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更)

    季初坐在马车上, 扶着车窗,手腕的白玉手镯叮当作响,望着越来越远的平京城门, 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从此, 天高海阔,她和平京城中高贵的聂世子再无一丝一毫的关系。

    思及最后她还是用了不入流的手段在聂衡之的汤药里面下了安眠的药物,季初在心中默默说了一句抱歉。男人自伤的举动实在吓到了她, 背后透出的疯狂与偏执也让她不敢待在他的身边。

    人心本贪, 聂衡之尤善得寸进尺, 季初知道她只要往后退一步, 聂衡之紧接着就能往前逼上百步。所以,她不仅不能退步,还要往前进一步, 直接利落地药倒聂衡之, 再靠着定国公的不喜成功离开平京城。

    好在,这一次她做对了。

    至于聂衡之清醒过来如何地暴怒不甘, 季初并未放在心上。一来, 他醒来的时候自己早就离了平京城百里远,他追赶不及;二来,他身上有伤,定国公不会让他继续胡闹下去;三来平京城距离潞州千里之遥, 聂衡之身上背着金吾卫的职责, 脱身不得。

    想到这里,她收回目光, 缓缓地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夫人, 您这么快就离开, 可是吓到奴婢了。奴婢连吃食都没备好, 匆匆只带了些糕点,路途上饿着您了可怎么是好。”马车里面的另一边,双青拿出几块点心,小声地抱怨。

    “是饿着我还是饿着你啊?以后唤我娘子吧,季娘子可比劳什子的夫人好听多了。”季初放松了身体,任凭如缎的长发垂在胸前,捻起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吃着,翘唇说笑了一句后嘱咐婢女改口,白皙的脸上多了几分鲜活。

    闻言,双青眨了眨眼睛多看了姿态慵懒的娘子一眼,不太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娘子,您总算正常了,您不知道前些日子在国公府的时候,奴婢老是觉得您像是个假人一般。”

    她和季初感情很好,说话也毫无顾忌,再加上她是个话唠,自是有什么说什么,一时间马车里面净是她的话了。

    一会儿说之前的娘子有些奇怪还有些陌生,一会儿又说这段时间娘子对什么都是淡淡的,笑容很淡怒气也很淡,根本不像是一个正常的人。

    季初听着婢女的抱怨,不自觉地放慢了咀嚼的动作,目光有些凉。那是因为隔了数年的时间,她对国公府的所有人都只剩下了厌烦,所以不得不用温和的假面来掩饰自己的不耐烦。

    不过,从头到尾只有身边的双青看清了她的敷衍淡漠,季初轻笑了一声,这不正是说明了她嫁给聂衡之三年,定国公府中的人包括奴仆都未将她当做一回事儿吗?

    “娘子,我们真能回去潞州吗?世子他会不会还来阻拦?”想起上一次的出走未遂,双青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她总觉得现在坐在马车上有些飘飘渺渺不现实的感觉。

    仿佛下一刻世子就会带着大批的人马突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大怒拦住她们的去路。

    亲眼目睹了李氏身边的婆子被打死,表姑娘白氏被折断手指,稳婆被掐断脖子……婢女很是畏惧如今的定国公世子,即便离了平京城一颗心还是提着的。

    她担心世子追上来,会对娘子也施以刑罚。

    “不会的,这一次我们一定能稳稳当当到达潞州。”季初安抚婢女,语气自信满满,那药她足足放了两粒,聂衡之醒来起码是七八个时辰之后了。

    然而她话音刚落,不缓不慢行驶的马车就骤然停了下来,由于惯性地冲击,季初手中的糕点直接落下来,碎的不成样子。

    双青脸色大变,嗫嗫地动了动嘴唇,不会是世子追上来了吧?她这个乌鸦嘴,该打!

    季初心跳也快了一瞬,不过她比双青稳得住,直接打开了马车的车窗,探头往后望去。只见一支阵势浩大的车队追上了她们,速度极快,她的呼吸顿了一下,目光紧紧地盯着车队打头的那辆马车。

    恰时,定国公吩咐送她离开平京城的护卫首领从后面打马过来,季初不敢置信地朝他望过去。

    护卫首领为何会停下?莫非是聂衡之真的清醒追过来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有何种理由能让定国公府的护卫停下来。

    她的脸色有点点灰败,手指头死死地抓着车窗,骨节泛白。

    “夫人,身后那支车队说是受了您所托,将一路护送您,不知可有此事?”事实上,护卫首领被拦下的时候也是一头雾水,公爷只是吩咐他护送世子夫人离京,并未说起还有另一支队伍的存在。

    闻言,季初手指头慢慢松开车窗,急促地喘了几下,并不是聂世子追上来,极好极好。

    紧接着她又听到护卫首领言车队的领头人池家大公子求见,眼中闪过一抹惊喜,急声道,“的确有此事,快请大公子过来。”

    原来是池家人,也幸好是池家人!

    池家大公子池严身着一袭蓝色锦袍,外罩同色团花纹镶灰鼠毛的披风,牵着马过来,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笑容爽朗,拱手道,“季娘子,恭喜你得偿所愿,受你所托,池某来的不算晚吧。”

    何止是不算晚,他这个时候到来时机刚刚好,季初对这位池大公子的好感一直很高,闻言感激地朝他笑笑。

    并非是季初恶意揣测定国公,单他那日刻意误导她憎恨聂衡之,她就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他。定国公府的人护送她,也算是掌握了她的行踪。如今她一介无权无势的孤女,定国公要是暗中下手除去她,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所以,她无比欢喜也无比感激池家人此时的到来,正好为她解了心中的隐忧。

    “池家乃是我季家世交,你回去禀报国公爷我已安然离开平京城,有池家人护送,我定能平安到达潞州。”季初三言两语地向护卫首领说了这支车队的由来,直言不讳地请他们回京。

    左右她已经不是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了,定国公也只是交待了送她离京,她猜测这些人不会拒绝。毕竟潞州实在太远了,他们恐怕也不愿离定国公府太长时间。

    果然,听了她的解释,护卫首领只是沉吟了片刻就撤了人马回京复命,走之前他没有丝毫犹豫,足见定国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季初离开,并不在乎她的安危。

    看着定国公府的人走远,季初愈加放松,终于,她和定国公府的所有人都没有关系了。

    “大公子是如何知晓我今日从定国公府离开呢?”季初与池家大公子池严交谈,眉眼间带了些好奇,上一次是她提前请求了池家,这一次走的极为仓促,就连她身边的贴身婢女都不知道。

    想到上一次,她的语气还颇有点不好意思,那次不仅让池家白忙活一场,还让池严受了聂衡之的一番羞辱。

    “不瞒季娘子,自前些日子你被定国公世子强行带走,我与父亲都十分担忧你的安全。昔日季尚书救我全家与水火之中,这个大恩我们池家没齿难忘。所以,我就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私下派了一个小厮偷偷地盯着定国公的动向。今日他一禀报有数辆马车出了定国公府,我便猜许是季娘子,于是迅速整顿车马追了上来。走之前禀明了父亲,他交待我一定要将季娘子稳稳当当送回潞州祖地。”池严许是看出了她那番不好意思,善解人意地提了当年季父的大恩,表示送她离京和季父对池家相比微不足道。

    “父亲在天之灵若是知道池家对我的相助,一定很欣慰当日没有看错人。”比起平京城那些故旧的缄口不言,池家的所为不仅真诚而且仁义,季初心生感慨,含笑对着池严,“那这一路就劳烦大公子了,往后池家若有需要的地方,也请告诉我,我定尽力而为。”

    季初无比郑重地许下了这句承诺,高大俊朗的男子眸光微动,欣然点头。

    此时的池严并未将这句承诺看得过重,毕竟季尚书已经去世多日,他不会想到日后正是女子这句话救了整个池家,也救了他自己。

    车队重新上了路,有池家人护送,季初彻彻底底安了心,躺在平稳的马车里面,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她做了一个罕见的美梦,她梦见父母相偕而站,欣慰地笑着目送她离开,她同样梦到潞州城中宽袍青衣的男子含笑朝她招手,语气温柔地喊着阿初……

