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这一跪结结实实,膝盖与地板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沈娇觉得那一定很疼,但是何氏却好像根本没什么感觉,脸上不带一点痛苦的神色。
雅间的门是关着的。屋里明面上看来也就五个人。
何氏是独自一人前来,沈娇则带了宋嬷嬷和两个婢女。
这两个婢女一个叫藏云、一个叫敛月,是卫鹤景专门为自己王妃准备的武婢,身法精绝、武艺高强,昨日才指给她的,要她在府外单独会见陌生人时带上。
沈娇虽然觉得自己和嬷嬷一起去也算不上是“单独”,但是夫君一番美意不好推拒,外加那两位婢女容色虽不算美艳,在沈娇心里却也称得上一句清秀可人,于是爽快地将两人留在了身边。
“藏云,你去守门。”沈娇侧头,对身后的人吩咐了一句。
藏云照做了,把门缝也掩得结结实实。
这时候,沈娇才重新看向何氏,问她:“看样子,你早知道我是谁?”
何氏伏在地上给她磕了个头:“民妇何蓉参见晋王妃,娘娘玉体金安。”
“行了,起来说话吧。”
“是。”何氏站起身来,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坐下说话,而是直挺挺地立在沈娇面前回答道,“原本只是有几分猜测。毕竟此前民妇与您素未谋面。不过当日与您交谈间,您的口音更让我更加确定了而已。”
“口音……”沈娇略微皱眉,“不是说最近有不少外地商贾携家眷来此吗?这要怎么确定?”
何氏微微一笑:“民妇年幼时也随家人入过京,知道京城里的人家说话是个什么腔调。这些年里云州来过不少商户,天南海北都有。只是商贾人家走南闯北,说话就算带口音,也是各种地方都掺一点儿,少有纯正的。”
“再说了,民妇不才,打听消息的本事还是有一点儿的。近日里来云州的京城人家,除开王妃您,都是多年的商家了。”
沈娇点点头:“原来如此。”
人说话的口音一时半刻确实难以改变。
她此前从未出过京城,又出身富贵,一口雅音很是标准。有心人想要凭这个确定范围,确实不是件困难的事。
“看来你这消息确实是灵通得很,晋王府里的消息你都能知道。”
她来坊市不过是临时起意,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那两个绣娘在她面前提到这两家店。
如今看来,这两人很是可疑。寻常人是不敢将王府的消息外传的。等她回去见了夫君,要让他好好查一查。
不过,要查的不仅仅是那两位绣娘,与她们一同入府的几位也要调查清楚才行。
再者,要说何氏和这两人没什么关系,她是不相信的。
小姑娘的目光有些冷:“打探王府的消息,你可真有胆量。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是哪里来的细作?”
何氏听了这话,面色白了一些,但说话还算镇定:“民妇不敢。倒不是民妇刻意打探,王妃出府的那一日,一些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听到了风声。只是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传出来的。”
她舔一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继续道:“民妇其实也不敢打扰娘娘,只是确实……有事相求,只好大着胆子和娘娘搭讪罢了。”
“是吗?”沈娇不是很相信她,“你说有事相求。现如今咱们也不必遮遮掩掩了。你找上我是想做什么,直说就是。”
……
小姑娘丢下夫君,一个人跑上楼见何氏去了。卫鹤景趁着这一刻难得的清净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他今天穿了一件海青色的圆领袍,配一顶莲花纹羊脂白玉发冠,腰间挂一枚垂着天水青攒花络子的玉玦。
这一套打扮颇有些气质高远的贵家公子的意味,几乎将他平日偶尔露出的凌厉完全掩盖下来,使得整个人愈发盈润通透。
这是小姑娘出门之前给他搭配的,非要他换上。
这件海青圆领袍就是先前在李记定做的那一件。不出卫鹤景所料,用的布料都是上乘,尺寸也很是合身。
