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殷无执准备的吊床的确是比那个寺庙的床要舒服很多,也许是为了哄他睡觉,吊床还被轻轻推了推。

    身体摇晃了起来,有一瞬间让姜悟仿佛重新回到了游魂的状态,正在被风吹着到处飘。

    能够看出来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分明还在看着殷无执,可表情却在逐渐趋于安详。

    “臣还要去守门,陛下好好睡。”

    姜悟目送他出门,重新合上眼睛。历史上的姜悟与历史人物口中的姜悟出入很大,历史上的殷无执,也与他看到的殷无执出入很大,这究竟是为何。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想要知道那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为何人心所向的姜悟会变成历史上被人人唾骂的暴君,为何先帝到姜悟登基的时候还在力保姚姬,他当真昏庸至此,单凭一分宠爱便让姚姬为所欲为么。襄王分明是和秋无尘联手在坑姜悟,为何历史上会把一切都怪到姜悟的头上,还有殷无执……

    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殷无执,是什么原因,让他背弃了自己的名字,又是什么人,什么事,在他登基为帝之后,还要求而不得,必须得寻求神明才能满足。

    他也没有很好奇,只是有一点点好奇罢了。

    这一点点好奇简直微不足道,所以姜悟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姜悟被太皇太后的人请去沐浴焚香礼佛,不得不被逼着动用了双腿迈入佛堂,他耷拉着两只手,太皇太后又亲自示范:“这样,双手合十。”

    姜悟丧丧地跪着,丧丧地耷拉着,太皇太后不得不过来,亲自把他的双手抓起来合在面前,道:“这样,合好。”

    她一松手,姜悟的两只手就开始下垂,太皇太后气的不轻:“皇帝,你是不是没劲?”

    姜悟说:“嗯。”

    他若是要撒谎,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那一个表情。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转脸看向一侧住持:“哀家等人多叩几次,权当皇帝叩了,可好。”

    住持道了一声法号,道:“心诚即可。”

    既然心诚即可,又何必拉他过来。

    文太后和姚太后分别颌首,与太皇太后一起虔诚地面向神像。

    太皇太后想:希望皇帝一生康健,大夏长治久安,姜氏子孙人丁兴旺。

    文太后想:希望悟儿平平安安,遗忘幼时梦魇,无忧一生。

    姚太后想:希望悟儿恢复如常,令大仇得报,母子携手还家,欠他的,来日慢慢偿还。

    她们恭敬地往前磕头。

    姜悟跟着往前磕头。

    她们起身,再叩。姜悟直接往前一趴,一动不动了。

    啊,好累,佛脚下好凉好硬,想要殷无执。

    三个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分别把他那一份头也给磕了,完了文太后又伸手来把他扶起来,姜悟靠在她怀里,听她拧着眉问:“怎么了?”

    “困。”

    “这才多久,又困。”太皇太后又心疼又生气,道:“你日日都在做什么。”

    丧批:“。”

    就是因为日日都在睡觉,今日一大早起来沐浴焚香没得睡才会困啊。

    礼佛之后,姜悟被两个母亲架着去了后方禅房,文太后与姚姬一起把他的腿盘起来坐在大师面前。

    开始听对方谈经讲道。太皇太后道:“这是空闻大师,皇帝若是有什么疑惑,可以请他代为解答。”

    空闻:“阿弥陀佛。”

    姜悟的下巴被文太后轻轻捧起来:“悟儿,你张开眼睛,看着大师,若有什么心结,便说出来,我们在外面等你。”

    姚姬捏了捏手指。

    姜悟被放开之后,脑袋又一次耷拉了下去,文太后迟疑地看了一眼空闻,后者道:“贵人放手,让陛下随意罢。”

    文太后忧心忡忡地放开姜悟,起身的时候,姜悟已经自然倾斜,在禅房里躺了下去。房门被关上,空闻没有动他,而是轻唤:“陛下,陛下?”

    姜悟睡着了。

    空闻起身,取过厚重的袈裟盖在他身上,便安静地在一旁坐下来,开始敲木鱼。梆梆的声音很快绵延了姜悟的整个梦境,他只睡了小半时辰,便张开了眼睛,后者若有所感地停下动作,扭脸看他,含笑道:“陛下醒了。”

    “嗯。”

    “太皇太后带陛下来是为让老衲解惑,请陛下有话直说。”

    姜悟仔细想了想,心中确有疑惑:“朕为何还不死。”

    空闻道:“陛下缘何有此想法。”

    “因为朕还未死。”

    “陛下如今是在好好活着,岂能说是未死。”

    “朕并未活着,只是未死罢了。”

    “陛下。”空闻道:“老衲这个年纪,才叫将死未死,陛下如今风华正茂,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因为,朕是死了又活,比起活,朕更喜欢死。”

    空闻看了他片刻,道:“每个人都会死,陛下何必执着非要现在死,何不趁还活着,做些有意义的事。”

    “每个人都会死,那为何不直接死,活在世上浪费许多粮食再死,不是罪过。”

    “死有轻于鸿毛,亦有重于泰山。”

    “既然都是死。”姜悟说:“殊途同归,泰山鹅毛又如何。”

    空闻:“阿弥陀佛。陛下如此固执,可愿与老衲分享缘由。”

    姜悟:“朕已将缘由告知。”

    空闻怔:“陛下何时告知。”

    姜悟:“。”

    骗子和尚,根本不能解惑。

    姜悟乘轿离开之后,空闻与太皇太后交谈时还有些恍惚:“陛下只说了,想死,老衲问其缘由,陛下说喜欢死……老衲,难以扭转陛下之喜好。”

    太皇太后脸色难看,姚姬则顿时慌了:“怎么可能难以扭转,你只管告诉他活着有多好,死了有多糟,不就好了?”

    空闻为难:“可老衲,还未死过。”实在是无从对比。

    太皇太后冷笑:“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知道活着有多好。”

    姚姬脸色煞白。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摇头道:“悟儿,尚未娶妻,尚未生子……尚未来得及享受什么,怎么会,有如此极端想法。”

    姜悟回去便又窝在吊床上睡着了。一觉醒来,齐瀚渺正好焦急地蹲在他脑袋边儿:“陛下,昨日世子为陛下蒸蛋羹之事被发现了,太皇太后正在行刑。”

    其实盛国寺里并不禁食鸡蛋,但这次与往日不同,来祭拜的乃是天子,大家为了不得罪皇室,自然是一点忌讳都不能犯,毕竟鸡蛋严格来说也算荤腥。

    姜悟到地方的时候,已经行刑完毕,人都散干净了,他只看到了定南王,后者脸色凝重,见到他急忙行了个礼:“陛下怎么来了?”

    “殷戍何在。”

    “殷戍犯了戒律,奉太皇太后之令,已被押下看管。”

    “皇祖母呢。”

    “太皇太后累了,正在院中歇息。”

    姜悟命人把自己抬到了皇祖母的院子,后者正在与文太后在一起喝茶,见他到来,便没好气:“这般急匆匆的,是为何事?”

    “鸡蛋是朕吃的。”

    太皇太后寒目道:“是谁给你拿的?”

    “朕让殷无执拿的。”

    “他难道不知寺中禁荤?”

    “朕逼他拿的。”姜悟的肩膀被轻轻按住,文太后递给他一杯茶,道:“皇祖母没要他性命,只是暂且关了起来,他的确犯了戒律,不罚不行。”

    姜悟看着她塞在自己手里的茶盏,因为有膝盖撑着,哪怕他没有用力,茶也依旧安然,文太后哄他:“先喝杯茶,下下火儿,听话。”

    姜悟拿手推了一下那茶盏。

    杯子当啷掉在地上,并未起到什么威慑作用。

    太皇太后与文太后对视了一眼,前者冷冷道:“怎么,还搁皇祖母这儿闹起脾气来了?”

    文太后抿了一下嘴角的笑意,蹲下身把杯子捡起来,道:“好了,你先回去,等到咱们回宫之时,会放了他的。”

    “现在就放。”

    “现在不可。”

    姜悟一声不响。

    文太后把杯子递给侍女,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脸看他,道:“呦,还噘嘴呢,真生气了?”

    姜悟脑袋和睫毛都耷拉着,还是不吭声。

    文太后想了想,道:“悟儿是不是想见他?”

    “放。”

    “若是放了,皇祖母威严何在?”文太后道:“这样,你先回去,让齐给使去看看他,给你报个平安,好不好。”

    姜悟终于看她,文太后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道:“好了,回去吧,母后何时骗过你,他一定没事。”

    最好没事。他想,若是殷无执死了,他便也不活了。

    ……不对,其实殷无执死了更好,这样他便不用活了。

    所以他为何要多跑这一趟,累死丧批了。

    齐瀚渺被派去看殷无执,这厢,姜悟被身边人重新推回了小院,路上忽然有人拦住了他,是姚姬:“悟儿。”

    姜悟:“。”

    已经累到不想说话。

    姚姬挥了挥手,把推他的人赶来,自己来推着,道:“悟儿,难得清静,母后带你到处走走。”

    “。”庙里有什么好走的。

    姚姬叹了口气,将他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道:“听说齐瀚渺去看殷无执了,你先去母亲那儿罢。”

    姜悟:“。”

    姚姬便将他带到了自己的院子里。她的房间比姜悟住的还要小上一些,但依旧干净简洁。室内燃了熏香,姚姬把他放在桌前,道:“要不要吃些东西?”

    姜悟已经闭上眼睛,开始假寐。

    “悟儿。”一只手拂过他的耳畔,姚姬轻声道:“母亲以后不会再那样对你了,你还这么年轻,不该有轻生之念。”她眼睛红了红,道:“此前母亲一直不许你近女色,是母亲的错,现在,你都这么大了,母亲送你件礼物。”

    室内的熏香让人恍惚了起来,姜悟下意识张开眼睛。

    昏暗的室内站着几个穿着薄纱的美艳少女,姚姬道:“你可还记得她?母亲送入你殿中的那个婢女。”

    那婢女羞红了脸上前:“奴婢莲心,参见陛下。”

    “这几个,也是母亲瞧着模样好的,你若喜欢,都可拿去。”

    姚姬拨开他颊边长发,道:“活着还有很多美好,你都还没有尝试过,怎可轻易求死?”

    姜悟:“。”

    他知道姚姬想干什么了。

    果然,她很快推门走了出去,冷冷嘱咐:“伺候好陛下。”

    四个婢女急忙答应,她们也皆是干净体面的女子,等到太后以后,悄悄抬眼看那椅子上丧丧的天子,皆有些脸红心跳。

    莲心也咬了咬嘴唇。这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太后一开始分明是说她貌美如花,陛下定然喜欢,今日便突然多了貌美如花几个供陛下挑选,着实是委屈死人了。

    这个时候,再害羞简直就是罪过。她两步凑了上去,离得近了,便越发觉得天子惊人的美,那双继承自姚太后、略显妩媚的眼睛,生在这张脸上,偏生有种让人不敢亵渎的仙气。

    她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伸手去碰他衣角:“陛。陛下……”

    “跪。”

    莲心噗通跪了下去,跪得太狠,膝盖都有些疼,她眼泪汪汪:“陛下,奴婢,服侍您宽衣。”

    她又哆嗦着手来碰姜悟,后方几个婢女见状,也立刻上前:“陛下,奴婢也来服侍您。”

    “跪。”

    连续噗通几声。

    几个婢女跪成了半圆,皆怯生生地望着他。

    姜悟脸颊逐渐泛起了红,感觉到一股难言的燥意。

    寺庙里没有牢房,便挑了个空房间代替,说是空房间,却也放着张木板床,齐瀚渺刚推门进去,殷无执便发现了:“给使。”

    “陛下让奴才来看看世子。”

    殷无执立刻坐了起来。他长发凌乱,只穿着薄薄的里衣,听到齐瀚渺的话,眼睛顿时亮了几个色度:“陛下说的。”

    “自然。”齐瀚渺给他带了豆糕来吃,道:“世子爷祖坟定是又冒青烟了。”

    殷无执迫不及待:“何故?”

    “陛下今日为世子向太皇太后发了脾气,还当面摔了杯子。”

    “摔杯?!”殷无执顺手把桌上的杯子拿起来高高举起,道:“这样摔?”

    “没,没那么高。”

    殷无执低了点:“这样?”

    “再低点。”

    殷无执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道:“这里?”

    “还得再。”齐瀚渺拿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道:“这样。”

    殷无执还是很高兴:“是不是四分五裂,把太皇太后都吓坏了?”

    “那倒没有。”齐瀚渺据实相告:“就是破了个角,也亏是正好磕在小石子上,不然那豁口应该都没有。”

    殷无执一本满足:“豁口也很好了。”

    “可不么。太皇太后虎着脸等陛下走了之后,捧着那豁口爱不释手,连夸世子爷好本事,可算勾得陛下威武雄壮了一回,笑的合不拢嘴呢。”

    殷无执托腮,忍俊不禁:“真想见见那杯子。”

    第62章

    屋门紧闭,姚姬绷着脸坐在外面。

    她的院门也闭得紧紧,时不时抬眼看一下,似在做贼心虚。

    这是最后一次。她在心中发誓,只是为了让姜悟知道女子有多好,让他不要再迷恋殷无执,仅此而已。她不希望因为杀了殷无执而跟姜悟起隔阂。

    室内婢女跪了半圈儿,没有指令,似是连他衣角也不敢碰一下。姜悟耷拉着眼睛,尽管他明白了姚姬的意图,可他却无法确定自己身上逐渐升腾而起的热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遇事不决憋气自杀。姜悟很快屏住呼吸,决定继续丧批的抗议。

    姚姬抿了一口茶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站起来捏着手指来回踱步。

    也许是因为心中焦灼,她止不住一直去看屋门。姜悟会不会喜欢那几名女子,她开始后悔,是不是挑得不够仔细,应该再好一些,再干净一些,也许会讨他喜欢。

    她闭了一下眼睛。

    天子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容貌在脑中闪过。

    这几名婢女,是有些配不上他。

    她别开脸去。都是调教过的,定能让他明白姑娘比那又臭又硬的殷无执好。

    只要能让他放弃殷无执,就不算白费心思。

    就在这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陛下,陛下?!”

    姚姬豁然冲了进去,一把揪开几个婢女,捧起他因窒息而发青的脸,惨叫:“悟儿!!”

    姜悟把自己憋昏了。

    他逐渐也意识到人类不可能靠憋气自杀成功,但身为一个丧批废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打不过就躺平,就自杀,就昏倒,丧批咸鱼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

    姚姬探了探姜悟的呼吸,察觉他只是昏了过去,才一下子瘫软在地,她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几个奴婢也吓得不轻:“陛下让奴婢们跪着,就,就开始不喘气儿了。”

    姚姬眼中落下成串的泪珠儿。

    姜悟怎么会变成这样,宁愿把自己活活弄昏过去,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安排么?她都是为了他好,他为何就是不明白。

    丧批喜欢睡觉,也喜欢昏迷,沉浸在黑暗中会让他完全放松下来,但今日不太行,他昏过去没多久,就被这具身躯的热意给唤醒了。

    ……好奇怪。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踹门之声,姜悟把眼皮掀开一条缝隙,看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声若蚊呐:“殷无执。”

    文太后一进门便嗅到了贵妃娇的味道,她两步来到了姜悟跟前,看着他迷蒙的眼神,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目光瞬间瞪向姚姬,咬牙道:“你真是昏了头。”

    “我只是让他知道女子有多好。”

    “此乃佛门清净之地,你如此胆大包天,就不怕太皇太后取你性命?!”