    ***

    小小的池家车队其乐融融,热闹无比,偌大的定国公府却像是被寂静的黑夜笼罩,人人心惊胆战屏气噤声,唯恐惊扰了东院里面性情大变正在沉睡的世子。

    晨起,国公爷下令派人围了世子和世子夫人居住的东院,以雷霆之势将东院贴身服侍世子的人全部关了起来。

    本以为国公爷是对世子不满,可接下来数十人匆匆地拉了世子夫人的嫁妆离开,又几乎清空了东院属于世子夫人的所有物件。

    下人们才恍然大悟,国公爷是不喜世子夫人季氏,要将她赶出定国公府去。他们猜想,可能国公爷认为府中近日来的纷纷扰扰的源头在于世子夫人不满世子纳贵妾,将所有事情怪罪到世子夫人的头上,所以才狠下决心要世子夫人离府。

    至于为何要将辛嬷嬷仲总管等人关起来,理应是防着他们惊扰世子,阻扰国公爷赶季氏出府的举动。

    国公爷此举下人们不敢置哙,可他们纷纷在心中叹了一句造孽啊。

    如今府中谁人不知自世子在围场受伤以来就对世子夫人百般依赖顺从,不仅从未提过纳妾一事,反而还因为表姑娘动了夫人的梅花树大发雷霆折断了她的手指,对二爷和二夫人也毫不手软。

    尤其这几日,据在东院伺候的下人言世子对世子夫人爱重异常,一刻不见到世子夫人就要派人去寻……这个节骨眼,国公爷突然将世子夫人赶出府,世子醒来后定国公府怕是会迎来一场大动荡。

    为此,所有的下人都提着心吊着胆,脚步声甚至也不敢高一些。

    中午的时候,护卫首领回府向定国公复命,感知到周围人的小心翼翼,不免也放轻了手脚的动作。

    “池家人护送?看来季氏自己也不是毫无打算,如此那就罢了。”定国公在得知季初给那个孽子下了安神药后脸色就不大好看,此时得知她早有安排,不免冷笑一声。

    亏得那个孽子为了季家的一档子破事差点丢了性命,季氏可是急不可耐地要离开他,不仅早做了安排,还动了手段给他下药。

    若是单纯地换个身份,定国公可能会赞许季初的干净利落,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聂衡之的父亲。季氏如此对他的儿子,虽然随了他的本意,但定国公心中还是有几分膈应。

    “暂且退下,季氏的事情以后不必过问了。”定国公挥挥手,想了想又让人唤了聂锦之过来。长子被封世子,日后十有八-九要继承定国公府,李氏已死,聂锦之孤身一人又和长子有仇怨,定国公不得不为这个儿子早做些打算。

    至于三子聂茂之,小妾生的庶子,定国公从来都是忽略他,只想着供他锦衣华服娶个家世还不错的妻子就罢了。

    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个存在感低的庶子得知了聂锦之被叫到书房后,心下起了别的心思打乱了他的盘算。

    本来吗,聂衡之是嫡长子被封为世子理所当然,聂锦之虽然不是世子但嫡出身份也注定他要比聂茂之受国公看重,聂茂之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小透明委屈了。

    可李氏给长兄下毒,谋害长兄生母被一一揭穿后,聂茂之就不这么想了。一个罪妇的儿子,有什么资格比他这个良妾所出的儿子得父亲看重,在他看来父亲封了东院不只为了赶走长嫂还在为聂锦之出气。甚至,父亲有了废长兄立聂锦之为世子的心思!

    他眼睛一转,决定站在长兄这边,毕竟往日长兄和长嫂对他还不错,反正是比李氏、聂锦之和陈氏好多了。

    “走,去东院看望长兄。”告知长兄父亲的所为,向长兄讨一份人情,日后他在府中就有了长兄这个后盾。

    不得不说,聂茂之打算的时机很好,定国公在书房见次子吩咐了不准任何人打扰,他不动声色地跑到东院,下人们因为他的身份也不太敢拦他。

    说来,世子夫人已经离开定国公府了,公爷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没有理由拒绝三公子看望世子。

    于是,聂茂之成功进去了聂衡之的寝室,看到沉睡不醒的长兄,一咬牙命人准备了一盆冷水,迎头泼了上去。

    一盆冷水浇头,在聂茂之忐忑不安的目光中,容色艳丽的男子慢慢睁开了眼睛,浓密挺翘的眼睫毛上挂着冰冷的水珠。

    “兄长,您可算醒了,您不知道今日清晨父亲将长嫂赶出府去了!”迎着长兄冷漠的目光,聂茂之来不及为这一盆冷水告罪,急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他并不知道聂衡之之所以沉睡不醒是被季初下了安神的药,只以为一切都是父亲定国公做的安排。

    随着他话音落下,聂茂之发现长兄的眼神骤然凌厉阴冷,浑身的戾气骇得他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长嫂她,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父亲下令将您身边服侍的下人都关起来了,我怕长嫂在外不稳妥,这才冒着风险急着告知兄长您。”

    聂衡之的身上淅淅沥沥地滴着冷水,目光所及小几上的药碗,暴怒扫在地上,药碗摔的粉碎。季初她竟然敢在他的药碗里面下药迷昏他,她竟然趁着他昏睡就此离开,她竟然连他的伤势也不顾了!

    他讨好她,对她温顺听她的话,信任地将衣食住行全部交给她,结果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离开他,甚至用了她向来不屑的阴私手段。

    她该有,多么讨厌他啊。聂衡之扯着嘴角,胸膛剧烈起伏,何谓从极乐世界一朝堕入深不见底的地狱,这便是了。

    “兄长,您莫要动气,父亲,父亲不会害长嫂的性命。如今才走了半日,您肯定能将她寻回来的。”看着咬牙切齿如同一头暴怒狮子的长兄,聂茂之赶忙出言安慰。

    “是该寻回来。”聂衡之咬着牙根一字一句地说道,狭长的凤眸中闪着森戾的光,看上去无比可怖。

    包括直面他的聂茂之,无人发现男子的眼角流下的不止是被泼的冷水,也无人察觉他不住颤抖的手掌背后不止有愤怒还藏着浓重的委屈与脆弱。

    明明他向女子解释了季父身死的原因,明明他向女子承诺了要为她父母报仇,明明他在学着收敛脾气给她爱重讨她的欢心。

    她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自己……好,她不肯给自己时间,那他就逼着她,迫着她给!

    “你去传信卫长意,让他到定国公府来。”

    “这是调动金吾卫的令牌,交给他,他知道该做什么。”

    ……

    季初这一日过的十分舒心,上辈子她因为聂世子伤心一路浑浑噩噩,如今她心情不错,非但没有恶心晕车,还在睡饱了一觉后极有兴致地骑马与池家大公子同行。

    池家是商户没那么多规矩,此时又在城外,季初连幕笠都未带,坐在高高的马上,乌黑柔顺的头发随着清风微动,贴在莹白的肌肤上,看得身边的池严有些许失神。

    就连贴身婢女双青也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娘子生于书香世家,何时学会了骑马。

    “有一日见聂世子骑马一时好奇,就学会了骑马。”季初看出了他们的惊讶,含糊地解释了一句让他们以为是聂衡之教的她。

    事实上,聂衡之有些日子的确教了她骑马,奈何他不舍得他的爱马被季初糟蹋,季初稍微跑的快了些,他就脸色大变地制住马,顺便恶劣地压着她在马背上做些难以启齿的事……

    后来,季初就没再骑过马,她如今之所以熟练,是因为上辈子在潞州沈听松的教导。他教授给季初诀窍,不耐其烦地鼓励她,慢慢地季初就学会了骑马,甚至骑术相当不错。

    “原来如此。”提到定国公世子,池严识趣地不再开口,只是面带欣赏地看着女子在夕阳下策马狂奔,看着她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看着她飘飞的发丝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

    “天色暗了,前面不远就有一家驿站,我们脚程快些,今夜留宿在那里。”他朗声吩咐了一句,夹紧马腹,顺着女子的方向而去。

    前面不远处,果真立着一座还算宽敞的驿站,可能是因为靠近平京城,驿站的布置也还算干净雅致。

    日暮将落的时候,季初利落地下了马,同池严一起走进驿站,今夜他们将歇在这里。

    与此同时,一队气势森严的金吾卫在城门将落之前骑着马狂奔出城,为首的是两个容貌不凡的高大男子,一人朱袍冷面姿色非凡,一人形状风流姿态飘逸。

    “金吾卫出动,这是要生大事了?”守城的士兵惊惶对视,金吾卫可不得了,每一个都是精兵可敌百人!

