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川走出深林。
她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来歌扶着腰间的刀柄,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擂台比试,听到脚步声才转过头来。
燕川模糊猜到她在此处的原因,她向来歌笑了笑。
来歌有些拘谨,回以一个不熟练的微笑,然后走了过来。
她向燕川点点头,看了眼段重阳。
她没有见过段重阳,不知道他是不是太水宗的弟子,只是有些疑惑:他是什么时候进得深林?
燕川见状用眼神扫过段重阳。
他看到师姐淡淡的眼色,便对来歌见礼,然后报明身份。
既然是师弟,那就没什么要紧,来歌并不关心他,转而对燕川道:“我提早半个时辰来,没想到你的比试提前了,只看到你下擂台,又见台上的是台凝宗,猜到必然有问题。那东道位的朔堂弟子刚离开,你就跟上去,我有些担心,才在此处等你,希望我没有多事。”
燕川笑笑,认真道:“并没有,多谢你。”
两人并肩往回走。
燕川说话间微微低头,终于发现来歌今天看起来哪里不一样了。
来歌右手的腰侧挂着两把长短、宽厚不一的刀。
她果然使的是双刀。
来歌注意到燕川的眼神,一向严肃的眼中露出了少见的光亮,她解释道:“我师父一直在山下为我寻人锻造双刀,今日一锻好,就立刻回山了。”
他们回到擂台下方。
石椅升起,三人入座。
燕川恭喜一句,然后道:“山下凶险,尊师早日回来,你也不必像前几日一样时时担心了。”
来歌顿了顿,“是啊。”
观天宗昔日的大弟子们都已陨落,只余她一人,剩下的都是些新来的孩子,师父亲眼看着教导数年的弟子一个接一个身亡,道心不稳,险跌境界。
来歌勉强笑道:“他现在有些固执,只求我们能平安。”
所以才会在邪道横行的人间四处找人锻刀,为了让来歌遇到危险时能够多一分保命的机会。
燕川十分理解,但还是哽了一下,“我师父就不一样,骗我自己下山打剑。”
来歌笑了笑,放松下来,“你打过剑,应该有些见解,要看看我的刀吗?它们还没取名字,师父让我自己想,可我没什么头绪。”
来歌把双刀递给燕川。
燕川接了过来。
双刀,一柄宽长刀,一柄窄短刀,拿在手中十分有重量。
燕川没想到来歌会用手感这么重的修器。
“我初习道时,修行愚钝,不够机敏,就习惯喜欢用重刀了。”来歌解释道。
燕川握住刀柄与鞘身,手劲相错,刀身就在阳光下一寸寸显露出来。
没有刀器应有的恶寒与凶感,刀面平滑,能映出人脸,却毫不反光。
这刀的浑厚与稳持之感让燕川有些惊讶。
“你是土相?”
来歌点头,“土相的刀剑很难出彩,师父本想找苍黄上人帮忙锻造,后来听说他去了长瀛山,只好又转而找别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燕川缓缓合刀,“好事多磨,万幸你师父没有找到苍黄上人锻你的刀。”
苍黄上人还真不一定能打得出这两把刀的水准,老头子属火相,一不打水相的任何修器,二不打土相的兵器。
火性飞,水性下,他脾气暴躁,所以打不来。
土相厚而有德,承载万物,打修器还好说,若是打造杀人用的利器,就需要考验铸师悟道的水准了。
“怕砸了名声啊。”老头那时在茅屋中叹道,屋里幽暗,只有炉膛的火光在闪烁。
来歌听完才想起来,认真道:“还未向尊师道过谢,多亏太衍真人遇到我师父,好心告知苍黄上人的去向,这才省了他许多力气。”
燕川就笑,“我替你转达。”
两人又说回刀取什么名字好。
燕川看着两柄刀,刀的主人十分安静地坐在她身旁。
来歌是个不苟言笑的姑娘,处事认真,没有旁人身上常见的那种讨巧地机灵,反而让她看起来有些严肃。
那日他们带着弟子去元七宗学习法诀时,来歌曾说师弟师妹们十分畏惧她,因此有些苦恼。
但燕川却觉得她的认真劲是有些可爱的。
厚而有德。
两把刀在燕川膝头,显得淳朴厚实。
“长为大地,短为飞山,你觉得怎么样?”
来歌于是弯起眼睛来,“我很喜欢!”
燕川难得见到她笑,“它们会在你手中闻名,祝你得了一双好刀。”
她认真点头,“好。”
燕川顿了顿道:“你可以多笑笑……很好看。”
来歌抿嘴低了低头。
段重阳坐在两人身后听着。
师姐当着他的面撩姑娘。
他在心中叹气。
后面响起脚步声。
苗和齐钟悠悠赶到,“燕川!”
苗坐到她一旁,“什么时候比试呀?”
