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有辞没忘记在代县看到的东西。


    他曾经有个父亲,六岁以前,他跟随父亲生活。


    那段记忆中,江鹤来是一个忽然闯入的人,他杀了父亲,带走了萧有辞——


    可萧有辞想不明白,自己和父亲以前是什么人?为什么江鹤来要对他父亲动手?


    如果他们是仇敌,江鹤来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而是将他带回门派收做关门弟子。


    萧有辞想起以前江鹤来对他的态度……很冷淡,常年闭关,几乎见不到几面,但偶尔几面,与萧有辞说话时,都是和颜悦色的。


    他从来不冲萧有辞发脾气,反倒是江止宴……经常被他训责。


    后来帝天封印松动,江鹤来重伤,他选择把修为传给了萧有辞。


    ……


    萧有辞想知道当年的真相,他觉得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跟那些事情,可能有很大的联系。


    可他身无长物,师父去世前,什么都没有留下,偌大一个临仙门,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只有一柄剑,和几件衣服。


    萧有辞在天璇峰上不动声色地翻找了几天,也没找到当年的蛛丝马迹,师父离世那年他还太年轻,心思都放在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了,他以前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对身边的人和物留心。


    现在想要去查,谈何容易。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问问临仙门的其他长老。


    临走前,萧有辞将华露浓佩在了腰侧。


    ……


    萧有辞去找了大长老司徒尘,他是师父派去天璇峰的人,江鹤来还在世时,两人关系很好,听说,在江鹤来还没有频频闭关之前,他们经常坐在一起下棋聊天。


    司徒尘为人正直端正,信得过,可以聊。


    只是没想到,萧有辞找到司徒尘说明自己的疑惑,司徒尘却看向了他腰间的华露浓:“这剑……小宴没带去?”


    萧有辞和江止宴都是司徒尘的晚辈,他叫一声小宴也是正常。


    可萧有辞听着江止宴的名字,只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被碰过的唇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低着头认真看着眼前的茶杯,耳后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薄红。


    “没有,留在临仙门了,我准备把剑送出去。”


    司徒尘看着他,深深叹息一声:“剑虽然是鹤来传给小宴的,但你也是鹤来的弟子……”


    为何总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掌门之位?


    萧有辞不答司徒尘的话,司徒尘又问道:“你打算把剑给谁?”


    萧有辞道:“我的弟子,颜桐。”


    他已经知道颜桐就是江止宴,江止宴故意将华露浓留在他的房间,不正是要他将剑“物归原主”的意思?


    江止宴大概还会以颜桐的身份在临仙门待很久,他可以以赠剑的方式,将掌门之位还给江止宴。


    他不知道江止宴打算干什么,从代县回来,也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弟子”。


    萧有辞心里很乱,并不想去找江止宴,这才迂回曲折,找上了司徒尘。


    可司徒成并不打算告诉萧有辞过去的事情,听萧有辞说打算把剑给颜桐,他叹息一声:“过去的事情,既然将它尘封,自然有尘封的道理,你现在过得也不差,为什么非要去追究过去的事情?”


    萧有辞抬头,仔细地看着司徒尘,司徒尘面上很淡,任由他打量。


    过了一会儿,萧有辞起身:“您不告诉我,我自会再用去找其他人查证。”


    “有辞。”司徒尘喊了一声,萧有辞没回头。


    司徒尘叹息一声,转头望向天璇峰的方向——如今,他也不知道江鹤来当年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了。


    ……


    萧有辞拿出了华露浓准备赠剑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临仙门上下。


    他有三个弟子,封朗月封朗行常年练气,难当大任,唯一能接下这柄华露浓的,就只有十年前的新弟子颜桐。


    让颜桐来当下任掌门,其他人的心情有些复杂。


    因当年江止宴封印帝天一事,门派上下多数人都觉得是萧有辞背信弃义,才害死了江止宴,他们对萧有辞有偏见,觉得他不适合做这个掌门。


    掌门本人就不适合了,掌门的传承人,他们更不承认。


    唯恐下一任掌门,是萧有辞封朗月之流。


    可偏偏颜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这少年实在是太温润太文雅,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瑕疵。


    门派中的长辈感叹他跟江止宴很像,没见过的同辈和晚辈,早已将他当成了门派内的首席大师兄。


    可很合心意的颜桐与很不合心意的萧有辞放在一起,就让人五味杂陈了,他们希望颜桐做下一任掌门,却不希望是以萧有辞弟子的身份。


    说白了,就是对萧有辞不满。


    天璇峰,小院中,封朗月将在山下听来的小道消息一字不差地说给萧有辞听。


    末了,愤愤不平道:“这些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我们碍着他们什么事儿了,有话当面不敢说,非要在背后说小话。”


    “师父,你真打算赐剑颜桐师弟吗?”


