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了,医馆里却忽然弥漫起一股苦涩的药草味,炉子咕噜噜地响,就连飘然而出的蒸气都带着股药材独有的古怪味道。
龙凌不放心这药经别人的手,更不放心让别人来照看杜阮,因此借了医馆里的房间,将药炉一整个搬进房间,一边熬药,一边守着杜阮。
以他高大而健硕的体型,只能勉强又委屈地挤在一个小木头凳子上,看起来十分滑稽。
但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边。
在他身边,躺在榻上的少女即使在昏迷的状态下也不甚安稳,她眉头紧紧地皱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
龙凌听不清楚,他要守着药,自然也不可能凑到杜阮身边去仔细听。
他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色,隐隐约约地辨认出杜阮的口型,她在喊一个人的名字:穆阳。
龙凌猛然皱起眉头。
杜阮怎么会惦记着那个人?!杜阮对他,应该没有除了仇恨和恐惧之外的其他情绪才对……
一定是他看错了。龙凌不可置信,他再次看去,果然见杜阮换了个口型,那两个字绝对不是“穆阳”。
龙凌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地看着药炉。
事实上,若是龙凌能走上前去,认真地听一听杜阮的呓语,他就会知道,自己并没有认错。
杜阮的确在喊穆阳的名字,却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很简单,她只是做噩梦了。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开始,杜阮就经常做噩梦,但她做梦不是那些寻常意义上与鬼神有关的噩梦,而是一些回忆。
有她自己的,也有原主的。
而现在,她就是梦到了上一世的记忆。
杜阮的意识在梦境里沉沉浮浮,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只是个梦,但却醒不过来,好似一个身体里被塞入了两个灵魂,上一世的她按照既定的程序表演喜怒哀乐,这一世的她附身在身体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却又无能为力。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杜阮已经记不清楚了。
她记不清楚时间,梦境却将她脑海里的一切都翻出来,分毫不差地还原了出来。
……那是个潮湿的傍晚,落日如融金般洒下光辉。
在边城战场的一隅,杜阮见到了穆阳。
——好吧,那个时候,穆阳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穆大将军了。
在一场战事结束之后,杜阮带着人打扫战场,却恰好撞见了折返回来的穆阳。
杜阮受摄政王萧蒙的指使,隐姓埋名潜伏在敌国。她隐姓埋名本就是为了瞒住萧国之人,以免为杜家抹黑。
谁能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竟然直接撞上了穆阳,她毫无防备,还穿着一身敌军铠甲,自然也叫穆阳认出来,她便是那个率兵将萧国打得节节败退的敌国将军。
两人一见面,那简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当然,是穆阳单方面仇人相见,也是穆阳单方面大打出手。
杜阮则根本不想与他交手,带着人应付几下,便要撤走。
穆阳却不依不饶,他红了眼,大声地道:“杜阮!”
“你这叛国贼!没想到你真的去了那边,亏我还……还那么……”
说来奇怪,这一句,杜阮倒记得清晰。
她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穆阳脸上的痛恨,还有他声音里的沙哑。
穆阳偏了头,像是不愿意多说,却也不想让杜阮走。他手持马刀一路杀进了杜阮身边,冲散了杜阮所带的士兵。
但穆阳只是孤身一人,即使他武艺高强,但双拳怎么能抵得过四手?他很快便被杜阮身边的暗卫擒获了。
暗卫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向杜阮示意。
杜阮便挥了挥手,让士兵们先走。
等到士兵们离开之后,她才下了马,居高临下地看着穆阳。
这位能征善战的大将军大约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居然敢一人一刀便深入敌阵,也怪不得他如今被人按在地上,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而他这时还偏着头,嘴里咒骂着杜阮,骂她忘恩负义,骂她叛国投敌,骂她不得好死。
他骂得脏,可杜阮听着,却只觉得好笑。
杜阮看着他,冷冷道:“萧王朝对我,没有恩义可言。我的父亲为萧王征战一生,我的大伯与三哥皆是战死沙场,为国捐躯。”
“可皇帝是如何对杜家的?”
