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多细雨,天气阴冷潮湿,寒意就像蚂蚁似地攀在人身上,连骨头缝都觉得冷。
云塘镇的学生没几个真心好学的,碰上这样不好的天,纷纷找了借口不来上课。
简陋的学堂一时间安静了下去,周胥也不恼怒,总归他们付了报酬,学不学好都是各人造化,他省得。
不过他也并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一到这个时候,母亲便开始咳嗽,去镇上拿药还要走过一趟泥泞的路。若是苏燕在就好了……
他想到这里,不禁抬头看了眼灰扑扑的天。
距离苏燕去长安已经有一阵子了,不知她是否找到了那个男人,又何时才肯回来。当初见苏燕执拗,他也没有劝上几句,只因心中清楚,能住在崇安坊还被仇家追杀的,绝不会是什么一般人,哪里会娶一个乡野村妇,便是做妾传出去都是丑闻。士族与寒门之间的天壤之别,又岂是三言两语的誓约可以打破。
只是苏燕此去已有两月多,周胥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一个女子孤身去到陌生的长安,路上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磨难,虽然他知道苏燕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儿家,却在她这么久未归后,也不得不感到忧心了。
药快煎好了,周胥将药罐子取下,忽闻院门前传来响动,起身看向那处。
烟雨蒙蒙中,一个鬓发微湿,面色苍白的女子出现。她兴许是冷得厉害,唇瓣都在微微颤栗,望见他后却扬起了一个笑脸。
苏燕嗓子有些哑,声音柔柔的:“周先生,近日可还好?”
周胥一失神,手指被滚烫的药罐子烫到,迅速缩了一下,对上苏燕的视线,那点疼痛似乎也跟着消失了。
“燕娘,你快进来吧。”
断断续续下了半月的雨,一直没有放晴,苏燕淌过泥水,裤脚裙边都脏兮兮的。她想踏进屋子,却又想起自己鞋上的泥巴,先去一边摘了几片番瓜叶子,混着雨水把泥巴给擦净,这才往屋里走。
周胥笑了笑,说道:“我家中同是泥地,哪儿那么多讲究?”
苏燕却垂下眼,说道:“不一样的。”
周胥给她倒了盏热水,边问她:“此去如何,人可见到了?”
他状似无意,心中却有几分忐忑。
苏燕还在低头望着自己脏兮兮的裤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周胥以为他没听见,正要再问,就听她轻声说:“见到了,他家中并非商户,是有权有势的官宦人家,的确也算泼天富贵……只是他与我到底是云泥之别,有些事便只能算了。”
周胥缓了口气,细细打量苏燕神情,却见她似乎并不难过。
“他背弃誓言,你可有怨恨?”
苏燕接过热水,双手捧着取暖。湿透的鬓发贴在颊边,低垂的眉眼让她显得柔顺极了。
“初时还有些委屈,回来的路上已经想明白了。他这样的身份,自然不会感念我的好,我再怎么怨恨伤心,无非只能害了自己,还不如忘了他。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周胥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水盈盈的眼眸上。
苏燕与他见过的大多女子还是有些区别的,或许是因为她那位名声极差,又早早病死的母亲。她虽有姿色却无依无靠,难免要比旁人更命运多舛。而这也叫她更坚韧,习惯独自面对生活中的各种不公。让她时而温顺可怜,时而又泼辣蛮横。
周胥端着茶,杵着下巴问她:“那你日后还想学字吗?”
她笑起来有几分腼腆,轻声道:“先生不会嫌我碍事吗?”
