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清晨,天气很好,太阳很好,只有骁远王殿下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东方连城在苏软空荡荡的床前负手而立,阴冷的眼神让当天的平均气温都下降了好几度,早朝回来他便被告知苏软失踪的消息,赶到这里时,只看见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而那个昨天晚上还五内俱损、重伤不起的人,现在却已不知去向。
沉吟了许久,才缓缓回身,从两个噤若寒蝉的小侍女手里接过一纸锦笺,上面潦潦草草几行小字,看那古怪的行文,便知道是她的手笔。
请假条
尊敬的王爷:我因有事外出,需请假一天,傍晚时分回王府销假,请予批准。此致
敬礼
申请人:苏软
又及:此次脱岗外出纯属我个人行为,请勿迁怒无辜,谢了。
“莫先生那碗药倒是管用得很。”东方连城在床边坐下来,将手中的锦笺递给莫伤离。
“我的药即便管用,也还到不了这个地步。”莫伤离深吸了口气,笑叹,“赤焰草啊……我闻到赤焰草的味道了,那是北疆虎族的疗伤圣品,由历代虎王亲自看守,三百年只得一株,而且离地之后不能见阳光,所以必须连夜往返……这都能寻来,咱们的小软软,还真是有人心疼呢……”
“如此看来,那一位应该已经痊愈。”东方连城目光闪动。
“算算时日,也差不多了。”莫伤离说。
“先生确定他痊愈之后,就会回到妖界去?”
“其实他早已有了离开的能力,至于为什么要盘桓这许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是另有他事吧。”
“如果他伤愈仍不肯走,我们岂不是养虎为患?”
“人间妖界,终究殊途,他迟早必然会走。除非……”莫伤离似乎想到什么极其诙谐的事,掩着口笑起来,“除非他看上了咱们小软软,情比金坚,不离不弃,那可就神仙也没有办法了,哈哈,哈哈哈……”
东方连城很安静地看着那个笑得花枝乱颤的男人,却左右也想不出这事到底好笑在什么地方。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讲了个笑话让自己开心而已。”莫伤离的笑声骤然变冷,转头向着东方连城时,清秀的脸上竟现出些难言的苍凉激愤之色,“以千年不死之身,爱上个人间的丫头,结果百年不到,一个心安理得的死了,一个却还得仙不仙鬼不鬼地活着,这,这,本就是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像是自己踩了自己的尾巴,这人从云淡风轻到暴跳如雷竟全无过度,东方连城对此倒也习以为常,揉了揉额角:“莫先生,现在情势非常,我们能不能先……”
“不能!不能!”莫伤离跳着脚地打断他,在屋内暴走数圈,眼泛赤红,全无仪态,“你们东方世家的人都是骗子!一个好东西都没有!等我……等我再给你们办完了这件事,最后一件事!我就走!天上地下,你们休想再见我莫伤离一面!”
说到最后,声音竟都有些哽咽了。语毕,也再不管苏软失踪的事,在一干侍卫婢女瞠目结舌的注视之下,径自拂袖而出,单薄寥落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今天你得陪我玩到日落才能走,而且,什么都得听我的。”被天绯揽着跳出王府院墙的时候,苏软说。
于是天蒙蒙亮,王都北城的早市上就出现了引人注目的奇景,一个白衣长袖、发丝如缎、俊美得夺魄勾魂、高贵得光芒四射的少年,被身边温柔恬淡、浅笑盈盈的女孩子拉着,面无表情地四处购物。
据记载,当日他们首先在馄饨陈的摊子上吃了碗馄饨,在娄记铁匠铺买了口小锅,然后又去卖馒头的老黑那买了四个馒头,去卖肉的狗剩那买了一只白条鸡、一块猪里脊,去贾老板的杂货店买了精盐作料若干,最后,还到沈三娘的布庄扯了一块蓝布,那块蓝布长五尺、宽四尺,沈三娘要价十个铜钱,那女孩子还价六个铜钱,沈三娘宁死不从(后经查证,她之所以宁死不从主要是为了让那个漂亮得惊人的白衣男子在她的铺子里多待片刻),女孩子软磨硬泡,相持不下,眼见得铺子里外已是人山人海,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劈手抢过那蓝布,扔了片金叶子在柜台上,便揪着少女的后衣领夺门而出,翩若惊鸿地几个起落,消失在街东头的晨曦之中。
至于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仔细,完全是因为这样两个和氏璧级的璧人出现在早市这种地方,实在想不注意都不行,于是所到之处,逛早市的群众充分发挥了王朝人民看热闹不怕路远山高,来也如蜂,去也如风的超常才能,不离不弃,步步紧跟,现场直击,追踪报道,细致而全面地记下了两人的一举一动,还曾一度造成交通拥堵。直到两人消失不见,还有不少人在街头怅然驻足,意犹未尽地猜测着他们的身份。
许是当朝显贵,公子王孙,带了娇妻微服私访的吧?
许是私奔出来的世家子弟,双宿双飞,隐身市井的吧?
许是美人如玉剑如虹的神仙侠侣,偶玩情调,效法民间小夫妻体验生活的吧?
