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挂着黑牌的同门师兄翻了翻册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离开了。
青袍弟子被晾在原处,只好讪讪低头看手里的册子。
都是青袍,辈分可不一样,枢天宗有两种青袍,一种是竹青色的内门弟子,一种是淡青如水的外门弟子。
枢天宗的弟子们提起青袍,都是指外门。
他想了想,收起这本册子,将下面一本记录更详细地翻开来。
太水宗,太水宗……找到了。
“太水宗,五人。
师尊太衍真人,
大师姐燕川,
二师弟玉衡(未筑基),
三师弟开阳(未筑基),
四师弟瑶光(未筑基)。”
这是他们初来时记入册的了,也许有变动,没有传信。
青袍弟子翻阅间,一起当值的弟子也凑过来看了一眼。
他是内门弟子,去年也负责记档,比青袍弟子要熟一些,他道:“世道大乱,他们这些小宗派都是围山伏击的上上选。”
青袍弟子到底年纪小,资历浅,露出几分担忧之色。
这弟子见状笑出声,“你以为咱们枢天宗,将这些小宗派放到最外圈是为了什么?”
那些魍魉之徒要拿他们做磨刀石,试探大宗派的实力或是态度。
大宗派则拿他们做水位尺,衡量魍魉之徒们成不成气候,淹不淹得了枢天宗的庙门。
青袍弟子问道:“那师兄去太水宗做什么?”
那弟子倒是隐约听起过这事,他无聊的摆弄桌案前的笔、册,“外面的人有些过火了,长老们准备在苍山外围设点,让内门弟子们驻守,按次序轮班。”
青袍弟子反应了一会才道:“……那让小宗派去哪儿呢。”
他耸肩,“这谁管呢,说是有法子让他们自愿挪地方,我师姐说还是咱们占道义的法子。”
说到这,他又道:“不过这事儿还远着呢,长老们只挑了这个太水宗的山峰,先让内门弟子去太水山适应适应,那位师兄大概就是提前相看位置去的。”
“怎么就挑了他们?”
那弟子挠挠脑袋,“小宗派有损失、伤亡,是可以向枢天宗求援的,这些都能被记档。那太水宗一次都没出过问题,都没有他们的记录。长老们觉得是位置好,要么不起眼,邪修觉得捞不着油水干脆不来,要么就易守难攻,得不偿失。”
那么这种地方用来磨练内门弟子再适合不过了,接触外界,又有保障。
青袍弟子不想再问了,他低头盯着手里的册子。
墨迹是注入灵力书写的,可以随心念翻动,册子慢慢停在一页,是在枢天宗领了任务的外出人员,上面记着:太水宗太衍真人未归。
太水宗的师尊都不在山上,就剩一山的弱孺,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去的吗。
“没出问题就不能是人家师父、师姐护得好吗。”青袍弟子气不过,小声嘀咕。
一旁的弟子不在乎道:“你去给长老们说呀。”
————
刀剑相击,竹林被横断一片。
那人过了几招后转身就向山下逃去。
他不过是个探路的,山下还有同伴。
一个宗派的师承、人数、实力决定了他们是否有兴趣“试探”。
他没料到燕川追得这么紧。
躲过燕川的一击,他插空道:“何必这样麻烦,你放我一马,我们本就懒得和你们这样的小宗派费工夫。”
燕川不耐烦听他废话,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他笑意未散,眼中忽然带了冷,恶意道:“不过……好像也没少杀,这种小宗派最有意思,杀了他的同门就像杀了他的亲人一样,我们喜欢留下一个胆子小的,让他看着同门的尸首绝望崩溃。”
