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坐在车中,安静地等待着栖眠统计随同一行人的身份与数量。


    这些人既然甩不脱赶不跑,也无须多废话,就顺道给青孚山拉波仇恨。


    上一个敢在她面前这样嚣张的人,早就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周承是好胆,有求于人还摆出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那就别怪她下手坑人了。


    周承最在意白翊的伤毒?


    那正好,她一定会叫其求死都不得。


    当然,千叶从来不无缘无故做善事,既然石牯城这些人非借着她这趟东风,那么利害关系总得掰扯清楚,签字画押、点明生死无论都不关她事之后,再要去找死她才犯不着拦。


    倒不是说她未雨绸缪独善其身,而是她知晓这些人多半有去无回——就算魔宗不出手,也会被她坑到半死。


    为了避免太多人向她寻仇,她只能先防着一手。


    毕竟这世上最难分明的就是人情世故,拔萝卜带出泥是免不了的事,打了小的,赶来大的,坑了老的,少的来找你麻烦,能少一事便少一事,能短一时便短一时。


    千叶窝在柔软的丝枕薄衾里,一边迎着闻秀扇的风,一边慢条斯理翻漫画。


    这世上多是看脸的人啊,没见她真容前,仇恨她忌惮她的比比皆是,一见她脸就什么仇都忘了。


    闻秀一心二用,一面注意着千叶的表情,查探她是否有丝毫不适,一面耳管六路接受着车窗外的声响。


    今早听到的消息还是颇为震撼的,有什么比魔宗即将与大国师杠上更令人吃惊的呢?


    大国师背后有显圣宗,有安北十八重镇,甚至是整个显国,他要动手,都不用自己的势力,拉着显国做大旗连军队都能开出来。


    她的主人从来不会有多余的动作,那么现下看似“多此一举”的行为又是为了什么?


    闻秀试探性地模仿千叶的思维来思考问题,随后猛然间明白过来一直没想通的结该怎么解。


    既然千叶说要坐收渔翁,那自然两败俱伤才容易,倘若打不起来、打太迅速又亦或是胜负没悬念,都不符合她的利益,所以她必然要加一把火,添几壶油,务必让大战如火如荼更精彩更白热化,才算是算计到位。


    那么火跟油从何而来?


    石钴城这一波人就是送上来的薪柴啊。


    唐门并不会庇佑他们,千叶与魔宗做生意,仅会保证唐门与青孚山一行成功抵达绝命渡,后面这一众倘若能跟上唐门的车队在幻魔阵不走丢,那自然是命大,否则就是板上钉钉地落入魔宗手中。


    这些人背后各有各的势力,魔宗当然不会一刀切,放走是不可能,扣留又废粮食,顶多就是丢回万象森罗阵势内听天由命。


    那么,等待大国师兵临漠北时,还有比这更天然的人质吗?


    这一僵持,一来拖延了时间,二来酝酿了战意,毕竟两方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一旦开战就必然不死不休。


    闻秀眸光内敛,半晌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千叶抬头看了她一眼,无意味地笑笑,低头继续翻书。


    ……


    “周叔——”


    “别管。”周承睁眼瞟了瞟她。


    方才唐千叶几句话虽说消泯了一场打斗,但被他激起怒火的客栈群侠哪如此简单消散得了火气,明里暗里与他过了不下百招。


    伤没受,但短时间内与不同的武功心法碰撞,气血翻涌内劲错乱的现象也是存在,于是在马车内闭目调息。


    秋若本来在白翊的车内照顾她——就算是昏迷状态,白翊身体本能的反应也很激烈,必须要人时刻注意,因为觉察到不对,拜托了两位师兄看管,自己来周承车上寻求意见。


    “可是……”秋若咬了咬牙,小声道,“那是魔宗与万象森罗大阵!他们那是……有去无回……”


    一见唐千叶,所有人都像是被迷了心窍一般。


    再加上唐千叶许诺能带青孚山进入绝命渡,以至于他们剩下的几分心智也不翼而飞,硬生生忽略了所有的危险,认为自己也能跟着抵达。


    这些人之所以等在石钴城客栈,步步小心,处处谨慎,恰恰是畏惧魔宗的表现。


    就算是那位火云帮的那位,人称“霹雳火”的葛刚,同样是多年的超一流高手,也甘愿留在客栈观望,便可见端倪。


    但唐千叶一来……这女人身上的魔性实在太足了,三言两语就将人的神智烧得一干二净。


    对,她是在反复强调前路确实危险,她一点都不能保证,但那种关头,类似的话难道不成了激将吗?


    她摆明了自己不会关照后头跟随的人,这些人还执迷不悟地同行……不就是送死吗?


    想魔后饮月,媚术修炼得何等登峰造极,依然有不受其控制的清醒之人,而唐千叶此人,究竟是正是邪,秋若虽心存疑惑,但未婚夫曾明明白白与她说道的,她还是肯信的。


    谢星纬说,江湖对唐千叶的风评,半个字都没说错。


    这样一个生性凉薄的人,将这一众人带入漠北,又叫人签下自愿书,不能不叫她怀疑。


    “与吾等无干。”周承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别做多余的事。”


    他又闭上了眼睛。


    秋若先是愕然,然后一阵泄气。


    说得也没错,现在最重要的是翊姐姐的身体,唐门愿意带上他们已经是开恩,这关节多嘴就是忘恩负义。


    再者,现下整个客栈都视他们青孚山如仇,就算说出去提醒人要多加小心,又有谁人会当一回事呢?


