药材和矿石,后者可以用来打造武器。谢龄想到萧峋还没有量身打造的剑,打算出去后用这材料给他打一把,转念又记起这人最擅长的是阵法,而他布阵用的星盘,已是极好的品质。
谢龄决定将这矿石送给谢风掠。谢风掠在西行途中与他们分别,理由是找铸剑材料,虽不知这矿石是否符合他的要求,却也能提供一种可行性。但这毕竟是与萧峋一道发现的,遂将这个决定告诉萧峋。
萧峋听后露出不喜之色,末了摆摆手,嫌弃说道:“左右这物件于我无用,他需要,给他便是。”
至此,小遥境再无旁话可说,两人收拾一番,来到与密宗僧人残魂有过一谈的山洞,于此间寻得秘境出口,回到雪域茫茫大山中。
风冷刺骨,雪顷刻落满肩头,天穹密布阴云,光线略显阴暗。四面都是模样相似的雪山,一时难辨身置何处与要去的方向。
萧峋为谢龄拂走身上的雪,撑开一把伞打在头顶,另一只手拿出星盘,算了算眼下的位置和各处方向,问:“师父想去哪里?”
“回昭城。”谢龄答得不假思索。
萧峋不由一笑:“我以为你会直接回人间道。”
谢龄看向风雪中,鸦羽似的眼睫轻微颤动:“昭城有一家酸汤牛肉,我甚喜爱。”
“我还以为,师父是因为我,才打算回昭城呢。”萧峋作失落状。
萧峋喜欢雪域,辽阔雪域之中最喜欢的则是昭城。谢龄自是知晓,但话语轻飘飘:“你算附带。”
“嗯哼。”
萧峋放出云舟,同谢龄上去后,打开防风结界,启动舟头的阵法,折向东南、雪域里最大的那座城。
小遥境禁止以云舟行走,备在里面的东西都没用上,好在设有阵法,又存放在芥子空间内,食材都还新鲜。
谢龄在秘境中吃腻了野味,见到鱼和四条腿的兽类就面露菜色。萧峋泡了一壶这段时日来未喝过的茶,钻进厨房,捯饬起那些食材,做了些甜口糕点和清淡小菜,给他改善。
云舟在风雪中飞驰,三日后,抵达昭城。
晌午时分城中落了一场雪,眼下消霁,昼阳又出,灿金般的光芒倾洒在各处,将枝头檐瓦照得耀目。
家家户户都出来了人,穿起厚袄长靴,手拿铁锹铁铲,铲雪、清扫忙个不停。不过城中也有悠闲的人,捧一碗牛乳茶坐在阳光下,安详地晒太阳。
萧峋同谢龄慢慢走在街上,目光往四下一转,笑说当下便带谢龄去吃他极喜爱的那家酸汤牛肉。谢龄应了声好,打量四周、细算时间,发觉的确到了昭城下雪的时节。
汤锅馆开在城西,两人由西门入城,不多时便至。
冬日天寒,许多人出来吃锅子,大堂几乎要坐满,欢声笑语不断。好在二楼还空着谢龄喜欢的临窗座位,两人坐过去,问老板娘要了一个酸汤锅。
汤锅不同于这里样式别致的土火锅,铜锅与其他地方大体相同。锅子和牛肉一起端上来,萧峋往炭火里加了点儿灵力,片刻锅中即热气腾腾。这家店牛肉切得很薄,稍微涮一涮就得捞出来吃,否则就煮老了。
谢龄有段时日未吃这个,还真有几分想念,信口说的话成了真,这汤锅他甚喜爱。
雾气不断升腾,将对面人的眉眼氤氲得迷糊。萧峋拿漏勺盛肉,涮好放进谢龄的盘中,道:“雪域的牦牛肉也往外销,但宗门没有采购。师父如此喜欢,我去和这里的商人谈一谈,让他们定时送一些到咱们鹤峰。”
“似乎可行。”谢龄吃得专注,闻言仅是眉尖轻轻一抬。
“只是似乎么?”萧峋哼笑。
当——
当——
当——
远处传来钟声,沉重冗长。这一刻,馆子里喧嚣声止住了,几乎所有人都放下筷子。萧峋听出钟声的意思,表情变了变,对谢龄道:“丧钟。”
谢龄有所感,向着窗外、位于昭城最高处的宫殿投去目光:“是密宗活佛。”
萧峋蹙起眉。
“也只有活佛去世,会这般昭告……”萧峋喃喃说道。他记得清楚,距离密宗现任活佛圆寂分明还有一段时间,而贡布节上与之对弈,那人身体还很健朗。
“怎会这般突然?”萧峋摇头,同样看向南迦宫。
谢龄往店中一顾,表情逐渐褪去,声音低沉,“不,不是事发突然,是我们的问题。”
萧峋循着谢龄的目光看去。
方才进店,他没有仔细瞧这里的人,眼下一看,发现了端倪——他和谢龄离开昭城、往西面寻找小遥境之前,这家饭馆老板的女儿还跟个小豆丁似的,不及成人腰高,眼下已长开身量,可送去学堂了。
小遥境中没有日月轮转,他们以水钟计时,在秘境待了大半月,却没想到外界已过数年!
谢龄和萧峋不约而同起身,互看一眼,后者往桌上放下一粒碎银,一前一后走窗离去。
萧峋御风,眨眼来到南迦宫外。谢龄没有挂迷仙佩易容,他和萧峋经密宗活佛指点西行找到小遥境,得了机缘和功法,受人恩惠,而今恩人逝去,前往祭奠,委实不该再覆以假面。
日光在檐上雪间流连,信徒和朝拜者叩首于山脚,有更多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可昔日满是诵经声的宫殿,如今沉寂到听不见任何声音。
谢龄和萧峋在人潮最末端止步。谢龄轻振衣袖,走去萧峋之前。他要用人间道雪声君的身份开道、敲门,否则当下情形,根本入不了南迦宫。却见一个僧人朝他们走来,诵了声佛号,温温和和一笑,合掌执礼。
是萧峋带着他来南迦宫体验刷墙时,遇到的那位门措上师。僧人已然披深红僧衣,手腕挂一串念珠,沉静的目光中敛着哀思。
“上师。”谢龄和萧峋向他还礼。
“当日山上一别,如今已是三载。”门措上师来到他们身前,“活佛同我说起一些往事,再见二位,想来是寻到所求了。”
竟是三年。
这番话让谢龄心中颇多感慨,此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前些日子,于眼前人而言,却是当年了。若说先前发现时光荏苒如斯,不过是惊讶,现在和故人一谈,却是恍惚。
“还不算寻得。”萧峋摇头,道出他与谢龄的请求,“可否让我们……送他一程?”
僧人笑笑,比了一个“请”的手势,“请随我来。”
*
夜幕垂于西境,夜风起于荒野,四面飞黄沙,其声如闻鬼哭。
余山伯背着斗笠,左手提剑,右手提溜着一头中阶魔物,满身血气腥气,喘着粗气朝这片黄沙上唯一的房屋奔跑。
房屋是间废弃的客栈,大门倒了半扇,窗户椅凳上结满蛛网,但点了灯,灯旁立有一人。
这人以桃枝做簪,发间站着只乌鸦,身上的幻色大袖衫映照烛光,墨绿的色泽间泛起幽幽辉芒。
他倚着二楼栏杆,启封一坛陈年酒。这时余山伯走进来,将手里的魔物一丢,也不嫌这里凳子脏,一屁股坐上去,掏出水袋往喉咙里灌水。
一阵咕噜声。
“师父,我可算把这玩意儿给杀死了。”喝完水,余山伯对楼上的人说道,“它是头中阶魔物,而我不过清静上境,你竟真的不出手帮忙。”
余山伯是平湖剑派弟子,被他唤做“师父”的人,乃平湖剑派长老,姓崔名嵬,江湖上有称号,号为听风山鬼。
这山鬼身形颀长,容貌俊朗,若头上没有顶一只漆黑的乌鸦,倒是气质文雅。他未曾理会徒弟的抱怨,自顾自取出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师父,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东华宴那年,魔物都是成群结队而出,最近几年却都是单个出没,也不主动伤人了。但这些玩意儿行踪鬼鬼祟祟,我琢磨着,好像是在找什么。”余山伯歇了一阵,把身上血污清理干净,絮絮叨叨起来。
栏杆旁的崔嵬摇摇头,并非对着余山伯,而是手上这坛酒。酒是陈年老酒,但不是好酒,过于酸涩了。他将它丢到余山伯面前的桌上,施施然下楼:“徒弟,你变聪明了。”
正巧路过地上的魔物,话锋一转:“不过思维转快了,手却没跟上,快点把这魔物脑袋切开,否则不新鲜了。”
“哎,我才回来,就不能歇会儿吗?好吧,这就动手。”余山伯应得有气无力,从鸿蒙戒中寻出一把剔骨刀,走去魔物面前。
“师父说话,依然让人感觉不大自在……”余山伯嘟囔。
崔嵬挑挑眉,一甩衣袖,走向客栈外:“这里挺凉快,你在这儿待着吧。”
余山伯抬起头,冲他背影问:“师父去哪?”
但没得到回答。
客栈里唯剩余山伯一人,外面是风鬼哭狼嚎,屋室内灯烛被吹得明明灭灭,氛围甚阴森。余山伯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坛老酒取来,往肚子里灌了几口,待得喉咙腹间火辣辣,壮着胆子蹲在魔物前。
崔嵬这个人很奇怪,连当他徒弟的余山伯也这样认为。余山伯拜师第一天,崔嵬没教他关于修行的事,而是将他丢到一具尸首前,要他剖那尸首的脑袋。
余山伯不敢不从师命,纵使十二分害怕,也硬着头皮上前。这事的结果,是他手起刀落,被脑浆血液溅了一脸,哇哇大哭。崔嵬也不安慰,只让他第二天继续。第三天也继续,第四天第五天还是继续。
这继续一直持续到现在。
余山伯已经练就了一手熟稔的剖脑功夫,但至今不知晓他家师父剖人脑袋是为什么。崔嵬只要脑袋,其余部位一概不看,他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什么答案。
片刻时间,余山伯处理完这魔物的脑袋,一番收拾保存,放入鸿蒙戒。他委实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左右一看,想起附近有个小镇,镇上还有集市,很是热闹。
他想,崔嵬应该也是去了那里,当即拔腿走。
夜里风沙重,好在有星辰漫天,余山伯一面赶路一面哼歌一面仰头看星星,倒也不算孤寂。
走了好一段路,隐约能瞧见集市上的灯火了,余山伯心中雀跃,这时背后忽起邪氛,扭头一看,赫是一头魔物冲来。
还是一头高阶魔物!
余山伯脸色大变、心下骇然,凭他清静境的修为,决计打不过高阶魔物!他慌慌忙忙甩出几道陷阱符纸,御起剑就跑。
可低级弟子如何快得过高阶魔物?丢出的符纸还未起效便被撕碎,魔物逼近,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扎在后背。
“啊啊啊啊啊!师父!师父你在哪!徒弟要死啦!”余山伯扯起嗓子求救,御剑轨迹歪歪扭扭,企图用这种身法战术拖延。
可惜效果不大,魔物的爪子仍是向他伸来。
夜风走得更疾,沙尘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余山伯冷汗直下,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又沉到最底。他看见自己的结局了,师父不在附近,自己跑不了。余山伯颤颤闭上眼,决定不挣扎了。
满是黄沙的夜色中,有人出剑无声。
剑光浩浩明明,一刹惊破沉夜,自余山伯头顶掠过,不偏不倚直刺魔物胸膛。
余山伯闭着眼没有看见,但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咕哝声,紧跟着,又听一道重物落地的闷响。
血腥气飘入鼻间,魔物的爪子却没伸来,余山伯意识到发生的是什么,但不敢相信。他在原地呆立片刻,才小心翼翼向后瞟了一眼——追他的魔物眼眸大瞪僵硬在地,心脏的位置有黑血不断流出。
“得……得救了……”余山伯腿一软,噗通跪下来。
他抬头寻找出剑救自己的人,找了一圈,见得东南方向四五十丈开外处,有一玄衣黑发、背负长剑的道者,星辉如薄银,落在他身上,照清他冷俊面容。
余山伯忙拱手执礼,磕磕巴巴道:“多、多谢这位前辈。”
黑衣道者轻瞥他一眼,未做言语。
“出息。”
一记嗤笑声在余山伯身后不远处响起,而这声落地,余山伯被两根手指拈住后衣领给拎起。
说话的是崔嵬。他站到余山伯之前,宽大的袖摆在猎猎风中起落,似招展的旗。他看定远处的人,眼底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明夷君是为查探魔物异动而来?”崔嵬问道。
明夷君,人间道执剑长老古松的称号。
崔嵬声音极轻,但那人是古松,以他的修为,不可能听不清。可古松没有回答,连目光都没落到崔嵬身上,将身一转,身影隐进夜色里。
风满衣袖,星辉满沙海。崔嵬神情不变,抬头一望星辰,再偏头一看余山伯,提起脚步,走向同方才那人完全相反的方向。
余山伯望了望古松方才在的位置,又瞥了瞥魔物尸首,从沙地里爬起,张望崔嵬的背影。他费了一番功夫追上崔嵬,好奇问:“师父你认识他?”
崔嵬:“认识。”
余山伯挠挠脑袋,“他是谁啊?我看着有几分眼熟,应该在哪儿见过。”
“你猜?”又是两个字,风太大,几乎要将崔嵬声音盖住。
第127章
细雪又在飞。
堆于山道石阶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清扫, 走过的人太多,积雪被踩薄踩黑。谢龄二人随门措上师途经而过,一步一步走向山腰, 走进这座雪域最巍峨肃穆的宫殿。
廊上流风冷冷,檐外回雪漫漫,衣角时而起落,牵出的弧度清寒。偶见僧人行走,或二三并行,却不交谈,气氛哀切沉寂。
门措上师将谢龄和萧峋一路引至红宫,密宗最高权力者居住之所。
大殿昏暗。这一任活佛的尸身已入灵塔,塔表包以黄金, 镶嵌珠玉,是雪域人最高贵的葬仪。
灵塔停于玉阶上, 尚未送入灵堂中,阶下摆满酥油灯,以铜色小碗装盛,时而闪烁,将殿内照得幽幽。
谢龄也点了一盏灯, 放置在一众油灯边缘, 起身时如同初见那般同那灵塔轻轻一点头, 以此致意。
萧峋在谢龄之后, 点一盏酥油灯,向灵塔合掌一礼。
两人没在红宫过久停留,也无甚理由停留, 点完灯便从殿上离开。
门措上师依然在前为他们引路。走过一段长长的、陡峭的楼梯, 他看向谢龄:“敢问阁下名讳?”
“人间道谢龄。”谢龄如实相告, 未做隐瞒。
密宗僧人的神色没有太惊讶,似早有猜测,而今得到了肯定。“原来是雪声君。”他轻声着,笑了一笑。
不再闲谈,两人同门措上师告辞,离开南迦宫,回到昭城。
细雪将清扫过的街道重新妆点成银白,道上少有行人,大都去了南迦宫山脚,为活佛送行。
“他的棋下得极好。”萧峋撑着伞,回望一眼伫立在山间的宫殿,低声道,“与之对弈,获益良多。”
谢龄偏首看定他,稍稍斟酌词句,道:“你对密宗的态度很温和,对僧人们很亲近——是打内心深处的温和与亲近,同你待人间道同修们时不同……”
萧峋一听这话即弯眼笑起来,笑容有点儿调侃的味道,像是在说你终于忍不住好奇问我了。
谢龄眉梢动了动,将食指屈起,不客气地往萧峋头上敲了一记。
“哎,你怎可如此暴力待我。”萧峋装模作样抱住脑袋,话语幽幽,又被谢龄瞥了一眼,才正色道:“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在雪域待会不算短的时间。”
“嗯。”谢龄应道。
“但另一件事没告诉过你。”
他刻意只说个开头,使得谢龄问:“什么事?”
