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的时间里,董宴清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登革热急性期就需要卧床休息,吃喝也都是流质食物,身上还会出现红疹,着实不好看。
她感觉自己死去活来,好像活在一个很不真实的世界里。有时候睁开眼,医护人员在给她测体温,有时候睁开眼,穿着防护服的父母心疼地看着她,有时候睁开眼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偶尔没那么迷糊的时候她会升起一些“我不会年纪轻轻就这么完了吧”的念头,尽管她的理性告诉她,登革热发现早、早治疗,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
其实董宴清在病床上躺了也就一周,但时间却好像很慢很慢,慢到连妈妈的哭声都似乎像上辈子的事。
这甚至不是什么治不好的大病,却让她迅速憔悴下来。
完全清醒后,医护人员帮她拿来手机,她充上电刚开机就看到了刷屏一样的信息,大部分来自一周前,只有一小部分是最近两天刚发的,其中就有顾时的问候,他大约每一两天都会发条信息问问她怎么样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董宴清打开微博发了这么多天来第一条内容,其实就是简单的报平安和感谢,发完顺手打开私信看了看,有支持她的粉丝在给她加油给她祈福,也有讨厌她的黑粉发“你怎么不早点死啊”“登革热是你的报应”。
但这些好像也不重要了。
一场登革热,让她脑子迷糊了一两周,现在清醒过来却感觉到胸腔空空的。
好像缺了点什么东西。
她扔开原本休息时就不离手的手机,躺在床上发呆。
其实昏睡的时候她也不是全无意识,妈妈哭的时候说的话她大概记得一些,爸爸好像也说了些什么。
“清清,爸爸妈妈都五十了,这么多年对你也没什么要求,只想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
是啊,从小父母对她就没什么高要求,她喜欢什么、想做什么爸爸妈妈都会支持。初中时追星,爸爸甚至帮她找借口给学校请假,实际上带她去外地看偶像演唱会;高中喜欢游戏和网络小说,妈妈就鼓励她去写网文试试,还给她买了个游戏本,只是规定她得完成学习任务才能玩游戏......
董宴清知道亲戚邻居怎么说她,怎么说她爸妈。羡慕也有,毕竟说实话她长得好看成绩在当地也说得上来,可别人提起她都得加一句“就是性子不好,做事不长久的”“爹妈也不靠谱,太宠她了”“要是对她要求严点...”
印象里父母还是三十多岁的青壮年,可是突然的,他们已经五十岁的事实摆在了她面前。
董宴清不得不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因为父母的宠爱,所以理所应当地、顺其自然地成为了一个只顾自己开心的自私的人。
她可不会怨天尤人,觉得自己倒霉透顶,相反董宴清甚至有些庆幸——幸好是登革热,幸好那小朋友确诊的早,幸好被蚊子叮了后她就很警惕,幸好蚊子是人能肉眼看到、切实体会到扎自己的东西......总之因为以上的幸好,所以她还能早做防范,仅仅躺了一两个星期,再恢复恢复就能出院。
可如果是沙蚤、丝虫等寄生虫呢,如果她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或者小男孩父母硬拖着不去医院没有发现是登革热呢?
她莫名联想起之前老师在课上讲过的一个案例,曾经有个小男孩排泄物有蛔虫,父母就买了点打虫药给孩子吃,没想到几个星期后,孩子头痛欲裂,最终身亡——孩子死后,检查下来,他的颅腔里还有猪肉绦虫的囊尾蚴,原来当时他不仅有蛔虫还感染了猪肉绦虫。
肠虫清杀蛔虫没错,但也让绦虫的孕节受到影响破裂破裂,释放出大量虫卵。后来虫卵里孵出六钩蚴,六钩蚴钻入肠壁,进入血液循环,最终进入孩子的脑组织,发育成囊尾蚴,导致了悲剧。
这甚至只是不当应用打虫药导致的,而全华国又有多少人具有“有虫不能随便吃打虫药”的常识呢?怕是连许多小医院医生都不会有这样的认知,就算有,很多医院的检查也只限于粪便,但粪便虫卵的漏检率很高......
