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祖光呆了呆,他真不知道杨宜君是这样想的。
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见到‘火死’之后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人在掩盖什么。虽然她这个说法仔细想来真有道理,但这是常人该有的反应吗?更别说她还是一个大族人家小娘子了。
赵祖光看了看杨宜君,又看了看同样听到这句话的高溶,发现高溶并没有丝毫惊讶,眼里闪烁的是好奇,无穷无尽的好奇。
“‘火死’又有什么古怪的?”梁九哥未必不觉得杨宜君的话有道理,但从两人立场迥异开始,他就不可能客观评断杨宜君的言行了:“十七娘想得太多,天下‘火死’的人那么多,难道都是有问题的?”
杨宜君但笑不语,又绕着书斋检查了一番。忽然道:“从两位公子居处搜来的遗失古卷,想必不是来自他们日常起居的屋子罢?”
“就藏在院子里的松树上,用油纸包裹”‘梁九哥’好不耐烦:“这是自然的,若是放在起居处,太容易显露出来了。再者,叫人看破后也没个抵赖的余地了!十七娘平日从未与下九流打交道,哪里知道那些偷儿、盗贼得了贼赃,也常常不是收在身边的呢。”
“梁九哥真是若认死了两位公子,便见到什么都觉得可疑了吧?旁人见到这些古卷藏在树上,或许会以为是有人栽赃陷害呢。”杨宜君笑了笑,她好像有点儿明白‘梁九哥’今天为什么如此‘愚蠢’了。
纯粹是他们想问题的方式不同啊。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所以,梁九哥你一直都是‘疑罪从有’,若是不确定有没有罪,便以有罪论处。之后无论是找证据,还是上刑问供,都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其实梁九哥这样,在此时不能说是错。此时最常见的处理案件的方法,就是将主审官员怀疑的那个嫌犯打一顿!一些真的犯了罪的人,心里素质很少有后世那么好的,大多很快就会招认。而一些被冤枉的,有的人受不住刑,屈打成招也是有的。
被认为有嫌疑之后,此时的官吏接下来做的事情都是为了佐证这个人确实是犯人,而不是反过来洗清其嫌疑。
杨宜君看过很多后世背景的刑侦剧,十分清楚‘疑罪从无’的概念。但对现实生活中的司法程序只是纸上谈兵!此时发现‘梁九哥’的想法,或者说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首先想到的就是‘愚昧’。
然而,这又没法责怪人家,这里有‘时代的局限’在。如果不是她受那些影视剧的影响,说不定她的想法也会和梁九哥这些人没什么分别。
只是,‘没办法责怪’让杨宜君更加郁闷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偶尔在一些小处意识到她其实生活在一个很糟糕的世界——如果她只见过这一个世界,她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就是因为她通过一些吉光片羽,见识了另一个世界的梦幻泡影,她对自己所在的世界更加不满了。
有的时候,杨宜君也不知道兄长留给自己的‘小小礼物’,对她来说是好,还是坏。
杨宜君知道自己的话可能没人在意,但她还是说了:“我是‘疑罪从无’这一派的。若不能确定是不是罪人,那小女要做的就是洗刷疑点,还人清白这才是正确的。”
“为什么?”高溶慢慢踱步到了杨宜君身边,仿佛只是好奇,仿佛只是觉得有趣:“如杨娘子这般,或许会放跑许多恶人,叫他们继续作恶罢?”