    太皇太后时常礼佛,对佛门敬意深重,这也是为何,在知道殷无执偷蒸蛋羹居然会发那么大的火气。姚姬道:“夜深了,无人惊扰,她便不会知道。”

    “你以为我会包庇你吗?!”文太后一把将她从姜悟的手上拿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来人,把陛下抬回去。”

    “你不要以为先帝把他托付给你他就是你的儿子,他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你永远也抢不走他!”

    文太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真想掐死你。”

    她回身,低头去看姜悟:“嗯?说什么,别怕……母后带你去找殷无执。”

    姚姬本身看到姜悟昏迷还有些后悔,听到这句话,她立刻扬起了脸,挣扎着爬起来:“常锦文!你放了我儿子,他不能去见殷无执,殷无执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得上我悟儿!”

    文太后伸手,重重将她推了出去。她出身黔州常家,武艺非凡,姚姬手无缚鸡之力,当场便被推飞出去,额头猝不及防地磕在了一侧桌角。

    轮椅上的姜悟越发恍惚,无神而迷离的眸子里染上一抹苦痛。

    文太后看了一眼姚姬额头的伤,一时于心不忍,又道:“够了,姚姬,不是我要把他送给殷无执,是悟儿在喊他的名字,你不要再跟来,否则今日之事谁也帮不了你。”

    姚姬拿帕子按住额头,没有留意她的话,而是条件反射地去看姜悟,道:“快,为哀家处理伤口,快!”

    文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张无限娇美的脸,“何时你爱护悟儿,能像爱护你那张脸一样,我便将他还你。”

    姚姬眸中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没有再继续纠缠。

    文太后抚开了姜悟眉间的的皱褶,带着他飞速出门,还未回到自己的院子,便遇到了面色森寒的太皇太后,她急忙上前:“母后……”

    “她又对皇帝做了什么。”

    “贵妃娇。”文太后飞快地道:“方才儿臣推了姚姬一把,伤了她的头。”

    太皇太后一愣,面沉如水道:“送皇帝回院子,派个干净侍女过去。”

    “可……悟儿一直在喊殷无执。”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姜悟,半晌才道:“殷无执与他,如今到哪一步?”

    “儿臣听说,他们日日同寝。”

    太皇太后沉思半晌,道:“定南王在皇帝院子守着,若叫他知道此事,怕是不好。”

    文太后:“……所以儿臣做主,把悟儿抬来自己院里,方才,已经命人去寻殷无执了,就当让他戴罪立功。”

    她不敢去看太皇太后的脸色,轻轻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却没有多言。

    齐瀚渺跟殷无执絮叨了一同,准备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文太后派来的人,听罢原委,回来便拽着殷无执往外走。

    殷无执道:“给使这是何意,我还在被太皇太后关禁闭。”

    齐瀚渺抽空小声与他说了句:“陛下中了贵妃娇。”

    “毒?!”殷无执顿时跑的比他还快,齐瀚渺喊:“世子爷带上奴才啊!世子爷,陛下在文太后院里!!”

    殷无执一口气窜到了姜悟的院子,被定南王提刀拦住:“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要见陛下。”

    左武侯也提刀走了上来,道:“寻陛下做什么?”

    殷无执脸色煞白,颤声道:“陛下中了贵妃娇。”

    两个大人齐齐一愣,面色纷纷古怪了起来。

    殷无执道:“我要去见陛下!”

    “首先,陛下现在不在这里。”左武侯道:“其次,陛下中贵妃娇,喊你做什么?快些回去好好关着,别乱跑,小心惹怒太皇太后。”

    殷无执即将开始质疑这两人是真假武侯和定南王的时候,齐瀚渺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殿下,陛下在文太后院子里。”

    殷无执回身欲要再跑,面前忽然再次横了一把刀,“你去干什么?”

    齐瀚渺看了看定南王,又看了看殷世子,一时举棋不定。

    殷无执心急如焚:“不知陛下现在情况如何,我自然得去看看。”

    “此事用不着你。”

    “怎么就用不着我,万一陛下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守着空院子还有何用?”殷无执一把推开他的刀,又疾风一般窜去了文太后的院子。

    定南王追了几步,骂:“臭小子。”

    左武侯在后方捂着嘴,扑哧哧笑了好几声:“殷王世子,还真是……天真无邪啊。”

    定南王木了脸。

    半刻钟后,殷无执又在门口被拦下,太皇太后道:“殷无执,进去之前哀家且问你,近来在太极殿,是不是你在侍寝?”

    “何止侍寝,我与陛下早已两情相悦,伉俪情深,私定终身。”

    太皇太后:“。”

    殷无执红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陛下?”

    文太后道:“现在,进去吧。”

    殷无执推门而入,文太后则把太皇太后扶到了桌前坐下。后者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道:“他方才说什么?两情相悦?他不是被逼入宫的么?”

    “悟儿那般神仙人物,阿执岂会不动心。”

    太皇太后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殷无执不能为我姜氏传宗接代,皇帝还是要有皇后的。”

    “您也不必担忧,定南王妃怕也是不舍得阿执入宫呢。”

    “也是。”太皇太后道:“哪个皇帝年轻的时候,能没个心尖尖呢。”

    庙里房间多简陋,殷无执推门而入,迈过屏风便看到了挂着淡青床帏的木床,床帏显然是文太后自己带来的,上方还有些简单纹样。

    殷无执几步跨过去,一把将帐子拉开。

    扑鼻而来是一股浓郁的甜香,与此前姜悟喜爱的那股桂花的香甜完全不同,那个略显清新,这个则甜腻的有些糊脑子。

    知道这个时候,殷无执才忽然意识到,为何武侯说贵妃娇用不着他,为何天子中毒大家都没有守在床头,而是皆立在门外。

    他盯着床榻上的人看了几息,蓦然转身,僵硬地往外走去。

    走了两步,脚像是灌了铅似的停下来,喉结滚了两滚。

    他耳朵素来灵。

    姜悟的呼吸与往日完全不同,沉重而凌乱,偶尔还会突然急喘一下。

    但所谓急喘,也是比寻常人要慢上很多,每次站在他面前,都会有种岁月被无限拉长的感觉。

    殷无执僵硬地继续往前,一路来到门前,手指靠近门框,半晌又缩回来。

    “殷无执……”

    这声呢喃极轻。

    轻的像是在他耳边呓语。

    如果不是殷无执五感惊人,定然要漏掉了。

    他手指收缩,喉结又滚了几滚,耳膜内鼓动出巨大的吞咽声。

    黑靴转过屏风,重新停在床前。

    殷无执再次拉开了床帏,望向榻上的天子。

    姜悟张着眼睛,睫毛浓密而湿润,那张人偶一般精致的脸庞依旧没什么表情,晕红像是人工涂抹,水雾也像是人工覆盖。

    这样形容并非是因为他看上去有多假。

    恰恰相反,这与他的气质结合的天衣无缝。

    因为天子气质过于干净与纯粹,可偏偏又软若无骨任人摆布,于是,他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性格还是都好像是可以被强行赋予的。似乎任何人可以在他身上做任何事,可以把他变成任何模样。

    极容易让人产生欺凌与操纵的欲念。

    殷无执缓缓坐在床边,“陛下……”

    天子睫毛闪烁,闪烁的动作也毫无生机,分明是个死物,却偏偏夺人心魄。

    “殷无执。”姜悟说:“朕……睡不着。”

    殷无执抚上他的脸颊,“陛下,想要哄睡,是不是。”

    “嗯。”

    鞋子倒在地上,殷无执挪动身体来到他身侧,然后伸手把他抱起来。

    如他所料,面条皇帝与往日一般,哪招哪行。

    殷无执把他拥在怀里,将他下垂的脑袋托起来,道:“那臣,来哄陛下了。”

    第63章 【庆祝阿执成为正宫】

    姜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此前他只是觉得动一下就很累,所以丧丧地不想动。现在他发现不动都很累,身体里好像有两股力量在打架,而他一点劝架的想法都没有。

    只想睡觉,却根本睡不着。

    姜悟难过死了。

    殷无执把他抱了起来,他的手好像有安抚的作用,姜悟明显感觉舒适了一些,但也仅仅只是被他碰到的地方,那两股力量很快又跑到了别的地方去打,闹得他依旧很难过。

    天色越来越暗。半个时辰后,姜悟带着倦意睡去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太皇太后喊来的解药被定南王揪着后脖领子重新关回了寺里的小房间里。

    殷无执坐在床上。

    窗户被重重推开,然后撞在外面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定南王呼吸粗重,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他站在窗前回身看殷无执,又道:“你还敢坐!!”

    殷无执沉默地站了起来。

    定南王胡子都在发抖:“你跟陛下,伉俪情深?”

    殷无执看他一眼。

    定南王拿手指指着他:“你跟陛下,私定终身?”

    殷无执又看了他一眼。

    定南王一脚踢翻了椅子,抽出腰间长鞭便朝他挥了过去,殷无执不躲不避,脸颊被鞭子扫过,顿时抽出一道血痕。定南王动作一顿,抑制不住怒火:“陛下身边那么多婢女,需要你去解贵妃娇?!殷无执,你脑子呢?!”

    “孩儿心悦陛下。”

    “陛下心悦你吗?!”定南王道:“你在他眼中算什么东西,你想没想过?他中了贵妃娇为何要喊你去,你是男宠吗?!”

    “此前孩儿不知贵妃娇是何物。”

    “那你知道了为何还不跑?!”

    殷无执捏紧了手指:“孩儿,不想别人碰陛下。”

    第二日阳光很好,姜悟一大早便又被叫醒,沐浴焚香,再次被抬到了空闻的禅房里。这一次,老和尚没有要为他解惑,而是开口就跟他说民生,说孝道,说责任。

    姜悟听着听着又睡着了。

    如此这般又过了几日,殷无执一直没被放出来,姜悟也就一直没见他。

    这日,他从空闻房中醒来回到自己的院里,忽闻耳边有人重重咳嗽了一声。姜悟没有理会,接着,又是一连声很重的咳嗽。

    武侯实在听不下去,开口道:“昨日有人给世子下毒,是怎么回事,查清楚了么?”

    定南王终于放过了自己的嗓子,冷着脸道:“还在查。”

    “世子现在怎么样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定南王道:“我公务缠身,也无法去看他。”

    “可怜的孩子。”武侯说:“自打被关起来,不是有人给他下毒,就是有人要刺杀,也不知究竟得罪了谁。”

    “停。”姜悟出声,接着道:“去看殷无执。”

    关殷无执的地方有人把守,姜悟到地方的时候,对方正坐在窗前看书。

    轮椅碾过地面发出声响,殷无执抬起了头。

    他长发有些凌乱,脸色也有些苍白,秾丽锐气的脸庞看上去有些阴郁。

    但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睛便亮了起来:“陛下!”

    他站起来,抬腿就要翻窗。意识到门口有人在看守,又默默把腿放了下去。

    守卫打开房门,殷无执已经来到了门前,齐瀚渺自觉地让出了位子,让他把姜悟推了进去。

    殷无执把他推到窗前小桌,又转身从一侧端出花糕,道:“文太后送来的,还没吃完,陛下饿不饿?”

    姜悟看向他脸上的鞭痕。

    殷无执嘴角扬了起来,把花糕掰下一块送到他嘴边:“吃一口。”

    姜悟张嘴,花糕落在舌尖,香甜微凉。姜悟含着,一直等到化开,才吞下去。

    殷无执脸上笑意加深:“陛下吃了臣喂得花糕,这可是第一次,不用哄就乖乖吃掉了。”

    姜悟还在看他脸上的伤,剔透的眼珠对上他的双目。

    殷无执抬手摸了一下,道:“别担心,不碍事。”

    “刺客。”

    “不是。”殷无执又掰了一口喂进他嘴里,道:“小伤而已。”

    姜悟再次吞下,才道:“中毒了。”

    “没中毒,臣一眼便发现了端倪,直接把人摁住了。”

    “是母亲。”

    殷无执眸子暗了暗,道:“不知是何人。”

    “看不出。”

    “哪有那么容易看出来。”殷无执一边说,一边喂他,一块一口就可以吞下的花糕被他掰了三四份,喂猫似的塞进姜悟嘴里:“不要急,总会查出来的。”

    姜悟看了他一阵,眼神忽然恍惚了一下。

    殷无执敏锐道:“怎么了?”

    “头。”殷无执道:“没有臣陛下可怎么办。”

    他起身走过来,力道适中地给姜悟揉着额头,道:“怎么好好的头疼起来了?”

    “嗯……”

    殷无执松手,道:“还是疼?”

    “嗯。”

    “是不是没睡好,被床硌着了还是……”

    “和尚。”

    “和尚说了你不爱听的话。”

    “嗯。”

    “陛下没封闭五识?”

    “木鱼。”

    “木鱼吵人啊。”殷无执说:“真气人,臣晚上去把那老和尚毒哑好了。”

    姜悟:“?”

    殷无执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顿了顿,伸手拨了一下他乌黑的长发,道:“开玩笑的。”

    他在姜悟面前蹲了下来,拉住他洁白的手,垂着睫毛道:“陛下有没有想我?”

    姜悟不想回答不必要的问题。

    殷无执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将他的五指放在脸上,道:“你吃得好么?”

    “不。”太皇太后还是不许他吃蛋羹,每日只吃白粥,虽说换上了好的米粥,可到底是由奢入俭难,他想念蛋羹的滑嫩与鲜香。

    “陛下想吃,臣可以去弄。”殷无执道:“晚些时候,臣便偷溜出去,他们发现不了。”

    “不。”

    “陛下怕臣挨打?”殷无执又笑了一下,卷翘的睫毛透出几分雀跃:“陛下,还是在乎臣的,对吧?”

    姜悟只是看着他。

    睫上的雀跃逐渐隐去,殷无执眼尾泛了红:“不在乎么?”

    “殷无执。”姜悟说:“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什么?”

    “关于母亲。”姜悟说:“不要撒谎。”

    “臣什么都没发现。”

    姜悟的目光扫过全屋。这个屋子比他住的那个小太多了,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但殷无执是戴罪之身,其实这样也正常。

    他道:“送朕出去。”

    殷无执握紧了他的手,道:“如果那日陛下中贵妃娇,臣没有去,是不是别人也无所谓?”

    确实无所谓。姜悟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自己中了药,其他任何人其实都可以为他纾解。

    “真的无所谓么。婢女没关系,太监也没关系,不是我也没关系?”

