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大秦相国夫人 > 第103章 一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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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不曾料到,一场风波到最后,竟然是秦王亲自来了!


    一小队护卫浩浩荡荡步入学堂前的广场,把看热闹的人都引了出去,只留下了出面斥责的中年士人。而秦王政则是不等赵维桢招呼,拿捏着漫不经心地架势,直接撩起衣角坐到长案之后。


    少年国君面无表情地翻了翻长案上摆着的试卷:“这是你儿子的?”


    中年士人猛然回神。


    对上秦王政冷淡的凤眼,哪怕对方不过是个青春期少年,士人也察觉出一股莫名的压力落在背后。他赶忙行礼:“回秦王,是。”


    秦王政:“算术太差。”


    士人:“……”


    秦王政放下试卷,漠然出言评价:“儿不学,父之过。是你教导无方。”


    一时间,中年士人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硬着头皮回应:“……是。”


    赵维桢站在一旁,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失笑出声。


    在这般紧张的氛围里,她一声轻笑更让空气中增添了几分诡异的情绪。


    ——真不怪她!只是嬴政如此行事,如此姿态,如此神出鬼没煞有介事的模样。实在是太像秦昭襄王嬴稷了!


    怪不得太爷爷唯独和这位太孙投缘,大魔王带出来的小魔王,如今也是初见端倪。


    “你方才说,夏阳君与秦相国的权力比寡人要大。”嬴政好似满不在乎,随意道:“说说看,夏阳君的权力比寡人大在何处?”


    士人:“……”


    这就算白送对方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秦王政面前造次。


    摆明了秦王政是来为夏阳君撑场面的,他能出言斥责夏阳君不是,若是出个意外,甚至能落下一个直白谏言的美名。但在秦王政面前说他被权臣压了一头?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谁能想到,自己找茬,竟然把本尊引来了呢。


    可士子不言,赵维桢有话要说。


    “孟隗不懂。”她开口:“先生今日到学堂来,究竟有什么诉求?”


    士人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敢与秦王对峙,却是敢和夏阳君呛声的。


    “是你居心叵测——”


    “慢着。”


    赵维桢却是一抬手,平静地打断了他酝酿好的长篇大论:“我是问你,你究竟有什么诉求。”


    士人愣了愣。


    赵维桢:“你说你为你儿讨个公道,我把卷子给你看了,分数也算明白了,倘若你觉得我批改不严格,自己再拿去好好检查就是。一场考试、几分试卷,我自诩明明白白,怎就能指责我到居心叵测上面去?”


    士人拧起眉头:“既是官学,为何要男女同收?”


    赵维桢:“这就居心叵测了?”


    士人:“你——你少在这里装糊涂。”


    赵维桢又是轻笑几声。


    她飞快地抬眼,广场四周空空荡荡,早已为护卫围了起来。


    但赵维桢还是扬起声音,好叫广场之外的人听见。


    “好,就算我如先生所言,居心叵测、一手遮天,满打满算要培养第二名女子如我一样入朝为官。那敢问先生,我可做了任何不公平的事情?”


    赵维桢弯下腰,慢吞吞地拿起长案上的考卷。


    “即使我要培养女子为官,那她也得有相应的能力才行。”赵维桢掷地有声:“女学童的试题与男学童一模一样,她分数考的就是比男儿高,我为什么不要更聪明、更优秀的学生,反而收不如她的?


    “我若是区别考题,那叫居心叵测。甚至我若是想就此‘居心叵测’,孟隗培养自家女儿不更合适?伯姜、仲姜,那是夏阳君和文信侯的女儿!


    “我亲生骨肉尚且因为不合格而落选,孟隗偏生选一个既不认识、也无背景的女童,假如我当真居心叵测,何必舍近求远?”


    她言辞干脆、语气郑重,一句一句抛出去,每一句话都让对方的脸色变得比刚刚更显苍白。


    赵维桢知道这中年士人肯定是有备而来。


    但不巧得很,她也是早就准备好这番话了!


    “孟隗自以为问心无愧。”赵维桢最终又把话题绕回原点:“所以请问先生,今日你大闹学堂,撒泼打滚、出言不逊,如市井无赖一般,究竟有何诉求?”