“我还会卜筮星算之术,是在雪域的星空下悟出的。”萧峋笑着说道,揪住一绺谢龄被吹起的头发,在手指上一圈一圈绕。
谢龄有些惊讶,但也仅仅是些许。萧峋给他的“惊喜”太多,早在鹤峰的时候,他就生出过萧峋会做什么都不奇怪的想法。
“学到了何种程度?”谢龄问。
“算不得太精通,但这天下恐怕也找不出多少比我更强的。”萧峋慢慢吞吞答道。
谢龄:“……”
这话不可谓不嚣张。可谢龄从未见过萧峋运用这门手艺,半信半疑:“你占卜过什么?”
“你的行踪。”萧峋说完这话叹了一声。
谢龄深深震惊:“你没事占卜我的行踪做什么!”
“在鹤峰的时候,我时常找不到你。这个师父奇奇怪怪的,每日总会消失一段时间。”萧峋低哼说道。谢龄眼神变了变,萧峋看明白这人表达的是“找不到便找不到等我回来不就行了”的意思,摇头说:“不过我算不出你的事情,无论行踪还是别的,如蒙雾中,前尘将来都看不清晰。”
“为何?”谢龄蹙起眉。这剧情他熟,一般遇上的人都没好事。
萧峋思忖片刻,答说:“或许是你身上境界太高,或许是我学艺不精。”
或许因为我是个早猝死了的设计狗。谢龄在心底做了个补充。
“算不出便算不出吧。”谢龄轻甩衣袖,反正他遇到的倒霉事够多了,而算卦占卜之事是一向玄乎,就算真算准了,但也无法得知那样的结果是你知晓卦象后做出改变而导致,还是按兵不动导致。所以还是不知为妙。
行路之间,萧峋撑开的伞上积了一层薄雪。他执着伞柄转了一圈,即见飞雪乱旋。他散在背后的银发被吹得凌乱,谢龄偏首瞧见,顺手薅了一把。
萧峋任他蹂躏自己,摇摇脑袋说:“我年纪轻轻,却会这么多东西,这背后的故事你不好奇?”
“你若想说,早告诉我了。”谢龄淡然接话。
萧峋又摇了下脑袋,继而勾起一个笑容,压低了声音对谢龄道:“其实这是我的第二世。”
谢龄眨眨眼。萧峋浑身上下充满故意做出的神秘感,让谢龄下意识不信。但做出这种神情让他不相信,也可能是萧峋故意为之。
谢龄决定同这家伙过过招,道:“其实我不是雪声君。”
“哦?”萧峋眼中笑意更浓,“那你是谁?”
“是谢龄。”谢龄答道。
萧峋挑了下眉,先是一怔,尔后明白过来,流露出兴趣之色,把伞柄塞到谢龄手中,绕着他走了一圈,“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你不是雪声君,但是谢龄?”
谢龄不做回答,关于他的事到此为止,反问萧峋:“你的上一世,发生过什么?”
“上一世啊……”萧峋停下脚步。
萧峋驻足良久。谢龄安静站在他身侧,以为他就此打住不会继续说,萧峋忽然向谢龄伸手,轻轻抱住他。
“上一世你特别狠心,一剑刺穿了我的胸膛。”
萧峋声音也轻,就像这飘飘落落的雪,若非触感微凉,沾上时难以察觉。谢龄握伞的手一紧,眸光低垂,瞥见风卷起萧峋银霜般的发。
谢龄直觉萧峋说的是真的。他能猝死后穿进书中、成为书里的角色,别人凭什么不能有所奇遇?书里的角色为何不能有重开命运线?
只不过,这里真的是书中世界么?谢龄心底升起巨大的疑惑。
这个问题一时半会儿理不出答案,他不予过深的思考,思绪转过几道便丢开,抬起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回抱住萧峋。
“既然如此,你为何还来人间道?我收你为徒时,你为何不拒绝?”谢龄问。
萧峋弯起眼:“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谢龄眼眸一转,意识到某个重要关节:“所以你一开始想的是如何对付我?”
“不是。”萧峋否认得干脆。
“当真?”谢龄尾音上扬,透出浓浓的怀疑。
“本是打算如此的。”萧峋声音放低,“可你太让我意外了,那么多‘好’苗子不挑,偏偏挑了我做你徒弟。我就起了好奇心,想看看你是不是看穿了我什么,你又能教我些什么,然后嘛……”
话至此,萧峋却停下。他头一偏,凑近谢龄嘴唇啄了一口,才继续说:“然后我想的就是怎么把你拐到手了。”
谢龄:“……”
谢龄习惯性要敲这人一记,手抬到一半,却又垂下。萧峋一惯红衣如火,总是懒洋洋挂着笑容,看不出任何仇恨或阴霾。他的手在萧峋后背心脏的位置虚停片刻,问:“痛吗?”
“你亲我一下,就不痛了。”萧峋笑吟吟说道。
谢龄忍不住“啧”了声,不和这人插科打诨,把伞塞回他手里,转身就走。
萧峋干脆将伞收起来,走在谢龄一步之后。
雪落在谢龄发间,将他乌发染上点点霜白。萧峋执起谢龄的一缕发,轻声道:“师父,现在我们都是白发了。”
过了转角,便踏上另一条街。这里有一家修行者开办的报馆,雇佣的伙计并不全是密宗信徒,眼下还开着张。谢龄买下这三年来所有的江湖飞报,才同萧峋回去他们的小院。
离开前设下的阵法完好无损,除了院中花圃无人修剪、长得放肆杂乱,旁处都干净整洁,未落灰尘。
谢龄推开正厅门扉,脚踏进去后又收回来,问萧峋:“你是把这院子买下来了吧?若还是原来那屋主,怎会任房子空三年?”
“我瞧你住得满意,便去寻这屋子主人改了契约,变租为买。”萧峋随口回答。
谢龄:“为何没告诉我?”
萧峋摸了摸鼻子,眼神望向上方:“那会儿你又不愿意同我好,说话都和我客客气气的,我才不将院子买给你。”
谢龄没来由觉得他神情好笑。
两人步入正厅,萧峋将这里的圆桌换成长桌,同谢龄对坐,翻看这三年的江湖飞报。
江湖之大,每日都有事情发生,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谢龄所关注的,也都是老套路旧把戏。
纵使瑶台境折损了两个寂灭境,却也没有放弃成为第一宗派、号令天下的想法。这宗派甚至在大陆上选择了一处驻地,建立起分宗。他们笼络到的大小宗派越来越多,但到底折损了两员大将,没敢同人间道起大的、正面的冲突。
萧峋看后觉得甚是无趣,还没有当年谢风掠集结各大门派年轻精英追杀他来得有意思。但这些事不能同谢龄细说,上一世的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徒增谢龄烦恼。
“这些都是旧事,眼下最重要的一桩,是雪域密宗掌权者逝世。”萧峋将长桌收拾出一片空处,摆出茶具茶罐,点燃炭火,慢慢煮茶。
烧水的过程中,他摆出几道点心,同时继续道:“消息肯定都已传出去了,再过些日子,各大宗派吊唁的人就会到。”
“现在四面八方都盯着雪域,猜测谁是下一任活佛,我估摸着瑶台境会在这事上动点心思。”
谢龄“嗯”了一声,放下报纸,向后靠上椅背,把“瑶台境”三个字从脑海中丢出去。
天寒风雪重,水烧得慢,过了好一阵,才听见壶中冒出细微的声响。萧峋听着这样的声音,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响,忽生感慨:“竟是三年过去了。”
又语调一转,一声长叹:“我怎么觉得亏大发了呢?”
“何以见得?”谢龄从竹条编织的方盘里拿起一块桃花酥,咬了一口。有法器会法术就是好,春日里备下的食材,眼下做成糕点,美味亦不逊色。
“三年能做好多事情。但我与你的三年,就这般没了。”萧峋往前倾身,趴在桌上,下巴尖儿抵着桌案,伸出手来同谢龄细数,“缺了三年你的生辰,缺了三次七夕,缺了三次元日放炮竹,缺了三次过年给你发红包……”
谢龄拿了块绿豆糕塞进萧峋嘴里,制止他跟日历似的报日子:“以后还会有许多三年。”
萧峋“唔”了一声,含糊说道“那就这般说定”,三口两口吃完糕点坐直背,伸了个舒服的懒腰。
如萧峋所料,没过几日,昭城里多了许多从外面来的人。昭城变得吵闹,谢龄生出离去之意。萧峋亦有此打算,去城中找到做外销牦牛肉生意的商铺,定下往人间道鹤峰定期送货的契约。
这事办妥,萧峋又生出别的心思,脚步一转,去往昭城另一头。这里有家零嘴铺子的牦牛肉干做得不错,他决定买些回去。
此时谢龄正在后院做锻体日课,一掌排出,掌风压得松枝往后倒。他满意收势,却闻“叩叩叩”三声门响,有人叩他前院门扉。
谢龄在昭城中没有认识的人,不会有人登门拜访,而若萧峋回来,怎会如此礼貌敲门?谢龄当即扫了一道神识出去,随后愣住。
敲响院门的人,玄衣黑发,背负长剑,容颜俊俏冷肃,不是古松又是谁?
谢龄不再练掌,稍稍整了整衣衫,走去前院。
“师兄。”
门扉由内拉开,谢龄抬眼对上来者的视线,轻声唤道。
这一日是个晴雪的日子,阳光蜜一般流淌着,将谢龄一身素衣染得偏了色。他棕黑色的眼睛里折着光,古松察觉他身上似乎有了变化,可具体哪里变了,又寻不出来。
“嗯。”古松点头,一如即往应得平平。
看见古松的一刹谢龄便理解了他为何会来此,但仍是免不了惊讶,道:“没想到宗门让你来。”
古松道:“我恰好在附近查事情,正好过来看看你。”
谢龄侧身让出路。古松步入院中,压目一扫,神情微怔一霎。
这院中处处充斥着两个人共同生活的痕迹,石桌上、漆盘中靠在一起的两个茶杯,花圃前两张藤椅,搭的是同一条薄毯,长廊上一只摆正、一只歪歪倒倒的坐垫……东西都成双成对,摆放随意到称得上凌乱,却别有一番亲昵。
“你……”古松蹙起眉峰,倏尔又舒展,看回谢龄,问他:“你这三年,身体可有好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古松:警觉jpg
第128章
“好了许多。”谢龄如实相告, 说话途中将古松领进正厅,路过长廊上那个不知是被他还是被萧峋弄歪的坐垫时,屈指一弹、将之摆正。
正厅里一应陈设器具倒是整齐, 窗下长桌上有一幅摊开的字画,旁侧的小架置一深褐色细口粗瓷瓶,瓶中插一枝合时节的腊梅花。暗香浮动。桌后开一圆窗,一根树枝刚好横过,枝上可见点点残雪。
长桌对面有一客榻,谢龄同古松分别坐到榻间小桌两旁,后者道:“我看看。”
谢龄向他递去自己的手腕。
古松伸指搭上谢龄腕脉,过了会儿,道:“另一只。”
谢龄换手递给他, 顺道倒了一碗茶放到他面前。
“经脉的问题好了不少。”古松眼底流露出欣慰,继而又浮现困惑, “但三年过去,你锻体的境界不该还在第二重。”
这便是时间差了。谢龄忽然理解了萧峋“这三年亏大发”的言论。别人这三年间都在成长,而他们……但也算不得太亏,毕竟在秘境里发现了一本极好的功法。
“我和萧峋找到了小遥境。”谢龄低声说起,“我们在秘境中待了大半月时间, 可对于外界而言, 却过去了三年。”
“小遥境……早些年我给你的一本书上提及过。没想到你的雪域之行, 竟有此奇遇。”古松眸光亮起, 颇为惊讶。
惊讶之后,他换上了然的神情,饮了一口茶:“难怪瑶台境的琴魔销声匿迹了。”
“销声匿迹……便是没将死讯摆到明面上来了。”谢龄明白瑶台境这般做的原因, 语气不免带上嘲讽。
随后摇头, 续上前一个话题:“小遥境中有一条活了数百年的夷蛇, 我吃了它,得以有所恢复。”
“夷蛇……”古松表情变得古怪。
谢龄心头一跳,暗道莫不是那玩意儿有什么副作用,心情紧张起来:“怎么?”
古松深深看了谢龄一眼,眼底幽光清沉。他又饮一口茶,道:“没什么。”
谢龄觑着古松的神色,心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
可能有什么呢?他吃完夷蛇已有段时间了,身体并无不适,除了刚吃完时双脚变成过鱼尾。
但变成鱼也没什么吧?就那短短几个时辰,过了便变回来了。
古松那样说,意味着话题就此揭过,谢龄不再多问,给自己也倒上一碗茶,说起另外的事情:“师兄可去过密宗了?”
“未曾。”古松答道。
看来古松抵达雪域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他了。谢龄思忖几许:“密宗丧钟敲响那日,我便去了一趟南迦宫,宗门的礼数不算有失。师兄一路辛苦,先休息一阵。”
“好。”古松点头。
待古松喝完茶,谢龄带他去卧房。
小院不大,格局简单,正厅独立一处,两间卧房在斜对面并排。鹅卵石铺就一条蜿蜒小道,道旁种着花草,寒冬时节,都凋零枯萎,显得有些荒凉,但若落了雪,又有另一种风情。
“哪一间是你的?”古松扫了眼门扉各自合拢的两间房,问谢龄。
古松语气淡淡,声音冷冷,问得随意。谢龄却直觉这里面有深层次的意味。这院子拢共两间卧房,住的拢共他和萧峋两人,按照逻辑,他带古松去的自然是自己那间——虽然谢龄打算安置给古松的,并非自己房间。
从小遥境回来,萧峋理直气壮挤进了他的屋子,未曾踏足过自己那屋半步。眼下他那屋东西乱七糟八,且已成为他和萧峋共同的卧房,委实不便待客。
谢龄又有点儿紧张,但他演技并未生疏,自然而然地走向萧峋卧房,将门推开,回头对古松道:“这一间。”
古松应了一声,跟在谢龄身后步入屋中。
这屋子里布置简单而不失趣味,也整洁。古松扫了一圈,问谢龄:“萧峋住隔壁?”
“嗯。”谢龄道。
十二月的风清冷萧索,从窗外流进屋室,又自屋室掠向庭院,再经门扉间的缝隙钻去他处。
长街行人闲闲漫漫,萧峋走在之中,目光扫过两旁高低林立的铺子,心头盘算着除了牦牛肉干是否还带点别的回去,眼皮竟跳起来。
右眼跳,意味着有事要发生。萧峋脚步顿住,往四下一看。
密宗活佛圆寂,东西南北境及中州各门派都来了人,昭城一时鱼龙混杂,光是他在的这条街,便有四五个修行者,不过境界都低,最高的那个也才清静上境。
这是出门见世面、碰运气来了。
萧峋对这种行径不置可否,足尖一点、跃进风中,倏尔行至昭城另一侧,他要找的零嘴铺子。
他打算快去快回。
这是家老店,光顾的客人甚多,萧峋花了些钱插队,问老板各种口味的牦牛肉干各称十斤,打好包塞进衣袖,折身踏上归程。
离开这家零嘴铺,萧峋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这人的注视没有敌意,更不加遮掩,仿佛等着萧峋回视。
萧峋目光循之而去,见得一人发簪桃枝、头顶乌鸦,穿一件幻色大袖衫站在街对面的一棵树下。
这人赫是崔嵬。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好久不见。”
两人对上视线,崔嵬轻轻一振衣袖,从街对面走到萧峋身前。他的嗓音生来透着几分哑,此刻带了点儿笑意,以及些许的惊讶:“一别不过三年,你的境界却是提升神速。”
萧峋也有些惊讶,雪域里出了大事,崔嵬便出现在此,可他的性子古怪、不好相与,绝不会是被派出来处理外务之人。
“想不到代表平湖剑派来参加丧礼的人是你。”萧峋言语中暗藏试探。
“非也,我恰好在附近办事而已,听闻此事,便过来凑个热闹。”崔嵬摇摇头。他又往前一步,离萧峋近了些,声音压低,依然带着笑,道:“我想,三年前东华宴结束之后,你和谢龄一路西行,为的就是来雪域吧?”
