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水北在给小少爷整理衣服时,将边澜鹤送的那把匕首从自己身体里抽出来,擦干净了,又放回他怀中。
那会儿少爷还抗拒着不想要,现在幸好有匕首,将脚上和腰部绑在树上的绳子割开。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好像一直浑浑噩噩。直到精神忽然一清,是因为没抱牢树枝,重重的摔了下去。
摔得稀里糊涂,好在下面都是积雪和草丛,没有伤到脑袋。又过去许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不过是几秒钟,他翻过身,想支撑着自己爬起来。
他开始感觉到热了。
人在冷到极致时,会感觉到反常的燥热,在雪地里将自己的衣服都脱掉,然后不知不觉的拥抱死亡。
树下有血,几乎分不出是哪个部位留出的血,可能是树皮磨破,也可能是摔的。他撑着身体跌跌撞撞的往外挪,拖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树林好像看不到头,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一片死寂,只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他忽然开始觉得,放弃真的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只要躺下来,只要松开手,就不会这么痛了。手很痛、脸很痛,到处都很痛,耳朵像是要掉下来,肺开始不提供氧气,心脏渐渐缩紧。
他张开嘴,却好像忘了怎么呼吸。只有风在喉管中割裂,将灵魂和疼痛一点点的从最深处抽出来,逸散开去。
本来就是捡来的一生,何必呢?
何必如此痛苦.......闭上眼,就闭上眼吧,真的好累啊,好热,我好困......
......
南南......
可是南南.......
沈山南......
如果我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
你都不会说话,知道为自己辩解吗.......出行只会吃干粮,胳膊上的纱布又要忘记换了......我还没来得及把最新刻好的头像给你看,还有边澜鹤的礼盒,里面有一个金锁,还有小镯子,我没有告诉你,其实特别可爱......
雪地里的手指渐渐蜷起,紧紧的、死死的抠在地上。
.......
“叮铃——”
“濯濯,你回来了。”沈水北坐在马车里,他的整张脸好像被火灼烧过,没有了鼻子,眼睛嘴巴都是扭曲的,焦黑的肉与筋膜粘连在一起,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断了一条胳膊,面容可怖,然而姿态依然端正从容,好像自小礼仪严苛的公子,此刻正端坐于桌前品茗读诗。
他对着面镜子,单手将面皮附在自己脸上,慢慢调整。
从镜子反光看见濯濯的手势,扯了扯嘴边的肌肉,整张脸好像要掉下来。笑叹道:“是我小瞧他了。也罢,既然凭他自己能出去,将我们的人全部撤回吧,免得撞上夏亭那个护弟狂魔。”
他提起最后一句,语句稍慢,似乎有些怀念。片刻后又像自言自语一般:“濯濯的尸体烧了么?骨灰都分好了,他们选的雪山还是湖泊?”
“唔,不着急,慢慢过去.......最后一个心愿,我送你们一程,庆祝大家解脱。”
.........
另一边,初夏与春末将阿索娜带回武林盟时,贺敬之看见他们,先是不由上前几步,听闻来意,又猛地退后,将身旁面容严肃的齐牧推了出去。
齐牧:.......
齐牧偷偷的:“王爷,他们也没找咱们啊??”你自作多情什么!人家压根不想搭理你好吗!
贺敬之潇洒一笑,没有回答他。
找不找是他们的事,但是这个态度他一定要先表出来!
哪里来的妖女,他这种正人君子绝不会碰一根头发!
夏亭也懵了一下:“两位这是?”
初夏道:“阿索娜偷盗五毒圣器,先生受教主之托,将她捉拿。还望盟主先关押几日,等五毒教来了,再行商议。”
天人残烛也不是所有人都认识,比如边澜鹤,他就不知道,褚言也没有对他科普的意思。
本来五毒教应该前几日就到了,也不知是不是路上听见什么风声,硬是没了消息。这会儿他只得莫名其妙的被塞了个烂摊子,眼看前几日还嚣张的“正派苗疆人士”,变成了昏迷不醒的“偷盗圣物的贼”。
早知道是偷来的,早特么直接抢了啊,他瞄了眼同样茫然却也不敢吱声的剑门和天龙峰众人,绕这么一大圈子,逗我呢??
褚言也瞪眼,天人残烛说是苗疆圣物,但也是名义上、传说中的,大家不过是听说罢了,鬼知道阿索娜从哪个坟头挖出来......这不是五毒教的东西啊。
不过既然都晕了,当然没办法辩解,褚言摩拳擦掌,迫不及待要把她丢进最黑深的牢房!