这还只是寄生虫。
由各种生物或环境卫生导致的流行病太多太多,各种冠状病毒、猪流感、禽流感、疯牛病、让人闻风丧胆的埃博拉、环境问题导致的水俣病......
人的身体太脆弱了,而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么幸运,又有多少人哭干了眼泪也救不回自己爱的人。
董宴清想,是她那点上课没有仔细听所学来的贫瘠的知识,让她有了防范登革热的意识;是这座边境小城常年接触类似宣传才让当地医生迅速反应过来给那孩子确诊了登革热。
如果那孩子发病之前去其他地方旅游,比如这种东南亚传染病并不常见的地方,那当地医院能迅速反应过来吗?当地蚊虫可不等人......
她躺在病床上看天花板,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个想法。
然后慢慢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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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宴清这一发登革热,不仅是她自己工作停摆,《治愈之旅》节目的拍摄也停了,推迟到一个月后换个地方再录。不过工作群没有解散,在微博上看到董宴清发的报平安的内容后群里就有了动静。
林樾看到群里大家或真心或假意的询问,想了想也发了条祝她早点康复的信息。
过了有一会儿,董宴清才回复了群里这些消息,也都是些客套话。
他想那应该就是恢复得差不多了,这姑娘虽然倒霉,好歹发现及时治疗也及时,应该没什么后遗症。
一个月后再见面,董宴清变了不少。
本以为一场病会让她憔悴不少,可没想到虽然她稍微瘦了一些,眼睛却更亮了,没有什么萎靡的状态。她笑的比以前少,笑容却比以前真诚些。来的时候她还带了一个很大很结实的双肩包,里面居然都是书本。
——她好像变得,有些像那个董宴清了。
这种旅游类真人秀节目,休息时间其实不是很多,毕竟标题都叫治愈了,哪怕没活干也会拍拍他们的状态。在镜头前,董宴清倒不会拿出那个大书包,但一旦导演喊cut,她就从书包里掏点什么来写写画画。穆欣欣凑过去看了几眼,回来说看不明白,大概是她专业课作业,都是啥寄生虫、微生物的。
所以她不打算继续休学了?因为那一场登革热觉悟了?
林樾观察了她一周,直到节目录制结束前,工作人员在收拾设备,艺人们难得有了时间真正去看这个叫临远的海滨小村的时候。
没有镜头,董宴清才好像卸下了压力,蹲在沙滩上用指头戳小螃蟹玩。
林樾走过去,也蹲了下来。
“你好像...变了很多。”
大约吃惊于平时不怎么跟别人说话的林樾单独过来找她说话,董宴清微张着嘴抬头看了对方一眼,随后才回答他:“人本来就会变的,遇见不同的事变化也会不一样。”
林樾看着她的头发和裙角都随着风飘扬,总觉得心都跟着飘起来,轻呼呼的,软嗖嗖的,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你最近学习很努力。”
董宴清总算停下了玩螃蟹的手,那个小家伙迅速卧沙,把自己藏进沙子里:“其实我也憋挺久没好意思跟人说,他们都以为我是想把毕业证书混到手来着——”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林樾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想放过一秒。
不过董宴清没注意到他的反常,反而饶有兴致地继续说:“我想往流行病学方向发展,生物系考医学的研也不算特别跨专业对吧?我想研究流行病去了。嗯......很奇怪的,我其实没啥信念感,但好像一场登革热把我信念感烧出来了,我爸妈都不信我能坚持下去,可这次真的不一样......”
林樾的呼吸都放轻了,仿佛生怕听不清她说话的声音。
“嗨,跟你说实话也是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嘲笑我,”董宴清嘀嘀咕咕说着心里话,“也没听说你是那种会到处说话的人,所以我话才那么多。林老师,你拍戏拍那么好,是不是很爱这一行啊?我好像活了二十多年才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不过也不晚嘛......我也才二十几岁,嘿嘿......你别嫌我话多哈,反正以前我们也没见过,以后见面机会大概更少。”
怎么会嫌你话多呢......林樾想,我怎么会嫌你话多。
就连眼里的光,都一模一样啊......
人本来就会变的,遇见不同的事变化也会不一样......
董宴清,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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