“他捏造事实,污蔑父亲,将杜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推上刑场,如今还不肯放过我这个杜家唯一的血脉。”
“呸!”穆阳不甘地挣扎着,大声骂道,“陛下根本没有看错,父亲叛国通敌,你也继承你父亲的衣钵,你们一家都罪该万死!”
杜阮抿着唇。
她本是不欲解释的。
她是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人,对这个朝代,对萧王朝都没有什么归属感,对于叛国这个罪名,更是从来一笑了之。
原主的父亲根本没有做过这些,即使做过,与真正的杜阮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她本就把这一切都当做是不痛不痒的小说剧情。
但在这一刻,不知为何——或许是来自原主心里的怨愤,又或许是她自己心底对于既定情节的不甘。
杜阮闭眼,缓缓地、轻声地道:“我没有。”
“我只是……只是与摄政王做了一个交易。”
穆阳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极为恐怖,像是阴暗处盯着猎物的凶兽。他不说话,不知道信了没有,但看那眼神,大约是不信的吧。
杜阮自顾自地苦笑一声。
她挥了挥手,对暗卫道:“放他走吧。”
她该如何与一个本就不愿意相信她的人解释?
……算了,等到交易完成,一切都会大白于天下。
这是摄政王答应她的,只要她深入敌国,向萧蒙传递敌军的情报,待到战事结束的那一天,萧蒙便会为杜家翻案,为杜家正名。
暗卫们将穆阳压了下去,夕阳如倾倒般赐予大地一片壮阔的昏黄,杜阮却转身,不肯再看穆阳一眼。
……再等等,再等等。她想,等到战事结束,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为杜家正名了。
……
如同在水底沉沉浮浮的溺水之人骤然抓住了浮木,杜阮猛地惊醒,大喘了一口气。
随即,这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了伤口,杜阮吃痛地嘶了一声,又重新倒了回去。
她眼前一片漆黑,缓了好久,才勉强看清楚周围的景物。
她正躺在一间简陋狭小的屋子里,龙凌坐在床边,一手端着瓷白的陶碗,正关切地看着她。
见她睁眼,龙凌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来半靠在榻上,问道:“小姐,您心口还疼吗?”
杜阮几乎是被龙凌半扶半抱着坐起来,她无力地倚着床头,只觉得心口一阵疼痛。
但那疼痛比之前要好多了,尚且在她可以忍耐的范围内。杜阮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已经不是很疼了。”
又问:“咱们现在在哪里?”
“在京城内。”龙凌答道,“这里是医馆,我让大夫开了些药,小姐喝了半碗便醒来了。”
他这样一说,杜阮才察觉到嘴里有些苦涩奇怪的味道,是刚刚龙凌给自己喂药了。
她也不墨迹,接了龙凌手里的药碗,仰面一口闷了下去。
苦涩的汤药滚进喉咙,许是心里作用,杜阮立刻就觉得自己好多了。
她对龙凌道:“现在城中该是戒备森严才对,你是如何入城的?”
龙凌道:“情急之下,杀了两个城门的守军。”
“那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了。”杜阮抿着唇,在脑海中思考着对策。
龙凌不愿见她多思多虑,伸手为她盖上被子,道:“小姐有伤在身,应该好好休息才是。”
杜阮顺着他的动作躺好,医馆里的东西,就连被褥都透着一股苦涩的药材味。
她盖着被子,闷闷地道:“还不知道咱们明日如何才能离开,我睡不着。”
龙凌毫不在意地说:“这京城何其之大,总有防守薄弱的地方,我带小姐杀出去便是。”
杜阮被他郑重又随意的语气逗笑了。
她忽然想起上一世,龙凌也是这样,总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一次又一次,在生死关头郑重又随意地对她说:我带小姐杀出去。
但在上一世的最后,杜阮死去之后……他也没有落得好下场。
杜阮又感到鼻子一阵发酸。
她脑海里盘旋这诸多念头,最后都化为一句:我要救他,不能再让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了。
在上一世,她尝试过很多次,最接近成功,也是活得最久的那一次……
杜阮的眼睛倏忽亮了起来。
她看着龙凌,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
“我有办法了!我们现在去萧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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