    中年士人憋了半晌,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赵维桢也不等她说话。


    她这番话也不是针对面前的人,而是对没站出来的人说的。


    甚至是,他当众闹一场更好——若不是当众,赵维桢又怎么把这番话说给公共场合的围观群众听。


    良久之后,士子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抬起双手,向赵维桢俯身行礼。


    “是我冲动了。”


    士子缓声道:“听闻我儿落榜,我愤懑不已,是为后代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都是有孩子的人,还请夏阳君海涵。”


    赵维桢闻言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平日总是笑吟吟地,勾起嘴角,只让人觉得亲切。


    “原来是为了孩子冲昏头脑,口不择言呀。”赵维桢笑眯眯地开口:“小事而已。”


    士子:“我向君上道歉。”


    “学堂纠纷,也不是什么大事。”


    赵维桢和气道:“也用不着道歉,不过——”


    眼看着士子的神情和躯体都因她和蔼客气的态度放松下来,说到最后,赵维桢的笑意骤然一收。


    她话锋一转:“你句句诋毁我与相国架空国君、祸乱朝堂,这也是小事吗?”


    中年士人大吃一惊!


    他愕然抬头,再触及到赵维桢的面孔时,她已然拧起眉头。


    “说。”


    赵维桢凌厉道:“谁指使的你?!”


    士人:“无,无人指使!”


    秦王政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坐在长案后的少年,虽是笑出了声,但脸上仍然未曾展露出什么表情。他歪了歪头,以指节为枕,托住头颅:“寡人倒不觉得,夏阳君办个蒙学、教些不到十一二岁的孩子,就只手遮天,骑到寡人头上来了。”


    说完,他从长案后起身。


    “是否有人指使,不是你说了算的。”秦王政淡淡出言:“按秦律查下去,带走。”


    这话是对后面的护卫说的。


    之后的事情,无非是士子欲图自辩,又为兵卒强行拖走。秦王政无动于衷地转过头,看向身畔的赵维桢:“夫人不请我进学堂看看么?”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王上请。”


    咸阳学堂的院落不大,充其量就是两个现代小学班级的容量——再多了,赵维桢也照顾不过来。


    她走在少年国君身畔,出言介绍。


    “广场中的告示栏,是为了张贴法令政令的。届时可派人在告示前驻留,为平民讲解。”赵维桢说:“上面也贴着一些公开课的开课时间。”


    “公开课?”


    “嗯,就设立在广场上,请几个先生来讲一讲秦律秦法、民风民俗。”赵维桢回答。


    嬴政点了点头。


    他思忖瞬间,开口:“寡人看子嬴姑娘是在派发纸张。”


    赵维桢回答:“是。吕不韦的主意,收了纸张的士人,可写下自己的治国强国之策,若言之有物,可去相国府领百金的赏赐。”


    嬴政失笑一声:“倒是仲父的风格。”


    二人一前一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便步入了学堂内部。


    赵姬监督修葺的学堂,与昔日咸阳宫的院落如出一辙,充其量就是大了一些。


    眼下还没开课,院落里空空荡荡。赵维桢与少年嬴政伫立其中,院子里还回荡着他们走路的脚步回声。


    “那名士人。”嬴政直接了当:“必定有人指使。”


    赵维桢一哂。


    她一点也不意外。


    从怀疑考试舞弊,到斥责女童不可与男童同学,把二者牵连至一处,也算是处心积虑了。


    “我办学堂,不在男女、出身设限,迟早会有人出言攻讦。”赵维桢平静道:“甚至是以此污名化我。”


    说出身?孔子办学讲究“有教无类”,有这位圣贤在前,利益受到侵害的贵族阶级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他们却可以拿性别指责赵维桢,就像是刚才那般。


    嬴政侧头,一双锐利凤眼转过来:“寡人以为夫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赵维桢轻轻勾唇。


    她直视着嬴政的双目。


    如今少年人长得已比师长更高了,赵维桢选择与他直视时,再也不需要下蹲或俯身。


    二人平视片刻,赵维桢放缓声调:“我自然是早有准备,王上呢?”