她收住冲势,反手并指起了个金相的决。
竹林刹那静了一息。
这人脸色微变,隐了身形忽向山下遁走。
燕川指尖平转,竹林中刹那间穿过数道细影伴随着锐器划空的声音。
在某处无人的空气中忽见丝丝鲜血飙飞,被擦过的细影拉出长长的血线,而后溅在翠绿的竹身上。
他现了身形,重伤狼狈的倒在地上。
燕川落在一株断竹上,神色淡然,“你不是第一次来了。”
虽然这几年他们有成势的苗头,但行事并没有什么计虑,他摸上山不代表同伴就在山下等候,说不准正在哪里杀人放火。
只看这人的修为高低,同伴多半也不会差多少……她实在很想下山清剿一番。
大概能换来许多月的清静。
但上次是行动便利,燕川代师父外出,山上有人守。
如今师父未归,她不能贸然离开,就算开封山大阵,阵成也要不少时间,这期间什么也可能发生。
那人挣扎着翻身,口中喷出一洼血。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近在眼前插在土中的那道阴影,这才知道竹林中如魅影般直直划过的东西是什么。
是剑。
他视线看向四周:数不清的剑。
它们藏在无人可见的地方,每一棵长竹的芯都是它们的安身之所。
这满林竖竖斜斜的剑中,以凡人剑居多,大部分像破铜烂铁,剑身布满豁口还有锈迹。
少数的几柄剑倒是修器,气息格外熟悉,残留着邪戾之气。
……是邪修的剑。
主人身死,剑被永远地留在了竹林中。
他终于回首看向这个女修,身还伏在地上,血从额上留下来,融进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血色朦胧之中,她模糊的身影走到他身前。
燕川淡漠的垂下眼睛看着这人。
“你……挥剑却无真气,修为分明是未到炼气,怎么能御剑……”
他头栽进泥土中,似乎是笑了几声,含糊又固执地最后道:“有趣。”
就没了气息。
燕川将剑收入鞘中,踩住他身下压着的刀鞘瞧了瞧。
剑修直,是君子之物,刀则过于刚勇,竹芯恐怕几天就会枯折。
是柄好刀,可惜了,不能养在竹林中。
自从救师弟那日断了剑,被迫使了不称手的剑后,燕川就有了每次下山往回捡破烂的习惯。
她用不来修器,只使得贯凡人剑。
送上门的邪修剑有血光,干脆也一起扔进了竹林。
她捡起邪修眼前的那柄剑,随手放进身边的一株空竹中。
竹林终于安静下来。
燕川负手捏了个诀,赤红的火顿时覆盖了地上的人影。
她紧蹙眉头,望了望山下的方向。
他大概是第一次上山时,见守山的燕川修为不过如此,才敢再次孤身前来。
这些疯子到底图什么?
和正道争高低?造势刷恶名?杀人夺宝时又像没有目的的强盗。
燕川看着已经化为灰烬的这人。
他们的态度仿佛只是想找点乐子,溅点血,最好是别人的血,如果是自己,那也没关系。
如果说那些天命之子身为主角,天然是正派。
那这个世界倾斜得太快,一定是少了另一头的平衡。
会是反派吗。
主角在天道优势下诞生,数百年间占据了大部分资源,反派才开始出现。
天命之子们为私利争斗,倒是反派早早有了聚集的苗头。
燕川眼瞳变得幽深。
很好,照这个趋势,谁也别想有清静日子过了。
燕川转身上山,一阵纸翼拍打的声音忽然传来。
她回头,看到一只小小的纸鹤飞来,于是伸手接住。
是太衍真人的纸鹤,他好要一段时间才回来,不必等他,可以先封山,到时他会直接去苍山。
太水山有师父留下的封山大阵。
地阵复杂,只有师父一人设阵,因而一月只能启一次。
大阵开启,里外的人均不能进出,维持约半旬后就会重新闭阵。
太衍真人每每迟归时,都会传信不必等他。