    下车立在石钴城干热的风中,秋若忽然猛地一怔,想起来一个问题。


    她几乎震惊地望着前方唐门的车队,眼神中流露着几分不确定。


    她一直忽略了,唐千叶究竟拿的什么来保证魔宗一定会对她们放行?


    ……


    唐门行进的速度并没有放慢。


    依然是群狼开道——事实上当栖眠一声哨音划破天际,散布在城外的灰狼纷纷而至的时候,纵然后方车马人多势众,一时都提心吊胆难以自制。


    随即就有人反应过来,唐栖眠是姮人,姮人擅驱兽!


    这么一想好像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个鬼啊!


    狼群的数量是不是有些过多了?!


    众人议论纷纷,只觉莫名惊惧,有心人却是眸光一暗,思索良多。


    漠北的环境过分恶劣,食物与水在这里是最珍贵的事物,就连石钴城,空担了一个城池的名头,实际上也只不过落脚点而已,当地百姓连自给自足都困难,城中的生意若非是外来行商求重利,便是河外道官府雁过拔毛。


    群狼护卫在侧是威风凛凛,但饮食绝对是个问题。


    狼需要食肉还算是小事,重点是足够的水……唐门带了那么多补给么?


    但瞧着又着实不像……


    无论如何,前方行进如飞,后方只能尽力跟上。


    秋若看着跟随在车边的灰狼默不作声。


    狼群数量非常大,除了前方开道的一群,剩下的分散,将唐门与青孚山的车马一应包围起来。


    甚至,围在前方唐门车马边的狼只寥寥几只,远没有他们这边来得多。


    本来她还在思考做这样的用意,猛然间发现后方跟随的人马数量似乎少了一些。


    心头猛然一怔,怀疑自己是否看错,特意盯了半个时辰,才发现不是因为暮色已降视野不清,而是人确实少了!


    有些人不知不觉失去了踪迹!


    她又仔细观察车队。


    好半晌,随着夜色中若隐若现忽远忽近的哨声,秋若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群狼是在纠正他们的方向。


    明明跟得如此之紧,他们与唐门的车队还会出现相当大的偏差,但一旦偏差出现,狼便会有意识地缩小防护圈,迫使方向改变……


    正是因此,他们没有掉队。


    而后方不知不觉失去了踪影的,大概就是陷在阵势中了。


    秋若透过车窗环顾周围,弯月如洗,就算入夜戈壁滩上的景色也较为分明,枯树,乱石,陡壁,沙土,原来他们已经进入了幻魔阵的范围,一草一木一沙一石全是阵势。


    她好像终于明白万象森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青孚山两位师兄探阵至今未归,便是陷在幻术中怎么走都走不脱吗?


    魔后行走江湖无往而不利,扛得住她媚术的躲不了她幻术,避得过她幻术的逃不脱她媚术,这就是魔宗的可怕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前方唐门弟子齐齐发出的喊声。


    “唐门入阵!拜请薛坛主相见!”


    “唐门入阵!拜请薛坛主相见!”


    “……”


    他们在唤天极道焚香坛坛主!


    秋若控制不住瞪大眼——魔后大弟子,“赤焰”薛杭,主持森罗万象的竟然是他!


    车队已经停下来,秋若按捺不住想下车围观,忽然发现白翊醒了。


    唐门……


    而白翊在那声潮中脸色瞬变,咬牙切齿:“唐、千、叶!”


    秋若唯恐惹到麻烦,几乎是条件反射把手捂在了白翊的嘴上,小声哀求道:“翊姐姐,你冷静些,别再犟了……我们马上就会到绝命渡,你就能治病了!”


    白翊充耳未闻,像是着了魔般拼命挣扎着,整个人都像是一条扭曲的蛇虫一般试图将禁锢着她的束缚甩开。


    秋若控制住她已经出了一声的冷汗,这时候才听到一声阴柔的声音直扑耳腔,凭空叫人打个寒颤。


    “唐门谁人在此?”


    秋若在车内看不到场面如何,只能凭想象猜测画面。


    就算没有亲眼看到人,秋若脑海中也已出现了薛杭的身影,明明是以“赤焰”为号的强横高手,却着红纱衣,画浓妆,不是女子胜似女子。


    唐门弟子紧跟着答道:“我唐家堡大小姐。”


    然后是一声轻笑,带着不知是讥讽还是玩味的意蕴:“唐大小姐——唐千叶?”


    随即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低缓而优柔,仿佛雨中的花硕,有一种盛极后即将凋谢的富丽,颓废到极致却难以掩饰的华艳。


    “正是妾身。”


    那声音徐徐缓缓带着柔软的笑意:“妾身呀,想与魔宗做一笔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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