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阁的禁地是一处依山而建的洞窟,里面摆着无数座残破的石像佛龛,被岁月侵蚀许久,靛蓝赤色的油彩褪去,显得斑驳陆离。


    佛龛两侧垂落下大片的藤萝薜荔,浓荫遮盖下,慈悲的佛也多了几分阴森。


    尽管石像已经残破不堪了,可每一尊都能看到当时能工巧匠悉心雕琢的痕迹,发丝与肌肤纹理纤毫毕现,惟妙惟肖,眉目端严。


    叶流莺还记得,这个洞窟是先帝元赪玉为了迎接妙音佛法命人修葺的。


    五十年前,佛教刚传入大越,却被当做邪魔歪道,遭到大越不少臣子的抵制。


    先帝元赪玉沉溺于玄理之谈,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在大越推崇佛法,并斥重金铸千百佛像,欲供大越上下奉拜。


    当时有流言称,元赪玉是个暴君,手段狠辣,靠弑父弑兄夺得帝位后,遭了报应,常在噩梦中见到泉下的父兄厉声咒骂他,几乎夜不成寐。


    为了赎手上的杀孽,他才不顾所有人反对,命工匠铸造了这么多佛像。


    元赪玉在位时,曾吩咐过,待工匠将佛像铸好后,就运去如今的护国寺——大法华寺,可惜,后来元赪玉深夜自焚于停烛楼,薨逝后,转移佛像一事便搁置下来。


    那段时间,大越经历了很不太平的一段日子,直到后来,新皇上位,召师父进宫彻夜长谈,此处就成了如意阁的禁地。


    叶流莺并不知道师父和新皇交谈的内容,可是,她却记得,师父仙去之前,将如意阁托付给她的时候,曾私下叮嘱过她。


    ——这些佛像中藏着一个与大越皇室有关的秘密,绝对不能让别人发现。


    那时候,叶流莺望着烛火下形容枯槁的师父,竟然不受控制地想起,自己随师父进宫祭祀的时候,曾见过元赪玉一面。


    正是好奇的年纪,顶着冒犯天颜的风险,隔着停烛楼的翠帷远远望向了天子。


    彼时元赪玉不过十九岁,登上帝位才半年,还是个极为年轻的少年君王。


    十二冕旒下,蕴满华光声色的一张脸,浓淡相宜,淡处极淡,艳处极艳,眉眼生动飞扬,将四周的春色都给压了下去。


    他走在停烛楼走廊处,额前玄珠碰撞,珠光熠熠,他唇角勾起,忽然弯腰朝着身边的胞姐嘉毓公主说了句什么悄悄话。


    宴宴韶光下,少年眼波之上明光流转,如一捧霁雪初化,融融漾漾,没有一丝一毫传说中的暴君模样,反而干净得像尊玉像。


    可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天子忽然垂眼望了过来,眼睛极黑,有种摄人心魄的幽谧。


    那一眼的生动瞬间冰消雪融。


    她一时静默,慌乱低头,默默跟在师父身后,心口却跳得极快。


    那是一种让人无法言说的惊艳,想到算得上年少惊鸿的一瞥竟然已经过了五十年,叶流莺心中突然生出一丝物是人非的惆怅。


    衣摆拂过零落的草木,借着灯烛的微光,叶流莺继续穿行在曲折洞窟中,两边石隙逼仄,渗出斑驳的苔藓痕迹,越到里面越幽暗。


    叶流莺有些不安,待目光定在洞窟尽头,她眼仁微微颤栗了一下,举着烛火,身形缥缈,眨眼便来到洞窟尽头。


    四壁深寒,大片陈旧苔藓冒头粘结,一直延伸到墙脚,地面潮湿,巨大的爪印深深嵌在泥土里。


    而本该放着将军遗体的地方空无一物,不仅是将军遗体不见了,四周的锁魂链断开,零落一地,泛着寒冷的银光——将军的坐骑也不见了。


    头顶忽然传来滴答水声。


    叶流莺伸手接住了,摊开掌心,脸色一阵发白,只见那滴露在手心凝结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雪粒子,冒着森森寒气。


    她面色顿时凝重,这是,雪罗刹?


