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甬道同书司的相比更为深幽,也相对较为宽阔,可供几人走过,想来是为了方便羁押犯人。


    两侧岩壁之上挂着一盏盏青灯,拢在殷红宣纸下发出微弱的光。


    同上次在书司的狭窄漆黑不同,兵司的甬道有淡淡的烛光,却阴沉幽暗,像是有刽子手在你脖子上悬着一把钢刀。


    莫名让人心生压抑。


    越往下走,就越显得冷寂,岩壁是潮湿的,有水从洞顶滴落到地面。


    水滴声在这种环境下放大了数倍。


    好在李言兮的手被宋若牵着,手心的温软让她很快变得镇静从容。


    宋若轻声开口:“我第一次来这时,差点被这的青灯吓哭,还失手揍了兄长一拳,你可比我镇定多了。”


    李言兮仔细想了想那个画面,没忍住笑了,盘踞在心头的压抑散了开来。


    甬道尽头是一个石门,宋若一手牵着她,一手向前拨弄石门上的石块。


    李言兮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提过一盏旁侧壁上的青灯,将灯盏凑到了宋若面前,视线立马明朗起来。


    烛光照在了石门复杂的纹路上。


    形状各异的石块摆在了一起,宋若重新排列了它们的顺序。


    石门缓缓打开,几名提着利剑的兵卒将长剑对准了她们,在看清楚来人后,收了剑,恭恭敬敬地行礼:“殿下。”


    宋若点了一下头。


    踏入石门后,一股腐朽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干涸的血液味与潮湿发霉墙壁的气息混合。


    李言兮蹙了蹙眉,接着听到了许多嚎叫声,求饶的,半死不活哀怨着的,嘴里骂嚷的,全都痛苦万分。


    她曾去过牢狱,但是刑部的牢狱没有惨叫声,也没有这么浓的血腥味。


    两侧的监牢里,犯人被捆在木架上,每个牢狱都站着两个审讯人正对犯人进行审讯,墙面上挂着各式残酷的刑具。


    当又一次惨叫声传来的时候,宋若才像意识到了什么,上手捂住了李言兮的耳朵:“别怕。”


    她太习惯这里了,习惯了难闻的血腥味,习惯了犯人的惨叫声,所以才反应过来这一切常人是不可能适应的。


    但其实李言兮并不是什么心软之人,她对这些惨叫的人并不怜悯,这些人是大宋的危害。


    她知道铲除他们才能护住百姓,眼线被发觉的归宿就是如此,大宋派去敌国的眼线一经发现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虽说如此,她还是任由宋若捂住自己的耳朵,耳根子清静一点总是好的。


    冰凉绵软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因为捂得很严,外界的声音小了许多。


    察觉到宋若对自己的担忧,李言兮为了宽慰她,侧首同她说:“好在我听了你的,喝了几杯桃花酿壮胆。”


    宋若垂下眼睫同她对视,嗯了一声。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能看清楚银质面具上彩漆的不平整,近到那耳垂上针尖般大小的朱砂痣让李言兮生出咬上一口的冲动。


    血液里蓦然生出撕咬感,李言兮觉得心脏一疼,接着所有想法云散风流。


    宋若仍旧捂着她的耳朵,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她攸忽不合时宜的想起了一件事。


    她曾在宫中度过五个除夕,每次过年都是同宋若、皇上还有凌夫人一起。


    除夕夜放鞭炮的时候,宋若哪怕害怕得要死,但却还是会在鞭炮响起的时候跑过来捂住她的耳朵。


    殿外是簌簌白雪,殿内红泥小火炉伴着温暖的火光,四人会围在火炉旁喝酒。


    说来好笑,在这个表面的安定破灭之前,李言兮一直觉得这大概会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进到那个殿内,遣退所有下人后,他们就像济济一堂的平常人家。


    有一年除夕,皇上没留神喝多了,当着她和宋若的面耍起了酒疯,抱住凌夫人哼哼唧唧:“顾连召,你知道今早那些老臣同我说什么吗?他们说朕与你八字不合,这群老东西为了让朕纳妃,什么都说得出来。”


    凌夫人捂住了他的嘴,“陛下,你喝醉了。”


    陛下咬了他一口,哼声道:“床上床下两个样,凭什么床上叫得了你的名字,下了床就叫不得。”


    李言兮默默上手捂住宋若的耳朵。


    凌夫人微咳一声,“昭和还在这,不要胡说。”


    皇上沉默了许久,吸了吸鼻子:“我是不是让你受委屈了啊,你若是想……”


    凌夫人抿了抿唇,截断了他的话,“陛下,文武百官之所以能容下妾,是希望有朝一日妾能诞下皇嗣。”


