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星潼呆呆地看着面前堪称戏剧性的一切。
顾连成转头,咬牙切齿地瞪她。
“岳父,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顾连成扑通一声跪下,“皇后娘娘,今日本想带这孽婿前来,为前日大婚沾染胡椒一事认错。这小子向来愚笨,竟连皇后娘娘忌讳哪些都不知,简直罪该万死。今日又不知从哪儿偷带了这豆兰腊,告知微臣娘娘喜爱腊梅,微臣愚钝,竟被他蒙骗过去。微臣若是早知娘娘闻不得腊梅,就是斩了这孽障也不会带他前来!”
皇后从咳嗽的间隙中挤着嗓子道:“一次,本宫尚且以为是无意;可你接连两次,叫本宫如何再信!”
姚星潼赶紧随着跪下:“娘娘,我,我不知,是在宫前见了定康侯——”
见了陆许明,所以呢?陆许明从未告诉她皇后喜爱腊梅。
她顿时哑口无言。
“定康侯与本宫一起长大,本宫的喜好全部熟记于心,不可能记错!你还想推罪定康侯?”
“娘娘息怒啊!”如果可以,顾连成真想捂住姚星潼的嘴。“微臣这便将这孽婿交由娘娘处置,要杀要剐,绝不干涉!只求娘娘莫要动气,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
皇后眼睛一亮。
姚星潼眼前一黑。
“娘娘开恩!”一道清亮女声在耳旁炸响。
宛如一枚定心药丸,将姚星潼从即将晕厥的恐惧中生生拉回现实。
顾栾一袭水红长裙,说着请求开恩,眉目间却尽是高傲之色。
“家夫愚笨,又十分胆小,在家中连只鸡也不敢杀,甚至不如寻常女子,又怎会有胆子来加害娘娘。况且,无论是家夫,还是整个顾家,均不曾与娘娘结怨,反而关系甚笃,完全找不出要坑害娘娘的动机。想必是听了小人的挑唆,才上当受骗。”
她说话中气十足,不卑不亢,还不忘话里带刺地骂陆许明小人。
皇后顿时被噎住了。
“但是这与家夫愚笨也脱不了干系。顾家有家法,专治无法分辨真话假话的愚钝之人。回府后,定将好好惩罚。”
“不懂事的,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家去好生反省!”
顾栾嘴里蹦豆子似的一句接一句,根本不给旁人插话的机会。
顾连成黑着脸,几次想吼人,硬是被顾栾挡了下来。
因为恐惧而积蓄在眼眶的泪水被姚星潼硬生生憋回去。她知道,此时气势汹汹宛如黑脸阎王的顾栾是在救她。
将她留在宫中任由皇后处置,多半没什么好果子,所以先当着众人的面上骂她吼她,给皇后做足表面文章,把人带回府中护好,再做下一步打算。
当今天子与顾家的关系十分敏感。
敏感有敏感的好处,谁也不敢轻易破坏掉当中微妙,唯恐失衡。
皇上多次试图给顾栾指定婚配从未成功,也不敢强行将她出嫁的原因便是如此。
姚星潼连滚带爬从凤栖宫逃了出去。
跑到殿外,她脚一软,膝盖磕到路边石头。
一抹蓝静静躺在她身旁。
那枝惹得凤颜大怒的豆兰腊,不知何时被宫女丢到了这个地方。
想到这是她花了整个月的月银买下来的,姚星潼顿时更加心痛。
她默默蹲下身,把断了一条细枝的豆兰腊捡起,藏在袖中,一瘸一拐地回家。
一回到郡府,她便朝顾连成和高氏居住的北房去。
西太后是顾栾外祖母的表姐,便是高氏的表姨,请她出面,在皇后娘娘面前说几句好话,总能缓解一下局面。
谁知,高氏一早就出门打牌去了。
京城有名的牌楼加起来也有数十个,不知道高氏去的是哪个。
这下好了,郡府上下连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找不到。
