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觉得老夫人不可能替王氏认了这个罪名。毕竟老夫人将名声看得很重, 在虞平生失踪之后,外面的人纷纷嘲讽乐平侯府没落了,她便躲在府上从来不出门。
所以当老夫人来了大理寺, 向方正明说纵火的事是她吩咐王氏去做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了。
方正明看过所有证据, 在此之前没有一样是指向老夫人的。他显得宽大的脸上带着几分威严,“老夫人,您可知道包庇罪犯,同样是要受到追究的。”
“什么罪犯, 我犯了什么罪。她钱氏既然嫁入我们虞家,便生是虞家的人, 死是虞家的鬼。我作为她的长辈, 她不敬尊长, 我教训她有何过错!”老夫人义正词严, 朝着钱氏的方向啐了一口,“早知道你是个这样的祸害, 当初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进虞家的门。”
钱氏面色发白, 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味。
方正明也全然没有想到, 这高门大户里还有像虞家老夫人这般蛮不讲理的人物。他用惊堂木猛得拍了拍桌子,“肃静!公堂岂是你们能随意吵闹的地方。虞家老夫人, 你说的可都是真话。若全都是真的,你可就背了杀人的罪名,按照律例最起码也要判处二十多年!”
一听到二十年,老夫人双眼都瞪大了,生出了想要反悔的心思。王氏见情况不对, 直接跪了下来, 拉着老夫人的胳膊, 对着钱氏求情。
“弟妹,老夫人就是一时糊涂。你看在她都这么大年纪的份上,就不要计较。”王氏压低了声音说,提醒说:“若是二弟回来之后,得知是你亲自将老夫人告得做了牢,你让他如何自处!”
王氏挖人心窝子一直很有一手,钱氏只觉得鼻尖酸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若是有其他的要求,只管说出来,我们能做到的一定都做到。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自己都能解决,何必要闹到对簿公堂的地步,你说是吗?”她情真意切劝着。
方正明这时候也不确定,若是往小了说去,这还真的就是人家的私事。想到这里,他不禁朝着堂下的女子看过去。
这些时日来,钱氏身形越发消瘦,冷冷清清站在堂下,面容姣好而又哀怨。她双肩微微耸动,紧闭双眼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半天才极为克制地问了一句,“你们在动手的时候,可又曾想过我们是他的妻女,可想过他回来之后怎么告诉他你们是怎么动手谋害他的妻女的?”
她像是再也忍不住,滚烫的眼泪顺着颊边流下,“你们口口声声说瞧不上我,可当年是平生主动上门去我钱家求娶,我钱依敏也是坐着八抬大轿从正门嫁入虞家。你们又有什么样的资格瞧不上我?”
她和虞平生认识是在江南,那时候虞平生去田间地头调访赋税,身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泥点子。她那时候跟着兄长去收货,只以为他是一个清贫小官,顺手递给他一碗茶。那时虞平生身上还带着几分书卷气息,对着她腼腆笑了笑,说了声“多谢”。
只是他们的开始,无关身份地位,她愿意为了他来到京城仅此而已,怎么就在她们口中如此不堪。
王氏愣住了,老夫人发出一阵古怪的讥笑,“商户女倒是问起我们如何瞧不上你了。”
方正明觉得自己火气起来了,连拳头都硬了起来。
老夫人像是才反应过来,钱氏似乎不敢拿她怎么样,抖擞着肩膀就硬气起来,“你告我好了,告啊,等平生回来之后,就让他来牢里见他的娘。”
钱氏撇过脸去。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位穿着宦官衣服的男人。男人面色阴柔,瞧不大出年纪,可手上的金色拂尘很是醒目。
这正是皇上身边的太监总管梁公公。
“洒家是不是打扰了方大人断案了。”梁公公说话的时候,脸上惯是笑眯眯的,“今儿皇上听说大理寺有这么一桩案子,特意派洒家过来看看,然后回去给他老夫人家回话呢。”
所有人面色都是一惊,谁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被皇上知道,皇上还亲自过问了。
方明正内心更是惊骇不定,折子是早上送出去的没错,可每日送到的皇上面前的折子不知凡几。再加上近些年皇上沉迷求仙问道,最近更是极为宠信清源真人,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看到一份算不上是重要的折子。
他对那位世子爷手眼通天的能力惊讶不已。
梁公公将所有人的反应都收到眼底,脸上笑意不变,问:“这都审问到什么地方了。”
方明正连忙站起身,将刚刚的情况都说了一遍。
“这怎么算得上私事,这天子脚下若是谁想纵火就直接纵火,那不就是全乱了套。”梁公公连忙摇头,蹙眉道:“再说了当初虞大人可是二榜进士,天子门生,皇上可一直还记得呢。他替皇上办事,那就是有功之臣。要是他的妻女在京中受到这样的折辱,岂不是伤了其他有功之臣的心。”
老夫人脸色骤变,脸上的皱纹瞬间深了几道,按着自己的手死死地盯着梁公公。
方明正也琢磨出一点意思来,“下关愚钝,那依着公公的见解,应该如何?”
