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杵在地毯上,一下下发出闷响。沈同睿接过陪同人员递过来的热茶,在杯沿吹了吹,“如今回家,连招呼也不晓得上来打了?”
沈淮书暗自摸了摸手臂,对伯伯敬畏之心是来自于灵魂的,他从小就被教育要对这个人尊敬,要有晚辈的自觉,敬酒奉茶的时候手要低,说话的时候要放低姿态,表情要严肃,行为绝不能轻浮。
内心已经平静下来,余光中,沈淮书瞥见伯伯苍老的侧脸,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上次情绪不好,不想扰了伯伯清净。”他笑道,拿着酒杯在指尖轻晃,打直了脊梁,比老人高出一截。
沈同睿微不可见皱了下眉头,挥手让陪同人员离开。
“花店怎么样?”
“还行,挺好的,劳伯伯记挂。”
沈淮书透过玻璃杯,看向坐在隔壁酒吧台的宋易晟,少年百无聊赖地支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兴许是察觉到了这抹清冷的目光,他看了过来。
沈淮书马上移开目光。
“你大哥已经有他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了,你姐姐如今怀孕,朱向我肯定要帮衬,但绝不是以今天这种力度。我从前那些关系,按理说,本应该是给你的。”沈同睿说道,眼神似鹰隼一般凌厉。
这话表面上是一种遗憾,是对后辈的叹惋。
可沈淮书了解他,这话里话外,无不是一种威胁。
暗示他现在不过是个一事无成的小小花店店主,就算沈家如今走了下坡路,可老一辈的脸面和关系还在,捏死他如同一只蚂蚁。想要自救,最好是乖乖地回家,和哥哥姐姐一样,在家族的安排下一个女人结婚,这样一来,那些权势地位以及金钱,他还是可以牢牢握在手里。
“小书,你知道的,三个孩子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你明明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听大人的话。”
“伯伯慧眼如炬,怎么到了我这里就不管用了。”沈淮书笑了笑,他喝了点酒,眼尾站着点红晕,那枚眼底的泪痣开始变得殷红刺眼,就像是白纸上的一滴墨,让纯洁沾上了污秽。
“我从小就叛逆,不是吗?”
二人相视默然,谁也没有先开口,酒杯中的冰块在杯壁上撞出脆响,龙头杖让地毯上的绒毛塌陷下去。
沈淮书很清楚这是一场心理博弈,若是年纪小点,他或许会感到害怕,不过现在好了,他不是小孩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同睿的手臂落了下去,腰背微躬,呈现出一股老年人的疲态,他叹了口气。
“你十三岁就破例进了书法协会,十六岁写的论文就能被名刊收录,当年最风光的高考状元,在国外名校以最短时间修完双学位,现在却甘心去开花店?”
“甘心。”沈淮书笑说。
“朱向出轨的对象可不是一个两个,你姐姐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打不掉了。”沈同睿又说。
“是伯伯选择扶持他,难道要赖给我吗?”沈淮书的手背绷紧了,心里没来由疼了下,表情出现了一丝破绽。
他心道遭了。
沈同睿目光半阖,“不是以前了,再过两个月,就算我不同意,朱向也可以随意拿捏你,到时候,你姐姐怎么办?”
呼吸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低估了沈同睿带来的压迫感,胃里翻江倒海,他就像是只被拿捏住后颈的猫,冷静值渐渐降到最低,“是沈家金玉期内败絮其中,我不肯同流合污,伯伯又何必用姐姐来要挟我?”
沈同睿露出一丝笑意,拐杖在地毯上轻杵,“你自己考虑,我已经为你物色好了一个相亲对象,是个好女孩,对方和你情况一样,所以只是形婚而已,我已经让步了。”
沈淮书想要开口拒绝。
“想好了再说,你觉得现在的自己,究竟还有没有资本再说出那句要保护好姐姐的话?”
像是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咱们换个角度再说。”沈同睿轻咳了几声,“沈家的家业还有你母亲的一份,你愿意拱手让人吗?你又有什么底气来争?”