    “没看到有一人着了大理寺的冠袍带履吗?定是查探疑案捉拿凶犯去了。”老兵洋洋得意地拍了拍一人的肩膀,小崽子,眼力还要练练。

    “看来那定是一个穷凶恶极的罪犯。”一人小声嘀咕,声音很快就散在了寂静的夜中。

    驿站中,季初安然入睡,并不知她已成了几人口中不得了的凶犯,也不知追兵连夜奔波刚好在黎明她睁开眼的时候等着她。

    第二十七章 (二更)

    距离平京城上百里的驿站很安静, 凌晨太阳还未露面,白茫茫的不仅下了浓雾,路面枯黄的草木上甚至结了一层冰霜, 临近冬日, 天气愈发冷了。

    池家商队中的几人哆哆嗦嗦地从马车里面爬出来,冻得直缩脖跺脚。倒也不是池严苛刻,不让他们睡驿站里面的房间。池家经商, 出行在外经常要携带大批的货物, 自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每次投宿必有几人要就近看着车马, 以防被人暗算了去。

    这次也不例外,季初的嫁妆可是一笔不菲的资财,池大公子十分谨慎。

    不过这次出行太过仓促, 池家人的行装没有收拾好, 难免要挨上些冻,幸而他们去潞州是一路向南, 天气只会越来越温暖。

    几人缩着脖子, 熟练地查看车上的箱子是否完整,之后唤醒驿站里面的小二要了些热水擦脸,又喂马匹吃草料。

    雾色很浓,虽说不到几步不见五指的地步, 但也差不离了, 白茫茫的让人心中发慌。

    “啧,这鬼天气, 兴许要等上一两个时辰等雾气散了才好离开。”几人凑在一起一边喂马一边交谈, 话语间自然而然地就提到了季家那位娘子。

    “季家娘子出身名门, 看着性子是好的, 应该不会为了这一两个时辰动怒。”

    “我看也是如此,季娘子一点都不娇纵,昨日车马颠簸她一句话都没说,比那些小户女都能吃苦。”

    两人说到这里,另外一个人转了转眼珠子,突兀地提了一句,“季娘子是个好的不假,我们家大公子年过二十还未成家呢。”

    大公子同季娘子?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当即呵斥,“快些闭嘴吧,这话不能乱说,大公子虽无妻室但身边早有美妾,季娘子出身世家大族,怎可污了她的名声。”

    那人被斥责,面上连忙应是,心中却不然,照他看来大公子就是对季娘子起了心思,不然岂会一得知她离京就匆忙地带人追上来,而且路上眼珠子都没离过季娘子。

    这些人恐怕也是这么想到,但不如他敢说实话,这人摇摇头觉得他们不实诚。蓦然腹中一急,他夹着腿走远了一些解决,也没和他们打招呼身形于此消失在浓雾中。

    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那人还没回来,其他几人也没当回事,毕竟这是靠近京城的大驿站,时不时地还有兵马路过,不敢有人在此生事。

    只是很快手下的老马不安地刨动蹄子仰头嘶吼,他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马可是有灵性的动物,尤其是老马。

    几人警惕地互看一眼,握着腰间的兵刃手柄,结伴走向浓雾中……下一刻来不及出声就被卸了下巴捆的严严实实。

    浓雾里面居然悍然立着一队气质冷酷的兵将!身着暗黑色盔甲,双目森森,如同看一个死人般注视着他们。

    来势汹汹,是敌非友,池家的几人骇得双腿发软两股战战,老天爷啊,京城附近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这么一支杀气腾腾的兵将!

    “大人,这几人经查看俱是京城池家的人,该如何处置?”金吾卫中除了袁兴之外的另一位副将荀志是聂衡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着他忠心不二,看到令牌就一刻未迟疑地领了一小支人马到国公府,同时又跟聂衡之一起出城。

    他不知统领大人因何要追捕池家人,但大人一旦下令,金吾卫包括他便一定会跟从。

    此时抓了池家的人,他的语气带着凛然的杀意,很明显若是聂衡之动了杀心,他们便会刀起刀落送池家人上路。

    大人伤势未好就一路策马只为追捕池家人,想来肯定是池家人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

    聂衡之动了动漆黑的眼珠子,看向其中一人,目光阴森,“你们大公子还未成家,死了应该也是一个人孤零零地进地府,无后无香火祭奠。”

    他高高地坐在马上,面容隐在浓雾中,池家人看不清他的脸,一眼望过去只看到浓重的红色心下惶然。此时闻言更心焦惊骇,他们方才说的话这人居然全部听在了耳中,他们全都没有察觉。

    而且,听他话中意思,他是要对大公子下手啊!

    他们想要向大公子传递消息,喊醒驿站里面的人,奈何下巴被卸,嗬嗬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场此刻唯有卫长意一人得知内情,心道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好友的醋坛子就被打翻了。无奈池家人还真没有犯事,身为大理寺卿丞,卫长意不能违背良心。

    他手中搓了搓马的缰绳,偏头劝道,“衡之,你伤势未愈,一路奔波恐落下毛病,这几个人暂且捆起来,我们先去驿站里面。左右我们带的人马已经将驿站围了起来,里面的人一个都飞不出去。”

    金吾卫都是精兵良将,就算奔波一夜也是精神奕奕不见疲惫,他卫长意可是一个文官,经不起这么折腾。

    聂衡之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卫长意不禁苦笑叹气,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啊,当日他就看出嫂夫人心意有变,谁曾想她敢药倒了好友径直带着嫁妆走人了。

    当初嫂夫人的卑微顺从以及衡之的高傲不屑还历历在目,如今竟然是颠了个,变成嫂夫人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衡之不肯放手了,拖着伤腿也要追上嫂夫人。

    好在他以大理寺卿丞的身份捏造了一个捉拿凶犯的名头,调动金吾卫也还能说过去。不然,一场风波是免不了的。

    “进去,将所有池家人全部捆了。”聂衡之下马,面色极为冷硬,眼睫毛甚至因为寒冷的天气挂了一层冰霜,极少人注意到他身上的朱红色袍子下摆的颜色深了许多。

    他稳稳当当地走进驿站,身上一暖,眼底却忍不住涌起浓重的狞色。这么冷的天气,这么破落的烂地方,女子一点都不在意,只为了要离开他!

    金吾卫行动有素,不出一刻钟的时候就将驿站所有的人只除了其中一个房间全部控制起来。其他人倒还好说,池家大公子身上有武技,很是缠斗了一番,不过荀副将亲自上阵,池严也束手就擒。

    当看到朱袍凤眸白面红唇的定国公世子,他忍不住双目怒睁,面带鄙弃,季娘子早已经和他和离,据说还是因为他纳妾折辱人在先,有什么资格再三对季娘子纠缠。如今竟然还动用了兵马,无!耻至极!

    眼看着定国公世子只是森然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朝着二楼的一个房间走去。池严怒了,眯眼出声,“昨日季娘子离京回潞州,自由策马,开怀不已,定国公世子何必要强人所难,季娘子根本不愿意回去。”

    自由策马,开怀不已……聂衡之顿住脚步,一遍又一遍地咬牙咀嚼这几个字,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呼吸急剧。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她学会了骑马,在没有他的地方她开怀大笑。好,极好!

    “不愿意回去?本世子就让她愿意,你说杀了你池家所有人,她会愿意吗?”他不紧不慢地说出让池严肝胆俱裂的话来,拾级而上,清瘦有力的大手推开房门。

    睡在榻上的婢女双青被惊醒,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看过去霎时惊战不已,后背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世子,世子他竟然真的追过来了,她要赶紧唤醒娘子!

    奈何她这么想,在世子森然冰冷的目光下丝毫动弹不得,她整个人被吓得僵住了,就连喉咙也像被人扼住出不了声!