梁公公笑了一声,老夫人和王氏神经紧绷,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既然虞二夫人也没有的受伤,虞老夫人又是长辈,过重的处罚也不好。不如就让老夫人一辈子留在府中每日抄写佛经,替天下万民祈福。至于乐平侯夫人……”
说道这里,梁公公停了下来,王氏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洒家自会禀报皇上,让皇上来定夺。”
王氏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双目都失去了原有的神采,满脑子中只有两个字“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而老夫人更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哭了起来,接着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很快皇上的旨意就下来了,褫夺乐平侯的爵位,责令在府中好好反思。准许虞家二房先搬出虞家,另立门户。
乐平侯一口老血都快吐了出来,这全是他老娘和老妻干下的错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到头来他被削了爵位!
都是王氏那个蠢女人!
他立马冲进王氏的院子里,和王氏大吵了一家,最后满脸失望地痛斥着:“我不知道当初怎么就娶了你,就是那出身商户的钱氏都比你见识长远。”
王氏娘家已经没落,这么多年全是靠着“自己比钱氏出身好”这么一口气撑着,处处显示自己作为一个京城贵女该有的教养。
而虞家大爷这么说,无疑就是将她的脸皮子放在地上踩了又踩,王氏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随即冲上去捶打男人的肩膀,“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你哪来的脸……”
她的指甲尖锐,虞家大爷被挠个正着,来了火气直接推了她一把。
王氏便撞到柜子上,额头磕出血来。
“真是晦气!”虞家大爷没有再多看一眼,旋即走了出去。
王氏捂着自己的伤口,过了半天坐在地上又哭又笑起来。
原本打斗过程中变得摇摇欲坠的金簪从发间滑落,直接砸到了地上。
——
虞家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虞念清算是暂时松了一口气。只是给钱氏下毒的凶手还没有找到,她有预感这件事不会轻易结束。
不过这方面没有一点儿头绪,她只能暂时放下,开始准备去幽州。
这种大事定是要告诉自己的兄长虞元意,最好虞元意能护送母亲一路去江南。
说来也很奇怪,她前几次让人送信去国子监给哥哥,但是都如泥牛入海没有一点儿动静。先前的事一件件发生,她没来得及去细察,这次便决定亲自去国子监看看哥哥。
梁知舟听说之后,提出和她一同过去,顺便在那边办点事。两个人便约定了一个时辰,乘马车前往。
为了让学子有个清净的环境,国子监坐落在山林之中,外人无事不得入内。不过在国子监读书的有很多是官宦之家,规矩上就稍微放松一点,允许送东西的家眷或是小厮在正门旁边的偏厅等候,再去让学子出来见上一面。
虞念清报了自己哥哥的名字就在等着,无意中看见梁知舟正在同一位和十三四左右的孩子说话。那孩子衣着十分寻常,面容倒是有几分清秀,还带着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从这点便可以看出来,他出身富裕的家庭。他对着梁知舟时,态度十分恭敬,还有些许仰慕在里面。梁知舟淡声说了几句话,他连连点头,像是在做什么保证。
两个人统共没说多少话,那少年便已经回去,梁知舟这才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刚刚那个是谁?”她有些好奇。
“梁恕久。”男人言简意赅。
她听这个名字很是陌生,但同样都是姓梁,便提了一句,“是主家那边的孩子吗,怎么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梁知舟抬眼看向她,声音低了点,“他是梁公公的义子。”
她对宫里面的情况不清楚,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个梁公公便是皇上身边的大内总管。她忽然想起那些传闻,说梁知舟勾结大内总管,欺上瞒下,以权谋私。
这些话她原本是不相信,总觉得外面的那些人是在夸夸其词。现在看来这些话未必不是真的,她却忍不住去想,梁知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心头正乱糟糟的时候,从屋外走过来一个人,却不是虞元意。
那个人直直地朝着他们走过来,有些不太确定地问:“你们是来找虞元意的吗?是的虞家的人?”
见虞念清点了点头之后,那个有些清瘦的书生才突然松了一口气般,从袖子中掏出一封没有拆开的书信来,“他一个月之前就已经不在国子监了,不过他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要交给他的妹妹。你们既然是虞家的人,那不如就一起带回去吧。”
哥哥一个月之前就离开国子监?
她回不过神,接过书生的手中的书信一目十行看了起来。
梁知舟则是在旁边和书生说话,问问虞元意在国子监中的情况,为什么会突然离开。他身上的威压是上辈子为官几十年的积淀,书生紧张到浑身僵硬,一五一十地将实话说了出来。
书生叫做温兰义,是虞元意在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就认识的朋友。听他说虞元意为人开朗风趣,来这没几天便和一群人称兄道弟。因为之前到了春耕的时节,夫子带着他们去田间体验劳作。
“不过那天出了意外,一辆运着秧苗的牛车不知怎么就发了疯,朝着元意兄顶了过去。幸亏旁边有人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虞元意表面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没两天之后的一个晚上,便找到温兰义,说是让他稍上一封信。若是有人来寻他,就将这封信递出去,紧接着人就直接不见了。
梁知舟细细问了一下牛车撞过来的情况,便对着他说:“我车上还有一本刘真如先生写的字帖,若是不嫌弃,就送予你吧。”
温兰义激动地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刘真如是当世大儒,更是写得一手好书法,他的字帖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是寻常人根本得不到的物件。
他当即诚恳地道谢。
等从国子监出来之后,虞念清才将手中的信件递给男人,“这是我哥哥的字迹,他给我写信时,总喜欢在落款处画一个半缺的元宝。”
这上面写着虞元意要去幽州继续探寻父亲的下落,让她不要过于担心。
但这件事处处透露着诡异,虞元意从国子监消失不见,国子监是曾经派过人去乐平侯府说明此事,但是她从头到尾都没听过一丁点儿风声。
中间是谁将消息拦截下来?