燕川走到竹林下的山腰处,将长剑插于地中,运起灵气注入山下。
银白色的卦象在山周各个方位亮起,最后西方及兑卦的位置轻亮,代表为此阵供应灵气的人为金相。
阵迹褪去,凭肉眼再也看不见。
但灵气自山脚下开始慢慢升起,需要花点时间,最终才能在山顶处完阵。
封山后不必日日守山了,但她的心情一点没见好。
燕川冷着脸回到院落。
小竹椅上的薄被和软枕,被她起身时带得横七竖八。
她耐下性子走过去,板着脸严谨地重新摆好,最后认真地将软枕拍得蓬松,将竹椅重新放回屋中。
放竹椅的位置一分一厘也不能错,燕川叉着腰打量一番,确认这间屋子里的摆设都在最完美的位置上后才离开。
封山就不用在这里吹冷风了。
她可以去后山住着,那里面南,午后的太阳也会更暖和。
想到这里,燕川的脸色终于稍见柔和。
忽然。
一个陌生的灵气毫不遮掩地在后山涌现。
燕川手中握着的剑鞘遭不住摧残,咔嚓一声响。
那位枢天宗弟子是敛了气息来的。
山南的院落十分醒目,他负手落下。
玉衡几人正盘坐静心,忽见山上来了个身着竹青色衣袍的陌生人,一时未反应过来。
好在太衍真人提过枢天宗的衣袍上都纹有山纹,也教过些道理,知道要称道友。
他们拱手询问对方来意。
枢天弟子却只用眼神瞥过,他心中嗤笑一声,生了厌恶。
内门弟子都不愿接的任务,倒推到了他头上。
小宗派在内门弟子眼中与凡人无异,似乎沾染上他们就会引来晦气,修行就会落于人后。
在枢天宗,修行是比性命都重要的存在。
他并不理会三人,径直向前走去,那里是太水山的主要布置所在。
开阳上前一步,立即被玉衡拦下,“这人怎么不用眼睛看人……”
那枢天弟子巡视一番,墨笔在浮空的书卷上自行复刻出这里的山行结构。
玉衡挡在他身前,“您到这里来到底有何事?”
枢天宗的外门弟子都是筑基会精的修为,一个未脱凡胎的人也敢挡在他身前?
实在是他许久未见这种事了。
玉衡听到一声嘲弄。
枢天弟子随手一拂,一股灵气就穿过玉衡的后领。
玉衡没有真气护体,一下被他钉在不远的树干上。
枢天弟子就这样好笑地看着他们,“有何事?来看看这山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随手清出去,收拾干净了,才好让枢天宗的弟子来站站脚啊。”
玉衡解掉钉进树中的外袍,跳到地上,他听出话里的意思,“你们要赶人?那叫我们去哪里?”
枢天弟子袖起手来,懒得正眼看人,“想去哪就去哪,自己收拾收拾东西走人,总比别人动手好,早点动身,兴许还能早日找个地方落脚。”
长老交代过,太衍真人不在,先恐吓一番,不行的话再提竞争换山之事。
他自然清楚,若是能直接将人唬出山去,等到太衍真人归来也早失了时机,再纠缠就没了底气,枢天宗就不必再接手这小宗派,再另给他一座山峰。
第一个就开了好头,示例在先,后面其他的小宗派少了底气和话头,对太水宗的怨气会比枢天宗大。
太衍真人将屋舍院落建在了灵脉上,枢天弟子想要查看就要到里面去。
他直直就要往里进,开阳上前拦他,“这是我师姐的院子!”
玉衡恨声道:“您要赶人,还是收山,与我们师父商量过了吗。”
“你们师父?”枢天弟子轻谑道,“他还能说个不字?”
在枢天弟子来之前,守山竹林处就有刀剑的金鸣之声,随后便歇了声息。
他们就知道或许有邪修上山,师姐在前镇守,他们怎么能让人随便闯了后山?
玉衡挡在师弟身前,“我们来此,是与你们枢天长老以灵立契的,太水宗按约为枢天宗守山、外出任务样样不落,好歹枢天宗也是个讲道义的名门正派,你说让我们走就走?”
