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长留见过许多人,在乍闻亲人噩耗时,不敢置信、歇斯底里、崩溃哭求,到最后不得不接受,怨天尤人者亦不在少数。
不论是身份尊贵也好,出身贫寒也好,在生死面前似乎都一样。不论是苦苦挣扎一辈子,却要死在奔赴光明的前夜,还是原本幸福美满,却骤然死于意外……都一样。
少爷指尖掐着桌子,面色煞白,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长留先生将他按在凳子上,掰开要折断指甲的手,顺着经络轻轻按压,像是教导一个忘记怎么呼吸的孩子。
夏知之眼睛睁得很大,以往那双温暖的眼睛时夏长留最喜欢的,此刻明知他在等一个回应,自己却给不出回应,甚至不敢再看。
夏长留慢慢按着经络,以为他会哭,可是也没有。那一滴眼泪就像是从心尖上沁出来,剩下的都积在心里,不敢放,好像一旦流出来就等于确定了什么结局似的。于是汹涌的都被憋着压着倒流回去,痛得人脸色发紫。
过了许久,夏知之终于遏制住混乱的呼吸,看上去似乎平静下来,只是一张嘴,牙关轻轻打着颤,于是又立刻闭上了,紧紧咬住。
他那么乖,平时咋咋呼呼的闹腾,真到发脾气的时候,却又哑了,只知道憋着,傻兮兮的。
夏长留轻声:“你该回去了。”
夏知之缓缓眨了一下眼,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乱得道:“可是南南还小呢,南南还小呢,才那么一点大.......”
夏长留没说话,其实包括他和沈山南自己,都只是略有遗憾,并无后悔——沈山南找了一辈子家,最后苍天得见,竟真让他找到了,又如何还能有任何怨怼?
夏知之攥着夏长留的手腕,明知得不到结果,仍旧在哀求:“求您。”
“我没有办法。”
夏知之摇头,冷汗从额间冒出,血色渐渐褪去,明明眼睛是干的,整个人却如同水洗。
“求您......”
“我无能为力,”长留先生的声音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窖:“你自然可以去找办法,但是我建议你不要浪费时间......沈山南肯定宁愿你陪着他。”
“求您.......”
“求您.......”
夏长留看着他想要攥紧却又微微痉挛的手,沉默片刻,忽然对着账外喊:“春末!”
春末应声进来,夏长留:“去端盆水来,给少爷洗洗脸。”
说罢捏起夏知之的下颌,警告道:“别咬了,牙可没得换,莫要让我卸了你的下巴。”
夏知之想摇头甩掉他的手,但是他的脑袋一片混沌,手脚都在痉挛,太虚弱了。一阵眩晕袭来,下一刻滚烫的布巾直接蒙在脸上,雾气瞬间侵入鼻腔,令他陡然窒息般的疯狂咳嗽。
随着时间流逝,不仅没有停歇,甚至越咳越严重。滚烫的潮湿的布巾整个儿被他捂在自己脸上,仿佛想要活活闷死自己。
撕心裂肺,咳嗽中似乎带着隐隐的嘶吼,像是要把血和肺都咳出来。
春末在旁边都看愣了,端着水盆手足无措,夏长留挥挥手让他下去,示意无碍。
等了许久,少爷终于停歇,脸埋在布巾里,久久没有动静。
埋到旁人以为他出了什么问题,他忽然又动了,胡乱且粗鲁的在脸上擦拭,那力道像是要将自己皮都擦破。
长留先生没管他,仍由他擦完脸,终于放下手。扫了几眼才道:“我还以为你要哭了。”
夏知之面色惨白,脸上的表情都消失了,眼睛是红的,却依旧没有眼泪。
他没有回应夏长留这句缓和气氛的话,又沉默了一会,才哑着嗓子道:“先生把事情都告诉我吧。”
夏长留微微眯起眼,似乎在迟疑。
夏知之的声音很平静,令人隐隐生忧:“有什么不能说,是谁要求你保密?我们可以谈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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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这个故事很长,夏知之出来时,太阳已升至头顶。
他盯着太阳看了一会儿,似乎半点察觉不到刺目,片刻后才转向守在门外的黑衣卫。
西凉立刻上前,听见他道:“回去了。”
方才少爷在账内的动静,黑衣卫当然都听见了,但是这会儿夏知之表现的太过冷静,以至于满肚子的话全数憋在心里,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短促有力的应下,将往日的训练有素完美表现出来。
至少......不在这些俗事上再让少爷费心。
他们抵达武林盟时已过了饭点,恰巧在门口碰上边澜鹤。
边澜鹤本想先打个招呼,结果西凉深知少爷心思,驱马跑的飞快,让他不得不轻功追了一下才追上:“哎哎哎——这么着急干什么去?武林盟内不能驱马你不知道吗?”
这话说完,他才发觉少爷的脸色不太对劲。
顿时咽下下面一段打趣教训的话,偷偷斜觑了西凉一眼,谁知西凉今天沉默的不行,那眼神看他甚至带着点愤怒。
边澜鹤莫名其妙,夏知之忽问:“什么事?”
他摸了摸鼻子假咳一声,努力装作没听见少爷沙哑的嗓音,转到正事儿上:“之前那个投敌的工匠老头儿,不是查出来跟北寒门有牵扯么,无忧王怀疑偷袭的那群人都是北寒门、青山派之类留下的余孽,带去一起审了。这会儿王爷走了,人留在知府大牢里,你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西凉心道你放的什么屁,少爷去瞧他做什么?听人哭嚎吗?
“不去,”武林盟的骏马养的健壮,比寻常男人都高,夏知之坐在马上并未下来。他背对着太阳,于是边澜鹤甚至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不同以往的声音,没带多少情绪道:“该杀该剐,按律法来,不必求我。”
边澜鹤轻轻嘶了一声,好歹也是朝夕相处有一阵子的工匠,没想到他能这么决绝,眼睁睁看他指挥西凉拨转缰绳离开。
“这是怎么了,我说的这么明显吗?”他纳闷的自言自语,看见下属追上来,又语气轻松道:“罢了,正好老子也不想去。你直接回他们,就说什么县令家的老丈人,那就是个与□□勾结的贼人,算计止凉山庄的少爷,还想人家给他网开一面?门都没有!”
“什么求情?......王爷前脚刚审过,他们后脚就敢求情,就不怕西北军杀个回马枪,把他官帽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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