钱氏中毒还有可能是下人做的,将这个消息瞒住可不是一个下人能够做到的。所以到底是乐平侯府的谁?
“倒是没有必要细想,既然你的哥哥在幽州,我们过去说不定能遇到。”
“那我们什么时候才出发。”
“要等,等京城乱起来。”梁知舟远眺城内的方向,声音沉稳,“只有京城乱起来,幽州那边才可能会出现纰漏。”
他目光笃定,带着几分掌握全局的从容不迫和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下意识想要去相信他。
虞念清这时候倒是有几分能理解,为什么无论梁知舟是那个纨绔子弟还是天子近臣,他的身边总有一群追随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一心为了社稷未尝不是好的,可倘若他起了一点不好的心思,定是能够将这大周的搅和得天翻地覆。
那梁知舟是个好人吗?她发现她并不清楚。
不过她不怀疑梁知舟说京城即将乱起来的话,就是没想明白京城会怎么乱起来。
她也不去想,先和钱氏一起收拾东西,将东西全都分成了两份。一份由钱氏带着去江南,另一份少些的则是交给梁知舟,跟着他们一起去幽州。
丫鬟的话她只让初六和盈月跟着,至于小满则是跟着去江南。
小满听说这样的安排很是难受,包子脸都是鼓着,“姑娘,是不是奴婢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我可以改的。”
“你做事细心一些,刚好去江南帮我看着娘亲,叮嘱她不要过于劳累。”虞念清解释,也算是在哄她。
多说几句之后,小满又重新高兴起来,高高兴兴去厨房盯着今晚上的饭菜。
钱氏失笑,“小满还真没有什么心思,让她跟着我也好。等到了江南……”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顿时觉得桌椅都开始晃动,梁上灰尘还飘飘扬扬往下,很是吓人。
地龙翻身了!
虞念清顾不上太多,拉着母亲往外跑去,一群人最后在院子中央的空旷处停了下来。看着有些摇晃的屋子,所有人的心直接揪起来了,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这次震感十分明显,一波接着一波,足足两刻钟之后,才彻底没了动静。可这时候也没有人敢直接进屋,只好在外面干等着。
虞念清找了个活泛些的丫鬟,让她出去打听情况,这才了解到她们这一块情况算是好的,最起码屋子没倒,也没有人员伤亡。
而京城南边多住着一些穷苦人家,原本他们盖的房子就不怎么牢固,这次那边的震感又特别强烈,不少人家的房子直接倒了。伤亡还没有统计出来,但南边已经哭成一片。
朝廷要赈灾,内阁那几位都着急上火,起了一嘴燎泡。皇上倒是淡定,将所有事情直接推给自己的两个儿子,美其名曰锻炼锻炼皇子的能力。
太子和五皇子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掺和进此次赈灾。他们都想当这次赈灾的主事人,直接发号施令,也不管政策到底有没有什么用处。
内阁的人本就头疼得要命,这时候更是一个头两个大。可这两位都是皇子,谁都不敢轻易得罪,大家就只好捏着鼻子做事。
相反七皇子虽然不怎么起眼,但是不懂的事不去瞎掺和,老老实实跟在后面请教,然后闷声不吭将事情落到实处,倒是让不少人有了好的观感。
梁知舟这才发现,上辈子对这位七皇子了解得还不够深彻。
地龙翻身之后,京城中物价飞涨,尤其是一些止血清热的药材,更是贵到离谱。梁知舟让手上的药铺将之前囤积的草药全部售卖,京城中药价才逐渐回落。
而就在这个时候,皇上突然下了命令,让他连夜带着一行人前去幽州。
现在清源真人的话应验了,皇上更加相信他是一位修行多年的得道之人,出世是为了拯救苍生。他越这么想越睡不着,仔细琢磨了一番之后,觉得道观还是要早日修建起来。
但他也知道在这个继续要钱的时候,内阁和六部不可能同意大兴土木。未免真的发生户部尚书找上来要上吊的场景,他很是贴心地让梁知舟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先行出发。
虞念清坐在马车里,听到这个理由之后,沉默了很长时间。她深深觉得,皇上这么多年求仙问道还是有些用处的。不然怎么这么胡乱折腾,这么多年愣是没有出现大的祸乱。
而就因为皇上这么一句话,她便连夜跟上了马车。
现在她看着面前狭窄的床榻,陷入深深的沉思当中,今天晚上到底要怎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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