    “滚出去!”聂衡之低斥了一声,随即一名金吾卫迅速地捂住了婢女的嘴将她拖了出来。

    房门重新被关上,驿站中出奇地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楼上的房间……耳朵也都扬着。

    房中,聂衡之一步一步地走向简陋的床塌,神色不明,他大手掀开床帐,一股暖香袭来。阴冷的目光扫过去,床榻间的女子睡的正香。

    她抱着被子缩成一团,眉眼舒展,颊边露着小小的梨涡,小脸碰着粗糙的被面愈发显得她肌肤白嫩莹润。

    许是白日实在累得狠了,女子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平稳地呼吸着,雪白的臂膀不老实地裸露在被子外面,竟是只着了简单的小衣。

    男人的呼吸一滞,脑海中忽如其来闪过几个画面,注视着床榻间的女子目光变得幽深晦暗。

    他慢慢解开沾血的外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手脚并用地缠上女子,企图用她的香软温暖自己冰冷的身躯。

    季初感觉一块寒冰砸到了自己的身上,不适地挣扎了一下,随即男子贪婪地埋在她的颈间汲取温暖。

    聂衡之想他真的太累了,累到只需要女子一个怀抱就又痛又困,像是所有的感觉一瞬间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痛的难耐,皱眉将所有的泪水都糊在女子的身上,忍不住唇齿在女子颈间磨蹭流连,仿佛唯有这样能缓解他身上的剧痛。

    睡梦中,季初以为是卫长意的夫人莫青青那只懒猫在朝她撒娇,含糊地哼唧了一声,伸手在懒猫的毛发上安抚地揉了几下。

    可是揉了几下后,季初蓦然感觉到不对了,她都离开平京城了,压根也未再见莫青青,哪里来的懒猫?

    惊呼掩在喉间,季初骤然睁开眼睛,看清了身边静幽幽注视她的男子面容,倒吸一口冷气脸色迅速一冷抱着被子朝后躲去,慌忙地连白嫩的胳膊露出来了都不知道。

    聂衡之,他居然醒的那般快,追赶上来了!

    定国公竟然没有拦住他,季初一颗心沉到了最低处,双眸带着警惕和惊怒。

    “在想你给本世子下了安神药,为何我还能追来?”聂衡之直勾勾地盯着她,坐起身,胸膛微微敞着,身体紧绷蓄势待发。

    “你纠缠不休,我不得不为之。”季初定了定心神,强装着镇定回答,她虽还未见过上辈子性情暴戾的聂衡之真正的手段,但李氏等人的死近在眼前,她也有些恐惧害怕。

    “好一个不得不为之!”聂衡之咬牙低笑,凤眸湿润,而后变得极为冷冽,“既然如此,本世子杀了池家所有人也是不得不为之。”

    他毫无顾忌地用池家所有人的性命威胁女子,眼中闪烁着疯狂的怒意。

    曾几何时对他下手,在女子心中成了不得不为之,聂衡之压制的熊熊怒火急需找到一个发泄的地方。

    “你对池家人怎么了?”闻言,季初一惊,急忙要下榻去看池家人的情况,轻易地被男子一只手臂拦住了,她惊慌失措,骇得几乎尖叫。莫非池家人已经遭遇了不测?!

    “聂衡之,你无-耻!”忍不住惧怕,季初簌簌落泪。

    聂衡之死死盯着她的眼泪,蓦然扯动了嘴角,噙着令人胆寒的笑,“你若敢离开一步,我就将池家那个野男人的头颅扔到你面前,你试一试?”

    “你想怎么样?”季初含怒问他。

    聂衡之垂下眼眸,忽而抱住了她……

    第二十八章

    “聂衡之, 你究竟将池家人怎么了?”

    季初即使再抗拒也不能阻止男子牢牢抱着她的动作,甚至他的脑袋还埋在她的颈间。她几乎被禁锢在聂衡之的胸膛与床榻之间,方寸之地动弹不得。

    可池家人的生死还未知, 就算挣扎不了, 季初也一定要问个明白。

    重活一世的聂衡之是个性子扭曲的杀神,他若动了杀心就连定国公也阻挡不了。

    她焦急地询问,奈何男子闭着眼睛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没有回答她, 只不耐地抽出一只大手盖在她的脸上, 胡乱地将她脸上的泪水擦了擦, 动作力道十分粗暴。

    事实上,聂衡之此时能忍住不在女子身上动怒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再让他听过关于池家人的任何一句话, 他势必会动手割下池家野男人的头颅, 至于躯体,可以扔到荒郊去喂野狗。

    聂衡之恶狠狠地想着一百零八种能让池严生不如死、死了也无全尸的狠辣招数, 他不能也不敢对女子动怒, 那就让池严和池家来承受他的怒火!

    他倒要看看池家是不是硬茬子,能否经过他第一轮的折腾。

    一个身边已经有妾室的商人子也敢妄想他的女人!他身为定国公世子都老老实实地三年没有纳妾,为季初这个笨女人守身如玉!

    聂衡之已经下意识地忘记了他是因为一个贵妾白氏才扔了和离书给季初,虽然当中有内情, 可季初因此而伤心也是事实啊。

    可是如此想罢, 聂衡之又很快想起池家的野男人在他面前得意洋洋地炫耀季初和他一同策马一同开怀大笑的话来,心中像是扎了一根刺, 隐隐作痛。

    以前的她不太会骑马, 而自两人重逢以来她也再未真诚地在他面前笑过。至于那种虚伪的寡淡的假笑, 聂衡之历经两世如何看不明白。他很想狠狠地欺压女子让她尖叫, 让她难以自持地哭泣,可最终也只是洗脑自己五年的时间里面女子变了性情借此自欺欺人。

    “聂世子,我求你告诉我池家人究竟被你怎么样了?”男人迟迟不答且身上的气息越来越冷,季初害怕地声音都颤抖起来,终于放软了语气哀求他。

    李氏稳婆那些人罪有应得,季初自以为不是圣人,看到她们死去虽然悚然倒也痛快,也不曾觉得聂衡之过于残暴。可池家不同,他们从来都是无辜的被卷进来的,而且还是因为她,若是有一个池家人丧命,季初余生都不会安心。

    “聒噪!你若再敢多提一句池家人,本世子即刻送他们上黄泉路!”聂衡之冷喝一句,滔天的怒火死死地被他压抑在胸腔里面,女子给他下药的事情还未过去,她自身难保还有多余的心思关心池家人!

    聂衡之想,给他下药是女子理亏,女子必须补偿他赎罪。内心深处,他躁动不已,想断了女子离开的心思,想在她的手腕脚腕上都锁上链条,想让女子被关在当中从此只能见到他一人只能躺在他的榻上,想让她的一颗心完完整整地属于他一人,再无任何野男人……

    可他不敢也不能,如今的他势力还不如定国公,而且他清楚一旦对女子用了极端手段,日后很难再挽回。

    为此,他只能慢慢地软化女子的态度,让她看到自己的改变看到自己对她的爱重。不就是在女子的面前温顺听话吗?他可以做到。

    季初被他森戾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但很快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暂且安了心。

    目前池家人无事,无事便好。

    她不说话了,微微喘息,显然是在平息自己的情绪,房间一时安静下来。

    在她沉默的关口,男子却埋在她的颈肩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季初蹙眉呼痛才放开她,闷着声音道,“痛吗?本世子连夜骑马赶到这里只会比你痛上千百倍!”

    “你下的药若再重些私逃地再远些,便是医圣在世也治不好我的一双腿。”他发出一声短促的讽笑,三番两次的裂伤失血,他已经感受到腿部的力不从心。

    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就像他上辈子每逢阴雨天气脊背痛得几乎站不起身,从骨头缝中渗出的酸痛让他忍不住要杀人要见血发泄!

    这也是他性情大变暴戾的一个原因,奈何他唯一可以说的人心上已经有了别的野男人,不要他了。

    他风尘仆仆失血又劳累,女子第一句关心的却是那个商人子。

    聂衡之埋着头又是恨极又是妒极,勒着季初腰肢的手臂又紧了些。他的疼痛,女子知道吗?在乎吗?

