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有辞又做了个梦。


    自从陵川的封印破除,他就经常做梦。


    不过这次,他没梦到腐烂了眼珠子都掉出来的师兄,而是梦到了很多年前,师兄刚从山下历练回来那时候。


    江止宴年少成名,十二岁时下山历练,一走就是十年。


    等他回来,萧有辞已经八岁了。


    江止宴回来之前,萧有辞住在天璇峰顶上,很少下山,吃食什么的,都是师父江鹤来亲自带上上来,但江鹤来还是临仙门掌门,事务繁忙,陪他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候,萧有辞都一个人呆在山顶。


    天璇峰上很冷,一年里只有一个月是春暖花开的,其他时候,不是刮风,就是下雪。


    一个孩子留在这么寂寥的地方,自然是会孤独的,那会儿萧有辞还满脑子吃喝玩乐,最大的梦想就是下山找其他峰的师兄弟玩耍。


    他偷偷溜下去过几次,发现大家对他都不太热情,后来就渐渐失去了兴趣,躲在山上不爱出门了。


    可江鹤来怕他长大后不知如何与人交往,硬是把他赶到山下的天璇峰长老堂,让他跟其他年纪相仿的弟子一起读书,他们修道之人,大字不识一个,说出去是要被人耻笑的。


    可萧有辞天赋一般,一个字,夫子反复教三四遍也念不会,气得年过半百的凡人夫子总是拿戒尺打他的手掌心,被打的时候,其他弟子哄堂大笑,一天,萧有辞实在受不了这气,推开夫子跑了。


    他心里委屈极了,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些人,让他们讨厌他,疏离他,嘲笑他。


    他没告诉过别人,从小,他就对旁人的恶念格外敏感,那些人笑他的时候,心中的嘲讽之声就透过他们的躯体传递过来。


    “这就是掌门的关门弟子,听说掌门为了他熬干了好几百年的修为,纯灵之体又如何,还不是傻子一个,竟然连个字儿都不认识。”


    “听说他是天生恶人,坏得很,我看不是天生恶人,是天生蠢人吧。”


    “如此愚笨,也不知道掌门怎么看上他,大师兄那般风光霁月,能拜入掌门门下不奇怪,这蠢材是怎么入得了掌门法眼的?”


    “怕不是看他年幼失了双亲,可怜他罢了。”


    “算了,反正只是一个一辈子休不成大道的傻子。”


    那些声音纠缠着他,念得他头疼,他都已经跑出学堂很远,却还能听到。


    萧有辞双目赤红,心中一股恨意生出,他想让他们闭嘴,如果他们不闭嘴,就把他们全部都杀掉!


    就在这时,他撞到了什么人身上,那人“哎呦”一声,却没往后退,反而震得萧有辞后退了几步。


    眼看要摔在地上,那人伸手一捞,萧有辞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他眼角的赤红慢慢褪去,萧有辞愣愣抬头,然后就看到了这辈子见到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


    那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面容正处于少年和成年男人之间,五官俊逸,带着少年人的清朗,也带着成年男子的稳重,他像天上的皎皎明月,又像林间的三月春风,一双乌黑的眼眸中,似乎藏着天穹十万星河。


    此刻,那酝酿着十万星河的眼眸静静注视着萧有辞,瞳孔中倒映着萧有辞惊慌的脸。


    萧有辞愣了一下,一把推开了这个年轻人。


    他慌张道:“你是谁?”


    那年轻人笑了笑,腰间的佩剑华露浓闪烁着光芒:“我叫江止宴。”


    江鹤来的首席大弟子,江止宴。


    萧有辞更慌了,磕磕绊绊道:“师、师兄……”


    临仙门上下叫江止宴师兄的人很多,但江止宴一下就认出了萧有辞,他歪头打量了萧有辞一会儿,笑了:“原来是有辞师弟,我刚从山下回来,走得急了,没撞坏吧?”


    萧有辞就站在他面前,听不见他心里一点儿杂念,他的人就像是这山林中的风一样,轻柔,通透。


    可怎么会有人心底没有一丝污垢之处,萧有辞不信,退后了几步。


    而这时,学堂里的夫子追了出来,他拿着戒尺要打萧有辞的手掌,看到江止宴后,却愣住了。


    江止宴拱手向夫子行礼,夫子却根本不领情,他才来三年,根本不认识这个下山十年的首席大弟子。


    夫子拿戒尺指着萧有辞和江止宴:“你让开,他从学堂上逃出来,我要罚他。”


    萧有辞害怕夫子,已经绕到了江止宴身后,小小一只,趴在他的右腿上,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他刚才分明还怕得不行,听说自己是江止宴,连退数步。


    江止宴唇角勾起一抹微笑,同那夫子说:“我是临仙门大弟子江止宴,下山历练十年归来,山上变化很大,我想去跟我师父打个招呼,可否将我师弟借我一用,先给我带个路,等我与师父见面,再把他交给你受罚可好?”