杨宜君知道,后世司法中舍弃了‘疑罪从有’,选择了‘疑罪从无’,是有很多考量的。法律专家、社会学者等人认可后者对社会有更加积极的意义,也相信后者更‘尊重’人本身。
她将自己代入,将自己当成一个平民百姓,也会觉得后者更好——至少,身为一个普通人,不用担心有一天因为无中生有的原因被打为嫌犯。
但她之所以认为‘疑罪从无’是对的,还有更加感性的原因。她很自然地道:“叫一个恶人逃脱,我也不会对这世道绝望。可叫一个善人蒙冤,这世道就真让人绝望了——公子读传奇话本吗?里头叫百姓铭记的故事从不是昏庸官吏放跑了坏人,而是蒙受不白之冤后又沉冤得雪。”
“哪怕没有英雄,没有好官,也要叫人死之后天下大旱、六月飞雪、血飞上白练人不能给人以公道,就要老天示警,所谓天理昭昭。”
赵祖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飞快地挪开了视线不能再看了。
他原本是最不喜欢她这种女子的,太有主见,太张扬!不知道什么是分寸,不晓得什么是顺从,一点儿女子柔婉都没有!甚至,她过于出众的美貌也是不好的。赵祖光看来,妻妾要美,又不能太美,女子太美也容易家宅不宁。
但就是这样的他,在这一刻,也忍不住要去看这骄阳霁月一般的女子——她说话的时候,让人想起荒废野观里的女仙塑像,慈悲美丽还是慈悲美丽的,但又隐隐有一种古怪的幽暗与苍凉。
她对这世道不满意,她被这世道遗忘。
像荒野里的花,山花烂漫,像深海里的珍珠,晶莹圆润。无人知晓,却更加美了。
赵祖光不敢看,一方面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抗拒着这样的存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高溶正在看她。
打破这种有点儿古怪的氛围的是‘梁九哥’,他在短暂的‘不理解’以及‘羞恼’之后。冷‘哼’了一声:“说的倒是好听,十七娘从未提刑定案,哪里晓得其中的难处!好话谁都会说,难的是做事!真要按十七娘说的那样做,怕是要维持不下去的。”
杨宜君承认,让此时的人以‘疑罪从无’的原则做事会加大工作量,甚至根本不可能做到。但她很讨厌梁九哥的态度——能不能做到,和想不想做到是两回事!如果不能做到,至少也要分清楚对错,尽量向正确的那边靠拢吧?
如今算什么?
杨宜君忍不住嘲讽道:“是如此呢不过这也说明了九哥你才能平平、德不足称罢?不然的话,总有办法做到。”
“向现实妥协之人,要么是心智不够坚定,要么就是缺乏才能——也不知道九哥你是哪种。”
其实大可不必这般刻薄,‘梁九哥’也只是世上大多数人里的一个。只能说,‘梁九哥’运气不好,今天撞在杨宜君的枪口上了。
当下‘梁九哥’也恼羞成怒了,索性冷笑道:“十七娘你才能出众,比世人都强,那便露一手给人看看,可别只是耍嘴皮子只怕是眼下难为罢?不管如何说,这两人的嫌疑是洗不脱的!”
杨宜君并没有争辩这个,当下争辩这个也毫无意义。她只是在看过烧了大半的书斋后询问道:“这刘成该有另一间书房罢?”
刘家派来配合查案的下人道:“郎主是还有一间书房在前院这边书斋是做读书用的,平素来的其实不多。此外处理文书、日常使用,却是在前院书房。”
杨宜君‘嗯’了一声,道:“那就去看看。”
和个人有关的文件大多都会在书房,而要了解一个人没有从这些文件入手更快更简单的了。至于说问刘家的人杨宜君首先觉得不客观,担心先入为主。另外,她越来越觉得刘成的死有蹊跷,这刘家的水深得很,她有些不信任这家的人了。
刘家不见得愿意让人进刘成的书房,但刘家不过是商贾之家,还不是拔尖的大商贾,根本不可能阻止官府办事。所以在劝阻了几句之后,知道不行,也就放杨宜君等人进去了。
杨宜君首先选择翻看刘成的账本——相比起其他文书,账本暴露的东西其实更加本质!
信件什么的,不一定体现了‘真实’,但账本却是真的。或许有假账,但杨宜君能分辨出假账来,还因为是假账,能看出更多东西。
十几本账册,有记录刘成在土地上收入的,有记录进货出货的,有记录借贷情况的
杨宜君翻看账本是很快的,此时的账本还是太简单了——她看过的影视剧里,也有涉及到会计、做账、洗钱等等的,虽然影视剧一般不会在专业性很强的东西上太过深入,但总有一些影视剧会拍的比较硬核。再加上后世与古代的代差,后世哪怕浅尝辄止的东西,放在此时也很‘先进’了。
杨宜君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从这些‘浅尝辄止’里学到东西,至少她是学到了。
主要是她对这种务实的学问很感兴趣,而且她还有一个好头脑。
飞快地翻过这些账册,‘刘成’这个人在杨宜君这里标签越来越多,形象越来越具体。
“这可真是”杨宜君觉得自己发现了重要的东西,但到底重要在哪儿,还差一点儿支持。
而就在她凝神思索时,耐着性子等她看完了账册的‘梁九哥’忍不住嘲道:“到底是十七娘你啊,这许多账册就看完了?不会是尚未学习看账,只是走马观花看个名目罢?这可不成,小娘子今后都是要掌家的,看账的本事比写诗作文还要紧呢!得赶紧学起来——”
“闭嘴!”杨宜君打断了他,明明只是平铺直叙的两个字,却从气势上压倒了‘梁九哥’。杨宜君此刻正在专心思考,总觉得快要抓住重点了,最烦这个时候有人在耳边多嘴多舌!