    姜悟不明白他为何要纠结这种问题,毕竟那日去的是殷无执。

    他道:“你很在意。”

    “我不该在意么?”殷无执眼尾越来越红:“中药的时候,你一直喊殷无执,好了便不管我了,也不差人来瞧我——”

    话音戛然而止。

    又不是深宫怨妇,抱怨什么。

    姜悟道:“朕来了。”

    “来了,就只是问姚太后的事,问完就要走。”

    “……”姜悟看他脸上的疤。

    殷无执道:“你没问。”

    “眼神问算什么问。”

    “我自然要说不碍事。”

    “我说了是谁,你会帮我抽回来么?”

    姜悟:“找人。”

    “……”找人帮他抽。殷无执道:“真的?”

    “。”

    殷无执把轮椅转过来,然后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放在他膝盖上,道:“我想你。”

    姜悟垂眸看他的黑脑袋。

    “这几日,我过的很不开心。”

    “我爹知道我去给你做解药,他很生气,一直挖苦我,说你不喜欢我,说任何人都可以解贵妃娇,我还非得上赶着……其他人也嘲笑我,说你根本不在乎我,就是单纯在玩弄我,我还巴巴的跟狗似的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悟:“。”

    “陛下。”殷无执说:“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与你的关系了。”

    “太皇太后,文太后,姚太后……我爹,武侯,左昊清……他们都知道,我就是一个玩物。”

    姜悟耷拉着眼皮。

    难怪今日一过来,他戾气那般大,还要去毒哑老和尚。

    这个家伙,到底是小白兔还是大灰狼。

    “我是么?”殷无执的下巴压在他的膝头,仰起脸来望着他,道:“是不是。”

    “不是。”

    殷无执翘起唇角,雀跃重新回到睫毛上:“真的?”

    “嗯。”

    殷无执继续捏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放在下巴下,姜悟的手指可以感觉到他说话时震动的喉咙:“陛下有没有想我?”

    “。”真的好无聊。

    “反正,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殷无执道:“你中了贵妃娇,也是我解得,等这次从庙里回去,怕是没有姑娘会要我了。”

    姜悟道:“朕可以赐婚。”

    殷无执脸色一僵,嗓音阴森:“赐婚?”

    “没人敢不要你。”

    “……”殷无执不知该感动还是该生气,他道:“贵妃娇那日,你我该做的都做了,你还要把我塞给别人?”

    姜悟也不懂什么是该做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

    他道:“你若是想……”

    “我想留在你身边。”也许是贵妃娇给了他勇气,殷无执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姜悟想了想:“殷无执。”

    “阿执。”

    “。”姜悟说:“贵妃娇是意外。”

    “便是没有贵妃娇,你也要我侍寝过。”

    总归殷无执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没法赖。姜悟想了想,又道:“朕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殷无执面无表情,道:“臣听不懂。”

    “朕总会有妃子的。”

    殷无执眉眼漆黑,寂寂地望了他一阵,才重新笑了一下,道:“臣自然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第64章

    姜悟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却很明确地感觉到,殷无执的视线如影随形,一直跟着他到拐角处。

    姜悟问齐瀚渺:“你可听说什么风言风语。”

    齐瀚渺迟疑:“陛下的意思是……”

    “朕和殷无执。”

    齐瀚渺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他不是殷无执,很难通过姜悟那双没什么波动的眼神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准备问罪。

    “倒的确是有些。”

    “说来听听。”

    其实也就跟殷无执说的差不多,嘲笑他堂堂一个少将军被皇室拉去解贵妃娇,那话里多多少少带着点鄙夷与看笑话的意思。

    大抵都看准了他是会被抛弃的那一个。

    姜悟到底是天子之躯,身边要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没有,还能缺一个殷无执?他若是与其他武将一般好好拿武艺服人也就罢了,把自己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地步,委实过于没出息了。

    “听说鹰军对世子的行为也有些不满,主将行为关乎全军颜面,大家都觉得脸上蒙羞。”

    “。”

    人类何时才能分清,所谓蒙羞不过是庸人自扰。

    以及嘴碎别人除了让自己变得低级之外并不会有任何实际的好处。

    可,也许这就是人吧。因为是人,难免就会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哪怕是未来的帝王殷无执,也不可避免的在乎。

    姜悟把眼睛闭上,没有再出声。

    他没办法去改变这个世界,也懒得去改变任何人的看法,只能希望殷无执能够自我调解了。

    这也许会是他成长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去见姚太后。”

    这句话说出来,齐瀚渺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好几回,发觉他只是丧丧地没有继续出声,这才默默把他带到了姚姬的院子。

    听到他的到来,姚姬当即放下了被罚抄的经书,两步从室内冲了出来。也许是为了遮掩左额头的伤疤,姚姬戴上了护额,在寺内穿着也很简朴。

    她亲自把姜悟推到了室内,屏退一干下人,惊喜道:“悟儿,你来看母亲了。”

    “不要再动殷无执。”

    姚姬欢喜的脸一僵:“你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看母亲?”

    姜悟平平望她:“朕不想看到殷无执出事。”

    姚姬嘴角绷紧,她捏着杯子,道:“殷无执是母亲的仇人,你在我面前这样袒护他,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母亲不再动手,那个秘密便只有朕与殷无执知道,母亲若再下手,朕会告诉所有人这件事。”

    姚姬诡异地笑了一下:“你要告诉所有人?悟儿,母亲没有听错吧,你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告诉所有人,朕就会死了。”

    姚姬神色又是一恸,道:“你不怕死,难道也不怕遗臭万年么?不怕万人讨伐,不怕伤了皇祖母的心,还有常锦文,她对你那么好,悟儿,你也不在乎她么?”

    这就是姚姬的依仗。

    他料定了原身哪怕割舍得下自己,也割舍不下责任与孝道。原来原身在所有人眼中都是这样的人,为了自己可以一再让步,为了身边人却一定会委曲求全。

    姜悟不知如何表现出在乎,他略作思考,道:“朕只在乎殷无执。”

    姚姬的表情几乎扭曲了起来,她豁然站起来,来回在姜悟身边踱步,几息之后,她道:“你为了殷无执,不在乎母亲,不在乎养母,也不在乎皇祖母了?甚至不在乎万人唾骂,遗臭万年……”

    姜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是。”

    就是这份沉默,让姚姬重新定下心来。就知道,她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在乎这一切,她故意道:“那你便去说。”

    姜悟没动。

    根据他的推测,自己那样表现之后,姚姬为了恐吓他,一定会举例强调后果。

    果然。

    “你去告诉所有人,你不是先帝之子,你的父亲是赵国文王,也就是如今的赵国天子,你去告诉所有人,你的母亲,不惜花费二十多年,为敌国生了一个九五之尊!”

    她旋身来到姜悟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那样,母亲就再也回不了家,而你,在大夏,将受万人唾骂,你到时候会明白,何为墙倒众人推,昔日宠爱你的长辈,尊重你的幼弟,将你奉为神明的百姓——”

    广袖重重一挥,风从姜悟耳畔擦过。

    “他们会不惜一切杀了你。”

    “你的好名声,一切,灰飞烟灭。”

    耳边忽然吵闹了起来。

    无数人的怒骂充斥耳畔。

    “让他去死!”

    “他不配做大夏天子!”

    “滚啊,滚出大夏——”

    姜悟的手被用力握了一下。两对极为相像的眼眸对上:“悟儿,母亲知道你不会这样做。”

    “只要你听母亲的,按照母亲告诉你的那样,覆灭大夏,助你父皇一统天下,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母亲知道这很难,你自幼长在这里,与这里的人有很多感情,你父皇说了,会给你时间,之后,母亲会为姜氏求情,放他们一条生路——”

    的确很难。

    对于原身来说,这也许不亚于晴天霹雳。

    “殷无执很喜欢你。”姚姬说:“母亲看出来了,他不会对任何人吐露你我的秘密,母亲可以不再对他下手,日后,他还是你的东西,留着给你玩。”

    第二日,姜悟沐浴,焚香,然后去听老和尚念经。

    这一次,他没有直接便睡,而是打断了老和尚的长篇大论:“朕找到了活着的理由。”

    空闻:“?”

    “朕有了心爱之人,想与他一起出去转转。”

    空闻连续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接着,他走出了禅房,高兴地告诉了太皇太后这个消息:“陛下有了重新生活的意志。”

    “当然,凡事还得慢慢来。”

    “既然他愿意,就让他出去走走,放松一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衲愧不敢当。”

    太皇太后沉思之后,还是让人去把殷无执放了出来,等到两人再次见面之时,殷无执已经沐浴过,除了脸上那一道疤痕还未完全褪去之外,整个人已恢复了干净整洁。

    齐瀚渺高高兴兴地拿着一个大风筝:“殿下,陛下说要与您一起去放风筝。”

    姜悟心里很也高兴,是的,高兴,殷无执可以看出来,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是欢喜的,尽管旁人看来还是没什么表情。

    殷无执也止不住地雀跃起来。

    姜悟主动对他张开双臂:“背。”

    他很快伏在殷无执宽厚的背上,双手环着他的脖子,对周围人道:“都不许跟来。”

    殷无执下意识提醒:“还是要带些人。”

    “朕只想与殷爱卿一起。”

    “……”殷无执的心跳无声加速,他轻咳一声,对有些欢喜又有些忧愁的太皇太后道:“臣会好好保护陛下的。”

    姜悟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保护自己。

    他套出了姚姬的秘密,他要告诉殷无执,殷无执杀了那么多赵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又有那么多死在了赵人手上,他一定会对赵人恨之入骨。

    姜悟已经要被即将死亡的快乐冲昏头了。

    毫无疑问,殷无执一定巴不得马上杀了他。

    他屏退所有人,就是为了方便殷无执下手,往上走的时候,甚至连十六也被遣散了。

    山顶隐约可见积雪未化,可脚下山路的两侧却已经长出了嫩绿的草来。

    今日春光明媚而温暖,殷无执的脚步也是轻松而愉快。一路到了寺庙附近的小山坡上,他把姜悟放在被阳光晒的温暖的大石头上,姜悟居然真的乖乖坐住没有往后歪。

    “陛下,今日这般高兴啊?”

    姜悟的眼睛因为刺目的阳光而半眯起来,他望着天上被风吹动的云,很轻地长叹了一声,一改往日的死气沉沉,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变得安详而美满。

    “今日天气真好。”

    “是。”殷无执的目光没有离开他:“太阳很暖,春光很亮。”

    微风拂动姜悟颊边长发,将那处吹的凌乱起来,殷无执又伸手,细细为他整理好。

    “你可有想过成为天上的云。”

    “有时候会想。”殷无执还是在看他:“不开心的时候。”

    “朕时时在想。”

    殷无执顿了顿,终于抬头,看了一眼天上。

    然后他低下头,开始摆弄拿上来的风筝:“陛下是第一次放风筝吧,待会儿要不要自己拿着。”

    “好啊。”

    好啊。他还加了个啊。

    殷无执因为这个尾声而被治愈,又看了他一眼,道:“那陛下这会儿想成为云么?”

    “不。”不用想,因为很快就要实现了。

    他短短几句话,便让殷无执的心情一上一下再一上。

    殷无执很快把风筝撑起来,“你拉钱,还是我拉线?”

    “我要风筝。”

    那风筝是个黑鹰,殷无执一边拉着线退后,一边忍不住大声说:“陛下,是为了我选的鹰么?”

    姜悟也大声说:“是!”

    殷无执笑出了声。

    姜悟费劲地托着那宽大的风筝,殷无执道:“让你松你就松,听我喊,三,二——”

    姜悟站了起来。

    他穿的很厚,脖子上一圈儿毛领,外头还披了个斗篷,双手将黑鹰举起来的时候,显得分外笨拙。

    风一瞬间大了起来,吹得他长发和斗篷一起往一个方向歪。

    “一。松!”

    洁白的手指放开了那只黑鹰。

    风筝一瞬间冲上了蓝天。

    姜悟凝望着空中的黑鹰。

    历史上的鹰军推翻了昏君姜悟的统治,而殷无执也因此成为了千古一帝。

    他喜欢这个历史。

    喜欢昏君姜悟被推翻。

    姜悟垂眸,五指轻柔地张开,地上一块石子瞬间被无穷内力吸到掌心。

    所以,还是按照他喜欢的历史来吧。

    石子弹出,风筝线断开。

    黑鹰一瞬间被风吹开,直直朝着某一侧偏去了。

    殷无执手里一松,眼睁睁看着线和石子一起坠落,下意识朝他望了过来。

    他几步跨回来,道:“飞那边去了,臣带陛下去找。”

    “不必找了。”

    殷无执准备抱他的动作一顿,姜悟已经道:“放风筝,只是幌子。”

    “陛下这是……”

    “朕是赵国文王之子。”姜悟坦然:“朕的母亲是敌国奸细。”

    “这就是那晚谈话的内容,母亲告诉朕的身世秘密。”

    殷无执的眼神漆黑,看不出半分意外:“你如何知道。”

    “朕又去寻了母亲,母亲说的。”

    “她撒谎。”

    “……”

    殷无执伸手转过他的脸,道:“你的正面的确与姚太后很像,可你的侧脸,却更像先帝,我已经问过经验丰富的仵作,姚姬跟文王生不出你这样的头骨。”

    姜悟:“……”

    “也许她真的是敌国奸细,但你绝对是大夏皇子。”

    “你以为我是傻子吗?”殷无执说:“赵国擅剑,而我大夏擅刀,她派来的人尽管努力在用刀,可却一着急就会改成用剑的手法,臣交手赵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

    “剑乃刺兵,两边开刃,通常手法为刺,划,行云流水。”殷无执给他比划:“刀乃击兵,单边开刃,通常以劈,砍为主,雷霆万钧。”

    “看明白……对,你也练过刀剑,肯定明白。”

    短暂的沉默后。

    “陛下说的对。”殷无执重新在他面前站直,道:“昨日臣撒谎了,臣的确查到了一些东西。”

    “昨日没有说,是觉得陛下忘了便忘了,臣还未想出如何在不惊扰陛下的情况下解决姚太后。”

    姜悟已经麻了,他道:“朕该死。”

    “不。”殷无执说:“她在骗你,不要相信。”

    “朕是大夏的罪人。”

    “你不是。”

    姜悟试图说服他:“母亲是奸细,朕的出生便是原罪。”

    殷无执目露心疼:“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甚至为大夏做了很多事,你没有罪。”

    “朕有。”姜悟无能为力,心中生出一股不甘与委屈。

    丧批只是想求死罢了,为何总是这般困难。

    他丧丧地转脸,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的一个石碑:狂风崖。

    当即抬步走去,殷无执不杀他,那就自己来。

    “朕是一个恶徒,朕活着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他走的极快,整个人都像是坏掉了一样,语速也极为迅速:“朕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朕的母亲与父亲仇深似海,朕的国家与母亲一样仇深似海,朕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只有死亡才是朕唯一的归宿——”