燕川指了指上空的公示。
第六场和第七场已经变成灰色了,意思是比试已经结束了。
苗望着公示,直接呆在座位上,“可是明明说这个时辰才开始下午第一场的嘛。”
现在擂台上的第八场也已经走下来了。
燕川叹气。
齐钟弄清来龙去脉后,也有些忧虑。
“枢天宗……唉,不提也罢。”
有什么办法呢,大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不过好消息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换号码了……只要宗派之间足够信任。”
太水宗的比试结束得太早,加上朔堂弟子懒得避人的手段,让大家都没了留下来看比试的心思,于是打道回府。
路上两人也注意到了来歌的双刀。
燕川开始有些不自在了。
苗是修丹道,日常与古籍打交道,齐钟的师父以书入道,弟子大概也是走的这个路子。
果然——
苗惊喜地问来歌,“好刀!有名字了吗?”
来歌说,“长短,大地、飞山。”
齐钟也贺了一声,并道:“好名字。”
苗也连点头。
来歌立刻道:“是燕道友帮忙。”
两人于是看燕川。
段重阳也侧目,燕川已经开始不适应了,于是他对那三人见礼,然后回头对她道:“师姐,你不是说这个时辰要回去修炼吗?”
燕川正色道:“是哦。”
她对三人歉意,“那我先告辞了。”
几人连忙相互告别。
分开前,来歌叮嘱道:“今日比试全部结束后,会有一炷香的时间公示下十场的名次匹配,要是错过了,就要等明日一早了。”
燕川默默看了一眼段重阳。
他揣测着她的心思,试探道:“我帮你记着……?”
她默默又转了回去。
那就是了。
段重阳无言。
路上的燕川心心念着“洗得白净、可以抱到床上玩的阿璞”和晒得蓬松又温暖的被子。
回到院落,玉衡在拍打被褥,很好。
再往后一看。
开阳和在地上打滚的四条腿黑球是什么鬼。
阿璞看到燕川,立刻跑了过来,感谢它吐着的粉色舌头,让她认出这是只小狗。
开阳也乐呵呵跟着跑来,衣袍上还有黑乎乎的梅花印。
燕川屏住一口气。
“你不修炼,在这里和阿璞玩?”
开阳的笑容僵住。
燕川看着他,平静补刀,“阿璞又不用修炼,它只是一只小狗。”
开阳如遭雷劈。
一旁的玉衡走过来,清清嗓子,“师姐,苗师姐和齐钟师兄刚才来过一趟,见你不在就走了,临走前说我们可以去和元七宗的弟子们互相练手。”
燕川:“……去吧。”
三人收拾好东西,把被褥都抱回去铺好,就去元七宗了。
院子里顿时空旷又安静。
燕川十分满意,一转身发现身后还有一个碍眼的家伙。
段重阳没意思的摇头,“我不去。”
昨日苗为燕川送来几册话本,说是找齐钟借的,看完后挑了不错的拿给她。
燕川回到房间,支起窗户,屋里顿时亮堂堂的。
她换下外袍,把灰拍掉,然后窝到床上,抱着还有太阳味道的被子开始看话本。
阿璞在外面往她屋里冲。
燕川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喝住它。
黑乎乎的阿璞在门槛前用小屁股刹住了车,委屈地往屋里瞅。
燕川满意的又往下滑了滑,翻过一页书。
一刻钟后,在门口幽幽向里望的眼睛从一双变成了两双。
燕川努力无视了许久。
段重阳终于敲敲门框,“师姐。”
燕川动也不动,“滚开。”
他又敲了敲,“师姐。”
燕川不理他了。
过了一会,床边的影子慢慢靠了过来。
她微抬眼皮,看到了段重阳的腿。
他站着一动不动,看她盯过来,于是往前走了一步。
燕川收回目光,看着话本又翻过一页。
他又开始往前挪。
一来一去,等到燕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人已经贴着床边了。
燕川:?
她抬头看他,段重阳面不改色,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想着事情,察觉到她的眼神才回过神来。
段重阳低头看看膝盖顶着的床边,然后示意她:“给个榻边吧,师姐。”
燕川看着他不说话。
他补充道:“衣袍换过了。”
她被缠得没办法,只能像上次一样,揪揪被子,留给他一条只能放半个屁股的边。
段重阳左右不对劲地坐了一会,问她:“我能去阿璞的位置吗?”
燕川往外看,阿璞听到自己的名字急得跳起来,见段重阳要往它的位置靠过去,呜呜地叫。
好可怜呢。
燕川有点不忍心,正要开口拒绝,段重阳笔直地站起来,走过去,当着阿璞的面慢慢把门关上。
阿璞:?你不对劲。
燕川索性不管了,她看完两三本,时间过去了许久,天色都开始变暗了,才抬起眼睛看了一眼。
少年蜷缩在阿璞的床尾处,斜斜靠着墙睡了过去,脸上是残留的困倦。
燕川这才想起他与玉衡他们不一样,他有一半的时间都是个凡人,会累,会渴,会饿。
她怀疑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这不应该,这个年纪修炼不会太久,就连玉衡他们多少还保留着凡人的习惯。
比如开阳,如果在太阳下晒了很久,即使没觉得渴,也会下意识回屋找水喝。
段重阳却像忘了自己也曾拥有一段凡人的岁月,每到修为尽失的时候就硬熬。
燕川心下刚软,就回过神来。
凡人又不是十二时辰都要休息,白天发困,夜里去干什么了?