小姑娘先前拿到衣裳,却被他在书房里唬了一跳,乖觉了一段时候。直到当晚更衣就寝时才想起来要他试一试效果。
沈娇年纪小,又因他受了些惊,虽然小姑娘情绪过去得快,但卫鹤景对她到底有几分怜惜,想着补偿她,也就遂了她的意。
只是小姑娘眼光极好,即便屋里不甚明亮,也能看出来这件衣裳他穿上去效果有多惊艳。沈娇猫儿眼顿时亮了起来,好说歹说都不愿意让他脱下来。
看她当时神情,恐怕接下来好几天都要他穿着这件衣裳。
他平时对于穿衣打扮倒不是很上心。只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又位高权重,太过鲜亮跳脱的颜色不够稳重,已经不适合再穿了。
可是沈娇摆明了很喜欢看他穿这个。他被小妻子缠得没办法,加罚课业都不能让她冷静下来。为了能把衣裳脱下来好好睡个觉,卫鹤景便只好答应她过几日陪她出门时穿着。
车内鎏金香炉里向外散发出一股清甜的气息。不能提神醒脑,也不至于让人困顿。只是闻着觉得有些放松轻快,就好像沈娇本人挨在他身边一样。
这是沈娇这几日新调的香方,她想不好名字,就拜托夫君帮她想。
但是她博闻强识的夫君竟然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个贴切的名字来。几个还算能用的字句在唇齿间半隐半藏,怎么也不愿意被吐露出来。
“殿下。”
卫鹤景正想着事,一位容貌普通的劲装男子微微敲了下车窗,等车帘掀起,递过去一份封口完好的书信。
卫鹤景拆了信,快速扫视一眼。这个时候,再鲜亮无害的装扮也不能掩盖他身上的凌厉杀气。
“按兵不动。”
“是。”那男子领命而去。
卫鹤景收好了信,往车壁上靠了一靠。
果然不出他所料,府里有人按耐不住了。这次小姑娘被引去城东坊市,就有这些人的手笔。
他不由得想起前些日子查到了的,却没有让沈娇知道的资料。
和沈娇遇上的那个何氏,名叫何蓉,是李记的孙女。只是她没有随父亲姓李,而是跟了母姓。
何蓉的母亲何微曾经师从京城一位有名的营造师父修习,后来随家族搬迁来到云州,嫁给了李记的少东家,隔年,何蓉出生了。
也许是两家早就商量好了,作为长女的何蓉不仅跟了母姓,也随着母亲学了她那一手营造功夫。
只是好景不长。几年后,何蓉的母亲再度怀孕却遇上难产。接生嬷嬷使尽手段也没能保住平安,最终只落得个一尸两命的结局。何蓉的父亲难以接受这番打击,很快也郁郁而终。
早些年何家还有些亲眷在云州,只是不久之后也都四散在各地,只留下年幼的何蓉与爷爷——李记的东家李老先生相依为命。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独身一人开女户做买卖的也不在少数。李老先生有意将她做继承人培养,如此一来,何蓉有安身立命的本钱,李记也能传承下去。
可惜事与愿违,何蓉对经商不感兴趣,也没长那根筋,她虽然用功,却始终难得要领。反倒是偶尔用来闲暇消遣的营造功夫不知不觉间愈发长进。
几年后,李老先生也认命了。他年事已高,不论是照顾孙女还是支撑店铺都有些力不从心,索性决定给孙女找个婆家。
他想得很好。要门当户对,这样孙女不容易受欺负;最好也是个商贾人家,这样多少有些经营能力,待他驾鹤西去,对方接手了李记,也不会让它颓败下去。
于是他选定了刚在云州站稳脚跟的崔记。
崔记的少东家与何蓉年岁相仿,两家相看过之后,彼此也觉得满意,于是何蓉就这么出嫁了。
婚后两家倒确实有一段甜蜜的日子。崔家为了何蓉照看自家商铺方便,特意把地址迁到了李记旁边。何蓉投桃报李,用她那一手营造功夫为崔记打造了两层楼的景观和布局。
但是摩擦很快产生。
李老先生年事已高,清醒的时候一天比一天少,李记的经营情况也越来越差。虽说有着云州老字号的排面,外人看来还算是风光,但是何蓉和崔家都明白,再这样下去,李记撑不了多久。
崔家有心相助,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恐怕是个无底洞。于是劝说何蓉拆分李记,另外置办家业。
何蓉当然不肯。她认为这是祖父一辈子的心血,说什么都不愿意卖掉。
两家的关系就这么僵持下来。
让何蓉决意找上沈娇的是与之相关的另一件事。
——前些日子,雀城太守的亲眷意图涉足布料买卖,名声响亮却又奄奄一息的李记就这么进入了他们的视线。
……
“所以你是想让我买下来?”沈娇决定不能理解何蓉的想法,“你不是不愿意把李记卖掉吗?”