姚星潼精疲力竭地回屋,随手拿了一只闲置的红色大肚瓷瓶,把命途多舛的豆兰腊插/进去。
一想到顾栾衣带都没系好便跑进宫,她就自责地想哭。
可顾栾一定是不喜欢她哭,说那样不爷们儿。
这事儿都怨她。
要不是她自作聪明,以为陆许明说的是反话,故意买成腊梅,怎能叫皇后咳嗽到要把肺咳出来。
或者说,她根本不要听陆许明的话,乱买什么花。顾连成都是只带着一颗诚心两手空空去的,她几斤几两,就要拿道歉礼上门。
再或者,进门时看到小宫女不对劲的眼神时,便该意识到手里拿的东西不对。在凤栖宫服侍皇后娘娘的,肯定知道皇后对什么东西过敏。但凡她开口问一句,也不会造成这种后果。
这下可好,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
等顾家父女回来,铁定要将她逐出家门。再不济也要骂个狗血淋头。
放眼整个大梁,像她这般过门两天便惹出如此多事端的赘婿,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别家的赘婿因为煲汤放的盐多了就有被休的风险,她倒好,直接惹了皇后娘娘,岳父都给整跪下。
顾连成当场改口弃卒保车的做法,姚星潼起初有些难过,可从皇宫到家的这段路上,她已经想清楚了。这怨不得顾连成。换成别人,在整个家族前程和过门两天的赘婿比,任谁都会选择前者。
顾连成肯亲自带她进宫请罪,已经尽了家长的责了。
更出乎她意料外的,顾栾会如此神兵天降,救她于水火之中。她还以为,顾栾会和顾连成一起,把她丢出去顶罪。
见她一脸狼狈,裤子破了大洞,满脸悲戚绝望,阿林不敢多问,默默拿了药来,帮她处理完伤口,又默默退了下去。
姚星潼咬紧下唇,盘算着要不要到北房门口先跪着。
顾连成不是说了么,认错要积极主动,被原谅的可能性才能大些。
是要膝盖还是要命,姚星潼还是分得清的。
她用胳膊撑住桌子,单脚一条一条往外走,手刚放到门把上,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顾栾一脸杀气地走进来。
她进一步,姚星潼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直到走到桌前,顾栾一屁股坐下,没说话,先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姚星潼绞着手指在一旁站好。
顾栾咕嘟咕嘟连灌三杯水,才抬眼看向姚星潼。
一双狭长凤眼此时蕴满怒气,无声地斥责她。
“我,我错了。”
顾栾声音冷冷的:“你错在哪儿?”
“我不该自作聪明,听信定康侯的话,给皇后娘娘送花;我不该让老爷下跪,不该没有在皇后娘娘面前及时承认错误……”
姚星潼从善如流,流畅背诵打好的腹稿。
“你脑子吃饭吃塞住了啊!你错的是这些?”顾栾的眉头拧成一个小疙瘩。
“啊?”难道还有其他错……
“你错就错在现在跟我道歉!”
顾栾“啪”地把瓷杯扣在桌上。杯子应声而碎。
“胡乱揣测陆许明的话,是你脑袋被猪拱了,蠢;明知道皇后在演戏,还没有当场拆穿,是你嘴被门挤了,笨!”
“可蠢、笨,都不是你的错。”
“陆许明骗你,皇后仗势压你,我爹把无辜之人推出去背锅,那是他们的错,与你何干?”
“一进门,就满脸‘我该死’‘我有罪’‘请制裁’的样儿,给谁看呢?你还是不是个男的,遇事就只知道哭、只知道道歉!”
被人高声痛骂蠢骂笨,可姚星潼却感动的想哭。
她赶紧顺应顾栾的话:“我知道了,我以后不这样了。”
顾栾哼了声,显然对这句话持怀疑态度。
姚星潼更关心方才的闹剧到底如何收尾:“那,到底怎样了?皇后怪罪了吗?”
