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袁茵假期的第一天,一觉睡到自然醒,时钟也只是指向七点半。


    过去的两年,袁茵从未睡过一个踏实觉,吃过一顿踏实饭。


    永远都是开机睡觉,永远铃声也要调到最大,她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电话或是短信,步步为营,于细枝末节处如履薄冰。


    她坐起身,脸上带着刚刚睡醒的怔忡,窗外有不知名的白冠鸟欢快地叫,等拉开窗帘,又呼啦啦一行,向天边飞走。


    厨房的人听见卧室的动静,就知道里面的人已经起床了,停了灶台正在炖着滋补汤的火,穿鞋消音底的拖鞋,轻轻走过来敲门。


    “阿茵,起来了吗?起来了就吃饭吧。”


    “高姨,马上起了,马上起了。”


    袁茵扬声回着,动作不停,马上把衣服穿戴整齐,顺手想把被子也叠起来。


    高姨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手里摆着碗筷,头也不回道:


    “床铺你先放在哪里,一会儿吃好了,我来整理。你不知道,新闻上都说了,起床后是不可以第一时间叠被子的,把那些潮气呀汗气呀都晒晒干,这样螨虫就不会长了,就不会生哮喘和过敏。”


    高姨言语之间带着年长知识分子共有的文绉绉和事无巨细。她报菜名都要娓娓道来,加上一口沪普,有一种说不出的妥帖温柔。


    跟温柔的人在一起,自己也会变的温柔,袁茵心里暖和,听话地下床出门,到餐桌前乖乖坐好。


    “高姨,我来帮你。”


    “哎,就不要沾手了,你去刷刷牙,回来正好喝汤。”


    高姨轻轻拍掉袁茵伸过来的手,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看着袁茵老实地去洗漱,接着又满心欢喜地介绍:


    “今天这个汤哦,我是托了乡下的亲戚,买了一大扇肋排,专门剔出来里面的净排,加上莲藕,炖了两个小时的,你最近太累了,得补一补,年轻人,身强体壮时不当心,等老了老了,毛病通通都要找上门的。”


    “我知道了高姨,我今天一定多吃一点。”


    “这还差不多。”


    高姨满意地笑了。


    ·


    高姨是袁茵之前的邻居。


    袁茵那时早出晚归,忙到两头见不到太阳,鲜少见到周围的同住人,更不用提有更深入的交集。


    直到那一天,袁茵为了学习金融报表加班到凌晨三点,她刚一进楼道,就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她左右寻找源头,就看到自己隔壁的大门缝儿里正一股股的往外冒着烟。


    她吓了一跳,赶紧去拍门。


    但浓烟更加强烈,却迟迟无人应门。


    人命关天,袁茵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边打了火警电话,一边跑回家里拿出工具箱,找出一股铁丝开始撬门。


    后来的后来,就是袁茵背出已经昏迷的高姨,火势也被快速赶来的消防队扑灭。


    从此以后,无论袁茵走到哪里,只要得了空,高姨都会大老远的不辞辛苦赶过来,为她整理房间,做上一顿家常饭。


    排骨软糯,莲藕清甜,配上高姨自己用坛子腌制的酱菜,袁茵吃了一大碗饭。


    “高姨,谢谢你,你这么辛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袁茵由衷的感谢,高姨的存在,是袁茵这几年来,为数不多的温暖。


    “你这丫头,谢什么谢!要是没有你,我老太婆早就上了奈何桥喽,那里还能在这里煲汤给你喝。”


    高姨扬起眉稍,夸张地撇嘴:


    “不过要说到感谢,不如你嫁到我们家,给我做侄媳妇好不好?”


    又来了,袁茵禁不住苦笑。


    “高姨,我暂时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对呀,不是谈恋爱,是结婚。我那个侄子呀,优秀的不行,从小在国外留学,年底就会回国,又是家里的独子,没有什么妯娌琐事兄弟阋墙,到时候什么都是你们俩的,多好!”