“火死,尸体看不清本来面目,钱财纠纷,大笔转移的身家”杨宜君忽然转向高溶和赵祖光:“死了的刘成平日对你们如何?”
赵祖光看了一眼高溶,正准备说话,高溶却先道:“还算过得去我们兄弟二人得了一位友人的帮助,那友人正是刘成的故交——有那友人的信,刘成对我们颇为照顾。这些日子不仅寻城中牙行帮我们出货,还介绍了一些可靠掮客收茶蜡等土产。”
“倒真不愧‘急公好义’之名。”
“所以你们无仇无怨”杨宜君喃喃自语。
这个时候,之前慑于杨宜君气势,被她一句‘闭嘴’打断后就没有继续说话的‘梁九哥’总算恢复了过来。冷眼看着,道:“是啊,无仇无怨,十七娘难道想说他们无仇无怨,此二人就不会害了刘成了?”
“他们是图财!”
“不。”杨宜君轻轻道:“我不是说他们害了刘成,我是说,无冤无仇,刘成为什么要害他们这太怪了。”
“不过,图财的话有时候梁九哥你也会说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呢。”这样说着,杨宜君忽然笑了。她转头看向刘家的仆人,道:“烦请带路,我想看看贵府各处,说不得就有什么线索了。”
杨宜君想起了很多推理题材影视剧里常用的手法,这个时候心里快要忍不住笑出声了,但还要竭力控制,面上只做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
仆人不明所以,只能带着杨宜君去各处看。这个过程中,杨宜君向高溶了解:“赵公子入播,带了不少财货罢?”
“行商在外,是有些财货,但也谈不上多”高溶的身份、目的全是假的,但他觉得自己对杨宜君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杨宜君侧过头看了高溶好一会儿,过了一会儿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嗯原来是这样么,不该问你啊。”
说罢,他看向刘家下仆:“这两位赵公子初次入播行商就恁大手笔,比较少见罢?”
“正是如此,两位赵公子该是大家族子弟”仆人说起这个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了两声才低声道:“今日说是两位公子为了几卷古画害了郎君性命,其实府上不少人是不信的。那些古卷再值钱,也是有数的”
杨宜君微微一笑,然后就不再说这个话题了,只专注看刘府各处。
到了一处建在角落里的茶室,仆人介绍道:“府中房舍并非一次建成的,早年间郎主没有如今的财势,院子也只得两间,这茶室就是那时就有的——后来院子拆了重建,倒是这茶室留了下来,偶尔郎主还会来这儿坐坐。”
“听说是忆苦思甜,回忆往昔,牢记发家之不易。”
在旁人眼里,杨宜君似乎是对这个茶室特别感兴趣的样子,在茶室内看了又看,然后又围着这里绕了几圈。其间她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新鲜痕迹,但她没有说,她只是忍着笑结束了对茶室的探查。
“十七娘这是在白费功夫!看了这半日,也闹够了罢?”‘梁九哥’似乎是觉得不能再和杨宜君‘胡闹’下去了,在茶室也看完之后冷冷道:“本来这就不是十七娘该插手的事!再者,这里头哪有什么内情,哪有什么冤枉?”
“原就是一桩再寻常不过的案子,叫十七娘你这番胡闹,不知多生出多少事端!”
就在‘梁九哥’又要命人拿下高溶和赵祖光,将人带到衙署审理时。杨宜君终于忍不住笑,痛快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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