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引诱似的呼唤,格外清亮熟悉。
“快放我出去。”又是一声悲哀至极的乞求。
“求求你们,放我出去……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将近四万年?”
林清言脑袋一懵,嗡嗡作响。
“这是什么声音,他在说什么?”
“你们镇压我,将我当做护山阵法的阵眼,剔我骨、剥我皮、抽我筋、削我肉、饮我血……这些……这些我都既往不咎,只要……只要你们肯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声音的主人,像是林清言的挚友知己,能够轻易挑动林清言最脆弱的心弦。
他放低声音,语气温柔:“放我出去,让我来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我是你心底最深的渴,是你难以启齿的欲……”
这声音,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之心,生出奋不顾身的勇气。
奋不顾身跳入深渊,将其救赎;或是永永远远葬身谷底,伴其生生世世。
“这是谁的声音?”林清言探出头,朝黑魆魆的谷底望去,可除了深不见底的漆黑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但越看不分明,就越想要看清。
林清言握紧拳头,倏地冒出一缕荒诞不经的念头。
——这底下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幽暗,埋葬了自己最珍贵的记忆。
那是他穷尽一生都未能抓住的爱与恨,渴与欲。
不够,还远远不够!
看不清!
只差一点。
只要再前进分毫,就能窥探世人保守万余年的秘密,弄清来龙去脉,找到自己曾遗失在谷底,万分珍贵的东西。
他微微前倾,试图看得更加明晰,并下意识伸出右手,接住被关押之人递来的东西。
“你做什么!”简冰略感讶异,一把揪住林清言的脖子,将人拉到平地,远离山崖边缘。
林清言项颈一痛,惊呼出声,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之前站在悬崖边缘。
脚底一块岩石被他踹动,滚动几下,落入无边深渊之中,好久之后也听不到落地的声响。
刚才,他差一点就被引诱着跳下去。
“怎么回事?”林清言惊魂甫定,拉住简冰的衣袖,神情茫然无措,“我听到底下的人叫我,我是不是上了他的大头当?”
简冰顿时从散漫的状态中抽离,变得严肃万分。他眉头皱成一团,问:“你听到他开口说话了?”
“没错,他在喊我。”林清言还沉浸在惊吓中。
那种从心底冒出来的好奇到现在都没止住,勾得他心痒难耐,恨不能再度探身,将谷底的生灵看个一清二楚。
简冰连忙追问:“他在喊你?他对你说了什么?”
林清言捂着发烫的心口,一边回忆,一边将极恶谷里传来的话复述出来,只字不差。
简冰听后,郑重其事道:“你是第一个能听见他说话的人。如果这些话是真的,他被关了将近四万年,今天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为什么要和我说话?”林清言心中一凛。
他很是不解,自己不过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对修仙世界一无所知。
就算日后能力超绝,拳打魔尊、脚踩鬼王,和万妖千灵九幽交好,那也不是现在就能看出来的。
简冰也觉得不可思议,思索道:“或许你很特别。”
“我特别在哪里?”林清言冷静下来,刨根问底。
和他一起被救的,还有个哭了一路的小孩子。
听李满的意思,他和这个小孩资质差不多,都未接触修仙功法,但身体却能自动吐纳灵力。
可无论是长春真人,还是灵盘真人,抑或是现在的掌门简冰,这些宗师级别的人,都对他和那个小孩差别对待。
他不是瞎子,自然能够看出,自己的待遇有多优渥。
可他何德何能?