“你猜得没错。”萧峋也笑了声,不做隐瞒。岚彿
风在街上低回折转,将萧峋不好好束起的银发吹乱。他不着痕迹向他和谢龄的小院望了一眼,问崔嵬:“你叫住我,是有什么事?”
“不请我去你的落脚点喝杯茶?”崔嵬反问。
“不请。”萧峋答得干脆,抬脚离开。
崔嵬亦抬脚,紧随萧峋之后。萧峋偏首将崔嵬打量。当初他和谢龄离开镜川前往雪域,碰巧和这人遇上,这人要搭车同行,眼下又遇见,他依然跟着。莫不是……萧峋心中有了猜测。
“我找谢龄。”崔嵬抬了抬眉梢,做出回答。
萧峋心念电转,左右他和谢龄要离开昭城了,带崔嵬过去也无妨。
“我可以带你去,但他是否见你,是他的事。”他对崔嵬道。
崔嵬应声好。
崔嵬头顶的乌鸦振振翅膀,乘风而起、飞向高空,他走上前同萧峋并肩。
这人对雪域的吃食异常有兴趣,还言说久不见老友,须得带上些礼物,向萧峋询问谢龄如今的口味,尔后将大大小小的吃食铺子逛了个遍。
萧峋见这人全是依照自己的推荐给谢龄买东西,而他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也消失了,才没不耐烦走人。
日向西斜,风摇影乱,晚霞光芒将崔嵬的幻色大袖罩成紫金色。乌鸦停回头上,桃枝斜在发间,他左右手各提一个五层食盒,忽起感慨:“谢小仙如今的喜好,还真是有点多,以前分明什么都不吃的。”
萧峋听见这话,眉梢不禁抬了抬,问:“你和他,从前很熟?”
崔嵬笑了:“这是你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
又问:“你很关心他的过去?”
崔嵬眸光流转,眼底多少藏着些暧昧。萧峋不知这人猜到了多少,也不去猜测这个问题,神情自若道:“你想说便说。”
“哦,那我不想说。”崔嵬将脑袋转回去,平视前方说道。
萧峋不再同他交谈。
“我和他小时候就认识了,大概能算……”迎着暮风,崔嵬缓慢开口,语气甚是怀念,话语间些许停顿,似在寻一个合适的词。片刻后寻得,将这句话补完:“青梅竹马?”
崔嵬的视线一直在萧峋脸上,这四个字一落,他瞧见萧峋不甚明显地眯了下眼。
瑰丽的夕晖在萧峋眼底折成细碎波纹,转眼又见萧峋扯唇冷笑一声,道:“你在说谎。”
“反应倒是快。”崔嵬眼神中流露出赞许。
同样是暮风寒凉,小院之中落满融融金光,谢龄在石桌上摆开一局棋,和古松一起下。
古松进门时看见的两只亲亲昵昵碰在一起的茶杯被收起来,换成一副彩绘山色的茶具,澄澈茶汤在瓷碗中微漾。
茶是谢龄煮的,通过这些日子对萧峋煮茶泡茶的仔细观察,他的茶艺也算有所进步。
下棋不语,院里唯有啪嗒啪嗒的落子声。越到后来,这声音之间的间隔越长。谢龄棋力有限,就算古松有意相让,下到后来也是勉勉强强。
谢龄抬头望了眼天色,思绪从棋盘上飘开,想起萧峋出门已久,不免担心他是否遇上了什么事。
“你在想什么?”坐在谢龄对面的古松开口问。
“没什么。”谢龄下意识反驳,尔后寻思这样太僵硬,又补救,“只是想到了一些……”
恰在这时,有人逐渐靠近院门,并传来一句:“就是这里。”
说话的人是萧峋,听他的意思,还带来了人。
谢龄升起好奇心。
下一刻,院门被推开。萧峋步调散漫地走进院中,甩着那根挂着象征鹿鸣山萧家的银色鹿角的细绳,弯眼带笑。他就要喊一声“师父”,乍见与谢龄对坐于石桌旁的古松,神情一愣。
跟在萧峋身后的崔嵬也进门,依旧是左右手都拎着食盒的姿势。
“谢小仙,这三年你可是音讯全无,我……”崔嵬眼中有戏谑之色,也不跟谢龄客气,进这院子如进自家门,满口熟稔。但这副神情,都在看见古松的一刹收敛干净。
崔嵬同萧峋一样初见古松时微怔,反应过来之后又勾起笑容。这个笑容和方才截然不同,弯眼的弧度很轻,只是眼尾微微向下带出一笔,眸光轻幽,笑意薄凉。
“真是巧。”崔嵬立于院门的阴影中,慢条斯理说道。
啪。
是棋子落于棋盘的声音,端的是清脆,谢龄却觉得比之前听到的任何一声都重。
古松自棋盘一侧起身,眸光从崔嵬脸上一扫而过,折身行往卧房。
谢龄目光在古松和崔嵬之间迅速来回,心念飞转,唤了声:“师兄。”语气里带了点儿难以察觉的叹。
崔嵬见怪不怪,将手里的食盒放到空着的藤椅上,施施然一理衣袖,望向古松身影,又是一笑,道:“明夷君的态度,好似我曾经把你怎么着了一样。”
第129章
崔嵬这话一出, 小院中风都静了。
斜晖漫漫,漫过花叶凋尽的寒枝,卷上那抹深黑色的衣摆。衣摆还在起落, 古松停下脚步,回首对上崔嵬目光,神情冷漠如旧。
“你我之间,难道有话可说?”古松问道。
但这并非一个问题。崔嵬如何看不出来,耸耸肩膀,笑意淡去,神情变得无所谓:“好像……的确是无话可说。”竟是赞同了古松那话。
古松不再看崔嵬,再度回身时,宽袖袖摆被风吹起, 飘飘然恍若羽翼,留下一句:“好自为之。”
他身影消失不见。
四面跟着沉静。谢龄收回悄然来回于古松和崔嵬之间的目光, 按下活络的心思,想起身走向崔嵬,可又不知晓该说些什么,故而干脆就这般坐在原处。
咔哒。
小院里响起了细微的声音,是萧峋揭开崔嵬带来的食盒, 从里头取了盘点心出来。他把这糕点送到谢龄手边, 顺便扫了眼棋局。
“谢小仙, 来的路上我看见一家极热闹的火锅馆, 可有兴趣与我同去?”崔嵬向前两三步,走进越来越黯淡的夕阳辉芒里,伸了个懒腰, 走向谢龄。
他面上没有任何不自然, 来到谢龄身侧, 还将一只手搭在谢龄肩膀,不过下一刻,就被萧峋给拎开。
崔嵬睨了一眼萧峋,笑得歪在树上。
谢龄把手里的棋子丢回棋篓,看向萧峋:“去吗?”
“去。”萧峋答得毫不犹豫。
“那就走吧。”崔嵬满意于这个答案,转身往门口走。
萧峋从漆盘里拿起一块糕点,趁谢龄将起未起时塞进他口中,而后倾身,往那糕点上咬了一口,速度极快。
昭城外来客太多,有名的食肆门口都排起长龙。一行三人去火锅馆拿了张号牌,坐进附近的茶楼。
一张临窗的方桌,自是萧峋和谢龄并坐一侧,崔嵬在对面。
夜色四合,风不肯消停,在街头巷尾舞得不够尽兴,还转进茶楼中。谢龄乌发被吹乱,萧峋递给他茶盏时,便替他拢了拢。
崔嵬靠在椅背上笑:“你们俩的情况,倒让我有些看不懂。”
“看不懂么?那便不要看了。”萧峋眼都不抬,更换桌上茶点的位置,把谢龄不大吃的一种放去崔嵬面前。
崔嵬笑得更开怀了些。
谢龄抿了口茶。他和崔嵬到底算不上熟悉,打算扯件正事来谈。他看向崔嵬,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谢龄不知萧峋和崔嵬是如何碰上的,但显而易见,崔嵬的目的是来找他。
“我每回找你,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这个。”崔嵬“啧”了声,“就不能来找你吃个饭喝个茶?”
他抬起手,用手指弹飞了脑袋上的乌鸦,唇角一撇,摇头:“大抵也只有我,能受得了当你的朋友。”
谢龄听出这人有几分生气,可想了又想,终归是不知晓说什么,只好把他点的杏仁露杏仁露往他身前推了推。
崔嵬转头去看窗外的夜色,片刻懒散靠回椅背,端起杏仁露喝了一口,低哼说道,“算了。”
这茶楼里点心的分量并不多,一份芸豆糕,不过两块而已。萧峋夹了一块到自己的小碟中,以银刀一分为二,其中一半送去谢龄盘中。
他见崔嵬心情好了些,问起那件好奇得紧的事情:“你和古松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崔嵬又喝了一些杏仁露,然后放下。
白瓷在桌案上撞出一声算不得清脆的响,崔嵬轻轻眯了下眼,旋即恢复方才的神色。
谢龄在心中对萧峋说了声“妙”,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把头偏向窗户,看沉沉夜色里灯火延绵的街景。
崔嵬拿走另一块芸豆糕,尝了一小口觉得甜腻,又丢开。指尖沾上些许渣屑,他伸去窗外轻轻捻了捻,散进风中。
“说一说也无妨,不过是一桩小事。”崔嵬再度端起杏仁露的瓷盏。
“小事?”萧峋语气不信。
“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小事。”崔嵬道。
萧峋挑起眉梢:“我看不尽然。”
谢龄暗暗附和这话。若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崔嵬为何主动同古松说话?又何至于,扬言要杀古松?
“哦?”崔嵬这一声慢吞吞,尾音向上扬高,竟是带了点儿笑,好像很高兴萧峋会否认他。
“你和他,原本是什么关系?”萧峋问得更直白了些。
崔嵬的话亦变得直白,笑了声,饶有兴致说起:“他救了我,把我捡回家,还把我养大,教我剑法。”
这话很简单,能勾勒出的事情却太多,更大大出乎谢龄的意料。谢龄心绪翻涌,思绪如电转,担心控制不住神情,赶紧饮茶掩饰。
听得萧峋问出最关键的一句话,“如此说来,你与他之间是半师之情,那你当年,到底怎么着他了?”
“我可当不起这情谊。”崔嵬的声音比方才冷了一些,听起来幽幽的,“杀了几个我看不惯的人罢了。”
茶楼中的灯火将他身上的大袖照成碧色,也为他清俊的面容添上几分莫测。话音即落,他吃起糕点,不再谈此事,但谢龄已能推出几分。
当年崔嵬杀的那些人,应当是他看不惯、古松却看得惯的人。但于古松而言,那些人应该仅仅是看得惯,否则怎会任崔嵬逍遥到今日?
事情定然不止表面这般简单,不过崔嵬是被古松带大,两人却走到如今的局面,不正说明当时的崔嵬在古松心里位置很高?
谢龄暗自思忖,吃起萧峋分给他的半块芸豆糕。
萧峋整理好思绪,问出眼下他最感兴趣的事情:“你现在还是想杀他?”
“当然。”崔嵬答道。
修行者耳聪目明,纵使不在那火锅馆外,店伙计叫到他们的号时,亦听得一清二楚。
崔嵬结了茶钱,振振衣袖走去火锅馆,将店里的特色菜逐一点上,似乎没有被先前的谈话影响心情。
饭毕,谢龄和萧峋回去小院,崔嵬则去了别处。
庭院星辉清寂,谢龄安排给古松的、本属于萧峋的那间屋中上了灯,窗纸上隐隐映出屋中人的轮廓。
萧峋往那处投去一瞥,将崔嵬放在藤椅上的食盒收起,再将谢龄一拉,步入正厅。
“师父。”萧峋幽幽唤道,继而一字一顿,无声说道:“我、不、开、心。”
古松会来昭城,萧峋始料未及,面对他不如面对崔嵬那般轻松,想来谢龄今晚会和古松住一间屋,幽怨之情由内往外散发。
谢龄失笑,捡了张椅子坐下,难得流露出戏谑的神情,问他,“你打算怎么办?”
萧峋眯了一下眼,声音轻且幽:“我能怎么办呢?”
萧峋由上而下打量谢龄一圈,一步一步走近他,双手撑在椅子两侧的把手上。萧峋俯低上半身,唇从谢龄鼻梁往下滑,停在他的唇前,道,“先讨点利息。”
谢龄被吻住。
这个吻甚凶狠,不似以往的温柔绵绵,谢龄节节后退,几乎要低吟出声,萧峋小小地咬了他一口,贴着他的唇笑道:“师父,小声点。”
半刻钟后,谢龄才推开古松所在的房间门,被弄乱的衣衫已理得整齐,神情上亦看不出什么,一副沉沉静静清冷如雪的模样。
古松坐在书案后,闻得声响抬头,平平道了一句:“回来了。”
谢龄也平平应道:“嗯。”
古松放下手中书卷,想起暮时的事,沉声道:“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要……”
他这话没能说完,谢龄往他面前摆了一盘从茶楼打包回来的点心,又将他快要喝完的茶满上。
古松眼底浮现出无奈,将书卷重新拿起,叹道:“算了。”
谢龄瞧着,这人说这话,和在茶楼里崔嵬所说,神情语态如出一辙。
谢龄坐去房间另一侧的椅子上。古松再次从书卷上抬起目光,问他:“阿勒疏的丧礼之后,你可要随我一道回宗门?”阿勒疏是密宗活佛的本名。
谢龄本就打算离开昭城,闻言应了声“好”。
“明日便是丧礼,你待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去?”古松又问。
“我就不去了。”谢龄一向不喜婚嫁丧葬的麻烦流程,摇头答道。
这回换古松应一声“好”。
一夜无话。谢龄和古松各自坐在位置上看书,看完了书,一人打坐修行,一人上床睡觉,各做各事,倒也不尴尬。
谢龄留意听了几耳朵隔壁的动静,发现萧峋安静极了,从他一呼一间可以判断出也在修行。
翌日又小雪,古松在天明之后离开小院,去往南迦宫,代表宗门吊唁祭拜逝去的密宗掌权人。
谢龄起身挽发,正欲披件外衫出去,萧峋推门而入。
他臭着一张脸,进门之后左右一顾,将谢龄按在床头,往他身上细细嗅闻。这动作活似兽类确认它标记过的猎物。谢龄耳尖泛红,伸手抵在这人额头上,不让他靠近。
“你师兄何时走?”萧峋没好气地问。
谢龄却说:“等丧礼结束,我们就回人间道。”
“和他一起?”萧峋咬了咬后槽牙。
“自然。”谢龄点头。
萧峋的脸变得更黑。
雪域离人间道甚远,谢龄的情况不能长时间御剑,返程自然是搭乘云舟。以云舟的速度,回到宗门至少要七日时间。
古松会随身带云舟?萧峋觉得不可能。那便是坐他们的了,而他那艘云舟,唯有一间卧房。
谢龄被萧峋的表情逗得想笑,忍得辛苦。他将这人散下来的发拨开,小声说:“我将我们的事告诉他?”