    他一瞬间跨过了那个石碑,纵身一跃。

    天上的风吹过了天上的云。

    崖下的风吹过了姜悟的衣。

    宽袖鼓动,斗篷飞扬,他在空中往下望,扑面而来的劲风仿佛能轻易将他托起来。

    悬崖深不见底,只能看到漂浮雾气,以及偶尔几个顶破雾气的树梢。

    坠落,摔成肉泥,让这具无用的躯壳见鬼去吧。

    第65章

    虽然瘫了不短的时间,可这具身体的爆发性依旧可观。

    耳畔风声大作,身体一瞬间坠了下去。

    姜悟眼神渴望,笑容自脸上绽放。

    手腕被人一把攥住,接着便是一阵落石之声,殷无执的手重重抠在石壁上,顺着一直滑下去一丈还多,才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一根垂落的藤蔓。

    指腹摩擦开裂,血痕遗留崖壁。

    姜悟被他攥着挂在悬崖边,风从下方吹过,身躯如死尸一般微微晃荡。

    “陛下。”殷无执喊他:“陛下,下方有个藤蔓,你抓住,我们一起爬上去。”

    姜悟不想听。

    他已经明白,历史上的姜悟并非是真正的昏君,所有一切均是阴差阳错。而他也许在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改变了历史,所谓矫正历史,逼殷无执杀他,在此刻看来分明就是无稽之谈。

    殷无执不会杀他。

    因为殷无执喜欢上他了。

    瞧他在说什么鬼话,姚姬和赵文王生不出他这副头骨,这种瞎话他也说得出来。

    他连大夏皇帝血统是否纯正都不在意了。

    日后,不管他做什么,殷无执都一定会为他找理由,因为原身身世可怜。

    那日他要杀襄王的时候,他不也是这样说的么。

    可原身是原身,丧批是丧批,丧批没有名字,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他不想占据原身的身躯,利用他的背景来美化自己。

    殷无执喜欢他什么?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原身,无论是身体还是脸蛋,亦或者是尊贵的身份。

    丧批除了意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真正的死亡,也没有真正的消散。

    “陛下。”殷无执的声音很大,即便如此,被风阻隔之后传到姜悟耳朵里也变得零散起来:“陛下,你听我说。”

    两个人的重量令殷无执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下滑,殷无执额头青筋浮现,他吃力道:“我一定有两全之策,我发誓,一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姚姬的罪行不会波及到你,我会找出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文王之子!!你有没有听到——”

    就在方才,姜悟说遣散所有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殷无执还满心欢喜。

    可现在,他却已经狼狈的挂在了这里,下方是万丈深渊,上方崖壁刀劈斧削,如果姜悟一如既往,一点力气都不用,他们根本不可能上去。

    “陛下,你想想我,你想想我。”殷无执说:“你若是出了事,我一定会被杀的!”

    只要殷无执不找死,太皇太后不会杀他。

    把姚姬的罪证交出去,就说姜悟是畏罪自杀,他不光不会被杀,还会成为大夏的功臣。

    姜悟清楚殷无执可以自保。

    他没有回答,目光耷拉着,望着自己晃荡的双脚。

    然后他仰起脸,看向殷无执。对方的脸已经被憋红了,脖子的青筋凸起让他表情都有些扭曲,见他终于抬起头,殷无执露出一个仿佛要哭的表情:“陛下,我们上去,一切等上去再说,行不行?”

    姜悟的目光落在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上。

    老实说,这样被拽着一只手,并不十分舒服。

    殷无执看出了他的意图:“不许,你在干什么,不许!!”

    姜悟伸出另一只手来掰他的手指,殷无执目眦欲裂,几若疯癫:“姜悟!!”

    他陡然再次收紧手指,然后重重把姜悟往上扔,后者猝不及防,身体一瞬间被扔上去了几尺,与此同时,殷无执的手在藤蔓上下滑,把他扔上去的手臂一下子圈住了他的腰。

    姜悟跟他赤红的眼睛对上,听他道:“你想下去。”

    他一字一句:“我带你下去。”

    斗篷翻飞,殷无执微微松手,掌心虚虚裹着藤蔓下滑。姜悟没想到那藤蔓居然生的这般长,一直滑一直滑,碎石从上方下落,直到最后一寸的时候,殷无执抱着他重重一荡。

    那下方还有很高,殷无执在落地的时候失了力气,脚踩在一块巨石的青苔上,狼狈地从上面滚了下来。

    姜悟的脑袋被他按在怀里,脑袋撞在他的肌肉上,一样晃的头晕眼花。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殷无执躺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护着他的手,双臂向两侧打开,一动不动。

    有半刻钟的时间,姜悟只是安静地压在他身上。

    直到殷无执开始呛咳起来,他才缓缓直起身子。

    殷无执狼狈地拿手肘撑在地上,半偏头咳了几声,鲜血从唇边溢出。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要护着姜悟几乎完好无损,他毫无疑问被摔出了内伤。

    胸前溅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强撑着坐起来,青筋暴起的手指抬起,轻轻按在姜悟的头上,道:“没事了。”

    姜悟看他嘴角的血。

    殷无执把喉间腥气吞下,半晌,才再次道:“一点内伤,不碍事。”

    崖底光线并不昏暗,相反,一旁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湖水清透,隐隐透着蓝。

    在另一面,是野生灌木和高大的树木,时值初春,大多树木都残留着冬日的萧瑟,只有寥寥几个生的茂盛至极,枝叶遮天蔽日。

    殷无执道:“今天可能出不去了,崖底温度高,湿度大,可能会有毒虫猛兽,得找个地方歇脚,等他们来找。”

    温度是比上面要高,但因为他们在湖边,风吹过来还是很凉。

    姜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过殷无执会跟他一起下来。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这个时候只要躺平安详就够了,可有殷无执在,就不能这么干。

    殷无执没有提他要跳崖的事情,他们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身体差不多可以了,殷无执撑起身子背过去,道:“臣背陛下。”

    姜悟没有动。

    殷无执只好转过来,伸手来抱他。

    姜悟出声:“不要。”

    殷无执蹲在他面前,道:“先找到落脚点。”

    “朕累了。”

    “所以我带你找。”殷无执说:“我抱你。”

    他再次伸手来抱姜悟,后者却道:“你自己去找。”

    “我不会丢下你。”

    “你已经受伤了。”

    “那我也不会丢下你。”

    “殷无执。”姜悟说:“朕不喜欢你这样。”

    “那你喜欢我怎样。”

    姜悟沉默了片刻,才道:“这里就是朕的安身之所。”

    “好,你想住在这里也没关系,我们要先请人在这里盖上房子,准备一些必需品。”

    姜悟看他,剔透的眼珠里没有半分生气:“朕不需要。”

    “你不想盖房子,想住山洞,也可以,但前提是,我们要找到……”

    “我要一个人。”

    殷无执很轻地喘息,但也许是因为受了内伤,呼吸很响,他盯着姜悟,半晌才道:“你一个人,谁照顾你。”

    “……”姜悟无言地望了他一会儿:“你听不懂么?朕要长眠于此,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殷无执咽下血腥味,喉结滚了好几滚,再次出声时,嗓音依旧很轻:“臣知道,这很难接受,可是陛下,我相信,先帝没有那么傻,如果姚姬怀着别人的孩子,他不会没有察觉,你一定,一定是他的血脉,你相信我……好吗?”

    姜悟觉得很无力。

    他重新躺了下去,不想再跟殷无执说话。

    殷无执也只好坐在他身畔,过了一会儿,他又掩唇咳了一声,微微垂下眼睫。

    他的脸色已经逐渐苍白。

    姜悟扭脸看他,疲惫地闪了一下睫毛,终于强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道:“好,我们去找山洞。”

    殷无执撑身站起,中途停顿了一下,姜悟已经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

    殷无执跟在他身后,道:“如果你累了,我可以背你。”

    “殷无执。”姜悟说:“你这样让我很为难。”

    “我没关系……”

    “我是说你跳下来。”姜悟有气无力地道:“还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现在要连累我去为了你找山洞……算了。”

    他丧丧地耷拉着脑袋,像鬼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

    殷无执什么都没有说。

    天黑之前,他们找到了一个相对干燥的山洞,洞里很深,不确定里面会不会冬眠着什么大型野兽。

    姜悟没有心思往里面探查,殷无执因为身体原因也无力进去查看。

    两人便在背风处一起坐了下来。

    “夜里可能会冷,我去捡些干柴。”殷无执开口,姜悟没有吭声。

    “陛下,不要到处跑。”

    姜悟已经窝在了一角闭上了眼睛。

    他哪里也不会去。

    今日耗费了太多精力,这大半年来都没消耗过这么多,累到已经完全走不动了,只想躺着睡觉。

    殷无执快去快回,捡了干柴进来的时候,姜悟已经裹着斗篷趴在石头上睡着了。

    悬崖陡峭,来找他们的人没办法下来,可能会绕路。他担心这一两日出不去,晚上下了山雨柴全湿了,便又出去多捡了一些,然后再去打了只兔子。

    接着,他稍微往洞内走了走,发现这个山洞像是某种居住地,每隔十米会有一个人工凿出来的岩洞,里面还有石桌石椅和石床,带着久无人居的痕迹,但部分几个岩洞地面却有脚印。像是近期曾经有人踏足。

    他多往里面走了一下,甚至发现有几个岩洞里带着小小的温泉池,更加确定了这里是一些人的居住地,带小温泉的可能是头目之类住的房间。

    因为有伤在身,无法探清这个岩洞究竟有多大,他带着疑惑重新回了外围。

    略作思考,把沉睡的姜悟抱起来,进入了最靠近外围的一个岩洞。

    晚上果然起了风,姜悟是被崖底的哨子风吵醒的,他睁开眼睛,先是嗅到了一股烤肉的香味,接着,殷无执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醒了,吃点东西。”

    姜悟:“。”

    殷无执拿着烤兔腿朝他走了过来,道:“这里没有白粥,只有这个。”

    这就像是在说他傻。

    殷无执接着道:“但可能会有野鸡蛋,今日时间仓促,明日我再去找。”

    姜悟不想吃。

    其实挺香的,可他现在很郁闷,有些无所适从。

    一直以来,他以让殷无执杀了他为目标在行事,逼迫自己在这个躯壳里呆下去,可现在,殷无执完全不像是会杀他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进食的意义是什么,若是单纯为了浪费,也过于奢侈了。

    “陛下。”殷无执道:“吃点吧,等回去之后,一切都会解决的。”

    “如何解决。”姜悟说:“朕还能重新找个肚子把自己塞进去,再生一回。”

    “姚姬罪不及你。”

    “朕的几位兄长,也许就是被母亲所害。”

    殷无执抿唇,道:“那是她做的,不是你,没有人可以动摇你的地位。”

    “如果她不是生了朕,又如何会这样有恃无恐,朕是她的依仗,是她为非作歹的根本,只有朕死了,这一切才能化解。否则日后……”他歇了歇,继续为殷无执给自己的死亡找理由:“否则日后,大夏人看到我,就会想到我的母亲是那样的人,殷无执,你考虑过朕的心情么。”

    “那便不做皇帝,我陪你,隐姓埋名,逍遥一世。”

    “……”他无力道:“这个世界对于朕来说,并不那么有吸引力。”

    “那我呢。”殷无执问:“我对你来说,也没有半分吸引力么。”

    姜悟偏头看他。

    他并没有什么不舍,他跟殷无执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个不想死,一个不想活,人鬼殊途。

    姜悟并非贪心之人,喜欢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得到,有的话可以,没有的话也没关系。

    “也许吧。”他说:“也许你对我来说,也并非是必需品。”

    像桂花糕,像蛋羹,像地上的雪。

    殷无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不是必需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不能让你欢喜,我的消失,也不会让你难过,是么?是这个意思么?”

    姜悟想了想,道:“所有人都会消失,你会,我也会。”

    所以,没什么好难过的。

    只是殷无执活着,有他自己的使命,而姜悟没有。

    “你对我没有半分留恋,如果今日坠崖的是我,你会看着我掉下去,看着我死,我可以这样理解么?”

    可以这样理解,但如果坠崖的是殷无执,姜悟不会不管。

    “就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对你来说,我只是玩物,你想要就要,反正我贱,你只要招一招手,我就会过来。”

    姜悟建议:“你可以不过来。”

    硕大泪珠滚落脸颊。

    姜悟:“。”

    为什么又哭啊。

    殷无执低下头,胸腔起伏,他重重咳了两声,鲜血又一次染满嘴角。

    姜悟转动眼珠观察他,担心他会不会死。

    殷无执抬袖抹了一下,嘴唇瞬间被血染成鲜红。他抬手,撕下兔腿上的肉丝,送到姜悟嘴边,道:“吃点东西。”

    姜悟与他漆黑的眼珠对上,乌眸中的神光像是被什么吞噬掉,只余下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晦暗。

    他鬼使神差地张嘴,含住了那口并不怎么喜欢的肉丝。

    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吞咽。

    一只手抚上了他脑袋,手指穿入他的长发,冰凉的指腹擦过头皮,泛起丝丝战栗。

    血染的嘴唇朝他凑过来,轻轻在他脸颊落下了一吻。

    “吃完了,就睡吧。”

    第66章 【庆祝。加更】

    殷无执靠着石床坐在了地上。

    姜悟没有吃完的那根兔腿被他放在了一旁,殷无执闭上眼睛,疲惫地仰起了脸。

    从姜悟的视角,只能看到他苍白的侧脸。

    “殷无执。”他没有睡:“你不吃么。”

    殷无执没有出声,呼吸的时候有风箱的声音,姜悟不确定那是不是因为受了内伤的原因。

    顺着殷无执的脸划过肩膀,姜悟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几根指腹皆被崖壁磨平磨破,握过藤蔓的手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在那漫长的游魂生涯中,姜悟甚至见过比他手伤更触摸惊心的场面,但那时他只知道应该很疼,却没有什么概念,也不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这样的伤痕,是会让人担心的。

    他撑起身子坐了起来:“殷无执。”

    也许是累坏了。毕竟姜悟来到山底还睡了一觉,可殷无执却在不停地忙碌。

    姜悟下了床,走出了岩洞。

    长长的过道出现在面前,在对面的侧方,他还看到了又一个岩洞。

    他迷茫了一会儿,仔细思考自己脖子受伤的时候谷太医的处理方法,然后抬步朝洞外走去。

    这个洞里有没有水他不清楚,但他不想浪费时间和体力去寻找。他记得掉下来时的那个湖泊,去那里一定可以找到水。

    身后传来动静,姜悟回头,才发觉殷无执像影子一样跟了出来。

    “醒了。”姜悟说:“我以为你昏倒了。”

    “去哪。”

    “水。”

    “我去找。”

    姜悟看着他的脸色,殷无执道:“回去。”

    “。”

    “你是没长嘴么,什么都要我猜。”

    “。”

    殷无执举着火折子:“做什么这样看我。”

    “殷无执。”

    “回去。”

    “。”姜悟丧丧地看着他的手:“殷无执。”

    殷无执看向自己的手,五指虚虚张着,道:“明日再处理,我今日累了。”

    “殷无执。”

    “……”殷无执道:“那边岩洞有温泉水。”

    姜悟跟着他往那边岩洞走,路上,殷无执又咳了几声,伸手扶住墙壁支撑。

    “你坐在这里,我去找。”

    “你不在乎我,为何又对我这样好。”

    因为殷无执不能死,他还要做皇帝。如果泄露天机,不知殷无执命运会不会被扭转,他道:“因为朕善良。”

    反正外面都这么说的。

    殷无执笑了一声,又安静地带着他往前去。

    姜悟果真在一个岩洞内看到了小温泉池,他按照殷无执说的,拿火折子找到了废弃的蜡烛点燃。衬着光,他从角落找了个器皿,舀了水冲在殷无执的伤口上,殷无执的手微微颤动,道:“真是有生之年。”

    姜悟又接了水,再次对着他的手冲。

    殷无执闭了一下眼睛,也不知他是要来给自己处理伤口的,还是来谋杀的。

    姜悟捧着陶器,连续冲了三次,歇了歇,又捧起来冲了两次,再歇了歇。

    殷无执道:“好了。”

    他把陶器放下,道:“没药。”

    殷无执费劲地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

    姜悟接过来,听他道:“省着用。”

    殷无执已经有些撑不住,他将手放在池边的地上,额头冷汗密布。

    姜悟把他的手拿了起来,舀了水冲干净他手背上的灰尘,然后伸着双腿坐在地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低头倒药。

    他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累了还要歇歇,殷无执靠在旁边的岩石上,透过晃动的烛火望他。那张脸还是没什么生气,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而僵硬,像是人为操纵的木偶。

    “陛下,还是在意我的吧。”殷无执说:“其实在意我,对么?”

