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月下城。


    城外有一片桃林,桃花似海纷飞曼丽,桃瓣娇艳欲滴。一阵春风轻拂,花瓣缀满桃林,蝴蝶扇动着翅膀飞过,落在了正在练剑的男人肩头。


    男人一袭黑衣,两袖被挽了起来,露出来的皮肤白皙却不病态,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他提剑落锋皆有杀伐千军之速,一招一式既凌冽又优雅。


    “殿下,殿下!”


    有人小跑着过来,身后跟了一个穿着罗裳的姑娘。


    “月城的桃花开了,小桃姑娘做了一些桃花酥送来,您尝尝……”新来的这个小兵是祁遇从战场上捡回来的,跟在他身边没多久,许多规矩都不懂得,但偏偏极其依赖祁遇,将他看做是自己的再生父母。此时,他正咋咋呼呼的跑来,嚷嚷着,“殿下,您休息一下吧,您都练了这么久了!”


    穿着罗裳的姑娘手提了一个食盒,缓步走到小兵身前,伸出食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殿下练武时不喜欢人打扰。”


    小兵一下子瘪住嘴,“啊,这样啊,可是殿下练了好久了,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看着这个嘴里叨叨不休,脸上满是关心的小兵,恍然间,小桃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嘴里一直絮絮叨叨,仗着小姐宠爱,跟着小姐惹是生非,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


    回忆起自己当年的模样,小桃轻笑了声,目光也逐渐柔和起来。


    “小桃姑娘,殿下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小兵挠挠头,“我也说不出来是哪样,总之,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满脸冰霜,一双眸子冷的似乎能把我冻死。故而导致后来,每次跟殿下回话时,我总会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那可不,从我们南祁军建立那天起,我就没见他笑过。”身后忽然慢悠悠的走来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男人手拿折扇,晃晃悠悠的扇着。小兵瞧见忙行了个军礼,“见过军师。”


    小桃也欠了欠身。


    贺楼之颔首回之一礼,“小桃姑娘也在啊。”


    小桃点了点头,“嗯,我家老爷让我给殿下送饭。”


    说起老爷,贺楼之那双平静的眸子终于有了丝波动,神神秘秘问道:“小桃姑娘,你家老爷跟祁遇是什么关系啊?”


    说来奇怪,祁遇这个人傲的很,浑身凉意,骨子里就露着一股无可睥睨的尊贵气息,旁人看见哪敢靠近,此人更是目无尊长,就连亲外公李将军跟他说话,他也只是敛起眼皮淡淡应承几句,更别提旁人了。


    偏偏,就是这么一个人,对江城主却是礼爱躬行,换句话说,只要江徽出现在祁遇的眼皮子底下,他必定会主动迎上去,伸手搀扶年纪大了的老人,轻言细语,以礼相待。


    当初,南祁军将大半个商朝都占领下来,原本他以为祁遇会继续向北打,与柳燕平率领的燕北军交锋,却没想到,祁遇率领部队在月城修养,一养便是三个月。当时他还觉得奇怪,可偏偏李将军徐侍卫等人得知此事也只是叹了口气,目露悲哀,说了句“由他去吧。”也是后来,贺楼之才知道,原来这满身傲骨的人也有一个放不下的人,那日,是她的忌日。


    当然,这是后话。


    而现在,因为祁遇种种奇怪的举动,贺楼之很难不怀疑祁遇跟江徽有什么关系。


    闻言,小桃面露悲哀,张了张嘴却终是什么也没说。


    贺楼之更奇怪了。


    “小桃。”祁遇收起剑,看向他们这边,扫了一眼,道,“何事?”


    小桃忙小跑过去,低低叫了一句“姑爷”随后又道,“老爷吩咐我给您送点吃的。”


    “嗯。”祁遇抬手接过,“替我谢谢江伯伯。”语毕,他便转身向桃林深处走去,小桃望着身材瘦削,褪去青涩少年模样的男人,心里忍不住发酸。


    见过的……


    贺楼之他们一直说男人冷,面瘫脸,不会笑。


    可是小桃知道,她见过男人笑。


    笑起来好看极了……


    只不过,能让他笑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故而,他也不再笑了。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小桃止不住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那日——


    正是江璃去世的第四天。


    江家上下皆身着白衣,披麻戴孝,府邸上挂起白布,灵堂摆起,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可任谁都知道,灵堂下的棺椁里只不过是一副骨灰。


    而江璃,早已被火化,连尸骨也不曾留下。


    据府中下人所述,小姐死后,城主为避免瘟疫扩散,双目含泪,咬着牙颤颤巍巍地下了这个命令,当日晚,江璃的尸体便被火化。


    灵堂庄严肃穆,江府众人皆跪在下方低低哭泣。


    就在这时,一袭黑衣的少年闯了进来。


    他似乎刚从战场下来,还未来得及整理衣冠,浑身是血,头发凌乱,面色苍白,两眼红肿,嘴唇微微颤抖,“……缘缘?”