“这话该由我来说。”萧峋轻哼,捉住谢龄的手将人拉起来,“等再见到他,我直接告诉他我们已经结契了。”
谢龄跳下床,自芥子空间里取了件外衫,一面穿一面丢给萧峋一句:“谁要和你结契。”
“你啊。”萧峋坐在床上看谢龄穿衣,说得理直气壮。
祭奠逝者通常用不了多少时间,谢龄和萧峋未加磨蹭,将小院里需要带走的东西逐一收拾进芥子空间。
叩叩叩。
前院门扉被敲响。
萧峋比谢龄更快甩了一道神识出去,探清来者,道:“是崔嵬。”
谢龄想到崔嵬从不同他客气,当下正忙着,便也不多礼,屈指弹出一道气劲,就站在屋中将门给打开。
崔嵬自行进来,身上发间沾着的雪在遇到院中阵法时消散。他四下一顾,抬脚来到正厅,寻得茶水与茶点,饮上一杯、吃上几块,坐进椅中。
谢龄在卧房中将东西不紧不慢收拾妥当,才步入正厅。崔嵬抬眼看来,道:“方才在南迦宫,瑶台境的人也来了。”
“这是自然。”谢龄并不惊讶。
“是境主亲至。”崔嵬又喝了一碗茶。谢龄想到瑶台境这些年的行动,心说这也无可厚非。崔嵬与他讲起下文:“带来的人不少,其中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寂灭境。”
萧峋刚好跨过门槛,闻言不免惊讶:“十三四岁?当真如此年轻?”
“若是不信,便自己去打探。”崔嵬道,又将头偏向谢龄:“你怎么看?”
“我?”谢龄摇摇头,“不怎么看。”
“你的态度果然如此。”崔嵬笑笑,捞了一块桃花酥在手上,另一只手抬起摆了两下,“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走了。”
言罢果然离去。
谢龄也不留客,坐到崔嵬方才的位置上,思索起他带来的消息。方才的“不怎么看”,不过是信口敷衍。
萧峋嗤笑一声,倚上身后的长桌:“我说呢,瑶台境在死了两个寂灭境之后还敢大张旗鼓地笼络宗门、与人间道敌对,原来留着这样一招后手。”
十三四岁的寂灭境……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了吗?不,就算从娘胎里就开始修行,这年岁也过于离谱了。谢龄蹙起眉,目光落在地上,沿着木质地板的纹路缓慢向前,看见萧峋的长靴和衣摆。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抬起头对上萧峋的视线。
萧峋一下读懂他的想法:“你怀疑,和我是同一类人?”
谢龄道“是”,又话锋一转,:“当然,也不否认是瑶台境用了某种秘术,将人的境界一下拔到顶尖。”
“不如去看看?”萧峋提议。
“好。”谢龄垂袖起身。
两人即往外走,刚推开院门,却见古松御剑行至院外。
“师兄?”谢龄甚为惊讶。
“嗯。”古松一扫他和萧峋,“看来你得到了消息,但不用去查探了,那的确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他本为渔民,忽有一日得到神启,一刹那即成了寂灭境。”
谢龄再度蹙眉:“是瑶台境的说辞?可能判断真伪?”
“从他的言行举止和一些特征,能看出是常年在海边捕鱼的人。”古松道,“但是否真是神启,就不得而知,也不需要得知。”
古松神情和姿态与往常无二,口吻平淡,却让谢龄意识到了人间道有着怎样的底气。这才是真正的“不怎么看”。
夜里便开始下的雪直到现在都未停,染白了路面和屋檐,将苍黑的秃枝换上皎洁的颜色。谢龄目光追着一粒细雪落地,微微松了一口气。
瑶台境肯定想拉拢密宗,但——
“密宗的态度呢?”谢龄问。
“密宗应该没有态度。”回答他的人是萧峋,倚门说着,语气带了点儿懒洋洋的笑,“左不过是一句,恭喜贵宗得神庇佑、再添奇才。”
古松向萧峋投去一瞥:“的确如此。”
“这里的事情已处理完,该回去了。”古松没在雪域久留的打算,回去指的自然是回人间道。
又看向萧峋:“我想,你应当备了云舟。”
第130章
萧峋抬手, 巴掌大小的云舟自袖间飞出,落地时刻化作原本模样,几乎将街道占满。
萧峋目光转向谢龄, 古松亦然。
谢龄感受着这两道目光目光,又将目光的主人们各看一眼,察觉出他们之间氛围古怪莫名。但一时半刻寻不得切入点问个究竟,谢龄唯有向着云舟迈开步伐。谢龄身后跟着萧峋,古松最后一个登上云舟。
云舟升空,顶上流光一转,是萧峋打开了防风结界。纷纷扬扬的雪被阻隔在外,但若远眺,依然迷蒙视线。
随着高度上升, 昭城渐远,肃穆庄严的南迦宫变成渺小一点, 若不仔细寻找,轻易便忽略过去。
萧峋站在舟头俯瞰雪域山景。谢龄带古松在云舟上转了一圈,向他逐一介绍这里的房间。
云舟不大,屋室甚少,三步两步便走完。古松看过那卧房后, 眉梢几不可见地往上一挑, 问谢龄:“只有一间卧房?”
谢龄听出这话有深意, 而他与萧峋相处这般时日, 怎会理解不了那家伙的“良苦用心”?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说道:“用这云舟的,本就只有我和萧峋。”
“是么?”古松语气凉幽幽。
古松坐进茶室。
这里茶叶茶具俱全, 谢龄问古松想喝什么, 得到一个都可的答案。
谢龄开始烧水, 而壶中水刚到适宜的温度,萧峋进来,从谢龄手中接过茶具,熄灭炭火,利落娴熟地泡出一壶月光白。
茶雾轻幽,茶汤澄澈,萧峋分茶,第一碗放到谢龄手边,第二碗给自己,第三碗才递与古松。
“我调整了阵法,全速前行,五日便可抵达宗门。”萧峋说道。这话是说给古松听的,是惯来的散漫态度,尔后看定谢龄,语气温和带笑:“你还未用早餐,可有什么想吃的?”
他不打算在古松面前遮掩了,也不信古松没瞧出什么,干脆按照从前的方式和谢龄相处。
“没有特别想的。”谢龄抿了一口茶说道。
“那就由我决定了?”萧峋眼里的笑更浓了些,“云吞面还是拌馄饨?”
谢龄二者择其一:“云吞面。”
萧峋道了声“好”,起身离去。
茶室内唯余谢龄和古松。后者端起桌案上的小巧瓷碗,浅啜一口茶汤,举手抬袖间带起幽幽茶香。
咯噔。
茶碗搁回桌案,一声轻响。古松掀眸望定谢龄,道:“你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谢龄亦喝了一口茶,敛眸片刻复又抬起,问古松:“师兄想知道什么?”
古松的意思,谢龄理解,萧峋的态度,更是了然。方才他没阻止萧峋的言行,便是纵容了。古松又何尝看不出这点,蹙起眉峰,声音冷沉:“你与萧峋相识,算来不过数月。我承认他在修行上很有天分,是个奇才,但……”
话至此却是顿住,瞥了谢龄几眼,似是不愿将那些字词说出口。
“但师兄不看好我与他在一起?”
谢龄续上古松的未竟之言,握在掌心里的茶碗转了转,眸光再度敛低,问:“为何?”
半晌沉默,茶汤温冷,古松轻轻一甩衣袖,道:“且不说他身负魔气,是个极大的隐患。
“你此行雪域,于我们而言过去的是三年,但于你二人言,不过月余,纵使加上在宗门的时日,你与他认识仍是太短,尚不能知根知底。
“他太年轻,心性未定,处事并不成熟,对你的感情难说是一时兴起,还是一颗真心。又或者,真心又真得几分,能维持多久……”
古松语速缓慢、嗓音清沉,话中桩桩件件都在理,亦都是对谢龄的关切。谢龄听着这些话,起初一个头两个大,渐渐的又感觉甚是温暖——虽然这温暖,并非古松给予他的。
“师兄。”待得古松将所有的理由说完,谢龄放下手中茶碗,端正坐姿,低低唤了一声。
“萧峋他很好。”谢龄道,尔后重复:“他待我很好。”
这话令古松哑然。
片刻后,他道:“眼下你二人正是……正是情投意合时,他自然待你很好。”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谢龄摇头。古松说眼下,谢龄看的亦是眼下,太远的事还未曾想过。
眼下萧峋喜欢他,他也喜欢萧峋,就足够了。
叩叩叩。
有人敲响了茶室门扉。
茶室并没有关门,是萧峋去而复返,立于门外,不过手里没有许诺给谢龄做的早餐,而是在谢龄向他看去时,道:“云吞面煮好了,你去尝尝味道。”
这人想支开谢龄,单独与古松谈。谢龄品出他的这层意思,神情满是不赞同。
萧峋弯弯眼,无声地对谢龄说:“难道你信不过我?”
谢龄想直白告诉萧峋信不过,但想起每次他“信不过”时,萧峋都会搞出些名堂,无声一叹,自席案旁起身,应道:“好。”
萧峋又笑,立在原处,待谢龄同他擦肩而过,才抬脚走进屋中。
古松在席案后,垂低眉目,神情冷淡,执来公道杯,为自己续上一碗热茶。
席是矮席,萧峋径直过去,一撩衣摆,坐到古松对面。他那一侧有两个茶碗,一个是谢龄的,一个是他自己的,此刻难分清,也不用分清,拿起其中一个,慢饮一口。
“说吧。”或许是不愿同萧峋多待,又或许是出于别的,古松话语直接。
萧峋笑容更甚,和对谢龄笑时不同,此刻他唇角弧度虽大,可眼底笑意极淡。
“我不是来找你认同的,我和谢龄的事,你反对也没用。”萧峋的话比古松的态度更直白。
听见这话,古松眉宇间没有任何惊讶,依然淡漠饮茶,饮罢后问:“他的情况,你了解几分?”
“或许算不得十分,但也了解了九成。”萧峋坐姿萧闲,话说得散漫,却也显露出几分嚣张。
一如人间道山门前初见时,藏在懒散之下的嚣张。
古松向萧峋投去一瞥,眼神是深亦是浅,读不出情绪。他声线也平,道的是:“那你应当很清楚,你保护不了他。”
“原来你最在意的一点,是我境界太低。”萧峋慢慢说道。
“没错。”古松予以肯定的答案。
换而言之,便是萧峋配不上谢龄。
萧峋哼笑了声,这一声后,眼底那点儿极浅的笑意隐去,神情变得认真。
“比一场?”萧峋问。
古松神情总算有了动容。他紧盯萧峋打量片刻,眉梢往上挑起些许弧度:“你胆子不小。”
“过奖。”萧峋重新勾起笑容。
“但光有胆子,可弥补不了你和他之间的差距,更保护不了他。”古松的声音比方才更冷。
萧峋话语依旧带笑,执起桌上形似荷叶的公道杯,将古松见底的茶碗续满,定定说道:“你不用压制境界,更可以使出全力。”
古松神情微变:“不怕我杀你?”
“若是三年前,我或许会怕。”萧峋耸了一下肩膀。
没人再说话,茶室变得寂静。
古松伸出手,端起萧峋倒给他的那碗茶,喝完后放下茶碗的一刹,背后长剑自鞘中飞出,于虚空拉出一抹寒光。他当真不加压制,剑意比经年的雪更冷,凌厉逼人。
萧峋亦有动作,两块老木制成的星盘腾起悬空,于寒剑逼来一刻迸发出千万缕光华。这人更不收敛,灵力磅礴如浪潮。
干戈起,两双漆黑的眼眸相对,狂风满屋室。气劲就要相撞,却在这时,谢龄的声音冷幽幽响起:“你们是要把这云舟拆了吗?”
谢龄走进茶室。
又是刹那,三尺剑锋归还鞘内,耀目光华散于虚空。古松偏首去看窗外,萧峋喝了一口茶。谢龄压眼扫视这两人,一甩衣袖,坐到席案旁、先前坐过的位置上。
“喝茶。”萧峋倒来一碗茶,珍爱又讨好地拉起谢龄的手,将茶碗放进他手中。
又问:“云吞面吃完啦?”
谢龄面无表情反问:“我吃得下?”
“那定然坨掉了。”萧峋拉长语调说道。
“坨了就坨了。”谢龄忍住翻白眼和冷哼的冲动,将眼垂低。
“再给你煮一碗?”萧峋问,问完眼底流露出笑意,不待谢龄回答,便起身去了厨房。
茶室里再度安静。
云舟载着三人远离昭城,但还未出雪域,窗外的景色自是大雪覆山川,一片茫白。古松的视线在雪景上。谢龄同他一道看了会儿,将茶碗置于桌案,唤道:“师兄。”
谢龄这一声很轻,细细听闻,还夹杂些许的叹。古松眼睫极细微地颤了一下,神情竟有刹那的恍然。他蹙起眉峰又舒展开,将头转回去,瞬也不瞬注视谢龄,问道:“当真要同他在一块儿?”
“我……”谢龄视线垂低。
沉檀木的桌案纹理幽深,那小小的茶碗中水波微漾,将映出的光芒揉得细碎。他盯着那茶汤,直至波纹消散不复起,轻轻偏了下头,道:“我喜欢他。”
“他呢?”古松又问,没等谢龄给出回答,将目光别开:“也罢,本就管不了你。”
话毕取出一本书册,翻开阅读,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最近都不给我评论了,叹息
第131章
出了雪域, 所见不再是连绵雪景,西南的河山仍是莽莽苍绿,但往北上, 又见纷纷扬扬的飘雪。
腊月初七大雪,寒鸟不鸣之时,云舟抵达人间道山门。
三人走下云舟,萧峋屈指一弹,使之缩成巴掌大小,收进袖中。
人间道位于中州,四季分明。眼下时节,天空不见蓝与青,银云连片, 山道上积了一层薄雪,道旁树上亦挂雪霜, 仿若披上新衣。
古松走在最前,过了山门,驻足对谢龄道:“这些年姑苏寒山向你送了不少东西,但鹤峰无人,我便代收了, 一会儿让人给你送去。”
鹤峰无人, 不就意味着谢风掠也没回来?谢龄理出这层意思, 点头应道:“好。”
“走了。”古松又提步。深黑的衣袂被风掀起, 他踏上长剑,化光远去。
萧峋也放出一把剑到半空,将谢龄带上去, 行往鹤峰。
“姑苏寒山给你送东西?”萧峋语气透着好奇, “寒山也就寒山奇道有点名声, 你和他们有生意来往?”
“寒山奇道……越九归。”谢龄想了想,说出一个名字。
萧峋一下明白这之中的联系:“那他的姓氏,便不是越,而是说了。”
谢龄道:“左右读音相同,差别不大。”
“原来当初你二人都顶着假身份,唯有我一人真诚。”萧峋语带调侃。
“你又真诚了吗?”谢龄挑挑眉梢说道,意有所指,惹来萧峋低低一笑。
片刻后行至鹤峰。
此间石上堆白雪,层林被染得白首,溪涧却是兀自长流。道殿久无人至,生出清寂萧索之意,不过离开前往南墙上种的藤萝垂成了瀑布,在寒风中摇曳生姿。
萧峋丢了几道符纸出去,将积雪和被雪掩埋的枯叶残花清理干净,又往前殿香炉里燃上一根香,当青烟袅袅四散,殿中有了几分人气和暖意。
谢龄去到丹室,并非为了炼丹,而是因为云龟在这小院里。
它壳上花纹依旧,四肢和脑袋都缩在这壳中,跟块石头似的停于数人合抱的老树下,谢龄上前去敲了敲它背壳,没得到回应。
谢龄又敲,还拿出一盘瓜果摆在它面前。这云龟依然缩着。
谢龄思忖片刻,自芥子空间取来一个细口白瓷瓶。这里面装着他在昭城炼丹时运气不佳炼出的次品、低品。
“丹药吃吗?不过这不是锻体丸,而是清元丹了,我炼体的境界已到第二重。”边说,谢龄边拔开瓶塞,将一粒又一粒丹药倒进掌心,凑到云龟面前晃了晃。
一息、二息、三息……谢龄计算着时间,至第五息,云龟探头如电闪,伸舌往谢龄手中一扫,将丹药悉数卷入腹中。
但吃完之后,又将脑袋缩回去不理人了。
谢龄看得好笑,琢磨一番这龟的心思,道:“你不会是在气我这些年没回来吧?”
