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赋寒这些外露的情绪只维持了一会,就随着逐渐减轻的反噬,再次被藏在心底。
他主动松开了圈在姜朝笙腰间的手,小幅度地后退几步,有些不自在地说:“抱歉,之前是我失态了。”
说话时,头微微侧过一点,留给她一个线条英挺的侧脸,上面覆着一层浅淡的红晕,让姜朝笙的目光忍不住在那里逗留。
他肤色偏白,哪怕只有一点,放在他这都便得明显起来,姜朝笙一时间入了神,一直没有移开视线,于是那抹红色就不断地变深、蔓延,连耳后的一片皮肤都因此染上一丝红意。
许久,似是终于无法抵抗,林赋寒轻轻地咳了一声,姜朝笙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了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一阵地动山摇,天地都剧烈摇晃起来。
因为在姜朝笙赶来之前,破除这层幻境所需要消灭的魔兽就已经被林赋寒解决,所以如今幻境开始崩溃。
天地自上而下慢慢瓦解崩离,狂风呼啸而过,熟悉的失重感袭来,姜朝笙被林赋寒护在怀里,幻境崩塌产生的巨大冲力被他悄无声息地化解,周围的景色不断扭曲变化,狂风逐渐平息,两人安稳地落了地,回到了他们最开始没被吸入幻境前所处的那片空地。
夜很深,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很少,只有寥寥的几颗,四周都静悄悄的,不见一人。这让姜朝笙有些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出了幻境,于是她戳了一下林赋寒,问道:“我们这是彻底脱离了坤泽幻境吗?”
林赋寒对她的问题做出肯定得到回答。
“已经出来了,现在天色已晚,我先送你回姜府。”
闻言,姜朝笙想起在幻境时谢折川对她的劝告,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先回姜家。
“那你能直接直接带我去偏院吗?现在有些晚了,我不想惊扰他们。”
她并没有说实话。
姜朝笙这次回去,是打算收拾东西,带着翠云和苍若跑路的。
失踪对她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姜府怎么会在意一个不受宠的小姐的生死呢?应该说,从谢折川那里得到她的死讯后,二姨娘肯定更会顺理成章把姜芸推过去,和谢家小少爷成婚,然后借着长老儿媳的身份,顺理成章进入玄青门。
而至于姜朝笙到底在哪,府中为何少了两个下人,想来他们也不会动用全部力量去搜寻。
但这件事现在不能跟林赋寒说,若是说了,他肯定会强撑着,帮她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以后才会离开。之前他在幻境里的情况就并不是很好,现在还脸色苍白,姜朝笙很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所以想等她暂时安顿下来,再找机会告知他。
林赋寒将她的手虚握在掌中,力道很轻,姜朝笙稍一动就能挣脱开来,他捏了个法诀,下一秒,两人就无声无息回到了熟悉的小院。
交握的手被人轻轻松开,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抽离,林赋寒看着她,用一种从未有过的语气,很温和地说道:“快回去吧。”
明明说的是让她离开的话,掩在衣袖下的手却克制地蜷起,似是在留恋她的体温。
这次之后,应该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
林赋寒这样想着,心里是要朝着既定结局奔赴的平静,可姜朝笙从不按套路出牌,她和少时一样,主动拽住了他。
“可是你还没告诉我,要怎么才能联系上你。”
她说得好理所当然,注视着他的眼瞳里有碎光,仿佛今晚消失的月亮全被揉碎了,藏在她的眼睛里。
是那样的亮。
“你总是表现出一副对我很熟悉的样子,想来我们之前应该是认识的吧?”
姜朝笙停了一下,那细密的睫毛随着眼睛的转动轻轻颤着,像栖了一只受惊的蝴蝶,柔软的嘴唇开合,说话时,那些小蝴蝶就一拥而上,飞向他,朝身体里钻去。
“对不起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之前的事情完全没有印象。所以等以后有时间,你愿不愿意把之前的事都告诉我呢?”