林清言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滋味。
他眼神复杂,盯着简冰,只期盼一个确切的回答,好叫自己安心。
“你的根骨、血肉、灵脉都与众不同。”简冰没有隐瞒,坦言道,“世间能供修士修炼的,不只灵力一种,还有煞气、魔气、鬼气等等……”
“难道我还能吸收别的?”林清言有些明白过来。
“不错。”简冰颔首,“你的肉身未经淬炼,却已如妖魔幽灵一般,强韧坚硬。我们只能吐纳灵力,你却能将煞气也纳入体内。”
“原来如此。”林清言恍然大悟。
难怪长春真人和灵盘真人原本都很看好自己,结果一掐自己的后颈,最后都抱憾放弃。
煞气,也被人称为杀气。
煞气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不是天赋异禀,将其收为己用,就会反被影响,生出杀心。
十二峰中,只有无咎峰的灵剑真人,就是那个白发清冷师尊,能够将煞气运用自如。
这就有点宿命的味道了。
林清言不禁思忖:
“我之前还想拜无咎峰峰主为师,生怕没有途径,却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我想不拜他为师都难。”
“纵然我先遇上长春真人、灵盘真人、掌门简冰,明明是他们先来的,可到底有缘无分。”
“命运早已将我和灵剑真人捆绑在一起,我注定和无咎峰峰主是师徒。”
“天命如此。”
“天命如此……”
林清言心中涌出难以言喻的滋味,像是欣慰、暗喜,又像是止不住的酸涩。
至此,拜无咎峰灵剑真人为师这件事,无可转圜,非要如此。
他心中再生不出第二个念头,认定了自己的师尊是白发清冷款,此生不变。
想通之后,刚冒出的这个念头就已然根深蒂固,随之而来的,是不可言说的执念。
“重来又如何,你终究没有赢,我终究不会输。”
“我要你睁眼看清,我没有负你,你未竟之业,当由我而就。”
林清言咬紧牙关,心中一痛,骤然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
“你还好吗?”简冰单手托住林清言,关切道。
“我被极恶谷的人影响了。”林清言镇静下来,认定方才出现的偏执,并不属于自己,必然是极恶谷里关押的人想要乱他心神。
简冰见状,犹豫片刻,缓缓舒展紧皱的眉结,神色坚定,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做出什么重要的决定。
就在此时,笼罩禁峰宴乐的荆棘罩再度打开,九位峰主出现在对崖,姗姗来迟。
简冰御龙载着林清言,将这些人远远甩在身后。两人越过极恶谷,在穷凶崖聊了许久,后面的人才迟迟赶来。
简冰侧首,瞥了一眼对崖的人,并不更改决心,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胸。
不多时,一块苍青色的鳞片脱出,置于掌心。
林清言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一句话没问完,青龙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吟。
这声长吟有别于之前几次,声音悲怆,令人肝肠寸断。
简冰耷拉着眼皮,疲乏道:“这是青龙的逆鳞。”
“逆鳞?”林清言一头雾水,朝青龙望去,只见青龙眼角挂泪,伤心已极。
难道简冰这么残忍,从青龙那里硬生生剥了一块逆鳞下来?
青龙那么可爱,你为什么要剥青龙的逆鳞?
林清言打个寒颤,再看简冰时,眼神都有点不大对,隐隐蕴含谴责的意味。
简冰摊开掌心,苍青色的龙鳞恰好一巴掌大小,上面的龙纹别致精细。这是一件穷尽造物主毕生心血,方能造就的奇巧之物。
龙鳞的颜色比青龙深上一些,可龙纹却是怒红色,分外打眼。
简冰虚弱道:“我带青龙离开瀛洲时,它为报答,于是将身上最坚硬的逆鳞赠与我。如今,我将逆鳞转赠于你。”
原来不是强夺而来,那就好,那就好。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还是留着自己用。”林清言摆了摆手,出言拒绝。
他并不贪婪,听青龙叫得如此凄惨,就知道青龙不愿意简冰这样做,他怎么好意思接受。
“我恐怕再用不着。”简冰再做不出任何表情,惟有苦笑而已。
天数有常,他已至尽头,却仍未悟透。
“贪恋啊……”他拉住林清言的肩膀,不容拒绝,将掌心贴在林清言胸口,“你说我很能活,借你吉言,愿我能挺过这一劫。”
隔着布衫,林清言胸口依旧传来龙鳞的冰凉。
站在青龙鼻子上时,青龙呼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可包裹那温热身体的龙鳞却冷如寒冰。
或许,惟有寒冷才足够坚硬,才能保护那一点点残余的温暖。
林清言冻得一哆嗦,低头看向自己胸口,却什么也没有。
他扒开衣领,仔细观察,好似是能在肌肤上看出,几缕并不明显的龙纹。
还未看得更清楚,对崖的人已经飞越极恶谷,落在穷凶崖,离他们不过几丈距离。
对着一群人袒胸露乳,饶是林清言这么厚脸皮的人,也有点做不到。他连忙扯好衣领,将安置了龙鳞的心口盖住。
吴虞是第一个到达穷凶崖的人。
他收起八卦盘,惊讶地看向简冰:“没想到你竟然把青龙逆鳞送给这小子。”
“彼此彼此。”简冰意味深长。
吴虞之前伸手拈来的星辰之力,珍贵程度比起青龙逆鳞,也不遑多让。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站定,他们便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林清言整理好仪容,扶正衣襟,还随手拍了拍,将身上廉价布衫的褶皱抚平。
做完这一切,他朝刚刚赶到的尚顺望去。
尚顺站在穷凶崖边缘,身旁站着风度翩翩的张景年。
简冰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道:“尚堂主,还请行刑,动手能快则快,务必不叫这张姓弟子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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