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简冰所言,张景年的情形算不得好,可以说再坏没有。
张景年进气少出气多,仿佛下一秒就会溘然长辞,深眠于此,与令他深为眷恋的万千红尘诀别。
他没有骇人的伤,可赤裸精壮的上身有着几十处红斑。
看着不严重,但林清言亲眼目睹对方所受极刑,自然知道这红斑的来源究竟有多令人胆寒。
每一处红斑,对应一次抽筋,要忍受多少苦楚,可想而知。
“他……会死吗?”林清言嘴唇抖动一下,“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你们会派人给他疗伤吗?”
简冰喟叹道:“不会给他疗伤。至于他能不能熬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林清言焦急开口:“你就不能……”
“不能。”简冰似乎料到他要说什么,连剩下的话都懒得听完,直接出声打断,一反常态,语气冷硬,“我修改判决,已令尚顺不满,若是派人医治,恐怕他再不能依我。”
也不知他心中是否真的怜惜张景年,是否动过派人医治的念头。
反正话说出口,再没有商量的余地,只随口将锅甩给了尚顺。
“还望你记住我的用心。”简冰语重心长。
“我带你来穷凶崖,见证刑罚;将老友青龙的馈赠转送;又拳拳意切,剖开尘封的记忆,将不堪回首的,最令我痛心疾首的往事告知于你……”
“我这么做,既是为了同你交心,令你明白我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也是一种告诫,不至于你日后犯下同等罪行。”
这一长串话砸来,林清言还剩多少念头,也该被打消。
林清言活得不长,至少在几百几千岁的修士面前,二十多年就连他们的零头都算不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头一次承认,自己穿越前对世界的认知如此狭隘,对人心的揣度也十分浅显。
是以无法解读简冰所思所想,亦无法从对方的话里顺藤摸瓜,倒推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惟有被说服这一条路行得通。
“好。”林清言重重点头应允,“你说的话,我现在还无法悉数参悟,但一定牢记于心,不敢轻易忘记。”
“那便好。”简冰叹道。
光凭他的语气神态,很难判断他对林清言的回答是否满意。
另一边,尚顺大笔一挥,道:“刑成——”
赤焰鸟长鸣一声,振翮而起。
尾羽拖出耀目的光华,以及绚烂的焰火,像是疾驰的流星,又像是盛日里绽放的烟火。
转瞬即逝。
当它重新落在顶上的藤蔓中,尾羽上盛大的烟火已停息,但赤红闪烁的星光仍然点点坠落,散在极恶谷的高空。
当赤焰鸟的长鸣只剩下回声,两崖的锁链也再次叮当作响,声声重叠交错,伴着山谷里的回音一起钻入林清言的耳中。
锁链像是凌乱飞舞的长发,最后一并收归岩壁,只余下五根,分别圈住张景年的项颈、手腕与脚踝。
五根锁链随后急遽收拢,拉着张景年一并朝穷凶崖飞来。
很快,几声响动传来。
躯体、锁链与岩壁的碰撞声,在高空中久久回荡。
简冰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竭力撑起耷拉下来的眼皮,撤下绝音阵,朝着众人高声道:“此事就此了结,还望诸位引以为戒。”
“是。”诸位峰主参差道。
“姬铉!”简冰喊道。
“在。”
林清言向姬铉望去,但见一位短发女子身着玄裳,背着两把比她人还高的古筝。
没有想到,张景年这样精壮,而他的师父看起来这般瘦弱。
简冰问:“姬铉,张景年是你的弟子,他不顾门规,铸成大错,是你失职,你认也不认?”
“认。”姬铉回答爽利。
“张景年更擅炼器,可惜常堂主已千年未收徒,因此拜入你门下。既然你未能严加管教,且承认失职,我便罚你百年内不再收徒,你可有怨言?”
