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珏是第一个表态的,她拿起一朵红纸花贴上展板,再盖上自己的私印。
有她领头,很快有第二,第三个人走上来。
这当中,或许有人是真的为冯生诗中孝义感动,有人是为自己当初的武断伤人恕罪。
总之,大家无一例外为他作了最高的评级。
冯筠的诗作下很快变得一片红。
人群窜动中,冯筠的目光穿越人群,再度落在云珏身上。
然而,前一刻还对他露笑赞扬的少女,忽然转头看向某一方位。
霎时间,她的眼中露出比前一刻更盛的璀璨光芒,人也毫不犹豫奔向那处。
冯筠一怔,下意识随着她移动视线,就这样看到了站在思学廊下的清俊身影。
青年生的颀长挺拔,面容俊美,只是站在那里,便已抹杀一片春色。
云珏跑到思学廊下,隔着一个木柱站定,高兴的问:“尹叙,你也来给冯筠评诗吗?”
尹叙目光看着那头的热闹,说:“云娘子一呼百应,也不差我一个。”
行,你说什么都有道理。
而且,这种时候谈别的男人实在扫兴。
云珏靠在木柱边,忽然兀自笑起来,吃吃的,傻傻的。
尹叙听见,转过头看向她,眉毛一挑:“我的话很好笑?”
不,不是。
云珏摇摇头,两只手齐捏着一朵不知何时摸出来的红纸花慢慢上提,一直提到脸前。
她小半张脸躲在手后,目光堪堪擦过红纸花的边沿,直直望向面前的男子,红纸花上的印鉴,一笔一画刻着“尹述清印”。
这朵红纸花,贴在她那首诗下方的最后一个位置。
昨日最热闹时他并未争先,却在热闹散去后静悄悄补上这一枚花。
这也恰和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从不争锋冒头,许多事总是一言不发的就做完了。
展板就那么大,评级结束得到结果后自会撤下,这些红纸花也会作为成绩保留。
但对云珏来说,值得保留的唯有这最后一朵印着尹叙印鉴的红纸花。
云珏浑身上下散着激动与喜悦,却又作矜持姿态:“所以,尹师兄觉得我那首诗写的如何?”
这话多少有点刻意了,花都给你了,你说如何?
可尹叙还是回答了:“写的不错。”
这番回应似一个莫大的鼓励,云珏上前一步,身上清淡的香气瞬间涌向尹叙。
男人眼动了动,不着痕迹的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看向热闹的那头。
云珏又问:“那我把这首送你,好不好?”
尹叙眼尾一跳,忍不住重新看向她:“送给我?为何?”
云珏咬咬唇,黑亮的眸子眨啊眨,羞怯怯道:“因为,我们陇西的女子若有了心上人,都会送这样一首诗给对方以寄情思的。”
信我,它是一首情诗。
然而,尹叙并无太大的反应。
她是当他不知道这诗的深意?这分明是写她故乡的女眷与军官。
“你觉得,我很好糊弄吗?”
尹叙不喜虚与委蛇,云珏的心思他不是不知,却也没放在心上,无意挑破,徒生尴尬。
但此事后,他对她的改观很大。
从头到尾,他可以肯定冯生没有跟她说不该说的,可她的言行却精准的踩在了他的计划上。
若换成别人,兴许会将此当做一件歪打正着的幸事,可尹叙不这么想。
这丫头,太精了。
回头想来,这一连串的布局中,他并非毫无破绽,可要识破也需要极其细致的观察。
不过,她的确一直在暗中窥伺他就是了。
然而,当尹叙自以为端出质问的架势将话问出去后,撞上的却是少女陡然变化的眼神。
什么娇羞、激动、兴奋、喜悦通通荡然无存,那双载着狡黠笑意的黑眸仿佛带着小勾子,一眼看过来,揉着毫不掩饰的坦荡——是啊,你想的没错,要摊牌吗?我准备好啦!
许是少女的情绪太过热烈直接,竟冲得尹叙心神一荡,原地怔住。
没等他反应过来,云珏已从袖中取出昨日张榜的那首诗展开来。
尹叙看向她展出的那张纸,眼神忽变。
诗句前头都没什么问题,唯有最后一句——
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她昨日展出的那首诗时,竟又把“关山”改回了“巫山”。
电光火石间,尹叙脑子里嘣的一声似有弦断,昨日种种如走马观花在脑中滑过。
是了,昨日那个情况,所有人都以为会被除名的云珏竟带着圣人杀回来,借一块展板,言旁人不敢言之语,做旁人不敢做之事。
那些他部署时尚且要深思熟虑留好后路的安排,她一通乱拳全给打了出来,还拳拳到肉。
展牌也好,她的诗也好,不过是借题发挥的工具。
在圣人牵头为她叫好后,其余人都急忙表态。
连他都自诩知晓诗文深意,并未观察到她做的这点小手脚,其他人恐怕更没心情细读,光顾着震惊了。
可由始至终,她只在冯筠家和勤政殿内提及过诗中深意。
论理,作为毫不知情的外人,就她原先的那首,是不当如此笃定的看出思乡之情的。
除非,前因后果他全都知道,如身临其境全程旁观。
更进一步,连冯筠的这件事,都是他一手安排。
而他在圣人面前对那个调换诗词的“幕后黑手”求情,看似宽容高洁,但其实,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是名副其实的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但凡他想明白这一层,就该知道,目的能达成,她居头功。
所以,她明目张胆的出言试探提示,就差把邀功两个字刻在脸上。
想明白这些,尹叙神情渐松,弯起唇角,竟也不作遮掩了:“我既知道这诗写什么,就没道理被你糊弄。所以,你也无需拿一首思乡诗来同我说些有的没的。”
尹叙的话非但没有令云珏挫败,反倒叫她生出几分惊奇,脚下步子一动,又近一步。
“所以,你不肯收下,是因为觉得它不是情诗,觉得我在骗你?”