他靠着墙壁的脑袋开始往下滑。
燕川不得不放下书,坐直起来,她探身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别在这里睡,回……”
他在她手下晃了晃,然后顺着墙慢慢滑了下来,倒在了床的内侧。
少年的脸庞就在她的手畔,她冰凉的手背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燕川:这像话吗?
她低头去看他的睡颜,轻皱着眉,似乎并不安稳。
燕川盯了一会,郁闷地拿起话本。
慢慢看完一页,翻书的手突然停住。
她的鼻尖嗅到一丝血腥的味道。
来自身侧的师弟。
段重阳正梦到被邱凌天几人围攻,他轻松逃出生天,还未来得及得意,背后一柄剑就刺穿了他的胸口。
是阮舟的剑。
人人都在声讨邪道枭雄,以壮声势,收揽人手,而阮舟就只不叫的咬人狗,他刺了这一剑就迅速抽身逃离。
梦被惊醒。
他模模糊糊的醒来,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双白皙的纤手,指腹有一层并不明显的薄茧,这是一双使剑的手。
他还沉浸在梦的心境中。
那一剑的伤势不算什么,只消几天就能恢复,但阮舟对天下人宣告自己重伤了邪道枭首,而他疗伤消失数天,人们真的相信了。
自此起,阮舟声望大涨,与邱凌天、闻景、诸岐三人平起平坐。
段重阳有些想笑。
那些天命之子从头到尾都在争夺声望与实力,就连邪道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并不趁手的道具。
他对此没有什么怨念,因为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天生就与他们相对立。
但邪道同样对一个可以被“重伤”的枭首,动了心思。
来自后背的剑。
一次来自敌人。
一次来自内部。
燕川看着他迷蒙的眼睛渐渐恢复清澈。
少年伸手牵住她的手,小声问:“你会丢下我吗,像他们一样。”
燕川心中狠狠地跳了一下。
许久后,她才开口,“我不觉得你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求你了。”
他乌黑的眼睛看着她,拉住她的手。
燕川没有说话。
燕川一直觉得他身上带着一种异样,仿佛他的思想、行为与他的年纪是完全分隔开的。
然后渐渐地,她发现他开始观察开阳他们。
起初她以为他是不喜欢他们,直到某天,他开始学着跟在她身旁,并会对着她露出少年纯粹的笑容后,她终于知道他在干什么了:他在学习、模仿真正的少年。
神态,动作,思考方式。
但这很难,只有形,没有神。
玉衡他们是努力假装大人的少年。
而他的身上却总会有青年,甚至是大人的痕迹。
燕川像被烫到一样把手抽回来,无意识地皱起眉。
过了一会,她道:“是你杀了枢天大长老的弟子。”
他低头,果然嗅到伤口崩裂的一丝血味,然后陷入沉默。
燕川等着他的后话。
但他却说:“我再也不敢了。”
燕川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悔意,甚至没有思绪的起伏。
房间陷入沉寂。
她平静地开口,“你是个撒谎都不眨眼睛的孩子。”
段重阳拉过她的手,把脸埋进去,“……我不想走,求你了。”
“我会做你的师弟,你会管的我,对吧?”
他再次抬起头来,“你答应给我打刀,太水宗只会给记名弟子刀剑,我已经记名了。”
燕川凝视他。
“……师父不会允许你赶走师弟的。”
他会允许的。
老头与燕川之间是如父如子的感情。
但她这样说道:“我只会相信你一次,你要珍惜。”
她像抚摸阿璞一样,轻轻地拍拍他尚有少年感的脸颊,他配合的贴上去。
段重阳的修为两天一次调转,半个凡人的身躯会让他正常地长大,成为一个青年,然后样貌永驻。
他没有机会少年太久。
燕川在他睡时查看了他的衣襟。
血中有一股花香,是他那一日带给她的花苞香。
她猜测是用来给特殊伤口止血的。
为什么他会对枢山这么熟悉?
一切线索都在证明他只是借着太水宗的不起眼藏身,但他此时却像失了族群的小狗一样哀求。
于是她说,他可以得到一次信任。
燕川觉得自己不应该心软。
段重阳却已经贴着床内侧躺好,又有昏昏欲睡的样子了。
“……回你房间。”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背身面向墙壁就不动了。
燕川:还有这种道理?!
救命。
我的床上永远有一只阿璞。
不是门外那只会掉毛的,就是现在这只个大不听话的。
我只知道如何痛殴坏人。
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师弟们的青春期。
大师姐开始对随意收徒的太衍真人幽怨起来。
被枢天宗以借口留在山上的师尊们,看着太衍真人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修仙之人没有风寒之说,如果身上不舒服,通常就是道运暗示的某种征兆。
苗与齐钟的师父,也就是丹清子与元道长都关心了一下。
太衍真人连连摆手,“不要紧。”
一准是燕川在山腰念叨他。
说着,他叹了口气,继续与两人的话题,“唉,我乖徒是个独的,脾气又不好,想着给她养几个师弟,磨磨她的性子,就算日后我有不测,也有师弟能够帮衬她。”
丹清子就笑,“我瞧着是个好孩子,该叫苗好好跟着学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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