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妙音看着陆观泠提着琉璃宫灯,引着她进房间,心下有些恍惚,半夜三更,和小毒物同处一室,她总有种羊入虎口的感觉。


    她可真是倒霉催的。


    心里叹了口气,她来到他面前,反客为主,“陆师妹,既然你都受伤了,还是我来提灯吧。”


    陆观泠却问道:“我受伤不就代表萧师姐也受伤了,你不疼吗?”


    萧妙音心里轻哼一声,忍不住得意,“我不一样,我可比你更懂得照顾自己,你看,我特地将自己伤口包扎好了才过来的,我还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膏药。”


    她拍了拍腰间的袋子,又故意将手伸到陆观泠面前,“我包扎的,好看吧?”


    陆观泠看着她纱布包裹的手指,上面还系着一个轻飘飘的蝴蝶结。


    他顿时觉得刺眼,眼里的讽刺一闪而逝,淡淡道:“萧师姐总是如此博爱,我三番四次害你,你也能够……”


    又开始了是吗?


    萧妙音感觉听他说话自己会少活几年,气得一把拿东西囫囵塞进他嘴里,“说得嘴皮子都累了,吃点东西吧你。”


    一阵奇异的酸苦味在嘴巴蔓延,陆观泠脸色剧变,立刻想吐出来,却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嘴。


    他乌黑的眼睛冷冷地望着萧妙音,一把掐住了她的手腕。


    下手真狠啊,小毒物!


    萧妙音也来了脾气,不肯放手,甚至笑了起来,“这是回甘果,能够治气虚血淤症,陆师妹天天瞧着郁郁寡欢的,多半是气血郁结,吃点这个也许能治好,你别看它第一口下去酸苦生涩,慢慢就甜了。”


    像是为了证明她的话,果子味道迅速舌尖的弥漫,不一会儿他竟然慢慢感到一种清淡的甘甜,不像是药,反而像是零嘴。


    他从小不爱吃零嘴,唯一一次,是陆夫人带着他和兄长去街上游玩,那个时候,只比他大三岁的兄长更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少年,在马车上,望着外面热闹的街衢,闹着要吃糖葫芦。


    他安安静静地偎在陆夫人怀里,透过马车帘子望着群山绵延,陆家屋顶的嘲风兽缀在一片苍茫中,檐铃的声音轻轻传来,宛如天籁。


    陆夫人是个疼孩子的母亲,自然二话不说叫人给兄长买糖葫芦,还特地吩咐买了两支,兄长接过时,她笑吟吟地对兄长道:“阿寒,你是哥哥,应当让妹妹先吃呀。”


    兄长脸都憋红了,有些紧张地将糖葫芦递给他,“阿泠,给你。”


    他安静地看着兄长,兄长似乎有些害怕他。


    或许是因为他明明是他弟弟,却要扮作妹妹,像个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怪物,可他没说什么,将糖葫芦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陆观寒如释重负般,露出个笑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阿泠,这支也给你吃。”陆夫人笑着打趣道:“小呆子,不能让妹妹吃那么多,不然对胃不好。”


    那支糖葫芦,又酸又甜,味道新奇,他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后,他在陆夫人怀里睡去,做了一个久违的好梦。


    他梦到他真的是陆夫人的孩子,他健康活泼,没有被阿娘换血,他的心也没有冻成一块冰。


    陆夫人在他过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只漂亮的黑猫,他们一起奔跑在春天的旷野下,在山坡上打滚,稚嫩的笑声飘荡到好远,同阳光一样暖融融的。


    可醒过来后,陆家却被阿娘毁了,之后,陆夫人也被阿娘夺去了性命。


    阿娘追到如意阁,告诉他,“都是你的错,你明明讨厌被背叛,可你却背叛了阿娘,阿娘才会恨,你要时时刻刻记住,应霏雪是被你害死的。”


    应霏雪是陆夫人的名字,陆夫人告诉他,“娘出生的时候是大雪天,刚出生的时候,娘同阿泠一样体弱多病,可是娘的孃孃,也就是你的外祖母,一直悉心照顾着我,我才能顺利长大,嫁给你爹,还拥有阿泠这么漂亮的女孩儿和阿寒这么健康的男孩儿。”


    可她万万不会想到,她会死于他真正的阿娘——雪罗刹之手,最后应雪成劫、灰飞烟灭。


    身体结成冰那一刻,她还想着用她的体温温暖着他,她以为他真的是她的女儿。


    他的心彻底冻僵,又冷又硬,他看着阿娘,唇瓣翕动,一字一句道:“是我,害死的。”


    他的阿娘,最擅长杀人诛心。


    她的爱像是执着一把刀刃,将他割得鲜血淋漓的同时,一边一遍遍哄着他,我爱你。


    年幼的他分不清那究竟是爱还是痛,待他可以分辨的时候,扭曲的种子已经将他彻底困住了。


    他干脆将两者混淆,越让他痛,他越痛快,他如愿将所有情绪剥离,然而疯狂的因子始终藏在骨子里,蠢蠢欲动的火种随时要将他烧成灰烬。


    然而,他很理智,他清楚,他的疯都是拜阿娘所赐。


    脑中骤然浮现起那只狐魅的话,“雪罗刹吩咐我,要我帮她迷惑一个人,让那人时刻求而不得、无法餍足、犹如置身炼狱、烈火烧心。”


    狐魅笑容轻蔑,“而那个人,就是你。”


    甜味莫名变得难以忍受,他松开了萧妙音的手,忽然将回甘果嚼碎,连同骨头一同吞咽下去。


    萧妙音见到他的动作,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捂着他嘴巴的手,“陆师妹,你怎么不吐核啊!”