    聂衡之含着嘲讽的质问让季初有些失神,她对他下安眠的药是她不对,可她难道不该离开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扰实在让她烦不胜烦。

    她欲要开口反驳,目光忽而扫过被随意扔在一旁的朱袍顿了一下,这件衣服是她从前亲手做的,她清楚下摆的红色没有那么深,除非上面沾了血。

    紧接着,埋首在她颈间的呼吸声突然轻了许多,季初神色复杂,眉眼间染上几分疲倦。

    聂世子苦追不舍甚至冒着一双腿废掉的代价,也要让她留下,是她这些时日说的不够清楚还是她虚与委蛇的态度不够果断让他误解自己还对他有情?

    这般纠缠,这般烦扰,她实在受够了!季初咬紧了下唇,默默地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让两人彻底了断。

    她记得她和聂衡之成婚后的第七个月才圆了房,那时他应该是初次尝男-女之-欢,快的让季初羞涩地反应不过来就结束了。她现在尤记得眼高于顶的聂世子那不敢置信又恼怒交加的表情,那日后他硬是冷漠地一连数日都不愿看到季初,一句话也都不和她说。

    季初深觉得如此下去不行,脸颊通红将母亲送给她压箱底的册子悄咪-咪地放到了聂衡之的桌案上。

    后来,聂衡之就熟练掌握了各种花样,也乐此不疲地在床~笫之间折腾她。……那时他极其偏爱一种姿态,如同野兽~交~颈,季初觉得磨人不太想配合,他就振振有词地教导她身为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要对夫君温顺要想着绵延后嗣,那种姿态最有利于女子受孕。

    他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季初看在眼中即便难忍也生生受了下来。

    聂衡之说到孩子的时候只平淡地提了一句,可那双狭长的凤眸很亮,亮的惊人,季初应了他,他装作若无其事,转头就迫不及待地命人准备了许多孩童的衣物和配饰,仿佛他下一刻就能做父亲似的。

    可惜,他曾心心念念的孩子没有来到这个世上,而他作为父亲,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个刽子手。

    季初觉得她自己也是害了孩子的罪魁祸首,哪怕当初她多注意一点身体的异状。

    隔着一条真正的生命,她想他该明白他们之间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了,那三年留给季初的回忆也不过大多是晦暗和伤痛罢了。

    单红的惨死,她父母的“病死”,还有那个饱受期待的小生命……季初呼吸一急,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有些发暗的床帐。

    昨日小二告诉她,近几日天气不好有浓雾。季初想一个时辰的时间,浓雾应该散了吧。一个时辰后,不耽误她们重新出发上路。

    ***

    聂衡之身材高大,缠抱着女子躺在有些窄小的榻上被迫曲着身体,看上去明明令人不适的姿态,他却睡的很沉。

    很安静。

    楼下扬着耳朵紧紧聆听动静的众人听不到任何的声响,已经有些着急了。尤其是被硬生生拖出来的婢女双青,脸色煞白焦急不已。

    她一遍遍地回想那日世子动手折断稳婆的画面,动作狠辣迅速,稳婆来不及出声就软了身体,脖子诡异地弯曲着……

    世子进房间的时候脸色森戾,夹杂着凛人的寒气,娘子,娘子她该不会已经遭遇不测了吧?

    双青一想到这个可能就惊慌失措地想要冲上去,刚一动就被金吾卫制住了。她小声地哭泣,看向池家大公子,结果他的下场比自己还凄惨,鼻青脸肿的一看就是受了毒打。

    走投无路之下,对季初忠心耿耿的婢女将目光投向了瘫在椅子上用布巾擦脸的白面男子,她认得这是世子的好友,京中有名的卫三公子。

    昔日,娘子对他很好,和他的夫人也有来往。

    “三公子,求求您,派个人去上面看一眼吧,怎么可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娘子她体弱,万一世子他动怒,娘子承受不起。”双青急的泪水涟涟,她看到这些金吾卫就害怕,心想莫非他们全都要死了吗?

    可娘子不过是要回祖籍,从头到尾她哪点对不起世子对不起定国公府?他们这些人都是欺负娘子死了父母无依无靠罢了。

    双青越想越伤心,越哭越大声,扣着她的人冷着脸不为所动,卫长意是个怜香惜玉的,见此不由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罢了罢了,你这小丫鬟也算忠心,我就勉强犯一次险。”卫长意不担心好友会对季氏女下杀手,他担心的是他们出城的举动引起有心人的注意,还有池家这些人,虽是商户,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处理不好也能生成隐患。

    换句话说,事情必须要抓紧时间解决,他们拖不得了。

    卫长意慢吞吞地走到紧闭的房门口,迟疑了几息后伸手重重地敲击下去。

    屋中,聂衡之一下被惊醒了,睁开眼睛第一时间看向怀中的女子,她正不悲不喜地注视着自己,神色淡漠。

    “衡之,我们赶紧带着嫂夫人回京吧,驿站人多眼杂不可久留。”卫长意丝毫没想过他口中的嫂夫人愿不愿意和他们回京,在他看来,出动了金吾卫,季初的去向不会有第二个可能。

    回忆起一路上衡之的面无表情以及不要命狂奔的姿态,卫长意更坚信要把嫂夫人带回京。

    否则,衡之怕是会疯。国公府的丑事他隐隐约约也知道一些内情,可以说在这个世上衡之只剩下嫂夫人这么一个亲近的人了。

    卫长意的话传到屋中,疲累散尽的聂世子当即嗯了一声,松开缠着女子的手脚,“只要你回京,本世子不会为难池家人。”最多也就是捆着他们一天。

    对着季初,他语气刻意收敛了冷酷,很别扭地带着些许温和,甚至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卑微和妥协。

    这是以前的聂世子万万做不到的,也万万不能想象的。他何须要对向他百依百顺的女子低头,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女子彻彻底底惹怒了他,他追来的时候夹带着雷霆之怒……此时只因为大半个时辰的安眠就偃旗息鼓了。

    自以为做出了妥协和让步后,聂世子云淡风轻地拿起朱红色的外袍穿上,肯定女子看到了外袍上沾染的血渍,他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她。

    然而季初未如同他所愿地盯着血渍看,她只扫了一眼后就动作极快地穿上自己的袄裙,神色冷静。

    “我不会回京的,聂衡之,你死了这条心吧。”门外卫长意的脚步声传远,季初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畏惧地回视他,坚定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更多免费好文在/仲/呺:xnttaaa】

    一被忽视,二被拒绝,聂衡之的脸色霎那间变得很难看,压制的怒火也直接被激发了,阴测测地朝着房门看了一眼,杀气腾腾,“好,既然如此,本世子就先杀光了池家所有人,再带你回去!”

    “干池家什么关系?是我们已经和离,是我自己要走,是定国公吩咐人送我离京。聂世子,你讲些道理吧。”季初挡在高大挺拔的男子面前,仰头看着他,眉宇间带着挥之不散的倦怠和伤悲。

    她要让聂世子痛苦后悔放她离去,何尝又不是在掀开她心中已经痊愈的伤疤?

    女子身着素蓝色的袄裙,头上简简单单地梳了一个半披发的发髻,簪了一支白玉钗,明明是简陋的打扮寻常的姿色。挡在他面前,聂衡之却完全移不开眼睛,幽暗凌厉的凤眸紧紧盯着她不放,含怒低喝,“和离书可以撕毁,父亲那里我自有办法让他插不得手,至于你,执意要走,池家人就得留下命来。”

    温顺讨好不能留下女子,他还有另一种手段。威胁虽下,流卑,鄙,但他了解女子的秉性,这是最有效的招数!

    聂世子向来高傲不屑于用不入流的手段逼人,可若让他眼睁睁看着女子离开,他宁愿做一个卑鄙的小人!

    闻言,季初呼吸紊乱不止,胸脯急剧起伏,眸中涌出了数不尽的恼怒与愤懑。

    他就生生要逼着她让两人都陷入痛苦之中吗?