枢天弟子灵气涌现,抬手欲轰开院落的栏杆。
一只素手忽地出现,稳稳按在了他腕上。
燕川轻笑,眼底冷意,“倒是没让我瞧见,什么时候后山也让邪修闯进来了。”
枢天弟子惊愕之下想将手抽回,却发现被困在她手中纹丝不动,骨头也开始发痛。
他只得运起真气护体,真气勉强撑起燕川的掌心,得了一丝空隙就努力将手抽走。
燕川微微松手。
他向后退了几步,咬牙暗恨看向燕川。
眼前的女修面容清冷,一双星目露寒。
看她没有真气与他抵抗,不过是炼精化气的修为,真是奇耻大辱。
燕川低头拍拍手,拂去衣袍上的灰尘,道:“您若是有要事,最好快点说。”
她抬起头,忽然笑道:“若是晚了,就要留在这里了。”
枢天弟子这才猛地抬头看向上方,封山大阵已成型,灵气震动,马上就要封顶了。
他目光落向燕川,她身上还有丝丝血的气息,是刚沾染上就到后山来了,因此尚未散去。
这让他怀疑她口称的“留在这里”,是哪一种“留在这里”了。
“现在世道大乱,你们守山也守的辛苦,长老决定让内门弟子来驻守,免得你们伤亡损失。山要收回,实乃无奈之举,这次再分山给小宗派们,可就没了先前的先来后到,这山怎么分,都会有人不满意。
“正巧枢天宗不日就要举办峰会,到时你们前来交流,按实力排次序,分挑山峰,这样不方便大家吗。”
话是好听的。
只可惜……
“若是技不如人,那就没办法了。毕竟没有枢天宗,小宗派们现在还不知在哪里的一捧灰中呢。”
枢天弟子拿话刺完人,黑着脸就御剑离开。
封山大阵在最后闭合的关头,他闪身穿过,一瞬削掉了他的袍角。
燕川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满口道义。”
最初是这些大宗派不加节制地在凡间掀起斗争,致使天下大乱,凡间焦土,失了安宁,他们转而镇守山脉,做出岁月静好的模样。
凡间混沌,出现了邪修。
起初是凡人受修士苦世,开始笨拙地尝试修行,邪修才像寻到了宝地,蜂拥而至,越来越多,凡人反而倍受残害。
亦可能是苦命人们最终被恶鬼同化。
于是大宗派主动向天下邀,令等待覆灭的小宗派不得不依附于他,既有了收留庇护弱小的名声,又增添了实力,还能让小宗派为他们出力。
现在不过是见自己安守于内,断了外界的接触已经太久,失了判断敌我的敏锐,不得不靠自己了,又开始厌恶这些小宗派碍眼,想要将赶走,却又失道义。
峰会?按实力排名次序?
不过是想轻松将小宗派挤掉罢了。
本就没有什么好客的主人,容留他们借住一方净土。
这净土原可以是天下每一片土地。
瑶光小心地晃了晃燕川的衣袖。
他有些担忧的抬头望她:“……师姐。”
师姐样貌清冷,本该令人有高岭的距离感。
奈何她平日总也睡不醒,满身颓意,双目微敛,瞧着慵懒随和。
只有正经起来的时候,才露出那种冷淡之感,眼神也格外锐利。
……就让人畏而远之。
只有瑶光敢凑上前,玉衡、开阳怕惹师姐眼烦,乖巧地站在一旁。
师姐垂下眼睛看他。
清冷之人垂眸,竟有几分温敛柔和之感。
玉衡开阳脚下挪动靠向师姐。
燕川挨个拍拍脑瓜,她眉头一皱,“你外袍呢。”
玉衡板着小脸指了指,外袍被枢天弟子钉在了树上。
她脸一黑。
师弟们瞧着师姐的脸色,似乎是要骂人。
燕川扫了一眼围着她的师弟们。
他们再去瞧,好,师姐忍住了。
燕川余光瞥过,看到开阳的表情。
“怎么了?”
开阳摇摇头。
她蹙眉,“有话还得憋着?”
开阳这才犹豫地开了口,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看向她,“……我就是想起了以前的日子。”
他们三人都是家破流亡的孩子,遇多了惨事。
他小声道:“这些修士永远不会拿凡人的命当回事……就算成了修士,不如他们的人也不叫命。”
一个内门弟子就如此,那天命之子呢?
内门弟子不过是在他们的影响下将此奉为真理罢了。
人绝不会忍受独有的特权被分享,更何况是天命之子。
他出生,成长,见证了自己的与众不同,朦胧感到自己可以支配一切,可紧接着他却遇到了另一个天命之子,然后是另一个、另一个……
一个世界能有多少太阳呢,这个世上藏满了无数的宝藏,他伸手就能轻松取入怀中——但是别人也能。
偏执,争抢,最终走向极端。
是天下纷争的源头。
燕川望向枢天宗的方向。
她握了握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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