他也跟着笑了,说:“自然不会了,你比那群学生要省心。”
回到云塘镇,苏燕身上的银钱已然不多了。她才回到马家村的消息立刻就传开了,马六一家子又带人来闹事,聚众站在她家门口吵嚷着,说她不知羞耻,死皮赖脸去找心上人,结果灰溜溜地回来了,人家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苏燕难得的没有反驳,因为他们说的都对,只是那些难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就像有人用力地在往她脸上抽耳光,让她脑子都嗡嗡作响,却又只能委屈得哑口无言。
马六一家人想上来撕扯她,被张大夫死死护住,又有好心的村民看不过去,将他们一家子给轰走了。那些人虽是熟悉苏燕才帮她,却也难免因为她被情郎抛弃而对她有了异样的目光,有怜悯也有轻蔑,她都默默地受着,全怪她自作自受。
约莫是回来的路上淋了雨,很快苏燕就病倒了,张大夫照看了两日,始终不见她好转,一时间便有些心急。他还指望着苏燕为他养老送终,却不曾想如今倒是她先病恹恹的,眼看着再不治就要病死过去。
张大夫腿脚不便,连忙托了去镇上的人去寻在书院教书的周胥,让他来看一看苏燕。
周胥得知此事,立刻去了村子里见她。
马六一家就像甩不掉的狗屎,周胥去的时候,他们还想趁人之危,硬闯苏燕家将她带走,好在周胥来得及时,不由分说将人抱起来就走,张大夫才算松了口气。
纵然周母心中百般不愿,也奈何不了周胥将苏燕接入家中悉心照料。
期间她几次迷迷蒙蒙地醒过来,都能看到是周胥守在榻边,面带关切地望着她。
他伸出手放在苏燕额头处,探了探她的体温,而后缓了口气,说道:“已经好些了,你喝水吗?”
苏燕半撑起身子,望着眼前的男人眨眨眼,眸子像是氤氲了层雾气,渐渐地朦胧了视线。
——
幂幂敛轻尘,濛濛湿野春。
也不知过了多久,连绵的雨水才算停了。苏燕的身子好起来,照例背了箩筐去山上采药。正是雨过,山野间冒了野蕈子,竹林间也发了新笋。她在山野间折腾许久,微湿的鬓发贴在脸颊,她也只能抬手用衣袖擦了下细汗。
周胥送走了学生,久久不见她踪迹,问过张大夫后便动身去寻她。最后就在半山腰找到了她,正好山上的野花也开了,杏□□红参差交错,阵阵花香中有野蜂来回穿梭。
他是在一棵辛夷花树下寻到的苏燕。
比起高大的花树,苏燕站在树下显得身影更加单薄,半挽的袖子下露出的一双玉臂,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她背着箩筐仰头去看树上的花,白净的脸透着粉红,像是花瓣被揉碎,花汁在她面颊上晕开,一张娇艳的面容半点不输枝头春色、
周胥唤了她一声,苏燕眯着眼朝他看过来,面上带笑。
周胥鬼使神差一般的,在此刻说出了压在心中许久的话。
“燕娘,你愿不愿意嫁我为妻?“
他说完后又有些懊恼,此刻开口,未免太过潦草了些,但话既出口,也只能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苏燕,等待她的回答。
苏燕收敛了笑容,哑然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抬手摘下一朵辛夷花簪在发上,笑问他:“好看吗?”
周胥虽不明所以,也依旧点头,紧接着就看苏燕几步走到他身边,对他挤了下眼睛,十足的娇俏可人。“那我就答应你吧。”
云塘镇很小,镇上只有周胥这么一个夫子,他要成婚的事很快就传开了。加上要娶的还是苏燕,难免要被议论好一阵子。周母心高气傲,不愿听见那些流言蜚语,索性闭门再不外出,对常来家中的苏燕也愈发黑着一张脸。
苏燕没什么嫁妆,自然也没必要索取什么聘礼,二人都商议着想将一切从简。
她回了自己那个破陋的家收拾东西,将那些被堆在桌角的话本子拾起来拍了拍灰,里面还夹着几张废纸。在屋子里环视一周后,她盯着那个空置的角落一会儿,想起自己当初说要添置书架的模样,心中平添几分苦涩。
婚期将至,实际上她自己也是有几分不安的,没有可以安抚她的父母,也没有交好的姊妹兄弟,一切女儿心事只能自己默默咽下。
在空荡安静的屋里坐了许久,苏燕又忍不住想起了当初给徐墨怀写信的时候。那时她心中有个盼头,总觉得一切都可以向他诉说,尽管字写得不好,也总是会将信纸写满,盼他在远方了解她的心事。
如今想来,那些信应当也传不到他手中,不知是被人丢弃还是烧了,连被拆开的机会都没有。
苏燕感念往事,突然升起一股诉说的欲望,便翻开箱子找出粗糙的墨笔,在信上写了起来。写到途中,她时不时就遇到不会写的字,但总归没人看,她也不大在乎,胡乱画了一通。
这是她最后一封信了,与其说是写给徐墨怀,不如说是写给她自己。
次日苏燕去找人捎信,信使看了眼封上的字,收了二十文后才说:“又是你,方才那个书生也来寄信,你怎得不和他一起?我听闻你们就要成婚了,恭喜啊。”
苏燕面上一红,和他道过谢,转身想追上周胥问一问。
走到途中的周胥听到呼唤声,停下脚步等她,随后拉过苏燕的手,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苏燕没有和他说自己寄信的事,毕竟这行为听着有几分傻,便说:“方才见到那送信人,他说恭喜我们,还说你方才寄了信。”
周胥笑容微微一滞,然而见苏燕面上并未异色,他敛了神情,说道:“今日在早市上买了条草鱼,做鱼汤还是清蒸得好?”