    她反应越大,聂衡之的脸色就越骇戾,遒劲有力的手掌拽着她的腰一转,一脚踹开了房门,房门撞击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楼下所有人的目光聚集过来,驿站安静地落针可闻。

    “留下命来?”季初呵呵冷笑,语气像是淬了毒,“聂世子早就留下了不止一条人命,其中包括我们未出世的孩子。”

    聂衡之蓄势待发的熊熊怒火被她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浇灭,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面部因为紧绷显得锐利无比。

    “你说什么?”他咬牙语气艰涩。

    “是啊,世子不知道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季初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面上却带着笑,指着自己的腹部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

    轻轻的三个字如同重锤狠狠击打在聂衡之身上,他高大的躯体晃了晃,脸上的血色一瞬间全部褪去……

    第二十九章

    他从来不知道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他死了, 他怎么会死?是谁害的他?季初为什么不告诉他?

    聂衡之嗬嗬地喘着粗气,踉跄着俯下身,两只大手紧紧地握着女子的肩膀, “季初, 你不能因为池家那个野男人骗我,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告诉我,你是在骗我!”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子, 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一遍遍地扫过, 企图找出她在说谎的证据。

    他和季初成婚三年, 从来没听过她怀过身孕, 他聂衡之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定是女子骗他!一定是季初骗他!

    他强装着镇定目光凶狠,可握着季初肩膀的力道越来越大,汹涌而至的恐慌和惊痛几乎将他淹没。

    季初说是他留下了孩子的一条命, 什么意思?

    “聂世子你知道的, 我蠢笨无比,怎么敢在你面前撒谎。”季初撕扯着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伤疤, 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语气飘渺,“聂世子还记得我身边另一个陪嫁的婢女单红吗?也许世子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那日,你大怒说她勾引你, 一脚踹的她吐了心头血。”

    她边说边艰难地伸手在聂衡之的心口那里按了一下, 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就是这里的血, 吐了好大一口, 我走过去的时候裙摆都浸湿了。暗红色的血, 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血, 还有婢女永远回不来的命。

    单红的死一直是季初的噩梦,曾经她和双青一样都是季初亲近信任的人。在季初刚嫁进定国公府受到冷落忽视的时候,是爱笑乐观的单红每日变着花样地哄她开心。然后,在她嫁给聂衡之的第二年,单红被聂衡之冠以勾引他的罪名一脚伤了身体,无奈被季初送去了温泉庄子休养,两个月后她死了。

    季初尤记得赶到庄子见她的最后一面。圆脸活泼的婢女,像是秋日的花朵迅速地枯败,看到季初,她眼中充满了浓重的怨恨和不甘,或许还有委屈和后悔。过于复杂的情绪让她对着季初又哭又笑,也让她最后一刻拼着力气诅咒季初和聂衡之,诅咒他们不得好死,诅咒他们终要为她赔一条命……

    季初的陪嫁婢女,勾引他……聂衡之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面色一沉咬牙道,“她故意勾引,背主下,贱,死不足惜,你居然因为她怪我!”

    那个婢女趁着季初沉睡的时候,不要脸地在他沐浴的时候跑进来,还故意脱*衣服恶心兮兮地说请他怜惜,不是勾引是什么?不是背主是什么?

    他狠狠惩戒那个婢女理所当然,季初凭什么怪他!

    闻言,季初猛地抬头看他,目光利如刀剑,“是她莫名其妙勾引你,还是世子你故意在她面前做出轻佻的举动,让她动心让她误解?毕竟世子不仅私下对着她笑,还亲口夸赞过她。”

    那日,单红固执地一遍遍对季初说不怪她,是世子喜欢她,她没有故意勾引世子。然后,她又同情地和季初说世子一点都不喜欢她这个世子夫人。

    上辈子,季初逃避这句话透露出的可能,一直自欺欺人掩耳盗铃,很快父母重病,她就将这件事暂且埋在心里。而在她和离回到潞州后,偶然有一日提起单红,双青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有一段时日世子对单红的态度很好,不仅和颜悦色还夸过一句单红比她这个平淡蠢笨的世子夫人强多了……

    女子的话一出,聂衡之的脸色微变。那个时候,他刚刚发觉自己对季初上了心,却死活不愿意相信,嫌弃她但又忍不住接近她,亲密过后又更加不能接受自己居然看上一个容貌平平性子也乏味的女子。

    一小段时日里面,他矛盾不已,强迫自己对季初态度恶劣,当发觉情不自禁想对她好的时候就刻意将对她的情绪移到别的人身上。

    可他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态度温和的话给了几个勉勉强强的笑容,那婢女居然误解他对她动心,简直可笑!

    他冷脸反驳,季初却咬唇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冰冷。

    “聂世子,是你先给了她幻想。”

    单红虽然爱笑但是个性子极为要强的人,吐了心头血后身体虚弱,再加上羞愤怨恨,不出两个月就到了生命的尽头。

    单红死后季初一直精神恍惚心情郁郁,身体也有些不适,也是因此她忽略了腹中的变化。

    直到她在门外听到聂衡之嫌恶的话,继而流产。季初想可能这也应了单红临死前的诅咒,赔一条命给她。

    聂衡之绷着脸不言,在他看来,那婢女背主死得其所。

    “世子是不是在想一个婢女的死和我腹中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季初冷漠地看他,一字一句地将单红临死前说的话复述一遍,包括她饱含怨恨的诅咒。

    “她说世子厌恶我,果然那日我从尚书府回来就听到世子对他人说,我是世子不情不愿娶回家的女子,也是世子用来取乐的玩物。”

    季初漠然一笑,聂衡之脸色大变,握着她的手骨节泛白。

    “孩子,就是在那天没的呀,我不愿惹病中的父母伤心,也不愿,让自己活的像个笑话。瞒着所有人,世子当然不知道啊。”她的笑含讽带刺,聂衡之脸色惨白,忽然手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松开了她的肩膀。

    那日,他的确那么说了。屋中,卫长意和两名金吾卫副将都在,其中一个副将袁兴是陛下的人。聂衡之因为季家的事心下烦躁又不得不应对袁兴,说出的话五分真五分假……

    他想起了那段时间季初的伤心与疏离,可他以为是她忙着照顾父母忽视了他,并为此不满。

    却没想到他们的孩子没了,就那么匆匆地没了。

    原来他真的有过一个孩子,聂衡之一双凤眸赤红,浑身的血液凝结,他的孩子因为他的举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死了。

    “其实那时我就该和世子和离了,可我不甘心,装作自己忘了单红和孩子的死,下,贱地继续做定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连一个妓,子都不如。”季初眼眶泛红,语中是对从前那个自己深深地厌弃。从前那个季初为了一眼钟情的男子生生地将自己的傲骨全给折了,换来的是他的隐瞒,是他随手扔下的和离书。

    妓,子!她居然说自己不如一个妓,子!聂衡之忽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个地方都在痛,剧痛让他呼吸不上来,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

    “世子,我不想再继续下,贱了,我失去了婢女失去了孩子失去了骄傲。你就高抬贵手,莫要纠缠了。父亲的死虽然和你有关,但季家能保全下来我也感激你,照料你这些日子就当是还了。日后,你我形同陌路,见面不识。”季初决绝地扔下了话,头也不回地离去,从楼梯下来。

    聂衡之惨白着脸摇摇欲坠,没有拦她。

    楼下鸦雀无声,众人隐隐约约像是听到了一些字眼,但又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可紧接着楼上轰然的一声重击让他们变了脸,卫长意掠过季初上楼看到狠狠摔在地上的高大男子,心中大乱。

    “衡之,你的伤势如何?”卫长意急忙扶起他,看他痛不欲生目眦俱裂的模样,一颗心凉的彻底。

    完了,聂衡之算是完了。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放人,让她走。”勉强站起身的男子双目通红,死死咬着牙,一波又一波的剧痛袭来,他耗费了所有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

    放女子离开的话。

    卫长意心头狂跳,金吾卫副将斩断了捆着池家人的绳子。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夫人坐上马车,又眼睁睁地看着在世子夫人离开后,世子几乎连滚带爬地狂奔到了驿站的门口,失魂落魄,欲要追上去又瞬间跌倒在地,完全没了金吾卫统领的赫赫气势。

    “总有办法能让嫂夫人回心转意的。”卫长意不忍心看到好友这般模样,上前宽慰他。

    “回心转意?”聂衡之先是大笑不止,而后笑着笑着泪流满面,喃喃自语,“不可能了,她不要我了。”

    在卫长意的惊呼声中,他嘴角渗出一丝血迹,紧接着直邦邦地倒了下去。

    紧紧握着的手掌带着一种绝望。

    ***

    “大公子,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对不住,让你受了一场毒打。”浓雾散后,季初瞧见了池严脸上的伤口十分抱歉。

    她从坐上马车的那刻就已经收敛好了所有悲伤怨恨的情绪,此时和池严说话眉眼如初神色如常。

    但池严还是能发觉女子温和底下涌动的浓烈情绪,他接过金疮药,故作爽朗地大笑,“这算什么,娘子不知,那金吾卫副将也被我狠狠打了几下,可也是伤到了!”