    丧批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也就懒得纠正什么。

    他把药撒的很均匀,左右寻找绷带的时候,便听到刺啦一声响,殷无执将衣角撕开递了过来。

    他看上去仿佛随时要昏倒,也不知是什么在强撑着。

    丧批给他缠上手,道:“这里暖。”

    “你想睡这儿。”

    “嗯。”主要是懒得动。

    “这个岩洞的石床没有打理。”

    丧批直接躺在了地上。

    殷无执又说:“不硌了。”

    硌是硌的,但没有条件,也还能凑活。

    他总是这样,有好的很好,没有好的也无所谓。

    殷无执也实在是没力气了,很快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姜悟已经不知所踪。

    他蓦然撑起身子,脸色惨白地跨了出去。

    岩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洞内都听得清清楚楚,殷无执慌乱地张望,巨大的恐慌犹如一只巨手般掐住了他的心脏。

    “姜悟……”他忍无可忍:“姜悟——!”

    某个更大的天然温泉里,飘在上面的人一下子沉了下去,几息后,他从水里露出了脑袋,然后抓起地上的石头,重重敲在岩壁上。

    殷无执耳朵微动,这才发现地面上残留着一些脚印,他踉跄着朝着发声处冲过去,进了一个更大的天然岩洞,在泉中看到了漂亮的皇帝。

    他绷着脸走过去,道:“何时来的。”

    姜悟分不清时间,便答:“不记得。”

    “为何不叫醒我。”

    “。”

    殷无执沉默了下,道:“我很担心。”

    姜悟重新在水里躺下去,再次飘了起来。

    殷无执走过去,在池边坐下,静静望着他。

    泉水冒着热气,跟他在暖阁里那个池子差不多大,面条皇帝静静地飘着,乌发在浅蓝的水下四散,犹如海上玉鲛。

    殷无执想起贵妃娇那日,眸色暗沉,道:“陛下,咳,臣也不舒服。”

    姜悟:“?”

    “臣也想泡一下。”

    姜悟看向他的手。

    殷无执道:“没关系。”

    姜悟在水里松松划了两下,给他让出了位置。

    一刻钟后,殷无执下了水。

    姜悟还是安静地飘着,对着他的脚玉白可爱,他到底有多喜欢飘呢,手指和脚都在小幅度地移动。

    殷无执伸手,握住了他动来动去的脚趾。

    脚趾又晃了晃,逃开了他的手掌,姜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殷无执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洞内的风吹着蜡烛,火苗狂乱地舞动着,照得岩壁上的人影也混沌凌乱了起来。

    暴雨一直没停,风从过道吹过去,将所有声音尽数掩埋。

    姜悟微疲倦地睡着了,醒时已经穿戴妥当,他被安放在石床上,看向身侧乌发披散的青年——

    也许,喊他男人,或者疯狗更为合适。

    殷无执偏头朝他看过来,姜悟与他对视一息,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虽然做了很多年的游魂,却并不是傻子。

    身上被殷无执弄出来很多伤,这会儿哪儿哪儿都疼,他垂下睫毛,知道殷无执大概是因为生气,所以故意在报复他。

    姜悟认真思考,自己哪里惹殷无执生气了。

    是在喂他兔肉的时候,从他重新把兔肉递到他嘴边,哄他吃饭。

    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男人来到了他身边,重新递来了吃的。

    姜悟:“。”

    不,他不会再吃殷无执给的东西了。

    第67章

    他不吃,殷无执也没有强迫,而是重新抚着胸口坐在了火旁,看上去十分虚弱。

    姜悟不知道他是真虚弱还是假虚弱。

    昨天他本来以为殷无执已经昏倒,动都动不了了,结果对方报复他的时候半点都没手软,将他如死鱼一样翻了几个来回。刀刀致命,却又偏偏没有把他弄死,来来回回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老实说,那感觉并不好受。

    现在也很不好受。

    石床硌的他本就极为不舒服的身体更加难受了起来,姜悟有点想翻身,可身体就像是灌了铅似的,只好丧丧地放弃了。

    殷无执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姜悟用力挤了一下干涩的眼睛。

    殷无执闷咳一声,嗓音低沉:“陛下有何吩咐。”

    “。”丧批不敢有吩咐。

    “雨还在下。”殷无执道:“崖壁湿滑,你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丧批:“。”

    “我煮了兔肉汤,没什么调料,你要不要喝点。”

    丧批不饿,丧批只是很难受。

    岩洞里寂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雨打在山体上的声音。

    殷无执二次朝他走了过来,姜悟下意识张开眼睛对着他。

    殷无执告诉他:“臣也想躺一会儿。”

    姜悟想到他那句:“臣也想泡一下。”

    他:“。”

    “不要?”殷无执直接在石床上坐下,喘息着道:“为何不要。”

    姜悟没动,浑身上下都是坦然无害,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只有眼神里隐隐透出几分抗拒。像这种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抗拒,根本就是任人理解,想听就听。

    殷无执盘腿上了石床,然后挪到他身边,安静地躺了下去。

    呼吸声响在耳畔。

    姜悟:“。”“。”“。”

    殷无执短暂合了一下眸子,道:“不用紧张,臣现在也不想动。”

    姜悟强撑着动了一下,灌了铅的身体无声地往外挪,殷无执缠着纱布的手突然松松落了下来,正好握住了他的手指。

    那只纱布手十分粗糙,姜悟手指细软,可以清晰感觉到上方凸起的布纹。不可抑制地想到纱布手反复摩擦皮肤的触感,疼痛与酥麻齐飞,红痕共破皮一色。

    姜悟:“。”“。”“。”

    殷无执将他的手拿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要睡会儿,不许乱跑。”

    姜悟心中无限抗拒,身体表现出来却连百分之一都没有。

    殷无执沉沉睡去了。

    姜悟丧了一段时间,也沉沉睡去了。

    干柴在火焰的燃烧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姜悟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因为察觉到了身边人的欺近。

    殷无执的呼吸始终带着点气声,由此可见他的确伤的不是一般的重。

    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还是靠近了姜悟的耳边,姜悟一瞬间张开眼睛,转动眼珠来看他。

    “这么机灵。”殷无执脸色苍白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姜悟:“。”

    “雨停了。”殷无执说:“我出去看看,能不能采些蘑菇,给你炖汤。”

    姜悟木然。

    他不会喝殷无执炖的汤的。

    纱布手来到了他的脸侧,殷无执捧着他的脸面向自己,道:“陛下,会乖乖等着吧。”

    姜悟闪了闪睫毛。

    殷无执看了他一阵,又凑近他的嘴唇,细细亲吻了一番。

    姜悟的下唇被他咬着拉开,又弹回来,殷无执说:“会听话么?”

    “。”

    纱布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殷无执撑起身体走了出去。

    他刚一走,姜悟就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他耷拉着脑袋,木偶一样僵硬地下床,然后砰地趴在了地上。

    人类的身躯,何时才能轻便起来。

    物理攻击对于丧批来说竟是如此可怖。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黑靴停在姜悟面前,他听到了十六的声音:“陛下。”

    十六把他扶抱起来,道:“陛下,您怎么样?”

    丧批眼神空洞,整个人就像是个破布娃娃。

    他没有张嘴,也没有出声,十六扶正他的脑袋,很快把他抱了出去。

    悬崖上已经垂下了足够的绳索,还有巨大的编织筐,丧批上去的时候,殷无执已经上去了,正在接受问诊,见他上来,便偏头看了过来。

    丧批耷拉着脑袋,身边很快围了一圈儿人,他晕晕乎乎,一个字都没听到耳朵里,很快又被抬回了寺中的小院。

    睡罢了石床,寺庙里只铺了两层床褥的木板床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姜悟接受了御医把脉之后,便很快再次睡了过去。

    他想着,等这回休息好了,就把姚姬的事情告诉所有人,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文太后,他们若是知道了自己不是先帝亲子,必然不会留他。

    他中途醒来被人喂了一回水,然后便发起高烧来。

    文太后携太皇太后来看了他一回,回去的时候轻声交谈:“这殷戍对皇帝还真是痴情一片,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护住他不受伤也就罢了,这自己伤势还没好,就又守到皇帝跟前去了。”

    文太后颌首,叹息道:“他伤的可比悟儿严重多了。”

    “好儿郎啊。”太皇太后摇着头:“若是女子,哀家定让皇帝娶他为后。”

    门外的定南王:“……”

    他还想姜悟怎么不是女子呢。

    齐瀚渺很快给守在姜悟跟前的殷无执捧来了棉被,“伺候陛下的事儿交给奴才就行,世子殿下还是要好好养伤,何必这样委屈自己。”

    “他近日精神状态不对。”

    齐瀚渺惊恐。

    “可能会胡言乱语。”殷无执坐在地铺上,抬头看了眼昏睡的人,目光幽暗:“陛下并非不慎坠崖,而是自己跳下去的。”

    齐瀚渺:“!!!”

    他想起了天子拿剑割脖子的那一日,止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姜悟的烧一直到第二日才褪去,因为这件事,太皇太后和全寺僧人又为他做了一回祈福。姜悟这回比往日丧的更厉害,连续好几天都没跟任何人说话,因为精神萎靡,太皇太后暂时没有再逼着他去老和尚房里听经。

    如此这般过了五六天,姜悟才逐渐恢复过来。

    殷无执把他抱出了房间,放在藤编的椅子上,纱布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望着院子里抽出枝丫的桃树,对他道:“太皇太后的意思是,等看罢盛国寺的桃花再回宫。”

    像是已经习惯了姜悟的沉默,殷无执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一下,然后才在他身旁坐下,继续道:“桃花开的前后,山脚下的县城里会有桃花节,陛下想不想出去看看?”

    姜悟转眼珠,看他的纱布手。

    他讨厌这只纱布手,这几日,殷无执对他几乎形影不离,在为他换衣服的时候,更没少拿纱布手擦他。

    “陛下不用担心臣的伤。”

    谁担心你。

    “皮外伤很快就会好。”

    姜悟觉得他内伤应该也好的差不多了。

    “咳。”定南王的声音出现在身后,殷无执漆黑的眼神收敛了一些,他起身,道:“父亲。”

    “嗯。”定南王道:“你过来,我看看你伤好的怎么样了。”

    这话的意思其实就是想跟他过过招,这段时间寺中十分安逸,大家多少都有些手痒。殷无执弯腰,把姜悟露在外面的手放在毯子里,很轻地道:“臣很快回来。”

    姜悟没什么动静,定南王却吹了一下胡子。

    好小子,这才哪跟哪,连跟爹出去一趟都要报备了。

    他气的先一步转身,忽闻久不出声的天子开口:“殷正。”

    殷正,是定南王的大名。他条件反射地绕过去对着姜悟跪下,道:“臣在。”

    殷无执立刻道:“陛下没什么事。”

    定南王瞥了他一眼,继续对姜悟道:“陛下有何吩咐。”

    “让你儿子离开,朕有话与你交代。”

    殷无执神色紧绷,定南王已经冷冷施令:“退下。”

    “爹,你不要听陛下胡说八道,他现在精神错乱,前两日坠崖都是自己跳的。”

    这件事定南王还不知道,但当着姜悟的面儿,他还是呵斥:“胡言乱语什么,还不退下!”

    哪有当着皇帝的面儿这样说话的,这孩子真是恃宠而骄。

    “我不走。”殷无执看着姜悟,咬牙切齿:“你想清楚,你到底要说什么。”

    姜悟说了几句话,已经确定自己的嗓子好了。前几天他张嘴出声嗓子都像是被沙子刮过,疼得厉害,“殷正,你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住了么。”

    定南王豁然站起,拿出鞭子就要抽殷无执:“还不快滚——!”

    殷无执一动不动地望着姜悟,漆黑的眸子里溢出水雾。

    定南王面上挂不住,一鞭子朝他抽了过来,殷无执一动不动,还是望着姜悟。

    他很清楚姜悟要对父亲说什么,可他不在乎姚姬,却要在乎姜悟。如果姚姬身败名裂,姜悟怎么办?他要如何辟除那个谣言。

    又一鞭子抽在了殷无执身上,定南王火气上来了:“殷戍!”

    殷无执握着姜悟的躺椅扶手,一言不发。

    在第三鞭抽上去之前,姜悟开口:“罢了。”

    殷无执要呆着便呆着,他总不能堵住自己的嘴,他道:“殷正,朕乃赵……”

    殷无执捂住了他的嘴。

    姜悟:“……”

    定南王上前拉开殷无执的手,殷无执换上另一只手捂住了姜悟的嘴,定南王把他另一只手也拿开,姜悟趁机开口:“朕乃赵国文王之子,并非先帝亲生。”

    已经开始在他面前过招的父子俩:“……”

    定南王的脑子一片空白,殷无执已经道:“你信么?”