    袁茵实在不懂这些老年人的脑回路,又不好直接拒绝,只好哄人开心地敷衍道:


    “好,好,我再考虑一下。”


    高姨却是很高兴。


    “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


    饭吃完了,高姨也要走了。她婉拒袁茵开车送她的请求,背起棉布包包,摆手道:


    “你忙你的,你忙你的,我们老年人,不能给你们年轻人添麻烦。不用送我,这里出去就是个公交站,很方便的。”


    她说完,也不等袁茵回答,一溜烟儿跑了。


    高姨一路健步如飞走出小区,到大门附近的隐蔽处,上了一辆加长劳斯莱斯。


    早有佣人等在那里,简见到她过来,体贴地提前开好了车门。


    “姑太太,您忙完了吗,老爷子刚来了电话,要您回本家吃饭。”


    高姨放下棉布包,眼皮不抬,一摆手,缓缓命令。


    “走吧。”


    .


    高姨走了,烟火气慢慢散去,这房子里又是清冷空旷。


    袁茵找出一身浅粉色休闲装,扎好头发,带上一个小口袋,做出准备去游乐场的样子。


    青冈的十二月地处偏南,是以就算已经到了十月,秋老虎还是很凶。


    袁茵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北方,那里四季分明,春天草长莺飞,秋日天高气爽。来到青冈已经三年,她还是没有办法适应这种亚热带季风气候。


    秋日的天空又高又旷,人走在下头,颇有些沧海一粟的渺茫。


    袁茵开着公司配发的奥迪a3,缓缓出了小区门,正要加速,却忽然被大门旁边冲自己疯狂招手的身影吸引。


    是汪晴。


    目标太明显,实在是很难装作没看见。袁茵想了想,慢慢缓了车速,在汪晴身边停下,摇下车窗。


    “怎么了晴晴?”


    “茵姐,我起晚了,车子又不知道被堵在了库里,开不出来,茵姐,你要是不急着的话,能不能先带我一段啊?我不远的,到地铁口就可以。”


    “上来吧。”


    汪晴闻言兴高采烈,赶忙上了车。


    这么热的天,她一个人提着一个硕大的电脑包,外加一个塞到鼓起来的文件包,整个人跌跌撞撞,几乎就是摔进了车里。


    “茵姐,我东西多,就坐后面了,免得耽误你的时间,你别见怪阿!”


    袁茵笑:


    “说什么呢?哪里会见怪。”


    酷暑和重量让汪晴的脸像打了腮红,袁茵实在看不过,便开口道:


    “小晴,你一个人可以吗?还是我送到公司吧!”


    “呜呜呜,你太好了茵姐,真的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只是我现在不在总部工作了,咱们得往城西的高新技术开发区走。”


    袁茵一怔。


    “怎么?”


    寇氏的业务广,但主要还是做金融起身,只是这几年互联网势头迅猛,尤其是5g技术的兴起,一大波网络公司闻讯而起,纷纷加入这个红利行业分这杯羹。


    寇氏家大业大,好处放到眼前,更是没有放过的份儿,所以从六年前开始,寇至廷开始从几家中型网络公司挖掘高端人才,成立了寇氏的网络技术公司。而高新技术开发区,就是这家公司的所在地。


    只是,汪晴明明前几天还参加了总部的宴会,怎么转眼的功夫就被调任到了基层生产线了呢?


    只听汪晴抱怨道:


    “别提了,我在总部干的好好的,那个孙明洋,对对,就是那个技术开发部的小矮子,说我是什么最合适对接的综合性人才,非要借调我过去辅助他!我明明是行政岗出身,懂什么技术啊!一定是那次酒会,我走在他身边让他出丑,他在公报私仇,故意刁难我!”