何蓉闻言苦笑:“此一时彼一时。王妃娘娘有所不知。雀城太守家的那位舅爷,做生意的手腕黑得很,凡是被他吞并的店家,最后都坏了口碑。”
李记是她祖父一辈子的心血,她不能让李记的名声被败坏抹黑。
“当时知道了这件事,民妇也想着不如就赶紧把店卖掉吧。”何蓉说着,又长叹一口气,“可是那位舅爷已经放出了消息,视我李记为囊中物。他背靠雀城太守,有权有势,寻常商贾人家也不敢跟他对着干。”
“我就算有心相顶住压力不卖给他,可是我一介白身,还是个女人家,想想也知道对上他那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也没法子想着报官。云州政事已经很是清明了,他明面上根本不做威胁恐吓的事、也不收什么礼金贿赂,用的全是商场上的阴招,官府管不了的。”
“那让崔家出手呢?把店卖给崔家?”沈娇问她,“亲家之间的往来,旁人总是不好插手的。”
“崔家也不敢和他对上。”何蓉摇头,显然这一条路她也已经试过,但是并不成功。
“说实在的,崔家这些年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虽然这次不肯出手相助,我也不怪他们。毕竟他们家搬来云州也不算太久,虽说现在是云州最好的成衣铺子,可是真惹上了事,这个‘最好’又能撑多久呢。”
何蓉感叹一句,再次恳切道:“我思来想去,只有把这店卖给一个更尊贵的人才能摆平此事。我今日用了家里曾经同一品斋东家的交情,开了这间雅间请娘娘您来,就只是为了此事罢了。”
她又加了一句:“若是娘娘愿意接手,不要钱也是可以的,只要能保住李记的名声,让它能继续周转下去……”
“停。”沈娇差不多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做了个手势示意她闭嘴,“何蓉姐姐啊,我是确实很相信你的确没什么经商头脑了。”
“哪有拜托别人办事,不把好处摆出来的?”沈娇掰着手指头数,“我想想你都说了些什么。”
“李记经营不良,崔记年年投钱还是救不过来,是个无底洞。你想把烂摊子丢给我?我图什么?就图个救苦救难的好名声?”沈娇哼一声,“我可不做菩萨。”
“我身为晋王妃,不缺花销的银两,也不指望这铺子能给我什么收益。那我还要专门指派人手给你看店?你是不是以为我年纪小就好骗啊?”
沈娇有些郁闷地鼓起腮帮子,阳光照得她脸上的绒毛亮闪闪的。
她看上去很蠢吗?明显不仅没好处还要赖一身脏的事情她会去做?挖个坑就想让她往里面跳,想得美!
何蓉赶忙答话道:“民妇绝无此意!”
她也痛恨自己笨嘴拙舌和不灵光的脑袋,但这时候只能尽力找补:“好处……民妇也没什么钱财……李记扎根云州多年,三教九流的朋友都认识一点,娘娘要是想知道什么消息,民妇也许能帮上忙。”
“还有一些特殊的织品,民妇知道娘娘见惯了好东西,可是这个不一样,这是云州的特产,有些技艺都失传了,我家也是早年有些际遇才弄到手的。民妇敢保证,宫里也没这东西!”
“还有……还有……”何蓉绞尽脑汁,“民妇也会做营造,李记崔记的布置设计就是民妇做的。娘娘似乎很喜欢,若是不嫌弃,民妇也愿意为娘娘做个建屋造亭的伙计。”
听到这个,沈娇终于来了兴趣。小姑娘的猫儿眼闪闪发光,两只手肘顶住桌面,上身微微往前倾:“你说,两家店的布置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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