    定南王不知道该不该信,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后悔,他方才就不该阻止殷无执捂姜悟的嘴。

    “父亲。”殷无执道:“孩儿刚才就说了,陛下精神错乱,胡言乱语。”

    “朕没有。”姜悟道:“定南王,朕命令你,带朕去见皇祖母,朕要在佛前向她坦明一切。”

    “父亲……”殷无执还欲再说,定南王忽然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他脸色难看,道:“这种事,你竟敢瞒而不报,其罪当诛。”

    他说罢,便恭敬地向姜悟行礼,沉声道:“臣这就带陛下去见太皇太后。”

    姜悟被推出院子,道:“殷无执手里有朕生母乃赵国奸细的证据。”

    定南王浑身又抖了一下,头也不回地怒道:“孽障,还不跟上。”

    一路出了院子,武侯看了一眼他们父子俩凝重的脸色,刚要开口,就听天子道:“左武侯。”

    “臣在。”

    “朕乃赵国文王之子,非先帝亲生,生母是赵国奸细。”

    左武侯:“…………………………”

    他僵硬地跟在殷家父子身边,前方,齐瀚渺乐呵呵地走回来,一眼看到天子,便道:“陛下,奴才从文太后那里拿了花糕过来,世子爷说您爱……”

    “齐瀚渺。”

    “奴才在。”

    “朕乃赵国文王之子,非先帝亲生,生母是赵国奸细。”

    齐瀚渺:“…………………………”

    花糕盒子跌落在地。

    左武侯已经双腿发软,哆嗦着道:“陛下,陛下,此事,不能逢人就说啊。”

    殷无执脸色铁青:“如今事情根本没有分出真假。”

    定南王已经不敢再推着他往前,生怕再遇到了什么人,他这嘴一张,不知有多少人要知道这个可怕的事情。

    殷无执已经上前,伸手在他胸前点了两下。

    姜悟再张嘴,就发现出不了声了。

    这一行人面色蜡黄,浑身僵硬,一路到了太皇太后的院子里,她还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怎么各个好像见了鬼似的。”

    见鬼,都没有这事儿可怕。

    姜悟又张了张嘴,光有口型没有声音,太皇太后急忙过来:“皇帝,你这又是怎么了?”

    定南王艰难开口:“殷戍。”

    殷无执只能上前,左武侯提醒道:“太皇太后,请屏退左右。”

    太皇太后瞥过去,秦川立刻带着一干人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在姜悟面前弯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放心道:“好孩子,脸色比之前好看多了,这下你母后和皇祖母都能放心了。”

    事已至此,殷无执沉默地解开了姜悟的穴道。

    姜悟对着她说:“皇祖母。”

    太皇太后一脸慈祥:“哎。”

    “朕乃赵国文王之子,并非先帝亲生,朕的生母是赵国奸细。”

    慈祥被阴鸷取代,太皇太后道:“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姜悟身后,噗通跪了一片。

    太皇太后转身,半晌道:“来人,去传姚太后,还有文太后。”

    “秦川,你亲自带几个人,把陈期,闻志两位老臣接来,快去快回。”

    接着,她伸手捧住姜悟的脸,转过去看了看他左边侧脸,又转过去看了看他右边侧脸。

    殷无执立刻道:“陛下分明与先帝生的极像,此事必然有诈。”

    姜悟辩驳道:“此事乃母亲亲口告知,绝无作假。”

    太皇太后语气温和:“姚姬亲口说的?”

    “正是。”

    太皇太后一笑,道:“皇祖母知道了。”

    姜悟的神情安详了下来。

    跪在一旁的殷无执,无比寂静地望了他一眼。

    眸如深渊。

    第68章

    室内一片安静。

    姚姬被喊过来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困惑,她随常锦文一同步入太皇太后的院子,下意识道:“母后找我们何事?”

    常锦文摇头,道:“突然来喊,我也不知。”

    太皇太后屋内的婢女太监皆被赶了出来,姚姬观察之后又道:“秦川怎么没在?”

    文太后道:“你这几年变得好生敏感。”

    进入室内之后,太皇太后命人给她二人看了坐,姚姬却并未坐,而是几步来到了姜悟面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才道:“悟儿,你没事吧。”

    “嗯。”现在没事。

    “姚姬,坐吧。”太皇太后出声,她不好在臣子面前失态,便只好退到椅子上坐下,只是一直忍不住担忧地去看姜悟。

    姜悟坠崖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好在回来的时候完好无损,她不是没去看过他,可太皇太后又开始限制她不许接近天子,只能作罢。

    室内安静了一阵,文太后道:“不知母后宣我二人来是何事?”

    “再等等。”

    此前他们行銮驾过来,因为人多,走的慢,足足一整天才到。

    但太皇太后派了秦川乘快马前去,一来一回想必两三个时辰就能把人接过来。

    这几个时辰对于姜悟来说也有些煎熬,他丧丧地说:“朕困了。”

    “殷戍。”太皇太后道:“你带陛下去后头躺会儿。”

    听说人类对于将死之人,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敬畏之心,天牢里甚至会在犯人行刑之前好好让他们睡好……不是,是吃好喝好,但丧批不需要吃好,只需要睡好就很完美。

    这大概会是他作为人类睡的最后一次好觉。

    殷无执把他推到了后方,来抱他的时候,丧批对着他张开了双臂。

    明明还跟以前一样漫不经心,但眼神流转的微光却能看出他难忍的雀跃。

    殷无执觉得可笑。

    他在这里想破了头,待会儿要如何为他说话,为他破局,可他却一脸安然,仿佛于他来说已是期待已久。

    殷无执环住他的腰,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姜悟安然地躺下去,连那只纱布手带给他的恐惧都消散无踪。

    不知道他死后殷无执还能不能看到他,其实也无所谓,他应该是可以看到殷无执的……前提是他还留在这个时代。

    会不会死了以后,就马上被拉回几千年后的悟道山呢。

    这个也不是不可能。

    姜悟本要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殷无执,他应该还是会想念对方的。

    殷无执坐在床头,道:“离开我,就让你这么开心?”

    “不是的。”姜悟想了想,道:“殷无执,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何事。”

    其实本来不想说的,他清楚自己说出来,殷无执也不会相信,那种理由根本不可能说服殷无执,这也是为何他每回对殷无执说寻死的理由,都是站在原身的立场。

    “其实我不是姜悟。”丧批语气很轻,语速也很慢。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我是一只孤魂,一开始,我好像也不是孤魂,只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我一直存在,但我没办法听,也没办法看,就像是人类没有五识,那种状态。”

    殷无执静静望着他,左眼角那一抹红,又开始若隐若现:“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看,能听,虽然不能摸,也闻不到,可我知道,我的状态应该是一个鬼魂。”姜悟继续道:“我飘了很多年,后来去了一座山上,那个山叫悟道山,山上有一座道观,道观的墙头插满了旗子……”

    话说出来,他才想起,是的,他看到插满旗子的墙头眼熟,是因为那座道观就插满了旗子。

    其实不止那一座道观,在漫长的游魂生涯中,他还见过插满旗子的寺庙墙头,他飘啊飘,飘过去,再飘回来的时候,很多寺庙都被拆了,只剩下一座被划为风景区的悟道观,它之所以能够保留,还是因为那座道观后面的山头跪了个石头人。

    “旗子。”

    殷无执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姜悟道:“就是秋无尘家里那样的,很多旗子,不过跟她家的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招魂旗。”

    “反正,后来,我就莫名其妙被拉来这个世界,莫名其妙成为了你们的陛下。”姜悟告诉他:“你看,你们的陛下那么好,勤政爱民,受人尊敬,而我,惫懒无耻,一无是处,我跟他,天差地别,我怎么会是你们的陛下呢。”

    殷无执的手按在他的脑袋上,指腹擦过他柔软的乌发,道:“你只是受了刺激,接受不了。”

    “殷无执。”姜悟道:“我很清楚我是谁,我也很清楚,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是你们的陛下。”

    “你就是我的陛下。”

    姜悟就知道,他不会相信,他道:“也许我死了,他就会回来了。”

    “你败坏了他的名声,他回来要如何自处?”

    “那便死了吧。”姜悟并无抱歉:“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幸福,活着还不如死了。”

    殷无执低头,抵上了他的额头。他克制着,道:“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那样粗鲁,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

    他那日确实被气坏了。

    姜悟说话毫无顾忌,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划在身上,一刀一个口子。昏迷醒来找不到人,殷无执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大脑一片空白,每一根头发丝都似乎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巨大的痛苦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整个人都像是要爆裂一般。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恐惧,愤怒,无助,犹如黑潮一般将他吞没。

    他喊姜悟的名字。眼前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那一声声岩石的敲击声唤醒了他,他安定下来,重新朝他走去。

    那日他受了很重的伤,真的伤的很重,可他还是对姜悟做了那样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伤害到他。但他没有控制住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那么迫切的想要拥有他,好像只有那样才能彻底安心。

    后来姜悟昏倒了,其实他也昏倒了。

    强撑着身体把人抱入水中清洗,再小心翼翼地裹着衣服,放回石床上。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殷无执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姜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道:“朕原谅你了。”

    那日,确实很难受,但其实也没有难受到讨厌的地步。甚至有几个瞬间,他还有过很舒服的体验,只是受罪和舒适不成正比,他不想再经历罢了。

    殷无执绷住了嘴角。

    原来伤害他也没关系,不会被记恨,在姜悟的心中,无论是他的爱还是他的恨,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陛下,能不能,稍微把我放在心里一些。”殷无执道:“一点点也好。”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不是你的陛下。”

    “是不是都没关系。”殷无执说:“你,就是目前与我交谈的这个人,能不能,把我放在心里一点。”

    他从他脖子间抬起脸,哑声说:“可不可以。”

    “你是不是没有相信我。”

    殷无执没有办法相信。

    一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的游魂,一个可能是自天地间诞生的灵体。姜悟的形容让他感到不安,他很清楚,那样的生物,是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自己这样的人,于他来说如过江之鲫,他要怎样得到他的欢心。

    他道:“我不信。”

    哎。

    姜悟放弃了。

    其实说的时候就知道是在浪费口舌了,但在他赴死之前,还是想告诉殷无执一个真相。

    信不信是殷无执的事,说不说是他的事。

    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重新闭上了眼睛。

    纱布手来到他的耳畔,姜悟道:“不许动。”

    殷无执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姜悟:“不……”

    殷无执重重堵他的嘴,吮吸了下,道:“我喜欢你,我想与你永远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世上没有永远。”

    “那就竭尽所能,在我活着的,有意识的,每一时,每一刻,都不要与你分开。”

    姜悟:“。”

    幼稚鬼。

    他合上了眼睛,道:“朕要睡了。”

    离开之前,躺好睡好。

    他并没有睡好这个觉,陈相和闻太师很快被请了过来,太皇太后亲自将人迎进门,命令殷无执把他叫醒了。

    姜悟一觉醒来有点凉,他不经意地哆嗦一下,殷无执便立刻拿斗篷将他裹住,姜悟被重新放在轮椅上,推了出来。

    陈相与闻太师分别向他见了礼。

    姚姬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样坐的有些犯困了。

    闻太师先开口道:“不知太皇太后那么老远把我二人叫来,是有何要事。”

    “倒也无甚要事,只是听了个十分有意思的事。”她看向姜悟,本想让他叙述,又想到他那句开口惊人的“朕乃赵国文王之子”,于是道:“殷戍,你告诉大家,方才陛下说了什么。”

    殷无执道:“陛下说他生父另有其人,并非先帝亲生。”

    他掩饰了姜悟直说的那句赵国文王,毕竟一旦牵扯到赵国,姚姬必然会心神大乱。先说出后半段并非先帝亲生,无需他开口,姚姬自会千方百计寻找方法证明。

    果然。他话音刚落,姚姬便大怒:“荒谬!!”

    她豁然站起,道:“殷无执,我看你是活够了,居然敢对天子泼污水!”

    “乖孙。”太皇太后开口,道:“你再与大家说一声,是何人告诉你的。”为防止姜悟胡说八道,她不忘提醒:“只说是何人说的。”

    姜悟自然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是母亲告诉朕的。”

    殷无执退到姜悟身后,姚姬一听姜悟开口,果然脸色煞白,方寸大乱,她几步来到姜悟面前,道:“悟儿,你在胡说什么,母亲何时与你说过这种话?”

    “朕坠崖的前一日,母亲才说过。”姜悟道:“母亲还说朕是赵……”

    殷无执还没来得及堵姜悟的嘴,姚姬就已经尖叫了起来:“你闭嘴!!!”

    是了,她可能比其他人更怕姜悟说出那所谓的生父。毕竟其他人不说,只是为了看姚姬如何为天子辟谣,而姚姬不说,可是因为后方牵扯的利益重大。

    姜悟被吵得耳膜嗡了一声。

    殷无执低头给他掏了掏,姚姬呼吸急促,蓦然对着太皇太后跪了下去,她道:“母后明鉴,悟儿如今神志不清,经常胡言乱语,母后这回亲自带着悟儿来寺中礼佛,不就是为了给他祈福?母后,悟儿说的话断断信不得啊,他是先帝之子,你看他的鼻子,那鼻子跟先帝简直一模一样!!!”

    姜悟已经意识到不对:“母亲说过,朕的生父……”

    “我没有说过!!!!”姚姬抓狂,嘶声冲他:“我没有!!!”

    “母亲说过。”姜悟坚持,在求死的时候,他永远带着势不可挡的魄力,尽管那声音依旧有些弱小:“母亲还说,此事一旦说出去,朕会成为千夫所指,遗臭万年,皇祖母会厌弃朕,文母后也不会再喜欢朕,天下百姓和官员都会对朕失望透顶……咳嘤。”

    殷无执给他顺了顺背。

    一侧的闻太师、陈相、左武侯,还有定南王,皆对他露出了赞许和崇敬的神情。

    陈相道:“按照陛下方才的说法,这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定南王说:“胆识过人。”

    左武侯也感叹道:“无论是太皇太后的厌弃,还是文太后的不喜,或者是千夫所指遗臭万年,每一个后果拎出来,可都是得仔细掂量的。若是我等遇到这种事,自然恨不能藏着掖着。”

    定南王:“意志坚定。”

    闻太师抚着胡须:“可我们的陛下,在尚且不知真假的情况下,依旧坚强而勇敢地向大家坦白了一切,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这等赤子之心,真是让我们自惭行愧。”

    定南王点头:“惭愧啊。”

    太皇太后听的很是满意,道:“所以,陛下到底是不是先帝之子,姚姬,你怎么说?”

    “他当然是。”姚姬的声音已经有些破败,她道:“就像这群老臣所说,他若不是先帝之子,岂能有这等能耐,这等魄力?你看他的脸,他哪里不像先帝?他的皮肤,头发,都跟先帝一个色!”

    定南王:“是啊,先帝皮肤也白,头发也黑。”

    姚姬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疯狂点头:“没错,你拿尺子去量,他的鼻梁定也如先帝一样高,他的身姿,悟儿,悟儿你站起来走两步,你走路的身形,都跟先帝一模一样!!!”

    姜悟:“。”

    臭女人,丧批才不会听话呢。

    第69章 【重新写过,整理逻辑】

    本来大家在听到皇帝居然不是先帝之子,神情也都还有些凝重。

    此刻听了姚姬的话,再去看天子,就发现确实如她所说,某些角度看上去,姜悟与先帝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闻太师也放松下来,附和道:“此前老臣就听先帝提过,陛下是一众皇子中,最像他的。”

    但太皇太后却没有放过姚姬:“哀家听说,这人与人相处时间久了,长相是会逐渐趋于一致,姚姬,你可有其他方法证明陛下是先帝之子。”

    姚姬做梦都没想到,姜悟居然把这件事抖了出来。

    这个孩子是真的不要命了,也是真的完全脱离了她的掌控。她攥紧手指,道:“起居郎。”

    “当年我与先帝相识于江南,先帝怜我无父无母,便将我时时带在身边,我们曾有一年多,都仅仅只是主仆关系。侍寝的第二日,先帝封了我为才人,后来也时常来我寝宫,那时每逢侍寝,起居郎都有标注,这一切都能与陛下的出生时间对上。”

    太皇太后道:“说不定,你还收买了起居郎。”

    “我的一切都是先帝给的!!”姚姬嘶声:“我拿什么收买起居郎?!敢问母后,可曾见到或者听到我与哪个侍卫或者他人过于亲昵?再者说,前起居郎是什么性子,陛下口误他都要一笔一笔记个清楚,一点人味儿都没有,他能被我收买?我何德何能?”