    他不应,她就手忙脚乱地将他推进房里,一把将琉璃灯放在桌面,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面前,像在教训顽劣的小孩子,喋喋不休,“也不怕把嗓子弄坏,还有,要是里面的种子漏出来,在你肚子里发芽,迟早把你肚皮撑破,快喝水缓缓。”


    他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指,忽然笑了起来,“萧师姐,我不是傻子,种子发芽这种话,骗骗三岁小孩子就够了。”


    粘稠的鲜血在她指尖晕开,萧妙音拢住他的手,冷笑了起来,“你不是傻子,你可机灵了,三岁小孩都知道吃带核的东西要吐核,你连这都不懂!快松手,我给你包扎!”


    她脸上带着怒气,他心情却很好,难得听话,乖乖应了句,“好。”


    萧妙音本来还以为他会忤逆自己,还准备好了腹稿同他长篇大论,却被他突如其来的温顺弄得瞬间没脾气,她只好坐了下来,开始给他包扎。


    一边涂抹药膏,她一边又忍不住碎碎念,“陆师妹,你到底是怎么伤到自己的?”


    他不答,萧妙音忍不住嘀咕,“我知道,你肯定是自己故意弄伤的。”


    她从不觉得难堪,或者冷场,热热闹闹的生人,仿佛没有什么会让她不快。


    陆观泠忽然颤了颤睫毛,很正经地问道:“萧师姐,有什么东西是让你一接触到就觉得快乐的吗?”


    萧妙音一怔,抬眼看着他,撞见他困惑的眼睛,心竟然像被火舌燎了一下。


    他的困惑带着一种稚童般的天真,然而越天真,便越残忍。


    她思索了一会,同样认真道:“很多,冬天出的太阳,夏天送来的凉风,还有美妙的音乐,很多很多,反正一生这么多的美好,都是很值得铭记的。”


    这位“萧师姐”可真是博爱啊,他心里讽刺,“如果要分出最喜欢呢?”


    她摇了摇头,“我没有最喜欢,我每个都很喜欢。”


    “是吗?”他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博爱的人总是慈悲,却从不偏爱,所以他厌恶,他只觉得虚伪。


    他安静地看着她的动作,又不说话了。


    感觉到他兴致突然不高了,她又问,“那陆师妹有什么喜欢的吗?”


    他轻轻笑了起来,干脆利落,“没有。”


    他喜欢的总是伤他,所谓的迷恋疼痛,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欢愉。


    而欢愉是妄相,唯有痛才是真的,一如那句,“欢乐须臾,死堕地狱。”


    萧妙音动作一顿,叹了口气,“什么都不喜欢的话,那样岂不是很无趣。”


    怎么突然就人生不值得的样子?


    真不知道小毒物这种怪诞的性格是怎么养出来的。


    “我本就是这般无趣。”他笑了起来,耳边的猫眼石耳环幽幽闪烁。


    她认真看着他,“那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有趣。”


    他心里冷笑,真是说得轻巧。


    看着她将他手上的纱布系上一个蝴蝶结,他评价道:“萧师姐的打结手法有些花里胡哨,轻飘飘的,却是碰一下就松开。”


    他忽然伸手,指尖一勾,轻易就拆开她手上的结,像是解衣般缱绻,“就像这样。”


    萧妙音手指莫名发麻,也许是夜色深了,一些瑰丽的情绪也潮水般蔓延,带出一片潮湿,她竟然觉得好像自己被他一点点拆解,暴露软肋与伤痕。


    她瞬间涨红了脸,“你干嘛!”


    小毒物有时候给她感觉真不像一个矜持的古代少女。


    奇奇怪怪。


    他凝视着她,又认真地为她纱布系上结,“萧师姐,礼尚往来,你帮我上药,那我教你打出让人挣脱不得的死结,这样才有趣。”


    这算哪门子礼尚往来!又哪里有趣了!


    他不知在想着什么,又用那种奇怪的、拙劣的撒娇语调,“然后,萧师姐学会了,再帮我系上。”


    系上……死结……


    萧妙音头发发麻,就像是一个黄花大闺女被迫接收什么奇怪的知识,她心口狂跳,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义正言辞,“住手!”


    她简直像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对面的是比狐魅还要蛊人的妖精。


    她莫名面红耳热。


    萧妙音,住脑!你到底在想什么鬼东西啊!


    他无辜地看着她,感觉到她手心发热,刚才莫名的不快竟然消散,像是恶作剧趣味得到满足的小恶魔。


    她迅速将手从他手心抽离,眼神扫来扫去,想到什么,又快速镇定下来,多了几分底气,“陆师妹,你背上不是受伤了吗,脱下衣服,给我看看。”


    她越说心下越定,从怀里掏出跌打损伤的药膏来,笑了起来。


    少女在灯下展颜,眼里流光四溢,“我给你上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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