    “大公子好功夫。”季初淡淡一笑,转身回了马车里面。

    和昨日相比,她没了策马的兴致。

    池严眸光微暗,眯着眼往身后消失不见的驿站瞥了一下,神色不明。

    池家商队的人劫后余生,身上那股惊慌失措的劲儿还没消,下意识地加快了行驶的速度。

    傍晚的时候,他们出了京畿道才稍稍慢下来,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两日的功夫,季初慢慢地调理好了心情,在她终于将聂衡之和一大堆往事抛之脑后的时候,他们一行人到了湖州。

    湖州,因为靠近江南,算是这几日旅途中比较繁华的城市了。

    池严领着他们一行人进了湖州城,路途需要补给,他觉得季娘子也该好好休息一日。

    季初坐在马车里面,隔着车窗看着往来的人群听着热闹的说笑声,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个笑容,白皙的肌肤上小梨涡很显眼。

    “娘子,这湖州城真不错,我看比平京城都不差!”双青有些兴奋,世子放她们离开,她们逃出生天了,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此时,为了让娘子高兴,对着湖州城是大夸特夸。

    奈何,双青生来可能真的有些乌鸦嘴的属性,她的话还不到一刻钟就被打了脸。

    马车停在湖州城最大的一处酒楼,季初和池严等人还未走进酒楼就被几个身着皂服的男子拦住了。

    他们身上都配着刀,目光倨傲,看上去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季初蹙眉不解,他们才进入湖州城,和其他人没有任何交集,这些人拦着他们做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池严就含笑同这几人见礼,动作熟练地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请几位喝酒,也多谢知州大人保我们人车平安。”

    为首的男子接过银票,手指捻了捻厚度,满意地点点头,“进去吧,有知州大人在,你们在湖州城定能平安。”

    话罢,他们就傲慢地扬手离去,一副趾高气昂官大爷的模样。

    季初惊愕地看了好几眼,池严看出了她的疑惑低声为她解释,“我们若不交银票,若是遇到了匪盗,这些官吏非但不过问,可能还会趁机扣留我们的财物。这些银票是买我们这两日平安的钱。”

    “他们,便是那些匪盗吧。”季初呼吸一窒,下意识说道。

    闻言,池严苦笑点头,“其实方才进城的时候我们就付过一笔银子了,想必出城的时候也要。没办法,这十年来都是如此,甚至变本加厉,我池家的生意也因此愈发艰难。”

    官吏横行,明目张胆地牟利,竟然已经十年了。而且天下人都习以为常,可见朝堂上无人关心。季初咋舌,而后内心复杂,乱象已生,她重来一世,还是免不了天下大乱。

    如今,怕是在动,乱的边缘了。可动,乱之下最受苦的还是百姓,想起潞州城死的成千上万的百姓,季初的心情不免沉重了许多。

    “不过,虽世道艰难,娘子若遇到了困难,池家也能帮娘子解决。”池严看出了女子的忧心忡忡,语气温和地说道。

    季初闻言,默默摇了摇头,“覆巢之下无完卵。”她希望的是有人能改变这些现状结束乱世,可惜上辈子她到死天下也还乱着,甚至有外敌入侵中原。

    话到这里,两人已识趣地都不再开口,接着说下去便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一路劳顿,我们先休息。明日还要继续赶路。”

    他们也就在湖州城停留一日,天气愈冷还是要快些赶路,万一遇到寒气路上就艰难了。

    季初应下,一夜安眠。

    次日上午,他们出城离开湖州,可没想到临到了城门口又撞上了一场风波。城门处,一清瘦看不清脸的男子被迫跪在地上,几个士兵围着他肆意殴打,张狂大笑。

    “这不是施家的二公子吗?怎么成了这副窝囊样子?还要跪在地上求小爷。”

    “啧啧啧,谁让他们施家没眼力见地惹了知州大人生气,上天也怪罪他们,转瞬间一场火就将他们施家人烧死了,家产也烧的干干净净。往日风光的二公子大难不死,想要出城竟然都没一个铜板,真可怜啊。二公子,来,再让小爷打几下,我就免了你的出城钱。”

    人人都爱欺辱从天上堕入泥沼的人,毕竟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啊。

    施家得罪知州被覆灭,唯一的活口施二公子被困在城中,离开湖州城只需要一钱银子,但无奈没一人敢帮。

    “这是十两银,他的出城钱足够了吧。”季初冷着脸注视着这些无赖的兵汉,从车上扔下了一块银子。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最渴望的便是有人能拉一把,这是父亲说过的话。季初从来都记得,故而出手相帮。

    一眼望过去女子气度尊贵,一行人据说还是京城而来,身边高头大马上的男子服饰看着就价值不菲。张狂的那几人最怕惹到贵人,捡了银子也都立刻散了。

    被殴打的面目全非的男子郑重地朝季初行了一礼,一瘸一拐地走出城门,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这样呢?好歹也要留下一个姓名吧,十两银子呢。”双青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开口抱怨。

    “能被欺辱到这种程度的人,他此时开口又有何用?”季初垂眸又坐回了马车里面,忽然很想见到沈听松,如果他在一定能明白自己的心情,还能开解自己。

    可是,这个时候他不在潞州。季初也不知道他在何处。

    他们一行人很快就出了湖州城的城门,车队绵延着远行。

    而距离城门不远的一处房舍二楼,一名眉目疏淡的男子看着远行的马车微微失神。

    “公子,这支车队是从平京城而来的,昨日打探了两句,领头人是京城池家的大公子,那名女子似乎姓季,身份不知。”他身边一个相貌寻常的侍从低声解释。

    “是季尚书的女儿。”男子抚了抚袖袍,语气怅然,“季尚书去世已有一年了。”

    侍从默然不语,他们也更加小心地躲藏了一年。

    “潞州是个好地方。”沈听松亲手阖上窗,眉眼恬淡,他记得季尚书的祖籍在潞州。

    如此,他便也去潞州吧。

    第三十章

    季初离开湖州城的那日, 平京城的定国公府中,聂衡之终于从无尽的黑暗中醒来,他昏迷了整整三日。

    卫长意在忙着善后金吾卫出城的事, 仲北和辛嬷嬷等人守着他, 见他醒来不住地抹泪。

    一双空洞黑黝黝的的凤眸漫无目的地扫了一遍,他扯了扯嘴角微带嘲讽,嗓音嘶哑, “我都没哭, 你们哭什么?”

    “世子, 太医替您看过身体, 今日您若是还醒不来,恐怕永远都醒不来了。”仲北眼泪汪汪,他没敢告诉世子顾太医还说, 即便世子平安醒来了, 这么三番两次的折腾,世子的身体以后每逢阴雨天气也会酸痛难忍, 永远不可能再恢复如初……

    “醒不来?”聂衡之低低笑了一声, 愈加消瘦的面容透着一股满不在乎,“盼着本世子死的人那么多,我要是醒不来岂不是有很多人开心痛快?”

    现在,就连季初也盼着他死, 天下之大还有谁盼着他安好, 盼着他开心,盼着他一生无忧呢?