    没人回应。


    少年愣在原地,双眼泛红。


    那日,是小桃第一次看见祁遇哭,哭得双眼通红,上气接不来下气,他一步步挪到棺椁前,双手摩挲,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可任他再无法接受,江璃的的确确是死了。


    当天夜里,祁遇在江家灵堂自杀被救,江徽痛哭流涕,将爱女的遗书转交给祁遇,一下子仿佛老了二十岁,两鬓发白。


    之后,祁遇看了遗书,抱着遗书哭得不能自已,不断呢喃江璃的名字。


    再之后,祁遇在江璃的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跪的腿部已经毫无知觉,脸色苍白,嘴唇干燥,似乎下一秒就能晕过去。江徽得知此事,坐着轮椅来到了灵堂,指着祁遇大骂,边哭边骂。


    后来,少年总算不再求死。


    只是每当春季三月时分,便总会来月城小住一阵。他在桃林里盖了座小屋,小屋旁边就是江璃的坟墓。


    清风徐徐,花瓣满天飞。男人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酒,缓缓走到江璃墓前,墓碑上刻有——江氏之女江璃之墓。


    站定后,他蹲下去,将食盒放在墓前,一手抚摸墓碑,一边喃喃自语:“缘缘,我又来了。”


    祁遇提酒喝了一口,随后懒懒散散地靠在墓碑旁边,语气温柔,“今日桃花开了,小桃做了桃花酥,江伯伯让她送来……阿璃,你最爱是核桃酥的,只是不知,这桃花酥你可爱吃?”


    男人低低笑了声,“应该也是爱吃的。江璃此人啊,一好美食,二喜琴乐,三爱美人。”说到此处,他似乎又想起三年前在怜人馆那日,江璃望着他的眼睛满含温柔,认认真真对他道,“纵使我见过那么多美人儿,可我再也没见过比阿遇更好看的了。”


    祁遇脸上愈发的温柔,“缘缘你总说我好看,可是你却不知……自己那副模样才最是勾人。我爱极了你想法子惹我生气的模样,我爱极了你嘟起嘴唇气鼓鼓的模样,我爱极了你……所有的模样。”


    “——江璃,我爱你。”


    男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我爱你。”


    “爱到至死不渝。”


    男人眼角逐渐泛红,他仰起头灌了口酒,喉结微动,不少酒滴顺着脖颈滑了下去,“缘缘,我现在已是南祁军的首领,我做到了……”


    “商朝覆灭了,现在是南祁军与燕北军交战,两方战事不停。”祁遇那双修长如玉的指尖摩挲着酒瓶,低声道,“如果你在的话,一定不愿看到月城沦为战乱之地。毕竟,这是你生长的地方。”


    “故而,我派人守住了月城,护住了你的故土。”


    祁遇抿起唇瓣,“他们说你死于瘟疫,火化了你的尸体……连你的最后一面我都不曾看见。”


    “缘缘,我很难过。”


    “我后来找人询问了当日的情形,他们都说你是中了刀伤从而染了瘟疫,可是,我不信。”祁遇嗓音渐渐哽咽,眼梢泛起红,“我的缘缘武艺高强,怎么会抵挡不住一个杂碎呢?”


    “缘缘……你是故意的吗?”


    “你是为了护住江颀秀,所以才挡在马车前故意不肯让开的吗?”


    祁遇咬着牙,低声泣道:“可是我呢?”


    “……江璃,你有没有想过我?”


    桃林中静悄悄的,无人回答。


    祁遇抹了把眼泪,又灌了口酒,“我查到凶手了。”


    “是江颀秀。”


    “我把她抓起来了,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我便想将她碎尸万段,凌迟处死。”


    “可是,缘缘……我害怕你怪我。”祁遇头倚在墓碑上,一腿屈起,一手搭在膝盖上,“那是你赴死也要保护的人,若是我杀死她,你不高兴了怎么办?”


    “我舍不得让你不开心。”


    “可我也不想让她逍遥自在。”祁遇叹口气,修长的手把玩着酒壶,“我将她关在了水牢中,整日浸泡在水中。为防她死,每隔一段时间,我便会让人将她放出来,用药吊住她的命。再过一段时间,我又会将她关进水牢。”


    “就这样,关了三年。”


    男人垂下眸子,沉默一会儿后,才低声道,“江璃,你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祁遇低低笑一声,“不,你不知道。”


    “你也不会知道的。”


    “……没有机会了。”


    天色骤然阴了下来,乌云在天上翻卷,微风不知何时转变成狂风,刮得桃林阵阵摇曳,花瓣乱舞。


    要下雨了。


    “遗书我看了……”祁遇眼角处已泛起红,他阖了阖眼,仰起头,语气晦涩难辨,“江璃,如你所愿,我哭了。”


    他这一生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了江璃而流。送葬那日,他哭的久久不能自已,恨不得与江璃同去。


    那一日,他抱着她的骨灰,躺在了棺材里。闭着眼,想象如果是江璃的话,她该有多害怕。


    “香囊我收到了。”祁遇从怀中取出一只绣有‘祁遇’二字的香囊,将它攥在手心,柔声道,“不丑的,缘缘……香囊不丑,我很喜欢。”


    “你送我的东西我又怎会不喜欢?”


    他头倚着墓碑,轻声道:“行军这些年,我去过不少地方,看过东海,爬过华山,可尽管如此,我依旧找不到你说的沧海和巫山。”


    “缘缘。”


    “——我在想你。”


    祁遇闭了闭眼,回忆起遗书里的内容,他早已将遗书记在心里,每逢闲暇时总要翻出来阅览一遍。


    这是江璃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男人仰头喝了口酒,随后将酒壶一扔,摔在地上发出“啪”的响声。


    “除了最后一点,我都听你的。”


    男人靠着墓碑,眉眼如画,一条腿懒洋洋地耷拉在墓旁,“我会为你守身,为你孝顺江伯伯,战事结束后,我会走遍大江南北,替你瞧一瞧沧海、巫山。”


    “江璃。”


    “这世上……”


    “除你之外,再无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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