“呜。”云龟脑袋蹭出来些,喉咙里哼出一个低低的音节。
谢龄当即听出,这龟当真是在气恼。
“可我又不知这一去会是这般久。”谢龄说得无奈。他手指在这家伙脑袋上轻戳,思绪如电转,试探性问:“若我下次出去,带上你?”有坐骑跟着一起出行,可是会方便许多。
“呜!”云龟将头抬起,唤出的高昂嘹亮。
萧峋倚在不远处的月门,听得谢龄与云龟的交谈,轻轻笑出声。
“我之前就猜,你和这云龟的关系定是不错的。”萧峋道。这时峰上禁制被触动,他往外探了道神识,又说:“来的是穆北。”
谢龄开了禁制,又送了一些丹药给云龟,同萧峋去往前殿。
穆北是古松派来送东西的,未做久留,送到便离去。
东西不算太多,数封信件,数个盒子箱子,以及几坛酒。
谢龄拆信,萧峋拆东西,都是法器,结合信中叙述,是越九归这些年里自己研发的,其中还包括谢龄同他提过的怀表。
萧峋最后打开的是个红漆木盒,里头躺着两根长方体木条,约手掌长,其中三面刻符咒纹路,另一面雕着花样。两根木条的雕刻并不相同,其一绘画鸟,另一绘山水。木条底下还压着一张纸笺。
萧峋拿起木条端详,从符咒上看出些端倪,又一观纸笺,眼神亮起:“这就是他打造的联络法器?”
谢龄合上信件,“嗯”了声:“看落款时间,是两月前送到的,才制成不久。”
“竟真给他做出来了。以前不少人提出过这样的设想,但都没有成功。”萧峋语气感慨。
这世上还未曾有人发明出可远距离联络的法器,符咒和阵法起的作用也有限,像人间道便有一座用以联系各峰的大阵,但仅限于主峰往外传讯。
“他这东西若能多造一些售卖出去,寒山奇道便能在江湖中彻底扬名了。”萧峋道。
“这也是他的心愿,或者说志向。”谢龄笑笑,从萧峋手里接过两根木头,把附在信中的“使用说明”递给他,同时说着,“木头和木头之间完成标记匹配,便能互相联络,不过一块木头至多和其他五块配对,多了就不行了。”
“越九归说这两块已经配对好了,还说这一块和他的配对过。”谢龄点了点雕绘山水的木条。
萧峋抽走另一根:“那这块给我。”
“你倒是不客气。”谢龄笑道。
“你希望我同你客气?”萧峋轻哼,用他的木条碰了碰谢龄手里的,语气变得好奇:“试试?”
谢龄点头,按照越九归信中叙述,注了些许灵力到木条上,催动上面的符咒。
光芒自符咒间掠出,各色交错,在半空中织出一片虚影,影中有一道人像,一团雾气。前者谢龄一看便认出是越九归,像中的他一身湖蓝衣衫,笑得甚开怀。也因此,谢龄判断出那团雾应当就是萧峋那根木条了。
……虚拟屏幕,还能上传头像,竟有几分未来科幻感。谢龄心说着,手指往那人像上点了一点。
幽幽光华流转,人像跳到虚影正中,雾团消失不见。谢龄注视着这流光,不由猜测,这会不会是可视的?
稍过了一阵,虚影中传出声音,但上面的人像没变。
看来并非可视通话。
“师兄?是你吗师兄?”越九归语气又惊又喜,应是在人多喧哗处,背景音很嘈杂。
“是我。”纵使越九归不在眼前,谢龄还是点了下头。
“这三年里我给你写了不少信,但你都未回过,我还以为……”说着,越九归的声音低落下去。
谢龄有些歉意:“先前忘记同你说,我并未回人间道。”
“啊?原来是这样!”越九归话语间又带上了笑,“那萧峋是不是也不在人间道?我给他的信,他也未曾回。”
倚在谢龄身后窗棂上的萧峋插话:“对,我们去了雪域。”
“竟是去了雪域!哎,我老想去了……最近密宗活佛圆寂,举办了丧礼,我本打算趁吊唁的机会,去品一品他们的牦牛肉和松茸,但手头上事情太多,压根排不出时间……”
越九归听见“雪域”二字一下变得激动,但说着说着语速变慢,调子语法古怪,还吞吞吐吐:“等等,你们俩在一块儿?我是指现在在一块儿……不是,不是说这个,我、师兄、你们……亏我还……”
越九归沉默下去。
谢龄想起当年东华宴秘境中,他告诉越九归他身份时的情景,便知他此刻表情有多精彩,忍不住笑了声,然后淡淡点头:“嗯。”
“就是你想的那样。”萧峋为谢龄的这个字做了扩充。
越九归还在沉默。
他身处之处的嘈杂声响变得清晰,时不时传来丁丁当当的敲击声,谢龄猜测他应当是在铸器的地方。
好一阵,越九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缓缓。”
又说:“我再缓缓。”
“缓缓,缓缓……”念叨着,这家伙竟迸发出一串笑声:“哈哈!其实这是好事啊!我唤你师兄,而萧峋是你徒弟,我长辈分了!”
谢龄:“……”
谢龄心道你还是如此有趣开朗,萧峋则不咸不淡“啧”了声。
“少东家,那部件打好了,您快来看看!”越九归那处有人喊道,声音听起来有些远。
“行。”越九归应道,尔后不大好意思地对谢龄道:“师兄,我这里有点事。”
“嗯,你去忙吧。”谢龄又是点头。
联络就此结束,越九归的人像从半空消失,谢龄往那片虚影上敲了一下,光芒归敛于木条中。
“这家伙真有意思。”萧峋从窗棂前起身,歪歪靠在谢龄坐的椅子上。他送了点儿灵力到那根雕花鸟的木条上,饶有兴致道:“我也研究研究,看看怎样将自己的画像弄上去。”
他们在东窗的长桌旁,谢龄将越九归送来的法器整理了一遍,通讯木置于桌案、同他的笔墨纸砚摆在一块儿,怀表收进芥子空间,其余暂且用不上的堆去置物架上。
萧峋从面前那片虚影中移开视线,问谢龄:“你不弄?”
谢龄反问他:“作何要用自己的画像?”
这话一出,萧峋竟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对,为何要用自己的画像呢?”
两人的意思完全不同,谢龄听出这人是打算拿别的画儿来当头像。
萧峋在那通讯木上一阵捣鼓,偏首看了看谢龄,露出一个笑容。
下一刻,谢龄桌案上的通讯木亮起光芒,跳出一片虚影,影中有只系铃铛的白猫。
谢龄见之一愣,神情有几分古怪。
“你……”谢龄盯了萧峋一阵,欲言又止。
“我什么?”萧峋问。
看不出,你竟是个猫猫头爱好者?谢龄心道。
萧峋切断和谢龄的联络,哼笑说起自己的新发现:“越九归,或者说寒山奇道的人心还是细,这木头上凿了个小孔,可串根绳挂在身上,免得我联络你的时候,你却将它放在芥子空间里,便就错过了。”
谢龄被吸引去了注意力,拿起通讯木细细一看,见得上方不起眼出果然开一小孔,可串细绳。
而萧峋不知打哪掏出一把各色皆有的细绳,在里面一番挑选,挑了根赤红如火的给谢龄。谢龄瞧了眼这人与之同色的衣衫,一面往通讯木上穿绳,一面道:“或许可以向越九归提议,让他增添记录、甚至是留言功能。”
“添上几条符咒即可,不过难就难在,要避免和已有这些符咒相冲。”萧峋笑道。
左右无事,谢龄走出前殿,续上这些时日被归程中断的日课。萧峋也去殿外,坐在长廊上,观赏一阵谢龄的剑法和掌法,取出在小遥境中得来的那本功法。
这本功法太古老,看出它的作用是一回事,修炼又是一回事。萧峋一有空闲便翻看它,但还没有参悟透。
寒冬腊月,白日甚短,似不过一倏尔,天光已然暗淡。谢龄还在练剑,细雪纷纷,剑光繁繁,折身之时衣袂起落如花绽,拉出宛若流萤的光弧。
萧峋合上书册、伸了个懒腰,倚上廊柱不错目地注视谢龄,忽然弯眼道:“天黑了。”
谢龄正好一招落定,偏首看了他一眼,眼底流露出疑惑:天黑又如何?
萧峋起身,从屋檐下走进风雪中,笑问道:“谢小龄,今晚睡哪边?”
谢龄微怔。他还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也不认为这是个问题,可萧峋的想法太明显了,教他忍不住逗一逗。待萧峋走近,谢龄眉梢半挑,瞥了眼他手里的书,又瞥他:“你不琢磨这功法了?”
“难不成,练不成那功法,你便不同我一起睡觉了?”萧峋语调幽幽。
谢龄故意做出思考的神情:“倒也不是不行。”
“当真?”萧峋轻轻眯起眼。
“当——”谢龄刚开口,萧峋便到眼前来。这还不算完,还一步一步逼得谢龄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前坪一棵老树。
雪本就在下,积在树上的又抖落些许,巧之又巧缀了一粒在谢龄眼睫间。萧峋卸去谢龄手中的剑,拂开他发间衣上的雪花,再以吻化去他长睫上的那粒雪。
“师父。”萧峋低喃。
谢龄被萧峋吻得濡湿的眼睫轻颤。
“师父?”萧峋又道,嗓音压低,含了点儿笑意,尾调又往上扬。谢龄一向受不住他这般说话,别开视线看向旁处,但耳尖不由自主泛红。
萧峋以拇指指腹摩挲谢龄嘴唇,问:“师父,我可以亲你吗?”
“不可以。”谢龄生硬说着。
他手指往下,划过谢龄脖颈,在喉结处稍作停留:“那这里呢?”
“不、不行。”谢龄垂下眼眸。萧峋动作很轻,却又实打实彰显出存在感,让他情不自禁颤栗,连声音都似漾开了涟漪。
萧峋哼笑,手指落在谢龄锁骨上。
“这里呢?也不可以。”萧峋自问自答,“可昨日你分明允过我的。”
“谁昨日允过你?”谢龄终于偏首看他,分明是雪天,眼波里却又溶溶春色。
昨日还在云舟上,碍于古松在隔壁,萧峋与他之间纵使有亲吻,也不过浅尝即止。
萧峋“哦”了声,“不是昨日,那就是更远一些的时候了。师父,既已做过允诺,又怎能食言呢?”
“我也不会让师父食言。”萧峋又笑起来。
他将手抵在谢龄脸侧,另一只手依然拎着谢龄的剑,就要低头去做那些被允诺过的事,神情起了变化。但变化短暂,转瞬恢复了神情,吻住谢龄轻启欲言的唇。
他吻得缠绵,谢龄眸光颤颤,手指不觉揪住萧峋衣襟。
方才谢龄神识被触动,这感觉熟悉又久违——有人来到鹤峰,越过了禁制。
来者速度极快,刹那之间现身于道殿中。
道殿没有上灯,天光散去后,四面幽暗昏惑。深黑色的衣角在风里起跌回荡,视线往上走,他眉目英俊,神情冷漠,赫是古松。
萧峋吻过谢龄之后又在他唇上轻啄,尔后替他理好微乱的衣衫,往侧面退开,让出视线。
谢龄抬起敛低的眸光,上前一步,唤了声“师兄。”
“有一个消息,你应该想知道。”古松面无表情开口,“这些日子,青山书院很针对姑苏寒山。”
“青山书院?”谢龄一下理清缘由,先前的紧张情绪荡然无存,面色沉了下去,“针对的可是寒山奇道?”
“相关情报都在这里,自己看。”古松将一本册子丢向谢龄,旋即转身,连一声“走了”都没留下,直接离去。
萧峋目送他走远,甩袖点燃庭院里的石灯柱和屋檐下的灯笼,让谢龄细看这一情报册,自己则在附近转了一圈,慢条斯理说道:“咱们这里的阵法,该换一换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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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萧峋取出一块星盘, 手指凝起灵力,点亮数根星线,对道殿原有的阵法进行试探。
前坪另一侧, 谢龄翻完古松送来的册子后,抬眼看向萧峋。
萧峋当即停下手上的事情走向谢龄,从他手里接过那册子,迅速浏览:“伤人、争抢客源货源、造事诬陷……啧,这岂止是针对,分明是打压,想让寒山奇道的名声变臭,没法继续做生意……方才的联络,越九归却是未提及这些事。”
“他定是不想让我费心为难。”谢龄摇摇头。
谢龄的目光落在一簇灯火上, 晕黄的灯辉在昏黑夜色里撑起一片小小的光膜,显得倔强执着。谢龄凝眸思忖, 续上方才的话:“对付青山书院,似乎也并非什么为难之事。”
“你打算怎么做?”萧峋将册子一合,放去树下两张靠椅间的桌案上,问道。
“他们还欠我一套掌法,品阶还不错的《渡厄真掌》。”谢龄拿出一颗留影石, 是三年前越九归用来记录东华宴擂台上他们和青山书院弟子之间赌注的那一颗。
他手指一弹, 一段影像从石头中跳出来, 虽然无声, 但角度对得很准,将那青山书院弟子做承诺时的口型完完全全录了下来。
萧峋看后一笑:“我就知道,你当时不会让他空口做承诺。”
“可让人将这留影石里的内容刻录几百份, 分去东西南北境中州各处, 时不时放一遍。”谢龄说道, 眉头依然蹙着,“但这个人在青山书院的分量太轻,他做出的承诺代表不了青山书院,这段留影或许无关痛痒。”
“将江湖飞报的人请来喝一顿酒,让他们帮我们写点文章;再请些说书人,让他们到茶楼酒肆里说段故事。”萧峋笑笑说道,对付人的主意信手拈来,“这两者措辞都得严谨,要说青山书院欠小清天一套掌法,而不是说青山书院弟子以掌法为赌注之类的话。”
舆论战。谢龄听后觉得这主意还不错,正要点头,萧峋又道:“但师父想要的,应当不仅仅是这些吧?师父还想将青山书院的名声完全抹黑,以牙还牙。”
他说得不错,但谢龄没应声。
萧峋抓起谢龄的手,轻轻捏着他的手指,语气渐低:“可要做到如此,光凭这些是不够的,而摧毁一个宗派名声的那些手段,你方才也看见了,太下作,我不想你沾这些。”
他的嗓音很轻柔,夜风一卷,散进雪中,但指间温热不减,让谢龄心中倍感熨帖。
“你认为如何?”谢龄垂低眼眸,俄顷视线又落到石灯柱里的烛火上。
“抹黑青山书院的名声太麻烦,直接抹掉青山书院本身吧。”萧峋又笑了声,但这一次没有任何笑意,眼底尽是薄凉,“当年他们的人随叶轻鸿一道来巫山杀你,这宗派便该不存在了。”
萧峋扣紧谢龄的手指,将人带向前殿,但没有进殿,而是打廊上穿过,走去中庭。
“青山书院的不知陈河是你,断不会交出掌法,甚至不仅不会交出掌法,还会杀人灭口。”萧峋边走边道,“就让他们来杀,正好师出有名。送往各地的留影石后面再加一段,让他们将《渡厄真掌》送到鹿鸣山。到时我去那守着。”
虽已经历不少,谢龄对杀人灭门之事还是有所抵触,可青山书院欺负他朋友在先,更三番两次想杀他,赞同的想法占了上风。但唯独不同意萧峋最后一句。
“我也去。”谢龄声音虽轻,语气却认真。
萧峋步伐渐慢,偏首看定他,漆黑的眼弯起:“好,咱们一起去。”
“啊,还要记得带上在后面打瞌睡的老龟。”谢龄想起这事。
萧峋将谢龄带向他的小楼。
楼宇三年未曾迎回主人,推开门时,气息冷冽陈旧。萧峋一抬手一弹指,将楼中灯盏点上,再丢了几道法术,把积了三年的灰尘清理干净。
灯火煌煌,照得上下华亮,谢龄往四面一顾,眉尖挑起些许弧度。
他鲜少到这栋小楼来,唯有萧峋泄露身上魔气的那一次。那时他和萧峋不过初识,这小楼里也没多少摆设。后来两人渐渐熟悉,萧峋黏黏糊糊蹭在他身旁,看他作画看他链子,还要走了不少字和画。
当下一看,那些字画都挂在这楼中,装裱得当、归类细致,简直可以将这里更名为谢龄作品展览厅。
“这几日新画的那幅,给你添在这里?”谢龄一指南面墙上的空处说道。
萧峋相当不客气:“好啊。”
谢龄往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说起其他:“你没在这里布置阵法?”但凡摆个初级的防尘阵法,也不至于积这般后一层灰。
“谁知道会离开这般久?”萧峋耸了耸肩膀,“且我若在那时布下阵法,被你看出来端倪破绽怎么办?”