尹叙不由得对她生出几分敬佩。
什么话到了她耳朵里,总能被她用自己的方式理解,还理解的让人无法反驳。
“你早说啊!我这里还有很多!”云珏又摸出一张粉帕子来。
尹叙看见那粉帕子,顿时眼角一跳,暗道大意。
谆谆善诱,铺垫引导,只为兜转回这一步,在这儿等着他。
不过眨眼功夫,云珏再度酝酿出羞怯之色,捧着粉帕子,娇滴滴道:“尹师兄,这次你应该有空了吧?放心,情意绵绵的,热烈奔放的,措辞讲究的,寓意深远的,我!都!有!
尹叙看着她一张小脸神情瞬息万变,缓缓叹出一口气,神色逐渐玩味。
“云珏。”他轻声喊她,不是师妹或女郎,而是直呼其名,随意的态度里无端揉着几分熟悉与亲密,清润的音色更是听得云珏浑身一麻。
尹叙本就侧对着她,喊她时微微斜倾,头一偏,说:“素姬,不是好女人。”
说完,他意味深长的看了云珏一眼,转身离开。
云珏还以为尹叙要和她说什么,激动地心都快蹦出来了!
可是……“素姬不是好女人”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什么秘密的暗号,约她三更柳下见之类的邀约?
“哎,什么意……”云珏回神,转头就要问尹叙,却连他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她失落又疑惑:“……思啊。”
自入学以来,云珏只有今天和尹叙说话最多,气氛甚至不错。
因为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地瞻仰着,所以对尹叙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进行拆解分析便成了一门不可或缺的功课,云珏非常用功,且颇有造诣。
可是今天,她直到散学时都没想明白什么是“素姬不是好女人”。
太深奥了。
带着这份思索,云珏神色凝重的上了马车,回到将军府。
因为太凝重了,与她往日风格大相径庭,终于惹来了赵程谨的关注。
用饭时,云珏拧着眉头沉默思索,三次里两次都夹空,嚼空气的吃相还挺逼真。
赵程谨第一个受不了。
他将筷子往食案上一拍:“你怎么回事?”
云珏看向赵程谨,在苦思无果后终于准备求助。
她放下碗筷,郑重道:“尹叙今天,跟我说话了……”
又是尹叙。
赵程谨都听麻了,但也放心了。如果是尹叙的事,那就不是大事。
他重新端起碗筷,麻木道:“哦,是吗。”
云珏来劲儿了,她目光灼灼的盯住表弟:“老实说,没人比我更懂尹叙,但是他今天说的话真的好奇怪,我觉得可能只有你们男人能懂。不然,你给我分析分析?”
赵程谨面无表情的吃了一根青菜:“说说看。”
云珏三言两语说完前因,到关键部分时,她整个人都投入进去,捏着嗓子模仿尹叙清润磁性的调调:“然后他就对我说——‘云珏,素姬,不是个好女人’。”
最后一句话出时,赵程谨吃饭的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云珏浑然不觉赵程谨的目光,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这一定是暗语!他会不会……是在对我诉衷情?”
赵程谨神色逐渐淡定,回答她:“哦,素姬,我知道。”
嗯!?
云珏这才看向他:“怎么说?”
赵程谨继续吃,边吃边道:“素姬是《长安月下集》第三篇章的配角,是个手段残忍玩弄男子满手鲜血的罗刹女。”
“哦,之前帮你摘抄的那句情诗也是出自此章,具体讲的是,素姬看上了一个才华横溢颇负名气的书生,百般手段将那男人骗上床,那段情话就是他二人第一次行房前素姬说给他听的。后来,素姬玩腻了便将他抛弃,又因攀附上权贵嫌他纠缠,便把他杀了,啧,挺惨的。”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充斥着整个饭厅。
云珏盯着赵程谨,所有的期待和幻想都如泡影般啵啵破碎。
她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如闻天方夜谭。
赵程谨吃的津津有味,火上浇油:“这么说来,你心中的清贵公子,日常读物好像也清正不到哪里去,竟对这本书如此熟悉,指不定骨子里还挺风流。”
“不过,你送这样的情词给他,会不会让他误以为你心中信奉素姬的行事作风,以及你其实只是想玩弄他,骗到手之后再抛弃?”
“赵程谨。”云珏平静的喊他一声。
赵程谨看向她:“如何?”
云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这一次,不等赵程谨回应,云珏已起身跨过面前的食案直扑赵程谨。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同一时间,流芳与彩英同时触动,一个,一个拖,求饶的字句都是刻在骨血里的,哇啦啦张口就来——
“……手!下!留!情!”
“……三!思!而!行!”
云珏张牙舞爪,出离愤怒:“混账东西!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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