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茹浑然不知自己露馅,心里完全只记着,不要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语让傅寄舟觉得难堪失落。可怜的小反派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受过多少罪,拿过去的事儿戳他伤口,哪怕是无心之失,也让她觉得很抱歉。
等她把圈椅搬到书案边的时候发现傅寄舟已经为她腾出了空间,她将圈椅顺势推进去,同傅寄舟并排着坐着。
坐下的时候,她忍不住侧头去瞧一个劲儿埋头写字,根本不给她一个目光的傅寄舟,在窗格阳光辉映下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像被裹在光晕里,小小的人,乖巧得不行。
不知道为何,她看他这副模样,总想笑。
傅寄舟听她突然发笑,把头埋得更深,紧紧攥着笔,写下一个字,刚写完,却发现写到下一行的字上了,登时懊恼地咬住了自己的唇瓣。
“好啦好啦,别气啦,我教你呀。”温茹伸出右手食指戳了戳他肩膀,左手则将书案上的书拿在手里,先简要翻了翻。
桃红、桃绿买的这本是印刷本,大概是为了简明扼要,方便抄写,所以选的是没有句读,没有注解的版本。
从头翻到尾,温茹有些震惊。她很多年没翻过《大学》了,她记忆中只有两百来字来着,结果似乎只是因为课堂上只学了一部分。这要是全书抄五遍,那也太要命了吧。若是她早知道,肯定当场就不干了,结果傅寄舟这个傻子,拿到书的时候竟然半句话不吭地就开始抄。
“刘先生最近只讲了前面的两小节,抄这两小节便可以了。”温茹将书平摊着放到傅寄舟,不等他提出异议继续说道,“我们先把句读标上,我念一句,你便在旁边画一个小圈,好么?”
傅寄舟拿着毛笔点了点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温茹倾着身子,一句一句给他念。
耳畔暖风轻拂,傅寄舟只觉自己的耳后、颈后、背脊、手心相继冒出汗来,但他不敢走神,生怕没听清温茹的话,被温茹嫌笨。
两个人念了两刻钟,温茹不仅帮着他将句读点了,还大概讲了讲意思。
傅寄舟看到句读已经标到了方才温茹讲那两小节的末尾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有些淡淡的失落。果然,刚讲完,温茹便站起来了,傅寄舟紧张地抬头看她。
“我喝口茶去,你要喝吗?”温茹绕过书桌,走到茶壶旁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喝完才觉得茶水有些凉了。
傅寄舟点头:“嗯。”
温茹想着秋日饮凉茶不好,便提着茶壶出了门,准备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热茶。
傅寄舟看她往外走,心慌地站起来,又听到温茹跟外面打盹儿醒来了的小厮要热茶,方才缓缓坐下来,将书重新翻到第一页,铺开干净的纸,开始抄书。这一次下笔果然要容易许多,温茹返身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抄了半页纸。
温茹将那壶热茶放在软榻的小案上,拿杯盏给傅寄舟倒了一杯凉着,自己则干脆坐到了软榻上。
傅寄舟停笔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空着的圈椅,眉睫轻垂片刻,方才继续抄写。
温茹等着茶凉的功夫,看到了小案上倒扣着的书,好奇地拿起来,大致扫了扫内容,便翻到封面,看到绀青色封面上的“温家家训”四个字,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哪里翻出来的老书,她在温锦衣的记忆里找了个遍,也没发现这本书的踪迹,怕是连温锦衣都不知道自己家有这么一本家训吧。
或许是这次抄写没有那么吊着整颗心了,傅寄舟将一部分注意力放在了温茹身上,听她忽然轻笑,便抬眼去看,看到了她手上拿着的书,赶紧低下头,脸颊有些浅浅的发热。
温茹笑着将方才倒扣着的那一页又仔细看了一遍,揣摩了一下,觉得温家家风还挺正的。
女尊国男性地位本就不如女性,再加上男性生理特点的缘故,女性想要获取男性生育资源过于轻易,因此男性不论是成婚的还是未成婚的都极容易被抛弃。但温家先祖觉得温家做女人的生意,也做男人的生意,不能不顾及男性的感受,更何况做商人守诺是基础,温家子孙非无女、淫逸、为祸不可撕毁任何婚约。
温茹将家训放到一边,将旁边一摞书都拿了过来。娴男子传记?男诫?男训?温茹看着看着,恨不得在榻上笑得打滚。
“怎么了?”傅寄舟鼓着脸颊看她,对她玩笑一般对待那些书有些生气,尤其是温家家训那本,那页。
温茹摇摇头,将那些书推到一边,拿起已经放温了的茶水,踱步到傅寄舟身边,见他拿着笔不方便,便干脆伸手过去,打算喂给他喝,像傅寄舟之前给她喂水那样。
傅寄舟脸颊鼓着的气一下子就散了,垂下头,轻抿着茶杯的沿,将温热的茶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你这里哪来的那些书呀?”看着他喝完,温茹才笑着问他。
“三日后要去竹兰阁上课。”傅寄舟乖乖地回答,因为喝水的时候是他一直用抿的,所以唇上湿淋淋的,泛着光。
“原来如此,”温茹从桌上拿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去,看着傅寄舟抬着头,张着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不由得心软,继续说道:“学个大差不差就可以了,没有人是按书上的字句来活着的。”
论理,温茹是不该说这句话的。她是个小编剧,她改编剧本的时候一个原则就是对原作者的背景设定和人物性格设定不做大改,只做小补。她总觉得每一个故事都是作者创造的一个梦,她若是不跟作者做同一个梦,反倒给这个梦加上许多“我认为”、“我觉得”、“这样更正确”,那么这个梦就失去它原来的意义了。
穿书以来,温茹也是这样做的,她很快地适应了这里,不干涉这里的任何现有规则,看惯了男性优势,女尊男卑也很有意思不是吗?身为女尊国的男性,认真学习男诫男训多么合理又自然。
可看到小反派那样天真、纯粹、信赖地看着她,她心里又生出些愧疚,忍不住想隐晦地帮他在这个樊笼里开个口子。
她或许没想到,也或许早就想到了,她这指向不明的一句话傅寄舟怎么可能听得懂。傅寄舟的确想到了别处。
温家家训里不可无故撕毁婚约那页是他故意倒扣在小案上给温茹看的,他想以此暗示他的态度,他不会再想着退婚了,能不能原谅他初来时的冲动,往后继续将婚约履行?可是,温茹看了,却说,不必按照书里的字句生活。
一瞬间的功夫,无尽的不安漫卷上来,他的婚书已经不在手里了。
温茹似乎不是会恪守家训的人,温大人也说婚约一事放在一边,往后和温茹成姐弟也行……
所以,这桩原本板上钉钉的婚事因为他的无知、他的冲动,已经变作了他人生的变数吗?
傅寄舟闷不吭声地低头抄书,不知不觉间,笔锋渐渐锐利,在温茹看不到的地方,他眼眶绯红,将眼底深处的惶怖衬得越来越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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