“许是……妖精变的吧……”卖布的沈三娘握着那只曾被白衣男子抢布时碰过的手,眼神温柔如水。
众人对于她的想象力普遍表示赞赏。
而与此同时,城东三十里的山脚,苏软向往了许久的春日郊游正鸡飞狗跳地拉开帷幕。
天绯坐在一株挺拔的杨树上,瞄了眼树下那个欢天喜地,东跑西颠的女孩子,又仰起头去看天空。
不明白,既然人类生来就喜欢筑城而居,将自己与山川草原隔绝起来,为什么到了野外,又高兴得像只见了青菜的兔子。
更不明白的是,昨天那个藏在他怀里大哭,搅得他几乎动摇了心志的丫头,怎么一觉醒来,就神清气爽如同过节了。
带着她跳墙,被她拖着去那个脏兮兮乱哄哄的集市,在满街人的围观之下,抱着路边馄饨摊上缺了口的破碗吃馄饨,东游西逛,买鸡零狗碎的东西,然后又一手拎着那些物件,一手提着她,长驱三十余里来到山中,陪她看日出,看蓝天白云,看山川树木,看满地浅浅的草芽……平日里想都想不到的无聊事,今天都做了,而且到现在,居然还没有要杀人的欲望。
山风挟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拂面而来,天空碧蓝如洗,树下的女孩子跑累了,便倚着树干坐下来,轻轻哼着一支曲调简单,却很好听的歌。
心,竟会如此轻松安闲。
如果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未尝不可吧。
蹙眉,强行驱散那些莫名奇妙的念头,随手将一根树枝丢在下面那个随着歌声轻轻摇晃的脑袋上。
“干嘛?”苏软仰脸看着他。
“我走了,你是不是特别高兴?”这个问题问出来,心里竟真的有些气闷。
“你脑子有毛病么?我当然不高兴。”
“可你看上去很高兴。”
“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以后我再也再也看不见你了,狐狸,我不想哭着过完这一天。”树下的人很认真地回答,思索片刻,又打了个不那么动人的比喻,“曾经有位哲人说过:生活就像强暴,如果不能反抗,那就尽情享受吧!”
树上帅哥的脸明显抽了抽,继续抬头看天,半晌无话。
日近中午,野炊开始了。
将那张半买半抢来的蓝布铺在地上,捡柴,腌肉,支锅,做饭。天绯本打算在树上袖手旁观来着,被苏软好一番央求,终于肯下树帮忙。
但苏软很快就觉得,或许,他袖手旁观还好些。
捡柴,苏软在山坡上苦寻半晌,总算捡到了几根大些的树枝,正擦着辛勤的汗水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忽听后面一声巨响,骇然回身,就见一颗水桶粗的大树已被某人挥掌拦腰劈断,看着苏软“你造孽啊”的眼神,他还心安理得地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腌肉,苏软正忙着腌肉,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跑来一只猴子,青黄不接的时候,看来饿得有些失去理智了,迅雷不及掩耳地冲到苏软面前,抢了块腌好的肉就往树上跑,蹲在树梢上,正准备嘲笑树下那个犹自目瞪口呆的笨丫头,忽然面前闪过一袭雪白,一个浑身散发着野兽般危险气息的妖魅男子匪夷所思地出现在它对面的树枝上,幽深的黑眸冷冷看着它,问:“你一只猴子,要肉做什么?”猴子吓得手一松,竟从树上掉了下来,险些落进汤锅里,幸而苏软眼疾手快,半路将它接住,摸着毛哄了半晌,又拿了个馒头给它做精神损失费,才眼泪汪汪地离开,走时手脚还是软软的。
点火,有个高性能纯天然环保无污染的打火机陪同出游,苏软连火折子都没有带,谁知山间湿气很重,树枝树叶受了潮,光冒烟不着火,某纵火高手屡试无功,恼羞成怒之下,竟要放火烧山,被苏软拼死拦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宣传了半日护林防火,人人有责,以及保持生态平衡的重要理念。
……
总之,这顿饭做得十分有声有色,待到手忙脚乱地搞定一切,看天色已经是下午。
真不知古装片里那些在荒山野岭烤肉的,为什么总能烤出色泽金黄、鲜美滑嫩的五星级饭店水准,但苏软已经尽力了。
“好香……”将一块烤得跟皮鞋似的猪肉递到天绯面前,苏软昧着良心说。
若在平时,那人肯定会看都不看就将那块肉pia飞二百丈远,但今天他竟好脾气地接过去,还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气定神闲地嚼着。
毕竟是食肉动物出身,牙口就是好,苏软一边跟自己的那块烤肉死磕,一边佩服地看着天绯。
这餐饭吃得很平静,一个是不想说什么,另一个原本有满肚子话,却在撕咬和吞咽上浪费了太多的体力。
认真地将最后一口食物吃光,苏软第n次偷偷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离西山的山脊越来越近。
“如果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太阳是不是就能落下去得慢些啊……”这样想着,不觉傻傻一笑。
“吃饱了?”天绯忽然问。
“饱了。”
“吃饱就动一动,到山顶看日落吧……”
黄昏,夕照点燃半天云霞,灿烂如金,殷红似血,温暖而明艳的光辉调和了早春时节的料峭轻寒,重峦叠嶂,草木山川,无不是油画般浓墨重彩的雄浑与华美。
苏软站在山巅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静静地看日落,直到那轮金红色的残阳从自己的面前落下去,带着万般缱绻不舍没入远处的山梁,她仍然痴痴站在那,单薄纤弱的背影不经意便透出了些无助和寂寥。
“为什么你还没走,我就开始想你了?”
回身,微笑着去寻那白衣胜雪的男子,却在语声未落的瞬间,被拉入了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怀抱。
“以后你一个人,要学得聪明些,再被别人算计了,受了伤,我可帮不了你……”头顶响起天绯低沉而略显暗哑的声音,白衣清冷,却挡住了山风的寒意,让怀中的女孩子整个人都温暖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她说话,忽然便难以自控。
这个人类的丫头,似乎总有扰乱他心神的本领。
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
“天绯,太阳落下去了……”苏软喃喃道。
天绯没有说话,只是将怀中那柔若无骨的身子拥得更紧了些。
天际最后一抹余晖在山顶相拥着的两个人身边渐渐消失。
夜色,悄然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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