“自是认为你心怀不轨,一脚将你踹出鹤峰。”谢龄故意说着这话,捡了张椅子坐下,转念记起昭城那小院里的布置,笑起来:“那昭城的时候呢?你算到我们会一去三年不归?”
“谁让那里有你呢。”萧峋慢条斯理说道,走来谢龄身前,手撑在摇椅两侧的把手上,将他锁在自己身前和椅背之间。
接着话锋一转,低声道:“青山书院的事就那般说定,现在我们是不是该办点正事?”
他话中的“正事”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谢龄往后退了些许,问他:“你不换阵法了?”
萧峋歪头做出思考神情,稍过片刻,定定对谢龄道:“我想,你师兄应该不会再来第二次。”
亲吻如楼外飞雪,细细又密密。纠缠之中衣衫半褪。一晌亲昵,萧峋将谢龄打横抱起,走进二楼他的房间。
这里亦是灯火通明,谢龄弹指欲灭掉这些烛光,被萧峋握住手制止。
萧峋将他放到窗台上,边吻他泛红的眼角,边说:“师父,从这里能看到你的寝屋。”
“我知道。”谢龄眼睫轻颤说道。
窗台细窄,坐着并不舒服,后背的悬空更让谢龄感到不适,眉梢蹙了蹙,道:“不要在这里。”
“师父想在何处?”萧峋笑问道。
“……去床上。”谢龄低低道出三字。
“我的床上?”萧峋还是疑问的语气。
谢龄飞了他一眼,满目水光。姓萧的混账哼笑出声,手臂将谢龄一勾,把他带去床上。
床正对着的那面上墙挂了衣服副画,是某个夜里谢龄信手涂的,画中有只狼崽在树下呼呼大睡。
谢龄瞧见后生出疑惑:萧峋把这幅画单独挂在这里,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可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问,手被萧峋按过头顶,喉结亦被叼住。
他用牙齿轻轻研磨,玩够了之后,吻一个接一个往下落,过来会儿,自袖中寻出一条缀有明珠的缎带,系到谢龄颈间,打了个漂亮的结。
“师父,学几声猫叫?”萧峋漆黑眼眸折着光芒,透亮惊人。
……
夜雪簌簌,压得苍枝轻颤,落下缠绵的弧度。风时而喧闹时而轻巧,在山野间回荡飘摇。
一夜之后,云消雪霁,艳阳高挂,天光恰好。谢龄同萧峋一道睡过午时才起。
萧峋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碍于古松的存在,在云舟上素了好几日,好不容易得来与谢龄独处的辰光,不由狠了些,几乎要将人拆吃入腹。谢龄腰软腿倦,潦潦草草用过饭,便不愿动弹了。
眼下萧峋得去办昨日说的那些事了,见谢龄松垮衣衫,懒懒靠在榻上,心生怜爱,上前吻了又吻,许诺回来时给谢龄带一种特别的鱼。
谢龄丢了个“嗯”给他。
萧峋走后,香炉里的香也慢慢燃尽。谢龄不太想在屋室里待了,又不大愿意做日课,便去自己寝屋找来渔具,到山腰湖泊旁寻了个能晒到太阳的位置,放杆钓鱼。
山间寂静,连来湖中捕鱼的云鹤都动作轻柔。谢龄晒在太阳底下,稍不留神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沉,不知过了多久,他神识被触动,才转醒过来。
有人越过了鹤峰的禁制,并非萧峋,也非古松,而是——谢风掠。
惊讶在谢龄心中一转即逝,谢风掠回到鹤峰是情理之中。谢龄没有拿神识去查探他此刻的状态,谢风掠是个极有礼数的人,出去三年,回到鹤峰定会第一时间来向自己汇报情况。
不过他这会儿不在道殿,估计谢风掠得找上一找。
趁谢风掠还没来,谢龄伸了个懒腰,起身去看鱼竿,却见鱼钩空空如也,饵料早被鱼儿叼走。
他拿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重新挂上鱼饵,继续垂钓。
大约过了一刻钟,谢风掠寻到湖畔,神情明显激动,但见谢龄在钓鱼,又将声音压低下去:“师、雪声君,弟子回来了。”他向谢龄执了一礼。
谢龄偏首瞧他,是初见时的异域打扮,月白纱袍,兜帽,手上带深黑色皮手套。
三年过去,这人长高了,皮肤被晒黑了些,却是愈发俊美。他境界也提升不少,谢龄赞许道:“神心空明境了,看来这几年未曾荒废修行。”
“弟子一日不敢懈怠。”谢风掠正色应道,话音落,又忍不住笑了笑。他高了也瘦了,但脸上的酒窝还在,这让他笑起来时有几分羞赧。
“铸剑材料可都寻得了?”谢龄问。
谢风掠点头:“都齐全了。”
不愧是主角,办事利索。谢龄又问:“可请到铸剑师?”
“我请了一位信得过、且技艺高明的朋友帮忙。”谢风掠答道,“大约半月后便能铸成。”
“那就好。”谢龄只当是这三年里谢风掠结交到的朋友,未做细想,心说看来从小遥境带出的那块矿石送不出去了。
谢龄身侧的鱼竿动了动,幅度甚大,赫然有鱼上钩。他赶紧将杆捞起,谁知速度竟不及鱼儿快,又是捞上一个空钩。
谢风掠在一旁忍俊不禁,继而按下笑容,道:“雪声君,弟子寻找铸剑材料的最后一站是西江,那儿最出名的是西江鱼,我带了几条回来,想给您尝尝。”
三年前东华宴结束,谢龄同萧峋、崔嵬等人自镜川西行,谢风掠同路过几日。便是那几日,他发现谢龄对吃食是极喜爱的,也喜欢吃鱼,尤爱清蒸和炙烤。西江鱼清蒸最美,他取了西江的水一路养着,那鱼眼下还鲜活。
闻得此言,谢龄眉梢慢慢挑了一下。
谢风掠一直瞧着他,见他神情如此,以为这话惹得他不悦。谢风掠抿了下唇,低声问:“雪声君……不愿?”
实则谢龄是在想别的。
谢龄想,萧峋那家伙离去前曾许诺要带鱼回来,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他要做的事挺多,半天时间应当做不完。谢风掠厨艺不错,除去茄子削皮这一点令他不喜,旁的无可挑剔,而再过不久便是酉时,的确可以吃饭了。
便将这西江鱼尝上一尝。
“并无不愿。”谢龄将鱼竿收起,起身说道。
第133章
鹤峰上有专门的厨房, 距离半山的湖泊不远,穿过眼前的密林便至。厨房外老树依旧,树梢上未化的积雪被夕阳照成金色, 在暮风里摇出光芒。厨房内却因三年无人访问,四面落满灰尘,萧条无比。
谢风掠并未急着去清扫。他在树下摆出桌椅,请谢龄坐下,然后泡了一壶茶。
茶也是他特地挑选过的,闻之清淡,喝来却有桂花香。谢龄饮了一小口,眸光一亮,流露出惊喜之色。
“这茶不错。”谢龄赞道。
“雪声君喜欢就好。这茶配上西江鱼, 味道会更美。”谢风掠笑道,“弟子这就去准备晚膳。”
谢龄放下茶盏, 道了声:“辛苦。”和萧峋相处久了,谢龄待旁人时,也多多少少随意了些,不再如从前那般端人设,和着徐徐暮风, 这话异常柔和。谢风掠鲜少听见他温言轻语, 心绪一动, 眨了眨眼, 摇头道:“不辛苦。”
谢风掠将一个茶罐递给谢龄,又在树上挂了几盏灯用以入夜后照明,尔后才走进厨房。
谢龄揭开茶罐, 研究起这茶叶。多亏萧峋是个好茶之人, 他那衣袖里放着天南海北搜罗到的茶, 带得谢龄也喝过见过不少,甚至让这个从前喝茶只选奶茶的人能得出几分茶的门道。
这茶芽苍翠,富有色泽,当属这一年的秋茶,观其模样,是铁观音。
不错。谢龄在心中赞许,乌龙茶这个大类下,他最喜欢的便是铁观音。
厨房里传出滋滋的油声,屋顶升起炊烟,乳白色,摇摇曳曳升上天空,散进宛如流火的夕阳余晖里。
天色在一点一点变沉,饭香与暮色一起四溢,谢龄点亮挂在树枝间的灯盏,过了不久,谢风掠端来几道菜。
做前菜的酒酿圆子,一盘白灼虾,一盘麻辣鸡丝,清炒蛤蜊以及青翠欲滴的炒时蔬。颜色搭配甚美观,但没有谢风掠先前说的西江鱼。
“鱼还在蒸,稍过一阵才能好。”谢风掠解释说道。
“嗯,坐下吃吧。”谢龄说着,端起就在手边的酒酿圆子小小尝了一口。
谢风掠在谢龄对面坐下,见他尝自己做的东西,坐姿更是端正,语气里些微紧张暗藏:“雪声君觉得味道如何?”
“不甜不淡,恰好。”谢龄道。
诸般味道,最难便是一个恰字。这句“恰好”,让谢风掠喜不自胜。
谢龄向其他几道菜动筷子,想到谢风掠应当极注重他的评价,便主动说了个“不错”。
夕阳坠入西山,天色彻底昏暗,灯色却越发璀璨。
在这样的光泽下,盘中佳肴更显诱人。谢龄向白灼虾伸出筷子,心绪似被什么牵起,晃悠悠的。
这感觉异于寻常,谢龄正要细细探究一番,竟是寻不得半分踪迹了。就像风过时水面生出的涟漪,出现得突然又短暂,转眼悄无影踪。
并非不详之感,谢龄将它抛去脑后不管,续上方才的动作,将看中的那只虾夹进碗中。
东方月出,山野明朗了些。宵风回转流淌,灯火摇晃间,青年红衣银发悄无声息出现。他袖摆被风吹得起起落落,仿若飞鸟振动翅膀。
他见谢龄和谢风掠坐在树下,桌上摆了不少菜,眉梢缓慢挑了一下。
这一刻宵风转烈,他提步走向谢龄。
谢龄似有所感一转头,恰恰对上他的视线。
“萧峋?”谢龄神情有些惊奇。这人隐匿了气息,回来亦不曾触动禁制,没教他发现。不对,应当是发现了,那时心绪被勾动大抵便是源于萧峋,只是不知是他。
萧峋冲谢龄一笑,来到桌边,很不见外地落座,坐在谢龄旁边。谢龄同谢风掠对坐,眼下他亦然,这教谢风掠神情登时冷了几分。
“风掠师弟回来了啊。”萧峋面上带笑招呼说道,就坐于此间,轻甩衣袖,自厨房里取来一副碗筷。
“萧师兄。”谢风掠应道,语调平平。
萧峋又为自己倒了一盏茶,将茶盏向谢风掠一举,作敬贺之意:“恭喜风掠师弟晋升神心空明境。”
谢风掠眉峰蹙起的弧度更深:“也恭喜萧师兄。”
萧峋喝了一口茶,垂眼一扫桌上菜色,伸筷夹来一只虾,还道:“三年不见,甚是想念风掠师弟的手艺。”
谢风掠极不愿同萧峋说话,一算时间,起身对谢龄道:“鱼应当蒸好了,弟子去端来。”
谢风掠大步流星走进厨房。萧峋剥好虾,却是喂到谢龄口中,又迅速向前,往他唇上啄了一口。
“味道不错。”
品评一句,萧峋靠上椅背,眼中的笑总算有了真意。
谢龄掠了萧峋一眼,把虾吞下,喝了口酒酿,问萧峋:“事情都办完了?”
“嗯哼。”萧峋轻哼不言。
“我以为要花上一些时间。”谢龄说着,往萧峋碗里夹了些麻辣鸡丝。
“小瞧我。”萧峋慢条斯理坐直上半身,慢条斯理吃下谢龄夹给他的东西,语调幽幽,“怎么答应同他吃饭了?”
谢龄就知这人气他没等他一块儿吃饭,笑了一下,又夹了个蛤蜊给他,说道:“谢风掠带回了西江鱼,我不曾吃过,便想尝尝。”
“西江鱼啊……那里的鱼离了西江的水就活不成,他能带回来,用了一些心思。”萧峋挑挑眉梢,话虽如此,语气却不咸不淡,“也会投你喜好了。”
谢龄给自己捞了个蛤蜊,挑出肉、丢开壳,吃下后问:“何时启程去鹿鸣山?”
“过两三日再去,等声势造起来。”萧峋道。
谢龄想了想,问:“若是青山书院的人不上钩呢?”
“不,他们不会不上钩。”萧峋笑起来,弯眼的弧度有些像狐狸。
谢龄当即明白,这人除了昨晚说的那些外,还弄了别的手段。
两人说话压低了声音,但音量再轻,没有法术法宝阻隔,也阻碍不了一个修行者的旁听。
谢风掠站在灶台前,手中拿着刚揭开的蒸笼盖子,唇紧紧抿起。那两人说话的语气和口吻,太亲昵了,亲昵得过头,不像师徒,倒像是……
他想起三年前萧峋说的话,那些恬不知耻的话,手狠狠握成拳头。
谢风掠深吸一口气,许久之后才吐出。外面两人的说话声停止,他咬了一下牙,放下竹编蒸笼盖,将蒸好的鱼端起。
萧峋见谢风掠出来,主动挪动桌上菜盘,腾出放鱼的位置。
这鱼长得椭圆,谢风掠从正中剖开,摊平放在盘中,酱汁清淡,面上点缀了些葱花和萝卜丝。
“雪声君,这便是西江鱼。”谢风掠道。
谢龄挑了一小块鱼肉,蘸过酱汁、送入口中。
萧峋尝后,放下筷子:“有些淡,我去给你调个味碟。”
话自是对谢龄说的,语气依然是谢风掠方才便听过的亲昵随意。谢风掠压抑住火气,只将眸光微沉,维持住表面的客气和礼数:“萧师兄或许不知,西江鱼适合淡吃,若下大料,会将原本的鲜甜盖去。”
萧峋笑了:“西江鱼的确适合淡吃,但如果吃的人更偏好其他口味呢?”
谢风掠眯了下眼。
谢龄对这两人之间有矛盾一事是知晓几分的,开口打了个圆场:“是有些淡,不过这样吃着也不错。”
但这圆场有些偏向谢风掠,萧峋耸了下肩,靠回椅背。
谢龄乌发在风里起起落落,萧峋看得手痒,想捞一绺到手中卷着玩儿,碍于谢风掠在场,唯有用剥虾代替。
谢风掠视线从两人间转过,落定在谢龄身上,说起:“方才听见雪声君说,过几日要去鹿鸣山对付青山书院的人?”