苏燕想了想,说道:“还是鱼汤吧,昨日才采得笋子正鲜嫩,炖汤好。”
说完后二人拉着手一同回去,等到午后苏燕又回到药铺。
——
京城一到春日,柳絮就随风飘了满街,漫天纷飞像极了雪花,时常有行人因此而咳喘个不停。
崇安坊一带就种了不少柳树,徐墨怀从马车中出去,立刻就有飞絮落在他发上。
常沛看到他皱眉拂去白絮,便说:“陛下怎么亲自来了?”
“朕来是要问问林家的事。”
“陛下还是怀疑林家阳奉阴违?”
徐墨怀冷嗤一声,朝着内堂走去。“不是怀疑,是肯定,林家盛宠不衰,难免会有人生出不臣之心,暗地里想更进一层。”
他走着就瞧见院子新种的一棵牡丹,竟已长了一人高,花苞羞合,不日便能盛开。
“从前似乎不曾见过。”
常沛解释道:“是前年洛阳进贡给宫里的一株牡丹,因为送来的时候品相不好被弃,臣见扔了可惜,让人种在了此处,谁知两年过了竟长势喜人。”
常沛喜好饲养珍禽异兽,这青環苑便是徐墨怀赠给他的,也算是游玩休息的一方宝地。
穿过回廊的时候,正有两个小厮在空地处围着一个火盆烧东西,焦黑的碎屑被风吹得乱飘,地上堆叠的书信也散了一地,几人忙俯身去捡。
正巧一封信落到徐墨怀脚底,小厮一见来人,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他俯身捡起,只随意瞥了一眼,深觉这字迹丑得人眼睛疼,正皱着眉想将信丢回去,余光却扫到了“莫淮”二字。
常沛没注意到徐墨怀不寻常的沉默,口中正在说着:“一些旧物不好打理,留着又无甚用处,我便让他们拿下去烧了……”
徐墨怀始终没让两个小厮起来,他们还以为是冲撞了皇上惹他不悦了,跪在地上正不安地等他发话,就听头顶传来一句:“这信什么时候送来的?”
其中一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隐约露出的字迹,立刻就明了是什么信,说道:“回禀陛下,这信断断续续寄来许多,又不知主人是谁,搁置了许久,奴婢们也记不清了。”
常沛看向徐墨怀,才发现他面色沉凝,捏着信的手指极为用力,将信纸都捏出了折痕。
“可有人看过了?”他语气不轻不重的,落到两个小厮耳朵里,却让他们无端觉得背后发毛,好似头顶悬了把刀子。
“禀陛下……无人看过,这……这奴婢们虽找不到主人,也万不敢贸然去看的……”
徐墨怀鼻间轻哼一声,算作应答了,
“行了,起来吧。去把这类信都送到朕这儿来,一封也不要遗漏。”
话音刚落,地上两人就连滚带爬地起身,去杂物堆里翻找起来。
常沛见他如此反常,问道:“这信原是陛下的?”
从前小厮也拿着这些找过他,只是那字迹实在不堪了些,他怎么都联想不到寄信人会与徐墨怀有关。
“算是吧。”他并未解释什么,只将信看过了一遍,抚平折痕后叠好放入袖中,并没有要给常沛看的意思。
常沛睨了一眼,只好压住心中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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