    汪晴净身高一米七三,的确有俯瞰一般男子的资本,宴会那天她又穿了高跟鞋,实打实的一米八零,而孙经理只有一米六五,平生最恨一切比他高的人事物,汪晴大剌剌的从他身边走过,的确有可能撼动到他的自尊。


    “别多想,孙经理看起来很老实,想来不会为了这点事情假公济私,只不过我记得技术开发部一直不温不火,怎么突然需要借调人才了呢?”


    汪晴摸了一把脸,回忆道:


    “听说是上个月,技术部攻克了超声波指纹解锁功能,现在正在实验阶段,已经快要开始投入生产了。”


    汪晴絮絮叨叨,毫无章法,但袁茵心头却是一沉。她听到了一个词,超声波指纹解锁。


    那是矩阵阵列转换器的主要生产对象。


    袁茵脑中瞬息万变,但面上依旧是和善的笑着。


    “别急呀小晴,不远的,你说说具体的地址,茵姐载你过去。”


    .


    车子足足开了半小时,才在空旷的柏油路尽头,看到寇氏开发部的大楼。


    金灿灿的大字醒目的很,袁茵叫醒已经睡着了的汪晴,提醒她目的地已经到了。


    “你看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茵姐,我到了,我到了,我先走啦,大恩不言谢,回头一定请你吃饭。”


    袁茵温和地笑,善意地提醒她不要忘了随身物品。


    她静静看着汪晴走进了那幢白色的大楼,四下环顾,发现门口的守卫只有大门口的岗亭。


    超声波指纹解锁是全世界都要it行业都在尽力解决的技术难题,寇氏竟然已经默默蓄力,看样子眼下已经成功定型,接近生产了。


    寇氏所有的技术产业都集中在这幢大楼,只要进入这里,一定可以找到有用的资料。


    心头有了考量,袁茵掉转车头,向城东郊区驶去。


    .


    车子颠簸了许久,终于在一座灰白色的洋房门口停了下来。


    袁茵下车,脚下是细细碎碎的鹅卵石路,她早有准备,方才便已经换上了平地的皮鞋。


    四周被各种知名或者不知名的花草萦绕,连绵成一片绿色的树海,一直与远处重峦叠嶂的青翠山峦融作一体。


    天边是大簇大簇的云团,雪白又饱满,像是童年时游乐园里那根可以让快乐加倍的棉花糖。


    袁茵静静望着那云出神,良久,终于回过神来,本能地回望身后,确定没人跟来,才款步向大门口靠近。


    很精巧的铁艺大门,旁边的柱子上是名头牌子,上面是一行墨色的楷书。


    青冈市圣安疗养院。


    来应门的是孙护士,见是袁茵,毫不意外,满脸笑容地迎接她进门。


    “袁小姐,你来的巧,陈先生刚刚睁眼,很精神呢!”


    袁茵边走边认真听她说,闻言也笑:


    “是吗,那真好。快带我过去吧。”


    孙护士三十多岁,一双笑眼,逢人就是笑眯眯,也爱捡好话说给别人听,袁茵知道她是有意让自己开心点,便很配合地回。


    两个人快步往里走,很快便到了主楼。


    大理石台阶,汉白玉的栏杆,洋气的欧式建筑,院子里是大片大片玫粉色的蔷薇花,可惜,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没法欣赏。


    这里一共分四个区域:病房,餐厅,活动室,办公区。每个部门都有单独的指纹锁和密码锁,密码定期更换。


    孙护士娴熟的开了锁,两个人进了电梯,而后直接走向顶楼最靠里的那间病房。


    一进门,陈承汉果然正睁大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唯一可以看到的天花板呢。


    陈承汉卧床多年,身体是一种怎么保养也没法填满的萎缩塌陷,他的皮肤又白又细,松弛的像烤热了又重新塑型的蜡。


    病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仪器,缠绕着的电线和隐约中的电波声音,让这个病房,更是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安静。


