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之绕着檐下走一圈,确认是自己爬不上去的墙。
但是他怎么可能认输?从屋里搬出两把凳子,晃晃悠悠爬上去,扒在房檐使劲:“快拉我一把!”
沈山南看着他,心里的声音忽然响起,似乎是叹了口气。等传达到意识上,身体已经认命的将少爷抱上来了。
“好冷啊,你在赏月吗?”小少爷一上来,那股静谧的气氛就被毁的一干二净,呆不得多久,哆哆嗦嗦发出质问:“是我不好看吗,为什么你宁愿看月亮也不愿来我被窝?”
沈山南:……
夏知之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他,牙齿咯咯哒哒响,在寒风里吸鼻涕,显得又可怜又单纯。
他一时间竟难以分辨此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然而月下看美人,小少爷这张脸又实在太有欺骗性,沈山南动了动手指,终于又握上另一只拽着自己衣角的,被人轻易骗回了房。
…………
次日夏知之带着他去找长留先生。黑衣卫倾巢出动,搜集来的话本装了一整个小箱子,可见姓贺的实权王爷兼兵马元帅在民间有多吃香——
虽然小少爷阴谋论,跟南南嘀咕说这风气指不定谁带的。
贺敬之这种单枪匹马杀进敌营的人设,难道不是专门止小儿夜啼的么,怎么市面上尽是英雄与野兽,太重口了,这不合理。
初夏看见“礼物”,满脸扭曲的将他们迎进门。
一夜之间,止凉山庄迟到的谢礼堆满整个院子,都是从各大档口调来的。夏知之边走边咋舌,心道单听黑衣卫报说从杭州运了一条船,没想到那船只不过是最贵重的之一,果然还是低估了爹的赚钱能力……
坐定了,小少爷将箱子推过去,道:“之前先生说的蛊……”
夏长留验着“货”,对这壮男与壮男白日巷战的本子爱不释手,闻言头也不抬,好似给人治病都只是顺带的:“本来备药是个麻烦事,恰巧你们山庄送来这么多药材,倒让我省了不少心。”
“不过……”他放下本子,笑眯眯的看向沈山南:“这么着急,就今天么?”
夏知之惊喜:“啊,本来准备先检查一下的,先生的意思是今天就开始治?怎么治?”
“你家南南自身意志足够,我不过是协助他将蛊虫压制下去,算不得多难,”夏长留提醒道:“只是会有点疼。”
小少爷听见这话,顿时就心疼了。
他包着沈山南的手,正有些犹豫。沈山南忽然捏了捏他的脸,在他痛呼的时候静静看着他。
夏知之微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狐疑道:“真的?怎么可能跟这种一样,你……你别逞强。”
沈山南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的神情太平静,以至于小少爷明知他在说谎,依旧动摇了——南南百毒不侵,反正麻药是不起效果的,与其拖着犹豫,不如今日解决了……
“别怕,我也在呢。”他按紧沈山南的手低声道。又问:“我能一起么?”
夏长留笑说不可以。
“啊。”夏知之失望,不过没有反驳闹腾,只追问起细节和风险。夏长留细细给他解释了,无俦阴险,平日藏于心中中轻易不会冒头,他所做便是用药物与银针将其激出,沈山南自己用内力压制,将其隔绝在心脉之外,他再协助使其失活。
至于危险,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不会比沈山南继续耽搁下去更高。
于是小少爷权衡再三,又拜托稍等片刻,自己拉着沈山南到一旁,给他加油打气做心理准备。
沈山南比他沉稳多了,完全看不出哪里需要准备。但是少爷说人家有的南南也要有,于是絮絮叨叨一直不停·,好像有一辈子的话必须说完,生怕沈山南半路意识不清,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好留恋的,就撒手跑了。
这种脑补简直要把其他偷听的人脑补乐,唯独被按头安慰的那个依然目光专注,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听着。
“他这性子倒也少见,小姑娘似的,”夏长留支着脑袋,似是对着春末说,又似是自言自语:“我原先说两三年,其实不应当的,太可惜了,是不是?该让他来看看,也许……”
也许什么,春末还待仔细听,他却又不说了。
好不容易将肚子里的表白都表一遍,见小少爷大有重头再来一次的想法,夏长留站起身:“可以了,随我来吧。”
夏知之依依不舍的放手,目送春末与他们一同离开。
离开他后,沈山南隐约露出的那点耐心与软化重新变得冷硬。随着夏长留走进药房,看他扭转机关,墙壁内部齿轮攒动,豁然显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入口。