    嬴政沉默以对。


    一句话足以少年明白赵维桢的意思。


    那位士人斥责她想培养第二个“赵维桢”入朝为官,是真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赵维桢都不想成为后无来者的“唯一一个”。


    少年国君甚至明白,赵维桢期待自己的回应。


    于是他低了低头,颇为认真地说:“早在邯郸时,寡人就曾经考虑过一个问题。”


    赵维桢:“什么?”


    嬴政:“同为年轻女子,为何夫人就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而我的母亲却终日惶惶,总是毫无主意呢?你们二人年龄近似、出身近似,可在头脑方面却是大大不同。”


    赵维桢:“……”


    回想起邯郸的时候,赵姬还会情急之下打孩子呢。


    “那时寡人甚至在想,若是夫人是我的阿母就好了。”嬴政说:“夫人若是我的阿母,我就不用再担惊受怕,亦毋须承受母亲的指责和迁怒。”


    说到最后,秦王罕见地用了“我”而非“寡人”。


    赵维桢不禁动容。


    一句“若是我的阿母”,比秦王政赏赐给她的封地、官职,都更来得真心。


    但动容归动容,赵维桢脑子仍然很清醒。


    “我不能取代你的母亲,王上。”她感激却也冷静道:“我至多也只能做你的先生。”


    “我知道。”嬴政难得地笑了笑。


    谈论起亲人的时候,他仿佛默认了自己并非孤寡。


    少年人坦坦荡荡:“可后来,我就不这么想了。生活稳定下来,阿母不再害怕,她就不会再无端指责我、放任我受人欺凌。阿母还会主动识字,问我在学堂上,夫人又说了什么关于秦国的事。”


    赵维桢故意揶揄道:“这是我的功劳。”


    她的语气跳脱,本意为玩笑。但嬴政却是重重颔首:“是夫人的功劳,但我意不在此。”


    “王上是指?”


    “太后并非生来聪慧,可她也能学着去上进。从惶惶妇人,到今日主持修葺官学。”嬴政说:“既是如此,我想,能为秦所用的女子,理应不止是夫人一人。”


    少年国君说到此处,才收敛了眉眼之间的温情。


    “若是男子受到教育,可为秦所用,那女子受到同样的教育,又有何不可?”嬴政终于说到了自己的观点:“如夫人所说,夫人并非对男女偏袒,任人唯能,寡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赵维桢:“……”


    嬴政见她不说话,眉梢微挑:“怎么,寡人以为夫人会高兴呢。”


    赵维桢还能说什么呢?


    她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深深行一礼:“孟隗谢王上。”


    秦王政不是一个拘泥于世俗、传统乃至当世生产力束缚的人,这点赵维桢早就知道。她敢不设限的办学,也是笃定对少年嬴政的了解。


    她相信他能从细枝末节方面想明白的,他一直能。


    只是,赵维桢不论如何也没想到,少年嬴政竟然是从自己母亲的改变中得出了结论。


    那可是赵姬啊,历史上不曾为始皇帝留下任何正面影响,甚而为了情人与私生子而背叛他的赵姬啊。


    赵维桢当年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只是于心不忍罢了——同为女性,赵维桢不忍心就这么抛下赵姬,将其视为弃子丢到一边。


    最困难最危机的时候,赵维桢还为自己的心软而后悔过。


    而仅仅是一名女性命运的改变,竟然能引起一名未来帝王的认知改变。


    “无妨。”


    嬴政看出了赵维桢的心情,也不多言,只是抬了抬手:“寡人力所能及,但夫人得拿出成绩来。只要人才有用,寡人才不管他是男是女。”


    赵维桢苦笑几声:“王上都说了,区区一个蒙学,十一二岁能看出什么来?”


    满打满算十二岁蒙学结束,也就是小学毕业的程度,这还没成人呢!


    而且就算得到国君的认可,赵维桢也并不乐观。


    原因很简单:考入蒙学的女童,实际上只有三四个,而且成绩都不怎么样。


    赵维桢无非是仗着知晓历史罢了,可她们呢。


    她们只能靠天赋,必须比同龄的男孩子更聪明,更天才,更有主见,才得以杀出重围。


    想要培养出第二个“赵维桢”,太难了。


    就算她努力了,也不意味着会出结果。


    “孟隗定会尽力而为。”赵维桢真诚道:“横竖要试试。”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嬴政接嘴,“夫人好一君子。”


    不了吧!