初夏拦住他,转身对夏亭道:“另有一事,先生在捉拿阿索娜时发觉不对,令我俩禀报夏少庄主——敢问另弟现在何方?”
夏亭:“知之......”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黑衣卫,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站起。
“什么意思?!”他手一撑,直接翻过书桌,来到初夏面前,呼吸急促:“你——”
初夏小声道:“先生说恐怕已被......带走了,不过少庄主莫要着急,想必没有性命之忧......”
夏亭哪里听得进去他说的话?立刻转身就要冲出去,旋即想起什么,拉过初夏:“知不知道哪个方向?”
初夏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夏亭颤着手,抹了把脸,准备先去房中查探一下。
然而他要走,剑门却有长老阻拦:“到底什么情况?大少爷强行将我等带到书房,没说几句,这又急急忙忙要离开,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各自离开了?”
他本来就不满止凉山庄与朝廷勾结,狐假虎威,此刻也生气:“止凉山庄未免也太霸道了些,你怎么证明夏二少不是跟沈水北跑了?万一他是调虎离山,老夫建议——”
夏亭忽然逼近,他不常出手,此时动作之快,竟让剑门长老无处可躲。
他一把揪住那人衣襟,咬牙沉声道:“放你娘的屁,老东西,我弟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
他面部陡然狰狞了一下,旋即一把推开,大踏步走出门:“黑衣卫!”
黑衣卫如鹰隼般,黑压压一片从各处出现,半跪于庭前。
“分队,沿路去搜!”夏亭脸上俨然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黑沉:“拦者,杀!”
“是!”
褚言随着夏亭一同离去,书房内一片寂静,显然众人都被这平日里温文尔雅颇为稳重的大少爷骇到了。
一时间不知道该震惊于大少爷如此“跋扈专横”,还是震惊于大少爷竟然也会骂人.......
良久良久,边澜鹤先咳嗽了一声,招来心腹耳语几句,武林盟也纷纷出动。
他转头对着其他长老、掌门们道:“咳,老实说这些账册我也不是很懂,不过解释么还是可以试着解释一下的,诸位还要听么?”
众人先看了眼他,然后下意识看了眼无忧王。贺敬之依然大马金刀坐在主位,笑容不变:“齐牧,领我兵符,带军队去搜。”
说罢安慰道:“既然本王在,就没有罔顾大商百姓性命的道理。诸位放心在这里听,不必多思,今日必定为大家解惑,好好捋一捋这天人教。”
众人:......这是软禁吗,这是软禁吧!
齐牧:......你他娘的就是想借机搜长留先生去的吧!!
...........................
天渐渐黑下来,依然没有找到人。夏亭双目赤红,眼见着要疯,忽然从远处射来一道断刃。
他心绪沸腾,不顾手受伤,直接捏住那剑刃......旋即听见有内力传音:“这里。”
他骤然转身,向来处奔去。就见黑压压的树林里,有一个人影半跪着抱着什么。
“沈山南?!你有没有看见——”
沈山南缓缓直起身,露出自己怀里抱着安安静静的、惨白的脸。
夏亭扑过去:“知之!”
他颤着手往小少爷脖颈处一探,先是感觉到有跳动,这才几乎是瘫坐在地上,只觉自己伸出去的手指都在痉挛。
片刻后他回过神,借着月光看见弟弟脖颈处的伤和脸上的血,咬牙问:“怎么回事?!”
沈山南静静的看着小少爷,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一直在输送内力,不停冲击着僵硬的经络与微弱的心脉,刚才勉强稳定了情况,才出声叫人。
叫完人......就要将他交给别人了。
他像是魂魄离体,冷漠的看着自己松开手,看着夏亭几乎是将人抢走,看着许多许多人......纷纷涌上来,查探、治疗、送人回府。
一窝蜂的来,一窝蜂的走,乌泱泱的,很吵闹。
然后他依然跪坐在原地,听着声音渐渐远去。
地上还有血,已分不清是小少爷的,还是他的。
他刚才有一瞬间,其实在想,直接掉头就走,只要他愿意,夏亭不可能寻得到他。
但是他又看见了小少爷的手,那么漂亮的一双手......白皙的,修长的,指尖是很漂亮的淡粉色,握着刻刀又会显得很有力。
变得血肉模糊。
那一大片的血色几乎要刺烂他的眼睛。从眼珠子里刺进去,疯长的、尖锐的刺,一点点的刺穿血脉皮肉,一路爬到心里去。
是你害的,你放弃他了。心底的声音低低的说:沈山南,你又没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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