    他笑得如沐春风,这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


    夫子哪里还能拒绝,不等他回答,身后学堂里的弟子纷纷跑了出来,围在江止宴身边,将他挤了出去。


    眼看江止宴被其他弟子簇拥,萧有辞抓着江止宴衣襟的手松开了,他知道大师兄在师门内很受欢迎,与他天差地别。


    可还没等他离开,一只温暖的手就握住了他的手腕,然后他就被抱了起来。


    江止宴取出自己的佩剑华露浓,冲他一笑:“师弟,抓稳了。”


    他看着稳重温和,这一笑,又露出些许少年的顽皮,而下一刻,萧有辞就被抱着跳上了飞剑,飞剑凌风而飞,吹乱了他的头发。


    这还是萧有辞第一次乘坐飞剑呢,虽然是被人抱在怀中,耳旁狂风猎猎,他还是害怕地颤抖了起来。


    落地之后,也窝在江止宴怀中,不肯抬头。


    这师弟年纪也太小了,还很瘦,小小一坨,软软的,没什么重量,不像个人,倒是像个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江止宴低头看了一眼,还不等说话,就听到前方有人道:“他才刚八岁,你带他御剑,也不给他下个避风符。”


    江止宴一愣,眼底露出些许惊喜:“师父!”


    高台之上,江鹤来临风而立,衣袍在天璇峰顶略微喧嚣的风中吹得猎猎作响——


    然后,萧有辞就醒了。


    梦里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他窝在江止宴怀中看到的,江止宴惊喜的侧脸。


    梦境中的江止宴还很年轻,也不像后来那么不轻易表露情绪——当然,所谓不轻易表露情绪,也只是在外人面前,江止宴在师父和他面前,从来是那样坦诚。


    君子坦荡荡,只有萧有辞这个小人,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萧有辞的状态有点糟糕。


    他醒来,但是身体却不听使唤,浑身上下都疼,尤其是腰,感觉像是被人腰斩了。


    他强撑着等了一会儿,感觉稍微好一些了,还是不能动,却能感觉到冷热,他的下半身好像泡在冷水里,脚掌冰得发疼,又有些发热。


    他依稀记得自己被幻境崩塌的灵力卷了进去,这会儿应该已经从幻境中出来了,就是不知道他昏迷的时候,被甩到了什么地方。


    没了修为,真是麻烦。


    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他竟然昏迷两次了。


    萧有辞讨厌这种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感觉,他手指逐渐握紧,握成了一个烦躁的拳头。


    还不行,还没恢复。


    萧有辞只能强忍着烦躁,等待着自己的身体恢复,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脸上一痒,像是有什么人在用头发丝挠他的脸一痒,萧有辞猛然睁眼,呵斥一声:“谁?”


    身体一下子就从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萧有辞坐起身,大口大口喘着气。


    好了。


    旁边似乎有什么受了惊的小动物,一下跌坐在水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萧有辞一低头,看到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正趴在他的腿上,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看着他。


    萧有辞:“……”


    他几乎是立刻就伸出手,扼住了这孩子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抬了起来。


    他冷声问:“你是谁?”


    那孩子被他扼得喘不动气,小手紧紧扒在他的手臂上,两条小短腿拼命挣扎着。


    手里,一根干枯的毛毛草掉在了地上,那是他刚才用来挠萧有辞脸的东西。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小孩儿,只要稍微用力,他的呼吸就会断绝,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而掐住他的时候,萧有辞也注意到了一点儿别的东西,比如说这个小孩儿身上穿着的麻衫已经烂了,上面都是血,有些已经干枯发黑,但他本人却没有受伤,皮肤白净,还长得很好看,像个瓷娃娃。


    再比如……这小孩儿是纯灵之体。


    就是他要找的那个,纯灵之体。


    萧有辞皱起了眉头。


    他甩手把这小孩儿扔了出去,小孩儿落入水中,呛得咳嗽,他却不害怕萧有辞,反而凑近了,冲他露出一个笑脸:“哥哥……抱……”


    萧有辞眉头皱得更深,他一手抵住那小孩儿的额头,不让他往前,沉声道:“回答我,你是谁?”


    被萧有辞阻止的小孩儿愣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茫然,他抱着自己的手指头啃了起来,流了自己一手口水后,茫然抬起头:“颜……颜……”


    这结结巴巴的,萧有辞头疼,他推开小孩准备走,却听那小孩儿高兴道:“颜桐!”


    昔年,江止宴在凡间行走,人送“凤雏”两字,凤雏栖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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