心脏仿佛都被这些蝴蝶装满了,它们扑扇着柔软的翅膀,在小小的空间起舞,于是那点刻意被林赋寒忽视的不舍一瞬间决堤,疼痛是他的回应。
姜朝笙离开的第一年,林赋寒想让她回到身边。
离开的第三年,林赋寒期望招魂成功,不做过多奢望。
离开的第六年,林赋寒只求能捕捉到她灵魂碎片的零星回应。
到了第七年,林赋寒想拖着畸形的身体,拉着这个没有她的世界一起下地狱。
而现在,他年少时的旧梦出现在他眼前,她安然无恙,毫无变化,失去了和他相识的记忆,林赋寒几乎一瞬间就下定决心,这一次,至死都只和她当陌生人了。
可姜朝笙却又屡次朝他伸出手,告诉他还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林赋寒当然心动。
可一切都太晚了。
被改造的身体回不到原来,被影响的性格回不到原来,他与魔域、与仙门这种扭曲的关系回不到原来。
他回不了头了。
于是林赋寒敛下眼睑,掩住那些杂乱的情绪,那下垂的眼睫像幼鸟淋湿的羽毛。他很缓慢、很平静地说。
“那并不是多值得记忆的事情,忘了便忘了吧。”
一块玉佩塞入姜朝笙手中。
“我近些日子有事,这玉佩你拿着,如果想见我,就用它留言。如果不忙,我会去找你。”
他欺骗了她。
*
姜朝笙目送着林赋寒离去,轻手轻脚地绕到翠云和苍若平时居住的地方。
一豆烛火在屋里摇晃,映出两个端坐着的影子。姜朝笙控制着力度,以一种很慢的速度推开了门。
翠云和苍若坐在矮榻上,中间的小桌上插着一柱点燃的香,一缕青烟弥散在空中。
他们表情与平时不同是如出一辙的冷漠,就像两个空洞的木偶,虽然套上的人的皮,可内里还是没有灵魂的木头。他们的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全是新旧交错的伤痕,未经处理,慢慢地渗出血来。
姜朝笙的心一下就揪起来,她鼻子一酸,不由得往前走了几步,想告诉他们她安全回来了,要带着他们一起远走高飞。屋里的人仿佛终于被这动静所惊动,双双抬起头,看向她。
像是突然绘上了点睛之笔,他们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彩。
木偶被赋予了灵魂,那冷漠到有些麻木的脸上有了情绪。可那情绪不是喜悦,不是庆幸,是一种因为无力挽救什么而产生的悲恸。
“小姐。”
翠云的嘴唇颤抖着,望着她的眼底满是汹涌的水光,这个向来机灵俏皮的小姑娘,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痛苦万分的神色。
哀伤快要把她淹没了。
“我以为你或是丧生妖物之口,或是侥幸逃离这里,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不错的结局……”
“……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她这样尖锐地质问着姜朝笙,声音却很轻很轻,宛若一声夹在泣声的叹息。
“我……”
是怕你们担心,想带你们一起挣脱这牢笼。
话刚开了个头,一股巨大的晕眩感袭来,世界在这一刻天旋地转,姜朝笙身子摇晃着倒下,她撑着最后的力气往两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
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姜朝笙隐约看到一滴细小的、透明的水珠坠落。
……为什么要哭呢?
闭上眼时,姜朝笙这样想到。
真是的,明明被抓住的人是她啊。
*
姜朝笙很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还是小时候,院子里有一棵很高的古树,花挨挨挤挤开了一树,远看就是一片片粉色的云。
姜朝笙就藏身在这片带着香气的云朵里,是苍若把她抱上来的,对方告诉她,要玩一个考验耐性的小游戏,她要乖乖呆在这里,谁叫也不可以下来,直到他们亲自来接,才算是挑战成功。
他说这话时好温柔,连平时总板着的脸都在此时变得柔和了许多,透着一点怜惜,于是姜朝笙点了点头,一直安分地呆在树干上。
微风吹动树叶和花,发出细碎的响,屋内远远飘来姜芸歇斯底里的尖叫,姜朝笙想去看看,可这里好高,她不敢下去,也不敢发出声音,只能噙着眼泪等翠云和苍若来接她。
等着等着,她竟哭着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传来微痒的触感,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被苍若抱了下来,翠云在不远处,弯着眼看她。
“小姐,我们回去吧。”
两人白皙的脸上还有明显的巴掌印,明明比她还小的年纪,却已经是可以忍耐疼痛对她微笑的大人了。姜朝笙原本止住的泪水又在眼眶里酝酿,可她强忍住了这种冲动,努力朝他们扬起一个笑,想说一句“好”。
只是这声回答还没说出口,突然狂风大作,那古树上的花叶发出簌簌的声响,无数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下了一场倾盆大雨。
于是这句话就随着那些落下的花和破碎的景象一起消散在空中,什么都不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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