    ……


    萧妙音从来没感受到这种感觉,好像浑身泡在了泥沼里,湿答答又黏糊糊,就好像,被蛇缠住了。


    骨子里都发冷。


    睫毛也仿佛结了一层霜,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她听到耳边一直有个声音说着,“只要让恶毒小师妹陆观泠改邪归正,宿主就可以回到原来的世界。”


    她凭什么?


    这种性格怪诞、三番四次陷害自己的小毒物,她只想离他远远的!


    萧妙音气得胸口又闷又疼,痛苦之下,竟然醒了过来,午间太阳依旧刺眼,裙摆上光斑点点,彻骨寒意仿佛是一场错觉。


    她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紧紧攥着结了冰的琢牙。


    下意识松开,又看到一道血红细线埋在手腕上,蛛丝般蔓延。


    这是什么?


    她忍不住伸手掐了掐自己的那条细线,却并没有感觉到痛意,反而颤颤的,像是另一条鲜活的生命,脑海中又传来缥缈的声音,“宿主,这是一莲托生咒,是陆观泠给你种的。”


    萧妙音怔住了,那道声音继续说下去,“一莲托生意味着死后同乘一个莲花座去往极乐世界,同生共死,不仅如此,双方的痛苦也会共享。”


    萧妙音脑子一团乱麻,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我脑子里?”


    那道声音一顿,“这个书中世界唤作净琉璃世界,按照宿主的理解,我是净琉璃世界的系统,想必宿主已经从书中看到了,净琉璃世界最后会被陆观泠召出饿鬼道毁灭,而宿主的任务就是让陆观泠改邪归正,修正最终的毁灭结局。”


    “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萧妙音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那宿主就无法回到原来的世界了,况且,陆观泠以身殉道的话,宿主也会跟着一起灰飞烟灭,无法躲避原来的结局。”


    萧妙音忍不住恨恨,“那你能不能帮我解了这个一莲托生?”


    系统:“很抱歉,系统充当的是观测者身份,不能干涉净琉璃世界,况且,这种咒只有种咒之人可解,所以,就算是为了宿主自己的安危着想,宿主还是谨慎考虑是否接受任务。”


    萧妙音静了下来,沉默地坐在床沿,凝视着手腕处的细线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好吧,我答应。”


    她根本没得选择。


    议事厅里,陆观泠端坐在檀木椅子上,百无聊赖望着陆观寒朝着叶流莺见礼,看不出半分刚才受伤迹象。


    “拜见叶阁主。”陆观寒立在堂下,头顶的藻井透出丝丝缕缕的光,穿过他头顶的玉冠。


    陆观泠眼波平静地望着他。


    他的兄长,与他截然不同,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太阳下,永远那么刺眼。


    凭什么呢?


    得不出答案,他索性不去想,指尖无意般摩挲着手腕处的一莲托生咒,他心里空荡荡,突然又觉得无趣。


    他其实很清楚,所谓的欢愉都只是自欺欺人的假象罢了。


    叶流莺微微颔首,嗓音温和,“观寒,你是为了雪罗刹一事而来的吧?”


    陆观寒拱了拱手,“还请叶阁主将雪罗刹的踪迹告知晚辈。”


    叶流莺顺势望向了陆观泠,似是有些疑惑,“阿泠没有告诉你吗?雪罗刹伤了阿音之后,便不知所踪,我们如意阁也不知道她的踪迹,不过……”


    陆观寒抬头,听得她道:“雪罗刹藏在如意阁禁地许久,她消失之后,我便去了禁地查看,却发现,程将军的遗体也不见了。”


    程逐双是大越赫赫有名的战神将军,生前为大越四处征战,护佑大越安宁,是大越的英雄,程将军的遗体保存在如意阁禁地一事并非秘密,如今遗体不翼而飞,如意阁自然要想办法寻回来。


    陆观寒表情有些错愕,“是雪罗刹盗走了程将军的遗体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叶流莺沉吟,“雪罗刹行事诡谲,无人可以猜测她的心思。”


    “那叶阁主打算如何?”陆观寒微微垂眼。


    叶流莺思索着道:“如意阁弟子尚且稚嫩,我又脱身不得,恰好阿音下山历练时候也到了,所以,我打算派阿音下山历练,顺便寻找程将军遗体的下落。”


    “可是……”陆观寒有些犹豫,“万一,妙音中途遇到雪罗刹,应付不来怎么办?”