    萧有辞从很早开始就明白,人的喜怒是没有根据的,好恶也全凭心意,有些人就是这样,不管他做什么,总是不好、不行、不可以。


    他不是八岁的无知孩童,被人心的恶念逼得跑出学堂。


    他早学会了屏蔽耳边那些似有若无的声音,忽视身旁那些好奇窥探,却又带着厌恶的眼神。


    萧有辞低垂眼睑,轻轻吹了一口手中的茶:“嗯。”


    淡淡一句话,算是回答了封朗月的问题。


    封朗月看向萧有辞时,眼神总是很亮,他敬仰他的师父,也畏惧他。


    “师父……”封朗月知道自己这话有些逾越,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才接任掌门六十年而已,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找继承人?


    修仙者寿命不知几何,萧有辞又没有要飞升的迹象,何必这么着急?


    萧有辞却淡淡道:“只是赐剑,要在青俊大会后再做决定,没有很急。”


    封朗月却睁大眼——青俊大会也没几天了,这就叫不急了?


    他忍不住道:“颜桐才上山十年,虽然表面看上去温良恭谦又修为非凡……但他还年轻,怎么知道他真能当得起掌门的大任?”


    萧有辞对颜桐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大多数时候,颜桐都是自生自灭长大的。


    可他看上去好像很尊敬萧有辞,萧有辞对待颜桐也很特别,他会单独跟颜桐说话,会因为颜桐的一些行为生气甚至露出笑容。


    封朗月嫉妒颜桐的这份特殊,看到萧有辞如此信任颜桐,上山十年就要把华露浓送出去,他心里那些阴暗的想法就忍不住冒了出来。


    他低下头,不甘心地想着。


    那个颜桐真有那么好?


    他就完全没有私心?真就像是骄阳一般,只有光亮没有阴暗?


    说不定他的善良温和都是假装的,内里其实是个自私自利的伪君子……世间这种表里不一的人多了去的,一个人怎么会没有理由的对自己身边所有人的都好?


    对所有人都好,那不就是分不清楚亲疏远近,对所有人都不好吗?


    封朗月想着,咬紧了下唇。


    他却不知道,他垂首想这些的时候,萧有辞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萧有辞淡淡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他知道封朗月在想什么,也没出声打断。


    因为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纯粹的好人,牺牲自己,也要去给别人帮忙,哪怕那个人与他并不熟悉……因他的乐善好施,善良温和,总是有许多人喜欢他。


    不管走到什么地方,他总是最受欢迎的,群星拱月一般,被簇拥在中间。


    萧有辞也忍不住想,难道不是因为喜欢着群星拱月的感觉,所以才故意伪装出和善的样子?


    师兄对他好,也不过是因为他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却偏偏要装出专心待他的模样,萧有辞总是克制不住自己误会沉沦,而越是沉沦,就越是憎恶江止宴的“善”。


    旁人眼中的善,成了萧有辞心里的“恶”。


    所以他才故意骗他,让他去江山玲珑镜里等他。


    可萧有辞没想过江止宴会一去不回,这噩梦做了五十年,梦里的师兄总是问他为何不去,梦外……萧有辞也很想问江止宴一句。


    为何不回来?


    五十年好长,普通凡人,懵懵懂懂半辈子过去了,这五十年里,萧有辞每一天不在想,假如那天他去了,师兄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五十年啊。


    萧有辞喝着茶,唇角又流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意,他盯着茶杯中自己的倒影,短短几日,他好似又苍白消瘦了许多。


    明明骗人的是他,背信弃义的是他,心怀恶念揣测别人的也是他,他有什么资格苍白?有什么资格削瘦?


    萧有辞仰头把这一茶杯的茶水喝了,喝得太急,水渍从唇角溢出,被沾湿的唇透出些许红润,竟然有些触目惊心。


    萧有辞起身,对封朗月道:“这事儿轮不到你来操心,去盯着点儿青俊大会。”


    如果他所料不错,江止宴是准备借着青俊大会大出风头,然后才能顺理成章的接下他的赐剑,重新将这临仙门收入囊中。


    萧有辞打定主意不再更改,封朗月却更加不甘,看着萧有辞起身准备离开,他也跟着站了起来。


    冲萧有辞喊了一句:“师父!你怎么总是这么纵容颜桐师弟?”


    萧有辞愣了一下,纵容吗?


    他心里有话要说,但又觉得这些话没必要说出来,于是停也不停,就那么走了。


    屋里,封朗月的脸色更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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