最终,他在这场博弈中输了个彻底,眼中那些奕奕神采在一字一句中坠落,变得黯淡无光,他想要扳回来一点,哪怕是一点也可以,可是动荡的内心让他的喉咙也被掐住了,眼角动人的殷红简直就是软弱和无力的最佳证明。
他摸出一根烟,手指止不住地微颤。
直到耳边啪地一声。
宋易晟从沙发后面俯身下来,手里拿着打火机,火苗跳跃不定。
后背被人罩住,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强大安全感向他涌来,内心在瞬间变得安稳踏实,沈淮书盯着那火光看了两秒,含住了烟,火苗凑上来,他深深吸了一口,继而用红地可怜的眼睛看上去。
宋易晟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合上打火机,少年直起了腰,他浑身充满了张扬和自信,继而一只手有力地捏住沈淮书的肩膀,斜倚着沙发,他稍稍扬起下巴,轻佻地笑道:
“沈老,我家小叔叔身体不好,得先带他回去休息了。”
·
下学期开学,周玦带的就是毕业班了,宋易晟归在他名下,三个学生里头只有这位太子爷还没有定下题目,不过周玦本身工作就忙,平常除了授课还要出成果写论文,根本没时间去督促宋易晟,于是这个工作就被推给了沈淮书。
不过呢,从会所回来这几天后,沈淮书也没什么脾气,对宋易晟的态度也不像之前那么僵硬了。
周玦谈起这个督促工作,沈淮书就用花店工作为借口再三敷衍过去,只是今天露了馅,宋易晟跑来学校参加俱乐部的活动,被周玦抓了个正着,而沈淮书受了牵连,于是被迫来学校帮他整理论文资料了。
暑假的图书馆格外安静,只有几个留校的学生在这里上自习。沈淮书忘了关静音,消息提示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他慌张地拿出手机关掉铃声,这才打开信息。
咕呱:今天俱乐部活动的花卉是用的你家的。
花店的生意不算太好,昨天却忙得要命,原来是因为这个。为花店提高效益当然是好事,只是宋易晟并没有找他邀功,这倒是让他有些不解。
咕呱:宋少还说以后学校活动都用你家的花,有人在找我打听,问是不是花店老板和他有一腿。
沈淮书一时尴尬,没有马上回复。
咕呱:或者说宋少对你们老板有意思,想追他,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你们老板对他是什么态度,你知道吗?
宋易晟在学校名气大,有人来八卦这些事情也很正常,不需想就知道这是某个爱慕者托人打听的,不知怎得,想到这一点,心里突然有些涩。
那些追小孩儿的人一定年纪不大,身材好模样好的多得是。这世界上,有谁会不喜欢年轻张扬的灵魂呢?一个快三十岁的老男人了,要和年轻人比,哪里比得过?
冷静下来想,若是宋易晟当真喜欢上了那些年轻爱慕者中的某一个,对他来说,未必是件坏事,至少他的内心不用再承担那些暧昧所带来的压力。
驯服花艺工作室:他们挺亲密的。
等消息已经无法撤回,那头又迟迟没有回复,沈淮书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回了个什么玩意儿,心顿时跳地像打鼓,他赶紧补充了一句。
驯服花艺工作室:不过他们俩年纪相差挺大的,而且还是朋友的孩子,应该不会在一起。
咕呱:应该?
驯服花艺工作室:大概率!
咕呱:像宋少那种十全十美,又帅又高身材又好还是个富二代,年年满绩点的人,居然会有人不喜欢他?
沈淮书觉得前面那些形容词有些太过浮夸,或许这个账号背后的那个人也对小孩有意思,带了不少滤镜,要不然也说不出这么多羞耻的词汇。
驯服花艺工作室:不喜欢谈不上,至少是,不讨厌。
咕呱:不讨厌,四舍五入,和喜欢有什么差别吗?
沈淮书关了手机,在一大堆论文资料面前红了脸,急急忙忙将东西收拾了,躲在书架后埋怨了自己很久。明明只是一个没什么关系的陌生人,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多余的话?
想着想着,他又打开手机,这次看到咕呱的个人社交圈更新了。
[tr摩托俱乐部今日活动图,宋少依旧自带美颜]
九宫格中央是张宋易晟的近照,一只手抱着头盔,额发有些微乱,正咬着手套准备取下来,眉眼低低的,鬓角上挂着一滴汗。
他看得有些痴,没注意到渐渐走近的脚步声。
“看什么呢?”
宋易晟两手插兜,斜斜倚着书架垂眸看去。
就像是浑身过了电,沈淮书吓得手机连同怀里那些资料全都掉了下去。他只来得及往上看一样,目光中透出恐慌,他赶忙蹲下去拣那些资料。
宋易晟轻笑,先他一步把手机捡了起来。
“小晟!”沈淮书惊慌道。
“什么嘛?和上次那个小男孩儿聊天?”宋易晟挑眉,将手机高高举起来。
沈淮书着急去抢,刚捡起来的资料又滑落一地,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他疼地倒吸气,指尖被划破,血珠渗了出来。
“啧。”宋易晟蹙眉,把手机放下,一把抓起他的手,语气不快道:“你到底怎么做到这么蠢的?”
沈淮书刚想开口辩解,下一秒,宋易晟轻含住他的手指,长长的睫毛随着吮吸而颤动。周围的空气被一瞬间加热,脑子变得空白。
‘他们挺亲密的’
宋易晟缓缓抬起眼皮,正巧撞进那动荡地不成样子的目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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