    叶流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其中凶险,可是即便没有雪罗刹,下山历练亦不是全然安全,大越魑魅魍魉横行,无数妖魅在暗中作祟,如意阁培养的捉妖师的职责便是除魔卫道,怎能逃避,况且,阿音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更应该义不容辞,一切还是得看妙音个人的造化。”


    她语气不自觉放轻,“观寒,你与妙音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你在大越独自历练多年,怎么都比妙音有经验,妙音初出茅庐,若能与你同行,想来能少走许多弯路,只是,不知你可愿意?”


    陆观寒忙垂头:“叶阁主客气,晚辈本就要追寻雪罗刹的踪迹,与妙音同行再合适不过,况且,晚辈一直将妙音当做自己妹妹看待,一路上自然会多加照拂。”


    叶流莺顿时露出个笑来,“如此我便放心了。”


    许久不说话的陆观泠忽然起身朝着叶流莺深深一拜,“师父,我也想和萧师姐一起下山。”


    叶流莺望着他雪白的发色,皱起了眉,不太赞同道:“阿泠,可是你的身体……”


    “师父,我没事的。”


    他背脊挺起,朝着陆观寒笑吟吟道:“况且,兄长,我也是陆家人,替陆家出一份力不是应该的吗?”


    陆家人三个字落下时,好似在陆观寒心上狠狠扎了一刀。


    他忍着颤栗,抬眼望着陆观泠,却突然撞进他那双极黑的眸子里,藏在衣袖下的指尖顿时攥得极紧,心脏也跟着紧缩。


    他点了点头,“阿泠是我们陆家人,自然应该同我一起寻找雪罗刹踪迹。”


    陆家与雪罗刹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叶流莺没立场阻止,只轻轻点了点头,“阿泠,去吧,万事小心。”


    出了殿门,已是黄昏时刻,云层中透过来的光已经不再那么刺眼,陆观泠依旧撑着伞,自顾自在屋檐下经过。


    陆观寒与他默默并肩而行,似乎想说什么,又找不到话头,只好不停摩挲断厄剑柄。


    远处传来如意阁小弟子的笑闹声,却好似隔了很远,直到所有声音消失不见,陆观寒才别过脸来看着他脸上的伤,果然光洁如昔,一点疤都没有。


    从来如此,阿泠仿佛世间最完美的傀儡,就算受了致命的伤,也很快能够恢复。


    可陆观寒知道,那并不是一件好事。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鼓起勇气道:“阿泠,为什么不就待在如意阁,你明知道……”


    陆观泠竹伞微倾,伞面划过垂落的红萼,溅下几粒红,他笑着打断他,“哥,我的药快吃完了,你能再给我一些吗?”


    陆观寒欲言又止,慢吞吞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陆观泠很快接过了,笑容仿佛贴在唇边,没什么感情地说着,“谢谢哥。”


    这次的瓷瓶没有被他丢掉,反而妥帖放在了怀里。


    陆观寒看着他离开,一瞬间他竟然想起阿泠小时候的模样,皮肤如雪,乌发如檀,却被梳成了一对女童才会梳的鸦髻。


    那时候,他被浑身裹着黑纱的女人抱在怀里,目光是超乎年龄的沉静,隔着围墙与他对视,像个精雕细琢的玉娃娃。


    雪罗刹声音妩媚,含着笑意,一遍遍道:“阿泠要打扮成这样,阿娘才会喜欢你。”


    玉娃娃目如点漆,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用稚童撒娇般的语气,天真地重复,“阿娘,阿泠是女孩子。”


    可没有人知道,阿泠其实是男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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