    要让孟子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惮于用离间之道祸祸中原,怕不是要气到棺材板都飞起来。赵维桢啼笑皆非:“王上莫嘲笑我!”


    而后她又道:“《礼记》有云: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自古以来皆如此。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愿景白白浪费掉。”


    嬴政闻言侧目:“夫人这话,寡人不苟同。夫人还不到而立的年纪,仲父亦很年轻,怎就说到‘人亡’了?”


    赵维桢抿了抿嘴角,只笑。


    就因为她还年轻,才要去试试。


    也许秦王政不介意用女子,也许他的儿子也不介意,但之后呢?总归赵维桢只有一个人,她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的社会生产力,也无法以一己之力让秦国彻底现代化,填平男女差距。


    但赵维桢还是想努力一把。


    万一就能成呢?


    “王上说的是。”赵维桢温言说:“不过我可不打算在这个位置上做到死。”


    嬴政猛然回头。


    对上少年人锐利明晰的视线,赵维桢继续说了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比我与吕不韦更能胜任协助王上的职责。到时候我们不走,就显得多余了。天下之势不停变换,不会有人永远适合固定的位置。”


    “秦国的朝堂历来如此,商鞅如何,张仪如何,白起、范雎以及穰侯又如何?终有一日,我,或者吕不韦,纵然自身不想,牵扯到各个因素也一定会成为秦国这辆战车的绊脚石。”


    赵维桢真挚且诚实地解释:“所以,我才希望多多为秦国招揽一些人才,多多培养一些年轻的苗苗。”


    不论男女都是一样。


    嬴政没说话。少年人稍稍蹙眉,一双凤眼里闪过几分复杂情绪。


    这是他开始思考时的模样,从小就不曾变过。


    与过去一样,赵维桢站在嬴政对面,耐心地等待他思索结束。


    良久之后,少年国君才打破沉默:“夫人果然很欣赏韩国公子非。”


    赵维桢:“怎么说?”


    嬴政:“申不害之‘术’,意指驾驭、利用臣工的方法;慎到之‘势’,说是国君独章权势,凌驾于臣工之上。而夫人所言,便是公子非所谓国君之‘术’与‘势’的结合。”


    这……


    其实赵维桢根本没想这么多!


    她说的,无非是后世对封建王朝帝王之术最简单的总结罢了!只能说韩非属实是一名天才,能一言说中未来封建专()制制()度的要害。


    “如此,寡人就更想见见这位公子非了。”嬴政感慨道:“能不能为秦所用,来了再说。”


    “王上求贤若渴,这是好事。”


    赵维桢哭笑不得:“那就得看看,李卿究竟是不是真的了解他这位师弟,能料定对方的行动了。”


    嬴政:“我若是公子非,我也会求春申君而非齐国。”


    赵维桢:“倘若真是五国攻秦呢?”


    嬴政嗤笑出声,没作回答。


    …………


    ……


    当晚,吕府。


    烛火之下,吕不韦掂量着手中的棋瓮,听完赵维桢的阐述后,冷笑几声。


    “攻秦就攻秦,到时候让不韦亲自会会春申君。”


    他满不在乎道,一双温和清澈的明眸,因影影绰绰的火光而为阴影填充,看不分明。白日里谦逊文雅的一国之相,此时此刻展现出的却是不加遮拦的轻蔑和尖刻。


    “不韦早就想看看。”吕不韦笑道:“同为送质子为王,究竟是春申君厉害,还是不韦更胜一筹。”


    作者有话要说:看,留下赵姬还是有用的。


    一开始就在想,既然把政哥设计成早慧的聪明孩子,那他能记得小赵的教育,会记不得母亲的遭遇和经历么?我觉得政哥会记得的。


    不说别的,姜花只是单纯觉得一名女性不该因无知而受到区别对待,她无知不是她的错,是社会的错。


    .


    这章五千三……算是补上两千三了!我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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