    皇上的眸子暗了暗,“那朕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凌夫人上前扶住喝醉了的皇上,向李言兮示意告辞,对怀里人哄道:“陛下,文武百官不会允的,妾也不想要皇后之位,妾只要待在陛下身边就知足了。”


    皇上迷迷糊糊将凌夫人搂住,“我不怕他们。”


    凌夫人将他搀扶着走,咬了一下他的耳朵,“陛下要真是愧疚,就让妾好好伺候一番便是。”


    在过道走了一段时间后,李言兮同宋若停在一处监牢前。


    监牢里只有一个审讯人,手上拿着烧红了的烙铁。


    透过木头的隔离栅空隙,李言兮可以看到被绑在木架上的女子,她一袭竹青色长裙染满血迹,浑身伤痕累累,嘴里堵着封口布。


    那张原本绝色艳丽的脸布满了恐怖的漆黑烙痕。


    墙上挂满泛着冷光的器具,让人心底发寒,还有一口惯着烧得正旺的火盆。


    炉火上面摆着许多被烧得通红的烙铁。


    李言兮进去的时候,那审讯人正在进行烙刑。


    “我再问一遍,你与南疆是什么关系?为何与南疆有所冲突?为何会与南疆的眼线有所接触?”


    牢狱的木栏门被打开,发出闷响,审讯人停下了手中动作,放下烙铁,回首恭敬行礼。


    走近了看,李言兮不禁倒吸了口气。


    女子浑身上下布满伤痕,犹如爬满蛆虫,竹青色的衣裳原本最是鲜艳动人,却被血迹染成暗红,手脚因为疼痛而痉挛着。


    那张一瞥一笑倾国倾城的脸,因为烫伤而显得恐怖扭曲。


    绕是有心理准备,李言兮看到这副场景还没忍住后退一步,脸色白了白。


    宋若在她身后吩咐道:“严六,退下。”


    严六听令撤下。


    李言兮上前,温声道:“你看着不像是大宋的人,倒像是南疆人。”


    女子暗淡的眸子溘然有了神采,竟然点了点头。


    “那你可知流火国?它在大宋北方。”


    女子费劲全力动了动手指,示意她取下自己口中的封口布。


    李言兮瞧着她,低眸扫了一眼放在她手侧的小桌,上面摆着墨水与宣纸,只要她伸伸手便能沾墨写字。


    她自知封口布不可取,这是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


    于是她没有动作,温和地望着女子继续道:“你的这张脸本是漂亮之至,现在却满是烙痕,你何必在这里僵着,你不说总有其它眼线会招。”


    女子重新成了黯淡失神的模样,不给予回应。


    李言兮继续问:“你既是来自南疆,又为何会听命于流火国呢?”


    女子仍旧没有反应,低垂着眼。


    李言兮盯着她,攸忽轻笑一声,“你不招,早便有人招了。”


    “你可认识顾连召?”


    女子身子一颤,终于有了反应,抬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眼里满是血丝。


    这个反应让李言兮心里下了决断,那个商肆果然藏有流火国的眼线,打探着京中消息。


    女子的反应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她原以为那细作很可能只是编造了一个假名。


    他长伴君侧七年,果真不曾动过心吗?


    宋若上前,属于长公主的尊贵与威压显露出来,“你们的据点已经被我们时时刻刻监督着,若有异动,密司局立马能得到消息。一切全盘托出不过早晚,你若是现在招待,我可以给你留具全尸。”


    这是李言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宋若,冷冰冰的没有温度。


    她又想密司局的主人就应该是这副模样才对。


    女子眼睛里蓄满了眼泪,似是十分痛苦,最终却是笑了。


    她右指蘸了蘸墨水,艰难写道:“我招。”


    写着又抬手指了指被塞住的嘴。


    宋若上前拿掉了她嘴里堵着的白布,女子喘了一口气,随后哑着声音疯笑道:“天下终会收麾于主上一人!”


    话音刚落便咬舌自尽了。


    宋若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么做,表情毫无变化。


    只是回身看着愣神的李言兮时,蓦然便慌乱起来,上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现在捂住眼睛好像已经迟了。


    ……一不留神便进入了审讯状态。


    出了寺庙后,李言兮再没有欣赏寺前风景的兴致,她靠着石狮子干呕起来。


    宋若手忙脚乱给她递茶水:“是我考虑不周了。”


    李言兮喝下茶水,缓了许久才开口说话:“宋若,你第一次来这是何时?”


    宋若仔细察看着李言兮神色,担心她因此害怕自己,确认没有害怕的情绪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回答:“四年前。”


    四年前。


    李言兮蜷了蜷手指。


    算算时间那一年宋若不过十二岁。


    那条充满惨叫和血腥味的过道,宋若曾独身走过很多年。


    她遽然觉得有些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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