    太皇太后又命人去请起居郎,发觉姜悟丧的厉害,又道:“已经晚上了,殷戍,你带陛下去吃点东西,再睡一会儿。”

    这件事弄不明白,大家今晚都别想安生了。

    姜悟又被带下去躺了一会儿,再次回来的时候,起居郎已经到了,还有人把先帝在世时的起居录,以及为姚姬诊出喜脉的太医、各种医案文书一起搬了过来,姚姬每逢出宫,还有各种钱款出入,皆有记录。

    所有记录都说明了一件事,姚姬在侍寝之后到怀孕那段时间里,私自见过的男人只有一个,就是先帝。后来唯一能见的第二个男性,就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姜悟。其余能见到外男的场景,几乎都有先帝或者其他人在场。

    折腾了一整夜,大家都有些累了。

    这些记录翻起来确实有些枯燥,根本没有什么能找得出的疑点,当然了,若是非要说的话,也有些记录是缺失的,但在这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要让姚姬一件件说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才能证明她的清白的话,那也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了。

    而她有些说不清楚的地方,也恰恰证明了记录的真实性。

    闻太师和陈相都觉得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皆打起了哈欠。

    可其他知情人却很清楚,对姚姬的审判,还姜悟清白的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让人给大家都看了茶,姚姬满脸都委屈:“事已至此,母后应该相信,悟儿的确是身体不适,胡言乱语了。”

    文太后掩口,也有些犯困,她提议道:“既然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母后,便放她回去吧。”

    姚姬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满脸都是憋屈的模样。

    “不急,大家都喝口茶,提提神。”

    姚姬下意识去看姜悟,不确定他还说了什么。她不由自主地警惕起来,道:“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哀家问你。”太皇太后道:“既然陛下一直都是先帝之子,你为何要撒谎说他不是。”

    “我没有说过。”

    姜悟一听提自己,又打起了精神:“有。”

    姚姬恶狠狠地说:“我没有!”

    姜悟:“……”

    没睡饱,凶不过她。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殷无执直截了当道:“若非如此,陛下为何要在众人面前捏造这种谎言?”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姚姬气的不轻:“他从去年开始就像是变了个人,对自己的母亲没有半分尊重,如今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了,我看他是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其余人都来看姜悟,隐隐有些探究和担忧。

    殷无执见不得姜悟被这样说,他道:“姚太后难道不知道,陛下会有这样的表现,一切都是从您告诉他那个秘密开始的?”

    姚姬想起他知道两人的秘密,眉间溢出杀意,道:“殷无执,你少胡说八道。”

    太皇太后道:“殷戍,你知道那是什么秘密?”

    殷无执上前,行礼道:“回太皇太后,臣想请陛下先回小院休息。”

    姜悟自然是不肯的:“朕要听。”

    他也明白,接下来是重头戏,如果太皇太后要治姚姬的罪,他就不管不顾扑上去,逼太皇太后不得不把他也杀了。

    太皇太后道:“直说吧。”

    殷无执直起身子,看向姚姬,道:“诸位可能不知,在我进宫之前,陛下曾经自己拿刀抹了脖子。”

    老臣们纷纷倒吸一口气,闻太师心痛道:“岂会如此?!”

    定南王也道:“不是说宫中闹了刺客?”

    “那些都是为了防止引起骚乱。”殷无执简单解释之后,道:“在此之前,姚太后曾经苛刻过陛下,臣可有说错?”

    姚姬道:“我是为了他好,若非是我,你们如何能有这样一个优秀的陛下。”

    “可毒打针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未免有些过于残忍。”

    此事可谓是宫中秘辛,陈相和闻太师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姚姬恨道:“哀家教育孩子,也轮得到你这竖子来指手画脚。”

    太师眼中露出不赞同:“太后请听殷戍说完。”

    他是元老,姚姬不敢放肆,只好忍气吞声,又下意识去看姜悟。她清楚,事到如今,只有姜悟能够制止此事。

    姜悟正在认真地听殷无执说话,眼神露出认真。

    殷无执道:“因姚太后苛刻教育在先,陛下拿刀割伤自己的前一日,有人看到姚太后曾经去寻过陛下,于是文太后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姚太后又说了什么刺激了陛下,便让臣长留宫中,尝试问出此事。”

    “原来如此。”陈相明白了殷无执一直没有离开皇宫的原因,道:“你可查出什么?”

    姚姬道:“我累了。”

    “阿文,把她按住。”

    文太后起身,把姚姬挡在了椅子前,道:“听完再走。”

    姚姬指甲嵌入肉中,重重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

    殷无执忽然看向姜悟,道:“陛下怎么了?”

    姜悟平静摇头。

    殷无执皱了皱眉,确定他真的无事,才道:“一开始,臣的确没有查出什么,直到前段时间,陛下突然告诉臣,姚太后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如果让一干老臣知道,一定会致他们母子于死地。”

    “殷无执,你不要血口喷人。”

    陈相问:“是什么秘密?”

    殷无执道:“相爷请稍安勿躁,在此之前,我想问姚太后,您可见过此人?”

    他取出了一张画像递到姚姬面前,后者看了一眼,便眉目冷肃。文太后探头,道:“这是悟儿。”

    “不,这是我在齐地遇到的蒙面人。”

    几位老臣看罢,也都深觉奇怪:“此人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

    姜悟的眉眼生的太过精致,世间少见,他若是蒙了脸出去,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会把他认出来。

    “这是赵国人。”殷无执再次开口,大家都有些惊讶,文太后道:“赵人?”

    姚姬目光乱飘。

    陈相道:“此人与陛下生的如此相像,怕是隐患。”

    闻太师道:“一双眉眼罢了,也证明不了什么。”

    殷无执:“当时我同相爷一眼觉得此人是患,齐王也是这样说的,太师请看这一张。”

    他重新抽出另一张纸,是一张全脸。众人看罢,皆缄默不语。纸一路被拿到了姚姬面前,姚姬脸色越发难看。

    那是一张与姜悟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对眉眼,简直一模一样。

    太皇太后问:“这人是谁?”

    殷无执没有卖关子:“此乃赵国太子,赵澄。”

    “前段时间我去齐地遇到了他,回来之后,一直心中不安,担心此人会成祸患,后来阴差阳错,意外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情,便派人去赵国多方打探,得来了这副画像。”

    他看向姚姬,道::“姚太后不想听听,臣得知了什么事情?”

    姚姬强作镇定,冷笑道:“我岂知道。”

    “从子琰兄口中,我意外得知了一段赵国传闻,说是文王赵英曾与贺家嫡女结亲,后来文王被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当时的赵国皇帝赵靖横刀夺爱,妻子在赵王宫中受辱而死。子琰兄重点说了,那贺家嫡女,生的极为美貌,天下难寻。”

    闻太师道:“此事我也有耳闻,那赵文王忍辱负重,为那女子报仇,如今已经杀兄夺位,登上大宝。”

    “子琰兄也是这样说的。”殷无执接着道:“我们当时还谈及了姜元太子被构陷叛逆,射杀于宗庙之事,说起来,那会儿赵澄被抓,宁王拖着重伤身躯前去寻他要解药,反而被他挟持逃匿,在那之前,姚太后似乎去探望过宁王?”

    姚姬一声不响。

    “姚太后不说也没关系,此事臣已经去宁王府问过,如果需要传话问询,可能还需要等等。”殷无执道:“我接着说。”

    “接着,我带陛下出去散心之时,意外见到了一只被冻死在冰中的老鼠,老鼠天生会泅水,被冻死并不稀罕。但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不久之后,我便听说姚太后怕老鼠,还养了一只猫。”

    “这有何奇怪。”定南王本来还听的津津有味,听罢立刻纠正他:“怕老鼠的人养猫,自然是为了吓退老鼠。”

    “可姚太后却是将猫笼养。”

    姚姬道:“我也有散养雪芽儿。”

    陈相道:“由此,你有何发现?”

    “我当时便想起来,赵国人极善巫蛊之术,他们可以用蛊驱使动物。”殷无执对定南王道:“父亲应该记得,我们在南疆作战之时,就发现他们利用老鼠送信。”

    定南王道:“确有此事。”

    话说到这份儿上,闻太师和陈相都已经明白,姚姬的身份只怕非同小可。

    前者道:“你说是,太后养猫,只是一个幌子。”

    姚姬却道:“因为雪芽儿总是乱跑,所以我才会偶尔把它关起来。”

    “那么,对太皇太后下毒呢?”

    姚姬道:“母后已经责罚过我,此事是因为她总是限制我接近悟儿,那毒并不致命。”

    “如果单是那毒,自然是不致命。可在此前我听秦给给使说过,去年太皇太后寿诞之时,陛下曾经送了她一株荣竹,那竹子到了春日便会开花,十分稀罕。”

    文太后听的心惊:“这是何意?”

    “回太后,臣后来查过,那竹子在我大夏被称为荣竹,但在赵国却被称为竹叶香,一旦与任何含有迷幻作用的药物混合起来,就是剧毒穿肠香。”

    太皇太后倒抽一口冷气,姚姬拍桌想站起来,又被文太后按回去,她道:“满口胡言!我从来没有想过害死母后!”

    殷无执又道:“这下,太师觉得,那双眼睛,还是没有任何威胁么?”

    闻太师也是听的一片心惊,他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赵国太子赵澄,他蒙面潜入关京,一旦做下恶事……加上,你方才说的,若是太皇太后中毒与那盆陛下送的荣竹有关……”

    “何止呢。”殷无执道:“姚太后还告诉陛下,他并非是先帝亲生,而是赵英之子。”

    陈相手里的杯子发出撞击的声响,他沉着脸把杯子放回桌上,道:“假若一切都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届时太皇太后中毒,赵澄潜入关京,蒙脸随便杀几个人,所有事情一起爆发,陛下自然百口莫辩。”

    何止呢,在此之前,大家都觉得姜悟是捡漏当上皇帝的,到时候这些事情全部败露。所有兄弟死的死,残的残,病的病,伤害这些人的罪过也全部都会被迁怒到他身上。

    “这就是为何,我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觉得头皮发麻。”

    闻太师脸色难看:“所以姚太后,是当年的赵文王之妻,贺家嫡女,她欺骗陛下不是先皇亲生,而是赵皇所生,目的是为了让陛下叛国?”

    “正是如此。”

    姚姬没忍住笑了一声,道:“殷无执,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说我在故意陷害悟儿?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便是对他严格一些,难道我还能亲手把他推入火坑?”

    “你能在陛下三岁便逼他早起读书,五岁便鞭笞其练武,甚至拿小针刺其皮下充满血点,你这样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姚姬又看了姜悟一眼,道:“悟儿,你相信母亲,母亲绝对没有置你于死地的意思。”

    殷无执挡住了她看向姜悟的视线,目光一片冷漠:“姚太后,承认吧,你是赵国奸细,贺家嫡女,文王之妻,你生下陛下,也只是为了利用他,他只是你步步为营的工具,你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

    “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相信陛下也一定不想再看到你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殷无执嫌恶地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怎么配做一个母亲。”

    姚姬眼睛红了,她嘴唇抖动,道:“这一切,都是悟儿告诉你的?”

    “您不知道吧,前几日坠崖,陛下也是故意的。”

    他见姚姬震动,道:“就是因为你,你屡屡把他逼上绝路,事到如今陛下都已经向大家坦白一切,你还是不敢承认,姚太后,你真是好自私啊。你在陛下面前,有真正做过一个母亲吗?你有真正为他考虑过吗?”

    “我当然有!”姚姬道:“我有,我如果不是想带他回家,我怎么会如此辛苦筹谋……”

    “家。”殷无执道:“陛下的家在这里,你的家才在赵国。什么筹谋,你筹谋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回去见你的赵国儿子和丈夫!”

    事情已经完全败露,姚姬恍惚了一下,她看不到姜悟,也无法分辨姜悟如今是什么心情,她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有真正做过暗哨。”他是在陈述:“破绽太多了,你可能不记得,陛下晕厥那日,你曾脱口喊过一声苦大医。我前段时间刚去查过,赵国国师有一个弟子便姓苦,因苦与谷读音相近,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想起来,谷太医,似乎是先帝驾崩前后进宫的,是你安排的么。”

    “还有您对臣无缘无故的恨,怎么不知收敛一些,提到我口舌诱贺威入局射杀,您便控制不住自己来踩我的手。这些事情,一开始经历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可一旦有了破口,就皆变成了蛛丝马迹,事到如今,臣劝您多为陛下考虑一下,早日承认,也尽一下做母亲的责任。”

    姚姬呼吸急促,几个老臣面色各异。

    最终是文太后的话打破了寂静:“元儿是你设计杀的?”

    “一开始,我没想过杀他。”姚姬终于妥协,她道:“是,我是赵英之妻,是那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去的贺家嫡女,我名贺秋。我与赵英本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可是赵靖横插一脚,给赵英下毒,将我强掳到了赵王宫。”

    “我千辛万苦,逃出那里,还没来得及找到赵英,就被人牙子带到了夏国,我在这里举目无亲,遇到先帝,才勉强有了栖身之所。”姚姬惨笑道:“我一开始就想回家,可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回去,我在赵国身份特殊,不敢让先帝知道,于是便隐瞒下来……一开始,我也想过好好留在这里,可是我忍不了,你们每逢战胜,那副欢天喜地的表情,我是赵人,我的父亲死在你们的大将手里,我在这里如何自处?”

    “于是我逼悟儿长大,想要借他之手回家。”

    “后来,你们也知道了,赵澄来关京做暗哨,他是我亲生的孩子,我当年,都没来得及抱抱他。他给我带来了母亲的消息,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如今听说我还活在世上,便盼望着想见到我,恰好那时,那一年……”她看向殷无执,哽咽道:“你杀了我兄长贺威。”

    “我忍不住,所以,在赵澄被抓的时候,我帮了他。元儿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办法,你们也杀过我的家人啊。”

    太皇太后恨道:“宁王中蛊,是不是你。”

    “宁王不是我,他就是单纯被赵英盯上了,那个时候,我根本还没有跟赵国取得联系。”

    “那齐王呢?”太皇太后问:“他当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构陷皇兄之人,自废双腿以示清白,那也是你设计所致?”

    “我岂能想到齐王如此刚烈,居然自废双腿。”姚姬恍惚道:“但他残疾了反而是好事,这样就不用死了,只是被赶出关京,再也不能回……”

    文太后一巴掌抽在了她脸上。

    太皇太后眉头跳了一下。

    这一巴掌似乎将她抽醒,她抿了下嘴角的血迹,看向了姜悟。

    她们都是文雅人,文太后气到极致,也只是道:“他们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

    “悟儿还是我亲生的呢。”只有提到姜悟的时候,她目中才流露出几分内疚:“我只想带他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他是先帝之子,他的家在这里,你带他回赵国,你觉得赵英会放过他么?”