“南南南,怕么?”夏长留调侃。
沈山南拿他也当空气,径直迈步。
以夏长留的身份,武林盟留一个专属的院子再正常不过,至于机关、地下室之类,就更不稀奇了。
“还以为你会拒绝——他不懂,你还不懂?难得过两天好日子,怎么不多留两天。”
夏长留总是能坐着就不站着,密室一片漆黑,他似乎依然可以看得很清楚,走近桌边后直接坐下,等春末点燃烛台,他已将银针包铺开。
长长的收纳卷铺满整个桌面,赫然是数百根小至寸余、大至近乎手掌长短的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
整个密室非常简陋,墙壁似是钢铁所铸,密不透风。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连第二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角落里倒是有几个极粗的柱子。
沈山南伸出手腕,他搭脉片刻,沉吟道:“春末,你也出去吧。”
春末微怔。
“无俦杀意至深,最易引人心魔。尤其他这只已经没救了,你不能碰,”夏长留收回手,边挑选银针消毒边半开玩笑道:“你去给我把着门,关门落锁,免得他疼跑了。”
他的脸在幽幽烛光下半遮半掩,唇角微翘,显得有些森然:“对了,走之前拿链子来把他捆上。”
春末应声去拿铁链,夏长留将数根长逾三寸的银针刺入自己手腕、腰脊,旋即轻握以试力量。
见沈山南盯着自己,笑道:“看什么,强接断脉,只能持续四个时辰。你要是不争气,在这期间压不下那蛊,可就要死这儿了。”
他说的轻松,春末回来时,还有余暇问渴不渴,要不要再喝一杯茶。
沈山南没理,以他之经验,不用介绍就明白那铁柱是做什么用的,乖乖站过去任由春末动作。几十斤的铁链几乎将他身体遮住,捆到大半,忽然道:“这个不行。”
春末茫然,他猛地暴起,出手如电,骤然掐向对方脖颈。铁链在他手下竟如纸做的一般,应声被崩断。
冰冷的手指虚虚掐在动脉之上,其动作之快,春末完全不能闪避。再怔然对上沈山南的眼神,额头冷汗瞬间淋漓。
无俦嗜杀……
沈山南缓缓放下手,重复:“这个不行。”
夏长留似是早有预料,只笑眯眯的不说话。沈山南与他对视片刻,垂下眼,慢慢坐倒,卸了自己的腿与一条胳膊。
春末吓了一跳,便听身后夏长留催促:“快点,还有一条胳膊,他这伤势维持不了多久。”
说罢走近,数根长针刺入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身体自主的修复被生生阻断,沈山南身形微颤,很快稳住了。
春末随夏长留在战场上见惯了残肢断臂,此时却仍有心悸,将他最后一条胳膊卸下后,便悄然退出房。
锁门时听见夏长留问:“有布巾,要咬着么?”
沈山南没发出声音,过了一会儿,他又叹道:“果然还是你们最省心,都不用教……”
春末没敢迟疑,也没敢探究那个“们”是指的谁,快速将机关落下,伴随着沉重声响,将两人封闭在密室之内。
这一封,便是整整一天。
…………………
“噤声!是我!”沾满血和尘土的手紧捂住他的嘴,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地道……地道不能去了,走外面……走悬崖……!”
有液体一滴滴的落在脸旁,沈山南死死睁着眼,已分不清那是血、还是泪,身后的人是谁……他的眼中只有大火,铺天盖地的猩红。
和烧焦的、四分五裂又或者纠缠在一起的肢体。
地道被堵死,里面的人都是被困在里面活活烧死的。他打开门时,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迎面砸下,烧焦的尸油与残肢断臂将他埋了个结实。
他的脸……身体、四肢,不知是碰到了哪块还未熄灭的铁板,发出焦灼的兹拉声。
剧痛袭来,才八岁的小童根本爬不出去,又或者他已经爬不动了——他都记不得自己是怎么逃出的包围,引以为傲的武功在此刻仿佛忘了个干净。他已爬过一座座残壁断垣,爬过族人的尸体,亲眼看着鲜血溅满天空,惨叫声无孔不入。
他像他最厌恶的懦夫那般,藏在暗处机械的爬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但他又分明清醒,这份清醒让他在踩到娘亲的尸骨时,竟只愣了两秒,然后极快极果断的抽刀割断她的一缕长发,囫囵吞在嘴里。
……他被人从尸堆里刨出来,重新塞了一柄匕首。
嘴里的头发让他说不出话,散乱的头发与血迹让他看不清来人,只是被拎着、推搡着不停向前。
他冲出宅院,看见一轮初生的太阳,遥遥悬于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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