“嗯。”谢龄应道。他和萧峋说这事时便未掩饰,当下自然不会搪塞敷衍。
“可否请雪声君带上弟子同去。”谢风掠正色道,“青山书院和宗门有仇,既是对付他们,弟子当出一份力。”
“你才回宗门,一路劳顿辛苦,当休息。”
谢龄拒绝得委婉,却让谢风掠找到可以钻的空子。谢风掠摇头说道:“两三日时间,已够弟子休整。”
萧峋在一旁低声劝道:“师父,就让风掠师弟和我们一起吧,有他在,办事效率会更高。”
谢龄之所以拒绝谢风掠,不过是顾着萧峋的心情,免得他瞧见谢风掠心烦。毕竟谢风掠入了神心空明境,已算不小的战力。既然萧峋开口,谢龄便应下谢风掠的请求,道了声“好”。
三人继续吃饭。谢龄还挺喜欢这西江鱼,味道虽淡了些,但回甜甚佳,佐以那盏桂花乌龙茶,层次风味更是丰富。
萧峋给自己和谢龄分别倒了一小杯酒,第三杯递给谢风掠。
约过两刻钟,谢龄吃好,放下筷子。
“鱼很好,其他的菜也是。”谢龄抬起眼眸,对谢风掠说道。
能得谢龄喜欢,谢风掠心中甚是欢喜,笑了一笑,不过看见谢龄身旁的萧峋,笑意又淡去。他见萧峋有了起身的趋势,问:“不知萧师兄可有吃好?”
“吃得不错,多谢风掠师弟款待。”萧峋笑得礼貌又敷衍。
谢风掠向谢龄一礼,收拾起碗筷,萧峋没有起身帮忙,他也不需要萧峋的帮忙。他将东西逐一归置回厨房,出来时谢龄走了,但萧峋还在。
萧峋倚在那棵老树下,手指转着他那挂有鹿角的细绳,仰头望东面的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似在等谢风掠。
“请吧。”谢风掠步入坪坝,轻抬下颌,沉声说道。
“师弟先请。”萧峋偏首看向谢风掠,眼带笑意,嗓音偏冷。
谢风掠不和他客气,当即抬手自虚空中抓出一把雪亮的长剑。
就在这时,四面亮起光芒,以谢风掠为正中心,交织成芒星形状。
——原来萧峋早布下了阵法。
第134章
谢龄回到道殿。
今夜的月是半圆, 挂在檐外梢头,将残雪照得透亮。谢龄举头望月,又向山下望了一眼, 虽有几分担心萧峋和谢风掠会起摩擦,但并未释放神识探看。
他摇摇头,走进正殿走到长桌前,就着月光铺开宣纸,挑了只画笔开始画画。
肃冬时节,山野寂静,窗下难闻虫鸣。谢龄醒了砚中的墨,一笔一笔落到纸上,起初缓慢, 后来愈发随意。他勾勒的是一幅山景图,山间有风, 草木乱摇,落叶纷飞,半月高挂,走笔流畅得近乎肆意,墨如泼洒, 画得尽兴。他没顾及时间, 收完尾掏出怀表一看, 竟才过去一刻钟。
清寂的窗外传来声响, 有人刻意放出了脚步声。谢龄将头一抬,见萧峋从月光中走来,眼眸点漆, 发间流满银华。
和谢龄对上视线, 萧峋一弯眼睛, 加快步伐来到窗前。
他趴在窗框上,眼神落向墨迹深浅分明的宣纸,但由于角度关系,画上的东西看不太真切。“在画什么?”萧峋问。
“进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谢龄用镇纸将画压住,把笔上残墨洗净、挂去笔架上。
萧峋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笑,冲谢龄伸手:“过来。”
“做什么?”谢龄挑了下眉。他话说得嫌弃,但还是绕过身前的桌案,走去萧峋面前。
萧峋直起身,隔着窗户将谢龄抱住,在他唇上印下一吻,笑道:“我喜欢你。”
这告白算不得突然,萧峋时不时就会说上一次,但这次谢龄直觉他心中有事,或许和先前支开他、同谢风掠独处有关,便问:“谢风掠和你说了什么?”
萧峋轻嗤:“他和我能说什么?”
“既然你和他没什么好说的,那你们是打了一架?”谢龄往后退开些许距离,将萧峋看了个清楚分明。萧峋身上留有斗法的灵力余波,也有残存的剑气。故而谢龄虽是问,却对答案了然于心,这两个人果然起了摩擦。
“你希望谁赢?”萧峋也不正面回答,翻窗而入,背往窗框上一倚,伸手撩来一绺谢龄的发,在手指上绕着玩儿。
谢龄最希望的是这两人别打架,但既然打了,那就这样吧。
“你觉得我希望谁赢?”他把问题丢回去,紧接着补上一问:“没受伤吧?”
“他能伤我?”萧峋耸耸肩膀,又往前一倾身,在谢龄唇上偷得第二个吻。他重新笑起来:“我去改阵法。”言罢又打身后的窗户翻出去。
山风卷起月色,背对谢龄,萧峋神情沉了下去。
先前与谢风掠一战,碍于是在人间道鹤峰,都有所收敛。两人几回交手,探明对方水平,便没再出招,但在离去前,谢风掠对萧峋说了一句:“这三年魔族动向异常,不少人都在猜,他们是为了寻找什么。”
这是萧峋还不知道的事情,毕竟这三年他都和谢龄待在秘境中。谢风掠不会无缘无故向他提这些,除非事情和他有关。萧峋勾起唇角,问得饶有兴致:“那你的猜测呢?”
“我怀疑,他们要找的是个人。”谢风掠注视着萧峋,若是细究,能看出他眼里的审视,“而那个人,就是你。”
萧峋听笑了:“原因?”
“直觉。”谢风掠语调平平。
萧峋听后转身就走。
其实这事若深入探究,说不定当真能和他扯上些关联。当年在镜川遇上那批魔物时,他受到影响,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
可事情来得莫名其妙,魔物寻他做什么?
萧峋寻思不出答案,摇了摇头,将之甩出脑海。莫名之事,他一向交给时间处理,眼下的问题才是首要的。
鹤峰道殿的阵法是被动防御类型,以中庭正中心的石桌向外展开,若遇敌袭,方能生效。萧峋要将它改得不那么好客。
萧峋用星盘将这里的阵法点亮。这阵法高深繁复,变动不易,萧峋神情端的是严肃。谢龄在窗前看了他一会儿,将桌案上的东西稍作收拾,走出前殿,去到庭院陪着他。
萧峋用了一整夜时间修改。到了第二日,谢龄让他补眠,他却不愿,去后面的小院寻到云龟,和谢龄一道乘着它去到时来峰。
这是人间道十三峰里最热闹的一处,有人来人往的食堂,有贩售各种物件的集市。萧峋往谢龄身上丢了道易容术,拉他走进食堂二楼。
“这里人多,外界消息也走得快,听他们聊天谈论便可知咱们的安排是否起作用了。”萧峋将新上来的桂花茶放到谢龄面前,解释起这一趟的目的。
谢龄一扫周遭。眼下未至饭点,食堂里人坐得稀稀拉拉,又在白日,各峰弟子正忙着修行,没几个到集市上转悠。
“先错峰吃饭,再顺道听听消息吧。”谢龄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时说道。
萧峋露出笑容:“你怎么这般了解我?”
点的菜陆陆续续上桌。过了些时辰,时来峰终于热闹,不过这一日,弟子们聊的话题和谢龄萧峋所期望的无关。
第二日也是如此,第三日亦然,到第四日,终于听得弟子们说起青山书院和小清天之间的恩怨。
青山书院在三年前的东华宴秘境中对人间道众人出过手,这使得众弟子的态度天然偏向小清天,言语之间满是对青山书院的讥讽。
萧峋听了一耳朵,唤来店伙计结账,同谢龄回到鹤峰。他通知了谢风掠,一行三人便出发前往鹿鸣山,速度不快,毕竟座驾是那头慢吞吞的云龟。
鹿鸣山距人间道不远,在云上摇了大半日,三人一龟抵达山脚的城镇。
小镇并不繁华,但闲适安逸,晒在冬日的阳光底下,石板道宁静悠长。这里路不宽,云龟无法行走,便依然飞在天上。
萧峋走在最前,熟门熟路来到一家制香铺子,将他喜爱的那种香买了个光。
谢龄也进那铺子,没寻见特别喜欢的,转完一圈便回到街上。谢风掠随在他身后,肃着一张脸扫视四周。鹿鸣山是萧峋的家乡,谢风掠极清楚这点,他不信萧峋、不喜萧峋,对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感。
“等会儿去你家?”等萧峋从铺子走出,谢龄问道。
萧峋一听这话,弯起眉眼:“师父想去?”
这人笑容似有深意,谢龄面无表情:“你在江湖飞报留的地址,难道不是你家?”
萧峋轻轻“啊”了声:“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又道:“那些人不可能来这般快,左右无事,我带你在这儿逛逛?这镇子虽小,但好玩的不少。”
闻得此言,谢风掠冷瞥一眼萧峋,待将目光转向谢龄,神情柔和了些。他说出自离开鹤峰后的第一句话:“雪声君,弟子想先去山上。”
“去吧。”谢龄点头。
谢风掠当即踏剑离去,不做片刻逗留。
萧峋目送了他一程,牵起谢龄的手哼笑了声:“谢小龄,你有没有看出来,谢风掠相当不赞同你我的事。”
一路行来,萧峋和谢龄虽无过分亲密的举动,却也没刻意疏远,若谢风掠心细,想来是能看出些的。但萧峋所说,谢龄并未看出。
谢龄将萧峋的神情瞧了瞧,心说既然如此,你要我答应他一道来,不会是为了看他生气却又没法发火的样子吧?
两人在小镇里闲逛,萧峋带谢龄去吃他儿时喜爱的糕点和零嘴,待入了暮,才往鹿鸣山上行,而行至目的地,已是月出时分。
萧宅建在半山上,墙高门阔,宅院极广,可以想见鼎盛时的场景。但如今连牌匾都未挂,荒废成片,唯有主宅及近旁的区域能够住人。谢风掠已将里面收拾过,并择了一间屋子住下;云龟瘫在庭院中晒月亮,远远一看,跟块石头似的。
萧峋将谢龄带到他幼年和少年居住那院中。时隔太多年,这院子杂草丛生,曾经的布置已看不太出。谢龄跟在萧峋之后,看他挥袖除掉这里的草蔓,墙根处露了块牌匾出来。
牌匾结满蛛丝,瞧不清字迹。谢龄起了好奇心,屈指一弹,拂去灰尘和丝网。
月影清透,照出牌匾上“萧宅”二字,铁画银钩、苍劲有力。
“我想,这曾是挂在你家大门上的。”谢龄抬手指向那牌匾。
萧峋扫了一眼:“没错。”
“为何不挂回去?”谢龄疑惑发问。
“挂回去又能如何?我从没想过要重振萧家门楣。”萧峋轻轻笑了声,顺势握住谢龄的手,拉他继续走。
可你却将它捡进了自己的院子。谢龄心中说着。
萧峋语调漫漫:“带你去看我的房间。你对它都这般好奇,可不许对我不好奇。”
月光照进小院,亦照从院中走过的人。清泠泠的月辉在萧峋发间跳跃,谢龄瞧着,总觉得这让他多了几分孩子气。谢龄不由好笑,说萧峋对往事不计较,但有些地方还是在意的。
这一夜安稳,翌日亦无事发生。第三日,萧峋闲得无聊,拉着谢龄坐在花厅陪他打牌。
谢风掠厌恶他这般行径,却又没资格说什么,便在厅外练剑。
他没换回人间道的道袍,仍是那身西境的服饰。十二月的庭院满是萧索意,青年衣袂起落剑花纷绽,别有一番生动。
谢龄被谢风掠的剑法吸引去目光,惹得萧峋不满轻哼。
却说这时,谢风掠剑势一顿,目光转向门外,低声道:“人来了,在山脚。”
萧峋打出一张牌:“一个神心空明境,四个清静上境,咱们果然被小瞧了啊。”他话语里甚有几分遗憾味道,话毕一甩衣袖,开了宅院的门。
第135章
谢龄向萧峋刚出的那张牌投去一瞥, 想了想自己手上的牌,没有跟,端起茶碗慢慢饮了一口。
萧峋靠上椅背, 谢风掠不再练剑,庭院和花厅都沉寂下来,唯闻云龟在草丛里摘果实的声音。
这里没有布置阵法,他们来此,本就是为了“开门迎客”。
青山书院来的那几人步速不慢,方才说话时还在山脚,转眼就要到山腰了。
许是没经历过东华宴秘境,许是前些日子欺负越九归和寒山奇道太顺,他们没人将这在江湖上无甚姓名的小清天放在眼里。
谢龄放下茶碗时, 青山书院的人又往上行了一段距离。
又过片刻,谢风掠道:“到门口了。”
萧峋往公道杯里添了些茶水。
三人所在之处, 并非进了门走几步就能见到,而是得在那已成荒地的前庭前厅花园中绕一截路,穿几条回廊,再过几道月门才能抵达。
虽是开了门,却没人去迎客。青山书院的人在走进萧宅后, 总算生出警惕之意, 脚步逐渐变慢。
萧峋拿起一个从山下小镇买来的蝴蝶酥, 掰了一小块塞进谢龄嘴里, 见他没有流露出不喜欢的神情,又掰了些给他,余下的自己吃完。
而那几个警惕起来的青山书院弟子在萧宅中行了一段距离后, 见四下无一机关阵法, 更没埋伏着人, 压根不用防备,又放松下来。
再行片刻,这几人终于靠近谢龄三人在的院子。
青山书院归属佛门,弟子虽不剃度,却也穿僧袍。衣袍是褐黄色,五个人以那神心空明境为首,依次跨过月门。
咔嚓。
地上落着不少枯叶,不知被谁踩过,发出了声响。
萧峋似是被这声音惊动一般,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又从衣着上辨出身份,客气笑起来:“几位是来送《渡厄真掌》的?”
萧峋收敛了气息,乍看之下境界平平。谢龄更是深藏不露,坐在花厅手抓一把花牌,白衣素净清雅,宛如寻常访山问水的清贵公子。
他们之中唯有谢风掠没做掩饰,当下的境界在神心空明上境,不过青山书院几人里也有一人如此境界,这让青山书院的人气势更盛,嚣张不加遮掩。
“凭你几人,也敢肖想我青山书院的掌法!”一个青山书院弟子扯唇讥笑,“你们,就死在这里吧!”
这人说完就出招。
谢风掠掀起眼眸,本就握在手中的长剑自下往上挑起,人亦跟着疾闪而出。他没向着第一个出手的那人,剑锋对准的是他们的神心空明境。
对方反应并不慢,僧棍一挥,立时格挡。谢风掠剑势回收,脚步错旋,折身再往前,长剑掠出一道半圆的光弧,斜斩这青山书院弟子后背。
剑落时分,皮开肉绽。
纵使同为神心空明上境,纵使青山书院的人炼体、体魄强健倍于常人,也远不及谢风掠。
青山书院的神心空明境面露狰狞之色。谢风掠递出第二剑,步伐身姿从容优美。谢龄坐在花厅里看着,暗暗赞了一声不错。
萧峋也拔出剑。谢风掠挑了这几人之中境界最高的,他便只能对付剩下那些,心情甚是不爽,故而下手也没太注重美观,剑起剑落,直将一人封喉。
他向第二人出剑,斩首时分,谢风掠解决了那个神心空明境,转向其余几人。
来者境界太低,根本用不上萧峋和谢风掠配合,转眼之间,青山书院五人已去四人。
“你们不是小清天的人!”那个还活着的青山书院弟子瞧出谢风掠和萧峋剑法的门道,大叫一声转头就跑。
他跌跌撞撞向外,萧峋和谢风掠互看一眼,都未去追。就在这时,一艘云舟骤然从天空降落,有个人从上面跳下来,将手里长.枪飞掷出。
这杆枪走得极快,径直刺进那企图逃跑的青山书院弟子背心。
“切,怎就不是小清天的人了!”掷枪的人落地,白眼一翻,冷声说道。
云舟停在半空,往庭院投下一片阴影。
谢龄早察觉到了这艘云舟,以为只是路过,便未太留心,当下一看,那云舟上刻的是寒山奇道的徽纹,而从云舟跳下来的、一枪掷死青山书院弟子的人,赫是越九归。
三年不见,越九归模样和身形都没变,境界也没提升太多,但枪法进步许多。
他走去将自己的枪捡回来,转身后叹了一声气,对花厅里的谢龄道:“师兄,干这事儿,怎能不叫上我!”