    事实上, 他也不正是死过一遍了吗?甚至今日和上辈子相比连支撑他的微光也没了, 重生归来, 聂衡之第一次觉得, 十分无趣。

    上天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不过是为了让他遭受更多的打击,永远深陷在泥沼里面。

    “世子,公爷得知您出府的事雷霆大怒,派人将鸣翠阁给封起来了,吩咐府中所有人永远不得提起夫人。”辛嬷嬷看着往日张扬的世子一副沉闷了无生趣的模样,心中大恸,想了想她如是开口说道。

    无论如何,都要激发世子的生趣。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世子就这样消沉下去。

    旁人只知世子性子别扭喜怒不定,可她看着世子长大,知道世子自幼就被公爷挑剔呵斥被李氏忽视冷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若他不倨傲不尖锐不用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住自己,早就死在了下人的疏忽和漠视中。

    李氏那毒妇执掌内宅,府中下人趋炎附势区别对待,东院的日子一开始并不好过。

    “定国公府的主人到底还是父亲。”闻言,聂衡之空洞的眼底终于有了些波动,他一点一点地坐起身,面上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沉色,“父亲不让任何人提起她,抹去她的存在,本世子偏偏要让这定国公府处处都留着她的痕迹。”

    “去,请父亲过来。”聂衡之忽而有些不耐,他拧着眉头想上辈子自己是怎么覆灭定国公府的呢?哦,对了,父亲表面上不偏不倚忠君爱国,背地里不仅暗暗支持大皇子沁王,还愚蠢地放权给聂锦之。聂锦之取代他做了新的定国公世子,却没有能与之匹配的能力,竟然被北地节度使哄骗,上了他的贼船。

    北地节度使戴绍野心勃勃,为了逼着朝廷给他银粮尊荣不惜纵容戎部来犯,然后按兵不动坐视甘城被屠了。

    数万甘城百姓丧命,戴绍为天下人唾骂,定国公府与他往来一事透露出来,直接被拱上了风口浪尖。

    聂衡之看着走进来面带怒色的定国公,慢慢地咧开唇笑了,锐利无比的薄唇往上掀起,映着他深沉漆黑的眸子,令人心中发寒。上辈子是他忍着还未彻底痊愈的伤痛领兵杀了戴绍,戴绍的书房里面有书信表明着这个时候他就和聂锦之有往来了。

    “父亲,听说您要立聂锦之那个蠢货做世子,我觉得不错,不如今日我就腾出位置给他吧。”

    “免得父亲您总是心心念念您的次子委屈,不过,作为交换,还请父亲将属于我生母的所有东西交还给我,总不能让她地下看着她的东西落入了仇人之手。”

    迎面,聂衡之就云淡风轻地在定国公的心中投下了一个炸弹。

    定国公一时惊住……

    ***

    季初一行人离开湖州城后路途也不总是那么的顺利,类似于湖州城中的荒谬之事她们又遇上了四五起。

    一路走下来,就连生性活泼乐观的双青都肉眼可见地蔫了,季初也渐渐沉默下来,心中萦绕着一股悲凉。

    正如她所说的,覆巢之下无完卵,天下将乱,未来没有一个人能保全自己,上辈子她和千万人不就一起死在了城乱中吗?这辈子重来一次,她怀着微弱的妄想以为阻止了聂衡之的性情大变就能逃过一劫,可如今想想,妄想还真是妄想。

    动,乱的局势倒不是聂衡之一个人造成的,他就算立即死了,天下还是会大乱。

    “季娘子可是不忍心看到这些?”池严在外行走多年最会察言观色,见季初恹恹不语的模样,已经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开口问道。

    “以往少见这些,我担心到了潞州城也会遇到同样的事。”季初点点头,其实她上辈子在潞州还真遇到了不少的麻烦事,最后让她不得不避而隐居在坊市。

    不过,和眼下这些相比,她还是要幸运许多。起码,她一直衣食无忧,身边还有一忠仆一知己相伴。

    “季娘子不必担心,池家往来潞州多次,潞州城的知州大人还算是一位光明磊落的君子,虽然有些刻板,但不曾为难潞州城的百姓。”池严看着女子细白温婉的眉眼,心中一动忍不住又道,“再说池家经常有人往潞州来,娘子若有事也可传达给我。”

    季初闻言,眉心微蹙,她怎好一直劳烦池家,正要开口婉拒,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大公子,季娘子,我们车队后面有一人跟着,看着像是那个在湖州城遇到的施家二公子。”池家人的语气很是惊讶,他们可是坐着马车骑着马,白日偶尔才歇下脚走走,只有夜晚的时候会停马休息。

    离开湖州城约莫也有两日了,这人单凭着脚怎么能跟上他们?

    季初也想到了这点,不免一怔,连忙下了马车往后走去。定睛一看,果然有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高瘦男子,微垂着头身躯却挺直地跟着他们的马车,一步一步走的不算很快但稳当。

    她的心中涌起些佩服,徒步两日该是何等的毅力,这位施家公子她没看错。

    “施公子,你跟着马车可是也要去潞州一观风景?”季初的语气很坦然,湖州城眼前人应该是待不下去了。

    但她很善解人意地隐去了施岐无家可归的窘迫,只笑着称他在观赏风景,又不着痕迹地邀请他一同往潞州去。

    施岐抬眸看着眼前素衣和煦的女子,只觉春风拂面,但他依旧没开口说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表达他的意思。

    他沉默以对在旁人看来是无礼的行为,这下不只是婢女双青就连池严也冷了脸微微不悦。

    这厮被季娘子所救却不道谢也不回话,好生无礼!

    季初也蹙了细眉,不过她与双青他们关注的点不同,施家公子一直不开口说话理应不是无礼,而可能是他暂时无法开口说话。

    季初想了想,回到马车里面从暗盒里面拿出一个温润的小瓷瓶,递给他,“这是平京城的大夫制的药丸,无论什么伤势在何处的伤,服用过后都会减轻。”

    施岐忍着喉咙灼热的剧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垂眸接过了小瓷瓶。他的喉咙被施家那场大火的烟气所燎,一直没能用药,红肿溃烂地已经说不出话来,倒是只有她一人看出来了。

    见此,池严和双青等人愣了一下,不免有些讪讪,原来这人是伤了喉咙不能说话啊。

    “后面有托运箱子的板车,坐在上面叮叮当当地别有趣味,你若不介意就坐上去吧。”季初含笑又为他指了一个歇息的地方,她向来细心,不仅看出了男子衣着的单薄还看到了他脚上沾染的点点血迹。后面的板车上有盖着的羊皮可用来取暖,人坐在上面可倚着休息。

    施岐再次点点头,没有拒绝女子的好意和她维持自己自尊的好心,日后他会用生平所有来报答她。

    遭逢灭顶灾难的他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而季初返回马车里面,原本恹恹的神色也多了许多夺目自信的光彩,起码她重生后救了一个人,她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

    谁说她的微薄之力就是无用的呢?接下来,她能改变的事情还有很多,能救下的人也还有很多!

    去往潞州的路途上多了一个人也没产生大的变化,一行人继续上路,走走歇歇,终于在三日后的中午,他们到达了潞州城。

    金轮当头,阳光明媚,欢声笑语比比入耳,季初打开车窗望过去潞州城熟悉又陌生的城门,眼底闪过一抹欣喜。

    潞州城,她终于回来了。

    当即,她高兴地让马车往东北边而去,季家的祖宅在那里,季家的一干族人也都各自居住在那里。

    季家不同于定国公府聂家那般的勾心斗角你死我活,族内上百年来都十分和睦,虽说也时常有一些小摩擦,但从未伤及各自的情分。

    季家如今的族长是季初的堂伯父,整个人最是有趣,性子开朗豁达,季初上辈子受他影响无形中也多了几分风趣。

    她在刚进城的时候就给季家递了消息,然而马车到了季宅所在的街上远远看到了迎接的堂伯父等人,季初的眼眶还是微微发酸。

    真好,这些人都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好好的活着呢。

    “鸳娘,你此时回来正好,你堂伯母的外侄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正寻思着聘一门妻子。照伯父看,那劳什子的世子可是拍马都比不上他!”

    堂伯父已经得知季初和离的事,此时喊着她的乳名,一上来就笑眯眯地表示他们季家娘子有的是人求娶。

    季初的伤感霎时就没了,只剩下了窘然,上辈子也有这一出……堂伯父足足给她介绍了数十个貌比潘安的郎君……

    她实在无福消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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