“没有怪罪。这事儿就算翻篇了。”
他才不会告诉姚星潼,是他当场给崔含霁跪下,才解决了这场纠纷。
他其实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不折不弯。相反,他还相当能屈能伸。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只是不想看到顾连成跪下。
崔含霁一直看不惯他趾高气扬的劲儿,总想让他低头。跪就跪呗,这的确是目前解决问题最快最好的办法。
不过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自己都说跪就跪,以后怎么教育姚星潼?
顾栾含糊其辞:“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皇后娘娘不是对腊梅过敏么——等等,你方才说她在演戏?”
“你聋么,才反应过来?”
“啊,她打喷嚏打的这么厉害……”完全不像是在演戏啊。
“拉倒,你净听她睁眼说瞎话。那花离她八丈远,能闻见个鬼,狗离这么远都不会过敏,她难不成鼻子比狗还灵?就是演你,专等你这种蠢蛋上钩。”
姚星潼想想,好像的确如此。
当时她捧着花,连正厅的门都没迈进,皇后就开始咳嗽了。
顾栾又问她陆许明跟她说了什么。
姚星潼把她和陆许明谈话的内容完完整整复述一遍。毫不意外,遭到了顾栾的无情嘲讽。
“好娘子,岳父那边,我该怎么说?”
末了,姚星潼小心翼翼地问。
她知道顾栾生气的源头,是顾连成给皇后下跪。明明一个担心父亲的尊严,一个担心女儿的安全,偏偏不能好好说话相互理解,要用吵的。
“不用你管。我自会去说。你就当没发生过今天这事儿,每日的早茶该敬还是要敬。”
“嗯。谢,谢谢娘子。”
顾栾牙疼似的倒吸一口凉气。
“你现在应该知道了吧,我帮理不帮亲。我爹错,就是我爹错。你没错,就是你没错。所以——”
她忽然拔高音调,把畏头畏脑的姚星潼吼的一激灵,“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把胸挺起来!看着真是憋火!再含胸驼背跟个小媳妇似的,信不信我把你捆脚吊到房梁上给你吊直溜了!”
吓得姚星潼赶紧挺直腰板。
顾栾这才满意些。
他要去北房跟顾连成谈。刚起身,姚星潼瞥见他腰上散乱开的一根系带。
系带乱糟糟地缠成一坨,毫无美感,想必是顾栾为了捞她,出门匆忙,连衣着服饰都没有整理。
只能庆幸那条系带不是至关重要的腰带。
要知道,在皇后面前衣冠不整,也是能被降罪的。
姚星潼心里又酸又暖。
“娘子,你腰上系带开了一条。我帮你把带子系好吧。”
顾栾偏头,看到那□□带,先是被丑了一下,而后确认自己解不开,便默许了姚星潼的举动。
姚星潼低头,手指灵巧地拨弄系带,先耐着性子解开,然后手指翻转,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娘子,好了。”
顾栾低头扫了一眼,比他自己胡乱卷上的好多了。
他正满意,却忽然看到桌上装无辜的豆兰腊。
好心情瞬间无影无踪。顾栾登时就火了。
“你还把这东西捡回来?晦不晦气啊!”
“我觉得,好看……扔了,可惜……”
姚星潼小声解释。
顾栾气的眉毛乱抖,胸口一上一下起伏。憋了半天,憋出一句:
“我看你是没治了!”
他抬手就把腊梅连花带瓶子顺了出去。
肯定是扔了。
姚星潼悲戚戚地想。她只好自我安慰,扔了便扔了罢,顾栾对她这么好呢,一枝豆兰腊算什么,不过一月月银而已。
不过一月银钱!
谁知,片刻后,顾栾又怒气冲冲地回来。
手上拎着一只青绿做底蓝色为纹的细口长瓷瓶,豆兰腊完好无损地插在里面。
青蓝相衬,比原先的大红大蓝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她重重把瓷瓶往桌上一放。
“家里这么多瓷瓶,插花都不知道找个好看的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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