    “你们以为,先帝当年没查出什么么?”姚姬还是在看着姜悟的方向:“可他还是放过了我,悟儿,跟我回家,我自然有办法保全他。”

    殷无执道:“你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很轻微的声响传来,姜悟站了起来。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其实从那次姚姬被猫抓,他就发现了。赵国人善蛊,姚姬一定是给他和自己下了什么蛊术,所以她受伤的时候,姜悟也能感觉到疼。

    前日她磕伤了额头,姜悟的头也疼了好几天。

    方才文太后打了她一巴掌,姜悟才确定,自己猜的没错。

    为何他会梦到父皇告诉他,不许伤害自己的母亲,这答案显而易见。

    他一定是发现了这件事,姚姬如果受伤,姜悟也会感到痛苦。

    姚姬凭什么说自己有本事可以保下姜悟,也许到了赵国,她一样可以把赵文王的命拴在姜悟身上,这样一切就安全了。

    但其他人显然还不知道。

    姜悟明白,这个是单方面的,姚姬疼他会疼,可他疼姚姬却不会疼。

    那么,只要姚姬死了,他也就可以死了。

    殷无执忽然拦住了他:“陛下。”

    “朕有话与母亲说。”

    太皇太后道:“折腾了一晚上,你该累了,让殷戍带你回去休息。”

    殷无执把他抱回了轮椅上。

    姜悟问:“皇祖母,不杀了母亲么?”

    姚姬愣了一下,眸中划过一抹痛楚。

    太皇太后道:“此事关系重大,哀家还要与诸位好生商议,你好好休息。”

    殷无执推着轮椅,把他送回了小院。

    姜悟重新被抱到吊床上,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殷无执:“母亲该死。”

    殷无执道:“我知道。”

    “你帮朕,去杀了她。”

    殷无执恍惚了一下,忽然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道:“什么?”

    “杀了她。”姜悟说:“殷无执,会为了朕做任何事的,对吧。”

    “臣,听不清。”殷无执皱着眉道:“你说什么?”

    他是真的听不清,只看到姜悟的嘴唇模糊在动,好像有一股力量封闭了他的耳识,连他方才说了什么都记不得了。

    姜悟:“。”

    “陛下,再说一遍。”

    “朕说你是猪。”

    这下听清楚了。殷无执忍俊不禁,在他嘴唇吻了一下,道:“是臣狭隘了。”

    “若能想到陛下可置之死地而后生,早就让你把此事告知天下。”

    若能想到这结局,姜悟一个字都不会说。

    第70章

    一场春雨之后,寺中的桃花开了,山下的桃花节活动也正式开始。

    殷无执接到了太皇太后的命令,让带着姜悟下山去转转,放松心情。

    姜悟被推出门的时候地上还有些湿漉漉的,院子里的几颗桃树已经结满了粉色的花苞,有几个开出了完美的形状。

    太皇太后和文太后都很担心他的状态,这几日经常来看他,陪他说话,姜悟能看出她们的关心,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他不是原身,也不会去做讨好原身身边人的事情。

    姜悟始终谨记,自己不过是天外的一抹孤魂,从他有记忆开始,就一直游荡在天地之间,可以轻松穿过山体,也可以轻松飘上云端。

    可以做个背后灵,代入人类演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戏,也可以不分时间地点地放空一切,想丧多久就丧多久。

    那才是真正属于他的生活。

    姚姬被关押了起来,殷无执这几日时常会见到隐龙卫的人,按照他的意思,将会派人把信送去赵国,看那边如何回应再做打算。

    推出院门的时候,定南王也和善地望了他一眼,像大长辈一样打招呼:“陛下这是要出去?”

    “嗯。”

    “好,穿厚一些,别着凉了。“

    左武侯在一边说:“让殷戍给你买些好吃的,玩的高兴。”

    姜悟:“。”

    那件事不光没有得到老臣的憎恨,反而对他的态度更加好了。陈相和闻太师等人更是全权负责起了姚姬的事情,如果不是姜悟去询问,他们甚至都不准备打扰他。

    于他们来说,姜悟只要是先帝的亲生骨肉,母亲的存在似乎并不能影响什么。

    姜悟一开始还在想,如果这几个老臣里有人想搞事情,故意把这件事散播出去,也许会引起不一样的后果。可他发现这大夏的臣子们居然是如此的忠心,就连历史上推翻了姜悟的定南王一家,也都显然没有要谋朝篡位的意思。

    历史欺骗了姜悟,而姜悟到现在都还没有明白,原身究竟是如何被殷无执杀掉的。

    从目前所得到的信息来看,殷无执甚至可能对原身是有感情的。

    天光破开阴云,在这山脚下的小镇子上投下温暖,姜悟穿过人流,耳边是小贩的叫卖与各家店铺派人在门口招呼的声音。

    “陛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

    “玩的呢?”

    “。”这还用问。

    “要不要去酒馆听书?或者去看戏?这边有个戏园子听说还不错。”

    姜悟懒得回答。

    小镇不大,只是单纯走着,不去挑选任何东西的话,一个时辰不到就能逛全了。殷无执带着他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这一条街走上另一条街,道:“没有关京城里热闹,等回去了,臣一定向太皇太后申请,多带陛下出来玩。”

    姜悟不置可否。

    他略作思索,对殷无执道:“几千年后的世界,也很热闹。”

    殷无执见不得他说这个,他停在一个糍粑铺子前,道:“糯米糍粑,咱们尝尝?”

    “新鲜出炉的糯米糍粑,松香软糯,什么馅儿都有,两位公子,都拿来试试?”

    “一样来一个。”殷无执垂目付了钱,店铺老板很快拿牛皮纸给他包了递过来,殷无执转回来蹲在姜悟身边,拿出一个送到他嘴边,道:“试试吧,都没吃过呢,好几个口味,豆沙的芝麻的还有红薯的,嗯?”

    姜悟很想拒绝。

    殷无执声音很轻:“吃一点,好不好?”

    “……”姜悟张开嘴,咬了一小口。这一口太小,只吃到了糯糯的表皮,并没有咬到馅儿,没什么味道,他便不想再吃。

    殷无执直接掰开来,把带馅儿的送到他嘴边,说:“每个都试试,剩下的我吃。”

    姜悟再次张嘴,又咬了一小口。味道很好,口感也不错,稍微有些粘牙,但并不让人讨厌。

    殷无执重新掰开了一个,姜悟每个都尝了一口,听他问:“有没有想再吃的?”

    吃也行,但不吃,也可以。

    姜悟看了看那个芝麻的,殷无执便心满意足地蹲在路边,喂他吃了一小半。

    身边走来了一双绣花鞋,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陛……”意识到这是集市上,她道:“公子。”

    姜悟慢吞吞地吃,慢吞吞地咽,然后抬眼去看。

    来的是秋无尘的婢女小喜,她提着个菜篮子,高高兴兴地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公子,我们小姐刚刚搬了新家,就在这附近,要不要去院里坐坐?我锅里还蒸着桃花糕呢。”

    他们转入了一条隐蔽的巷子,依旧是斑驳的木门,但比上次那个小院子还要破败的多,墙头上依旧插满了旗子,院子里仍然有一颗老槐树,只是上面还没来得及挂东西。

    一进院子,小喜就窜进了厨房,高兴地道:“陛下稍等,桃花糕一会儿就蒸好,吃了再走。”

    殷无执环顾四周,秋无尘正在窗前的铜镜旁梳妆。

    她细致地把自己的头发编入红线,然后盘成妇人的模样,再取过桌前的胭脂水粉敷在脸上,最后的最后,她拿了一支细细的笔,蘸了朱砂,点在了右边眼下。

    出来的时候,那眼角的一抹红,看着分外点睛。

    见到姜悟,她福了福身,道:“参见陛下。”

    殷无执皱着眉看她眼角那血滴似的红,秋无尘轻轻一笑,道:“世子殿下,何故这样盯着我?”

    殷无执不客气道:“看你比上回更疯了。”

    秋无尘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掩唇道:“殿下不急,说不定有一天,你比我还疯。”

    殷无执冷漠地在桌前坐下,伸手拿起茶壶,给姜悟倒了半杯茶,便发觉里面没水了。

    重新把壶放回桌上,就闻姜悟道:“那是什么。”

    秋无尘的眼角,让他想起了殷无执的眼角。都是血滴子似的红,比针尖稍大一点,可长在白皙的皮肤上,衬着浓黑的眼睫,却是触目惊心。

    “这个啊。”秋无尘手指虚虚一点眼下,眨眼道:“是我新发现的法子,把这个点在眼下,可以改变面相,如我与……”她看了一眼殷无执,嘻笑道:“我这样的可怜人,今生若一直坚持这个法子,来生长出真痣来,就不必再承受离别之苦。”

    殷无执条件反射地看向她。

    秋无尘顺手拿起空壶,道:“我去沏茶,你们先坐。”

    殷无执脸色变了几遍,脑子里回荡出第一次见面,秋无尘对着他说的那句“可怜人”。

    他呼吸微紧,僵坐片刻,对姜悟道:“我进去帮她。”

    姜悟抬眸,看到他快步迈入了门内。

    里头光线没有外头亮,秋无尘取过茶叶放在壶中,偏头看到他的身影,道:“殿下,怎么了?”

    院子里的姜悟已经懒懒后仰,闭着眼睛感受阳光,皮肤在光线下通透如玉。屋内的殷无执双目晦暗:“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看了我一眼,此前,你说我与你一样可怜。”

    “世子殿下还信这些?”

    “我自然不信。”他脱口而出,又想起近日姜悟的模样,哑声道:“你说我与你一样可怜,是说,我今生也会……”

    他没有说下去,嗓子一瞬间哽住了。他不信这些,但此刻,却被莫名的畏惧填满了胸腔。

    炉子上的热水壶发出声响,秋无尘走过去提起上面的热水,道:“世子殿下,原来已经有心上人了。”

    殷无执跟在她身后,道:“如何能避免……你这样的事情。”

    秋无尘笑了一下,热水注入茶壶的声音响起,她轻叹道:“我若知道,就不必被你骂疯疯癫癫了。”

    殷无执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回过神的时候,秋无尘已经重新把壶盖上盖子,他一下子拦在秋无尘身边,道:“我,我要怎么做。”

    “我岂会知道。”秋无尘无辜道:“不过,世子殿下可以试试跟我一样。”她观察着殷无执的脸,若有所思道:“殿下若要破坏这副可怜的面相,可以尝试在这里点痣。”

    素白手指点在殷无执左边眼角,秋无尘道:“要用上好的朱砂,听说,用血点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她说罢,促狭地坏笑了一下,直接越过殷无执走了出去。

    殷无执因为那个笑沉下脸来,意识到她在记恨自己骂她疯癫一事。可笑。真当他蠢么,用血点痣,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来世那样折腾自己。

    这个疯女人的话,果然要筛过一遍再听。

    姜悟杯子里的茶被重新倒掉,然后换上了新的,秋无尘看了他片刻,道:“陛下,近日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无。”

    秋无尘一愣,道:“我上回瞧着陛下,似乎有大劫在即,这会儿却是瞧不见了。”

    殷无执的声音从后头传来:“那是不是代表一切就平安无事了?”

    “这就不清楚了。”秋无尘道:“我道行太浅,瞧不出来。”

    殷无执在姜悟旁边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秋无尘窗前的梳妆台,还在纠结对方的话到底有几分能信。

    小喜蒸的桃花糕确实不错,姜悟被殷无执喂着吃了两块,秋无尘一边吃,一边托着腮看他们,道:“陛下有世子在身边,想必是如鱼得水吧。”

    其实恰恰相反,姜悟暗道,若非殷无执在身边,他已经开开心心赴死去了。

    但在殷无执盯着不放的眼神里,他还是道:“嗯。”

    如果他能爱上做人的话,说是如鱼得水倒也没错。

    殷无执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只是眸子里却没什么笑意。

    他们吃了一些,又带走了一些,临行之前,秋无尘忽然对殷无执道:“送你样东西。”

    殷无执拧眉,眼看着她从头上取下了一枚木色的发簪递过来,样式有些古朴,这样的簪子,显然与他武将的身份不太匹配,更何况还是从女人头上摘下来的。殷无执当即道:“不要。”

    “这可是三生簪,有灵气着呢。”

    “那你为何要给我。”

    “遇到这簪是在一道士手里,我瞧着此物灵气十足,便开口想说买来,未料他开口就要了高价。我听说有灵气的东西都是要送给有缘人的,要价这么高,那道士显然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就没有买。”

    “没买怎么会在你手里?”

    “后来我高价请了神偷,把它偷了过来。”

    殷无执:“……”他一时没明白秋无尘这样折腾的意义。

    秋无尘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也许是因为偷盗之物,于我是没什么作用,看你如此可怜,便送你了。”

    殷无执还是不太想要。他往日都是戴冠,习惯了衣冠整洁鲜亮,这样的东西,戴上去定会显得人很没精神,不符合他常年带刀的粗犷气质。

    “收下吧。”姜悟开口,殷无执沉默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伸手接过来,道:“戴了他能长生么?”

    “不能。”秋无尘道:“只是个想头罢了,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就像我,痛失所爱之后什么招魂啊三生啊红线啊……”

    殷无执黑着脸,直接推着姜悟出了门,走了老远还在骂:“疯女人。”

    居然诅咒他。

    他甚至觉得,秋无尘就是没处扔,才会要丢给他的。

    其实他猜的倒也不假,小喜依依不舍地送出姜悟回去,便道:“小姐不是说那东西没什么用,臭道士还敢乱收钱,您才派人去把它偷回来的,怎么还骗世子爷呢。”

    “让他长长心,以后被骗的日子还多着呢。”

    小喜没听懂,秋无尘一路回到屋内,忽然一愣,道:“我的香膏呢?”

    “哦,方才世子殿下索要,我想着小姐还有一盒,那盒剩下的也不多,就做主给他了。”

    “这个殷无执……”秋无尘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摇头道:“可惜了。”

    殷无执推着姜悟出了巷子口,街上的人流已经比方才还多了一些。姜悟思索着,问殷无执道:“殷无执,你信她方才说的话么。”

    “哪句?”

    “痣。”

    “今生点痣,来世便会长出真痣。”殷无执硬邦邦地说:“哪有什么来世,我才不信这些。”

    这倒也是,来世什么的,若是看话本儿里说的,好像还能存一些期望,可若是代入自己,讲什么来世,完全就是在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姜悟忽然开口,道:“停一下。”

    殷无执抬头,发现是个胭脂铺,他寒着脸道:“给谁买?”

    “你。”

    殷无执:“。”

    “朕瞧你方才一直盯着秋无尘的梳妆台。”

    “……”

    他只是在盯朱砂。

    姜悟见他一直不动:“怎么?”

    到底是姜悟第一次想给他买东西,殷无执拧着眉,把他搬过了门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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