    袁茵快走几步,凑上前去看,但床上的人,无知无觉。


    袁茵明知道没有用,还是尝试着轻轻喊了一声。


    “爸爸。”


    病床上的人眼睛眨也不眨,依旧是执着地望着天棚。


    植物人的睁眼没有任何生物上的意义,袁茵查过,这只是大脑严重受损后,保留了局部脑干的功能,所以他们也可以睁眼,眨眼,吞咽,甚至可以做一些动作,但那些都是无意义的,都是一种精神反射,不夹杂任何人类的感情。


    可是明明看起来就是醒了啊,袁茵不死心,又喊了一声。


    “爸爸。”


    依旧没人应。


    袁茵心里像被人用力握住又倏地放开,说不出的酸楚和沉重。


    “植物人,都这样,你别挂心。”孙护士看着袁茵的神情,心里不落忍,出言安慰:“但你多说说话是有好处的,说不定哪句刺激到他,就忽然恢复意识了呢?”


    这是孙护士的好心安慰,袁茵心里明镜似的,嗯了一声,便再也不说话了。


    陈承汉被照顾的很好,被褥干净,衣裤整齐,离近了,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他已经没有多少往日的样子了,人脱离了生机,徒留一具躯壳。


    小时候,每当季节交替,妈妈就会不厌其烦的督促她增减衣物,会给她按照树木不同的颜色搭配好漂亮的小衣服,扎好可爱的小辫子,然后交给呵呵看着自己乐的爸爸,两个人一路讲着各种笑话,新闻。爸爸会一直看着她一步三回头的走进学校大门。


    后来,妈妈去世,剩下爸爸一个人一边工作一边辛苦拉扯她。


    科技时代到来,技术行业企业家一跃成为世界富豪排行的新贵。利益驱使下,数不清的企业和个人找到陈承汉,因为有才华,又肯努力,许多新成果都是有他参与,研发,火爆,陈承汉就像是一个符号,有了他,似乎就坐稳了福布斯榜的位置。


    再后来,陈承汉越来越忙,袁茵也到了上大学的年纪,陈承汉担心自己照顾不好女儿,索性一咬牙,一口气把她送到国外读书。


    袁茵还记得那天爸爸到机场送自己,不舍,欲言又止,最后汇集成一句:


    “星星,你好好学习,等你回国,爸爸就退休,到时候你找到如意郎君,有了家庭,爸爸就专心带孙子,一定陪着你。”


    可四年过去,她回来了,曾经永远乐呵呵,身材高大的爸爸,就变成了眼前这样,不知喜怒,佝偻萎缩的样子。


    袁茵的天塌了。


    她不想哭,眼泪没有意义,但不知为何,还是有泪水不听话地涌出来,顺着她没有表情的脸,滴落在陈承汉干巴巴的皮肤上。


    袁茵去打了一盆水,把棉布的毛巾润透,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给陈承汉擦拭,先是头脸,然后是手心,手背。


    陈承汉的手很大,但是由于脂肪的松弛,手指的关节特别突出,袁茵把他的手举起,那关节横亘在中间,那手指就是并拢不上。


    袁茵歪头看了看,忽而笑了。


    “爸爸,能花钱了啊!人家都说,这手指缝越大,可是越漏财,我看你现在,起码能露出去一个亿。”


    陈承汉自然是回答不了她。


    但自己来了,爸爸一定是高兴的。袁茵用力去笑,但眼眶发酸,她笑出来的一定比哭还难看。


    .


    孙护士拿着袁茵给她的银行卡已经出去了,给这对父女留下独处的时间。袁茵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从前的往事和自己当下的现状,便说便笑,表情夸张,看不见的人听见,真的会以为这是一位爱撒娇的女儿,正与自己的父亲谈笑风生。


    良久,她忽然小声道:


    “爸爸,你知道吗,你的矩阵阵列转换技术,要投入使用了。”


    爸爸,这是你的技术,你的成果,你放心,我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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