闻言,谢龄的话里也带了点儿叹:“你怎么来了?”
谢龄一开始没通知越九归,为的便是不让寒山奇道掺和,他相信越九归也懂这里面的道理,可越九归竟招呼不打直接来了,有些气,又觉得温暖。
“这事情我不能来吗?”越九归走向谢龄,神情气鼓鼓。
在这人唤谢龄“师兄”时,谢风掠的视线便落到了他身上。越九归走了几步适才察觉,脚步一顿,心思一转,一刹那想了很多事,倒吸一口凉气:“嘶……”
他这副模样惹得谢龄想笑。谢龄不欲解释太多,见萧峋一甩衣袖处理完了青山书院几人的尸首,对他们道:“都过来坐。”
越九归也不管那些琐事破事了,快步入内。
谢风掠跟在越九归后面。
此行鹿鸣山,虽然谢龄并未向他解释过起因,但近些日子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是清楚的,故而猜得出几分谢龄同小清天、同寒山奇道的关系,眼下观这两人相处和态度,算是得到了确认。
但他……心中不是太高兴。
谢龄为三人分别倒了碗茶。萧峋在他身旁坐下,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问越九归:“你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
“你们做这事瞒着我,我自然……”越九归没把话说完。他也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正襟危坐,问:“咱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最后那个人,本是打算放跑他、让他回去报个信,相当于咱们给青山书院下个战帖,但现在他被你杀了。”萧峋道。
越九归“啊”了声.语气懊恼:“你也没拦我啊!”
萧峋哼笑:“后来我想到,也许咱们都到了青山书院,这信还在半途中呢。”
越九归明白过来:“要直接打青山书院?”
接着一拍桌案:“我早这样想了,所以之前咱们在东华宴秘境用过的那炮,这回我带了五口,炮弹充足。”
谢风掠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定谢龄,问他:“雪声君,这事当真不知会宗门?”
“人不需要太多。”谢龄摇头。
先前只有他们三人时,若说谢龄完全放心,那是不可能,但现在多了越九归的几门炮,谢龄底气多了许多。
且萧峋现在处于由神心空明上境晋升游天下境的瓶颈阶段,这人一向是在战斗中寻得突破,与青山书院一战,极大可能让他冲破这层障碍。按照谢龄的话来解释,如果喊上宗门的人,如同双方正面交战般发起进攻,那萧峋能分到的经验便少了。
越九归吃了一块蝴蝶酥,又喝了一大口茶,问:“何时出发?”
萧峋向天上一望:“你云舟都来了,不如现在就出发。”
几人当即起身。
可越九归的云舟算不大,就如江南水乡上摇摇曳曳的篷船,唯一舱室而已,四人坐起来有些勉强。越九归为了赶时间来鹿鸣山,自是哪种最轻便选哪种。萧峋见之摇头,将自己的云舟放出来,和谢龄过去。
两艘云舟在云上并行,硕大的云龟跟在后头。
出鹿鸣山后,过了一日半的时间,谢龄瞧见青山书院的轮廓。
青山书院位于青山,位置偏北,隆冬时节大雪漫山野,无处不银装素裹,书院和近旁的佛刹亦在茫白中。
谢龄站在窗前远眺,萧峋走来,往他手里塞了一盏热茶,低声道:“一会儿下去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许出手。”
“我是来当吉祥物的吗?”谢龄声音很轻,几乎一声呢喃,尔后向萧峋点头:“我有分寸。”
萧峋在两艘云舟上都设了隐匿阵法,倒是不担心被发现。不过靠近了青山,云舟行驶的速度仍是逐渐慢下来。
过了一段时间,谢龄挂在腰间的通讯木亮了,虚空里跳出一道人像——越九归向他发来联络。谢龄手指一点,对面人的声音传出:“师兄,谢道友说现在的距离够了。”
谢龄同萧峋对视一眼,应道:“那就开始吧。”
这话音一出,越九归连“好”字都顾不上答了,去到舟头,越九归架起一口炮台,填进弹药,调整着炮口朝向,对准青山书院的护山阵法拉下闸门。
轰!
炮弹携风雷之势冲向青山书院,惊了满山风雪。
作者有话要说:
恨不能以日万之身完结
第136章
青山书院护山大阵腾起光华, 枝上檐上雪哗啦啦落,身穿褐黄僧袍的人自屋舍内涌出,举目四望, 多是慌张神情。
轰!
越九归甚是顾及这些人的心情,紧接着向青山书院第二次开炮。谢风掠将云舟停了下来,所以他这一炮对准的依旧是方才那位置。
谢风掠还协助越九归将其余几门炮也架起,不过这些便没有向着方才的位置了,青山书院的人慌归慌,但没乱,已派出人加固阵法、防御反击,他得用火力将人分散。
正规配比的弹药比当年在东华宴里越九归和萧峋用符纸搓起来的威力大许多,不过也没强到能单凭此叩开一个在世间沉淀不下数百年的大宗护山阵法的地步。
萧峋取出星盘, 自云舟一跃而下,亲自前去破阵。越九归以炮火掩护。
他破阵并非强破。他来到越九归制造出的护山大阵薄弱之处, 将星盘贴于其上。
一个游天下境的青山书院僧人御风而起,白须白发,沉眉怒目:“何方贼子,敢犯我青山书院!”
言罢手腕翻转,僧棍斜横, 向着萧峋面门而去。
这一击里裹挟的怒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萧峋不慌不忙后撤, 赤红衣袂被风卷得猎猎, 身姿仿若雁落平沙。
游天下境的一棍悍然落下,随着萧峋倒飞而出的星盘放出光芒。
一缕一缕光线如菊丝盛绽,越过僧棍和持棍之人后又收敛成一个光点, 转瞬没入青山书院护山大阵。
还是先前的位置。
与此同时, 云舟上再一次落下炮弹, 狠狠撞向那处。
前一刻还处处华光大盛的阵法变暗几度,随着炮弹带起的硝烟渐散,更出现一片缺口。
这并非游天下境的一击加上数次炮轰就能将护山大阵打穿,而是这游天下境从大阵内出来的那一刻,大阵自身便暴露出了弱点和缺口,毕竟开门放人,哪怕是再小一道缝隙,也是缝隙。
萧峋眼尖手快,抓住了这个机会。
游天下境不会察觉不出本门大阵出了破损,神情立便,不可置信。
“多谢了。”萧峋笑道,弯眼的弧度很是真诚。
谢罢屈指抓回星盘,凌空起阵。
阵法大大方方落于对面游天下境脚底及头顶,杀机更毫不遮掩。这个游天下境对萧峋多了几分警惕,将两个阵法上下各看一眼,没有冒进。他迅速后撤,撤出其范围,继而向斜一绕,择了一条远路冲向萧峋。
这里远离了阵法,游天下境长棍一挑,向萧峋发器第二招,却不曾料到顶上的阵法竟往斜前移动,再度将他笼罩。
萧峋不再给他任何机会,手指在星盘上一点,阵上杀招落下,犹如一把立刺插入游天下境头颅。萧峋取青山上的灵气成阵,没太浪费自己的,而这个游天下境就这般永远停留于出招姿势上、死在青山凛冽的灵气中。
游天下境僧人瞪大双眼坠落回护山大阵里。萧峋双掌合十,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
“越九归。”
浩渺云雾间,谢龄凭窗眺望,冲隔壁云舟上的人喊了一声,没有用通讯木。
“在呢,师兄!”越九归语气高昂,看得出很兴奋。
“接下来的事情,你就不出手了。”谢龄道,嗓音清冷如流雪,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
“好。”越九归应得干脆,没半点扭捏或不满,他清楚自己境界不高,用炮火开路还成,但真有去到青山书院里杀敌,属实是个累赘。
“把你的云舟收起,到我这艘云舟上来。”谢龄又道,这是不希望让人看见越九归云舟上寒山奇道的标识。
越九归也应了一声好。
谢风掠随越九归一道过来,又同谢龄一道离开云舟,自护山大阵缺口入青山书院。
冬风怒号,卷起满山雪,青山书院已集结数十人在殿外广场上,纵横列出阵型,而他们身前,萧峋手持星盘,银霜似的长发在风里飘摇。
萧峋现在的境界是神心空明上境,对面阵列里神心空明上境单手难数,更有游天下境压阵,但萧峋先前越境杀人太快,此刻无一人敢上前。
“青山书院,就这点胆量?”萧峋嗤笑说道。
“是何人如此大胆,报上名来!”一个游天下境走到阵前来,沉声对萧峋说道。
青山书院本是出了一个寂灭境的,三年前在东华宴秘境中企图对谢龄下手不成,反丢了性命,眼下挑不出几个实力强横的,而这书院的山长……萧峋扫了一圈,没见踪影。
也是,以萧峋的身份,还不够让一院之长出面。
谢龄出现在萧峋身后。
人间道的雪声君身上并无特征,没有能让人一眼就识得的剑,也没有让人标志性的排场,但恰好说话的那个游天下境是见过谢龄的。
他先是一惊,尔后将眼一眯,倒退半步,满脸愤怒:“人间道……雪声君……原来是你们,你们好嚣张啊!”
谢龄瞧着他,神情冷淡,端的是平静。
很多时候人都有两套标准,自己欺负别人是理所当然,但轮到自己挨打,就是别人蛮不讲理、气焰嚣张了。谢龄看他就像看戏。
萧峋听见这人的话,不再是轻嗤,而是呵呵一声笑起来。他看了眼谢龄及谢龄身侧的谢风掠,冲青山书院那人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只来了三个人,算什么嚣张?”
“我们,是来问候诸位的。”他笑容有了变化,变成了如春风般和煦。
“你!”那游天下境勃然大怒。
恰在这时,云舟上越九归又向着青山书院开了一炮。这一炮砸在护山大阵上,但震得整座青山摇晃不止。
没人再开口。萧峋将星盘掷向天空,指尖带起幽幽光芒;谢风掠剑锋一偏,自谢龄身侧上前,倏尔掠至青山书院阵前。
谢龄站在原处没动,也没人向他出手。
人间道雪声君,寂灭境修士,若非同一层次的大能,当真没几个人敢冲去他身前。
谢龄就这样在萧峋和谢风掠后方“压阵”。
干戈起,山风荡,杀声响。
青山书院人数众多,但成分杂乱,清静境、神心空明境、游天下境的都有。萧峋阵法落成,便将一众低境界的冲散。
谢风掠借此深入阵中,剑尖逼向先前说话的那个游天下境。
萧峋并不只在远处布阵。他数度变换方位,身形起落,落到站在阵后压阵的游天下境身前。
这两人面对的两个游天下境,一者使棍,一者使掌。萧峋对上的是后者。不过于他而言,对手使什么武器都不重要,因为青山书院里最强修士的死,他出了很大一份力,几乎可以说是死在他手下的。
星盘上不断腾起光华,阵法在萧峋脚底周身落成,仿佛在织一条毯。那游天下境便被这条毯困得掌不能出,退不能退。
见得这时,青山书院大部分还有战斗力的清静境和神心空明境的僧人都向萧峋涌去。
做出这个选择的原因很简单,萧峋是个阵修。阵修与人交手斗法,鲜少会选择近身,因为阵修一旦被近身缠住,便离死不远了。
但这个阵修是萧峋。
不说他在鹤峰上学了一段时间的剑,鹿鸣山萧氏主修的便是刀法,虽说他没在这一道上走多远,但身法不曾落下。
萧峋应变极快,脚步错踏回转,竟是瞬息之间将人遛到身后,再将阵法织毯一卷,把人尽数砸向那游天下境。
萧峋以一敌多,但阵法的主要目标还是那使掌的游天下境。谢风掠处不必多说,剑对棍,光影缭乱,招招逼命。
未过多时,两人各自解决了第一阶段的“任务”——青山书院的人远不止这些。萧峋这一趟,为的是抹掉青山书院这个宗派。这群人早投靠了瑶台境,要与人间道为敌,更一而再再而三向谢龄出手,不除净,萧峋心中不快。
有个神心空明境倒提僧棍绕到萧峋身后打算偷袭,谢风掠就在不远处,剑上虹光一甩,直向那人头颅。
咚。
尸身落地,撞出闷响。
萧峋回头一看,再抬头看向谢风掠,笑道:“我说,在某些时候,你这个人还是挺有意思的。”
谢风掠面无表情:“闭嘴。”
距离越九归开炮轰青山书院护山大阵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青山书院接连死去三个游天下境,身穿褐黄僧袍众人颓势立显,还活着的不敢集合冲锋,不断交换着眼神,一步一步退向四面的屋舍。
萧峋从谢风掠身上收回视线,不管他是否察觉出自己的目的,是否愿意继续与自己同行,抓起星盘,一步一步向前。
这时候,忽闻一声啾啾清啼由远而近,一只身披青蓝色羽翼、翅长丈许、拖着长尾的鸟从山的另一头飞来。
同时出现的还有数名道者,自青山另一边踏剑而来,皆着暗银色道袍,境界最低的,在游天下中境,至于最高的那个——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身形有些瘦弱,皮肤粗糙黝黑,应是久经风吹日晒而成。
他的境界,在寂灭境。
说确切一些,是寂灭上境。
“瑶台境的人。”谢风掠手中剑向下压了些许,语气冷沉,“那个寂灭境是前不久新出现的。”
萧峋停下脚步,扯起唇角:“小弟挨打,大哥看不下去出手了。”
“看来他们早算到了我们要打青山书院,却这时候才出现。”
往细了听,谢风掠的话语间带着些微鄙夷。
“帮忙帮太早,怎么赚人心?”萧峋说得不咸不淡。
谢龄听见萧峋和谢风掠的对话,心想瑶台境此举目的必然不只是为了让青山书院的人感恩。他们等死了不少人才来,恐怕还为了更好地接管青山书院。
毕竟这天底下宗派众多,而灵气充裕的、得天独厚的区域就那些,早被各大宗派占据。瑶台境这三年在大陆建起的分宗,位置并不如何,他们定不会满足。
青鸟在天风中盘旋啼鸣,瑶台境的人御剑迅速,乍然之间,青山书院又多了一批客人。
积在云层里的雪开始往下落,初时细小如米粒,待瑶台境众人行至广场,变得纷纷扬扬。
青山有雪大如席,风冷得刺骨。谢龄眉尖蹙起,走到萧峋身后。
萧峋似猜到了谢龄心中担忧和此刻的表情,回过身冲他一笑:“无妨,寂灭境,又不是没杀过。”
谢龄绷着脸没应。
瑶台境众人站定。
这里已没有青山书院弟子了,唯余谢龄三人和他们。
那个寂灭境少年先看了一眼谢龄,目光一扫而过,锁在萧峋身上。他神情冷漠到堪称木讷的程度,眼神如古井无波,毫无十三四岁少年人应有的朝气,开口之时,倒是暮气十足。
他对萧峋说:“终于找到你了。”
谢龄眼皮骤然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大概还有十几二十万字吧,好像快完了,但又不完全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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