“弟子不敢,没有任何怨言。”
“很好。”简冰满意道,“如今张景年已受刑罚,或可偿还人间劫数之因果,此事就此打住,我不想再听到任何风言风语,还请诸位谨言慎行。”
“是。”又一阵稀稀拉拉的应答。
“张景年功法废除,灵筋被抽,除却淬炼过的躯壳异常强悍,其余皆无异于常人。既不再辟谷,自然需要有人日日送餐,以免饿死。”简冰边说边搜寻合适的人选。
思量再三,他终于选定一人。
“宴乐是禁峰,外门弟子灵窍已开,境界不高,不能阻挡煞气,各峰主亲传弟子修炼又以十年百年为计,都不合适,因此惟有一人合适,给张景年送餐便由他来。”
听到这里,林清言心中咯噔一声,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短时间内,他数次受极恶谷里的天煞孤星影响,差点就被引诱着跳崖丧命,因此有点心理阴影。
他很敬佩张景年,可还没有敬佩到,能够克服生理心理的双重恐惧,来给对方送饭。
不是吧……
他有点绝望,觉得下一瞬自己的名字就要从简冰嘴里蹦出来。
“应人。”简冰喊道,“你去一趟嘉遁峰,叫弟子乘忱来给张景年送饭,记得问尚堂主讨要宴乐峰的通行令。”
“是。”长春真人答应道。
林清言听完这一番对话后,从里面提取出两个重要的字,两个深入骨髓、永不忘怀的字。
什……什么?
他喊的人不是我,那个人是谁?
——是乘忱。
乘忱!
当乘忱的名字与禁峰宴乐一起被提及,林清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一股悚然的感觉由内而外渗透,令他瞬间汗毛直立。
不能让乘忱单独来禁峰!
林清言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在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前,这个想法就已坚不可摧。
没错,一定是因为这里太危险了,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一个区区攻二,就被极恶谷给迷惑,险些丧生;那乘忱在久而思归改大纲前,可是攻一,岂不是更容易被极恶谷里的坏人觊觎?
“不是!”他着急地扯了扯简冰的衣袖。
简冰皱了皱眉,直接掐了个哑诀。
接下来的话便再说不出口,林清言急得抓耳挠腮,眼见尚顺将通行令交给了长春真人,只待长春真人转送给乘忱。
“不行!不可以!我不答应让乘忱来这里!”他心中大喊,但死活出不了声。
他就想要乘忱快乐修仙,无忧无虑,怎么别人尽给乘忱揽活,还是这种危险的活。
他作为爸爸粉,不答应啊!
听见了没?他不答应这门亲……啊呸,这个任务。
显然,他的意见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简冰带他来这里,也是为了让他接受门规,了解违反门规的后果有多严重,并非来听听取一个毛头小孩的“高见”。
“最后,吴虞。”说到这里,简冰松了一口气,“你帮我个忙,我有件事情央求你办。”
吴虞笑道:“掌门客气了,但说无妨。”
简冰抬手一招,盘在山巅的青龙缓缓飞行。
青龙靠近简冰之时,张开了嘴,一股磅礴的灵气喷涌而出,吹得林清言睁不开眼。
“唔——”青龙忍不住落下泪来,吐出一枚青紫纹路的龙蛋。
简冰接过龙蛋,上前蹭了蹭青龙的脑袋,柔声安慰:“我们照顾不了它,我为他寻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可以放心将小青龙托付给他。”
青龙合上嘴,斗大的泪珠似倾盆大雨般落下,瞬间汇成一道小溪,顺着岩石而下。
泪溪流过被束缚在崖壁上的张景年,落入无边山谷。
简冰一手捧着龙蛋,一手拎起林清言,跃上龙背。
他这般,显然是准备离开煞气滚滚的穷凶崖,毕竟他困得很,在这里勉力支撑很是难受。
众人见状,也纷纷祭出法器,尾随其后,乘坐法器离去。
吴虞坐在八卦盘上,飞到简冰身边,从简冰手里捧过龙蛋。
简冰瞌睡道:“你把他一并带走,带这个混小子去明思堂好好学习。不过去明思堂前,先将小青龙交给灵剑真人,也叫这小子先认认他未来的师父。”
吴虞道了一个“好”字,随意揪住林清言的后颈,将人提溜着放在身旁。
不多时,简冰御龙高飞,远远将他们一行人甩在后面,等钻入云层后,再不见身影。
林清言恨得猛拍八卦盘。
不知道简冰对他做了什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结果对方临走前,还不给他解开。
他在心里破口大骂,直呼不良教育。
他倒不是很在意自己,只是想问问简冰。
——禁峰宴乐饱含了雾阵、猛禽、荆棘罩、穷凶崖和极恶谷,每一样看起来都凶险万分,让乘忱来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不啊——我不允许啊——”林清言大喊大叫。
等声音出来的瞬间,他怔住,回过神,冲吴虞道:“谢谢你解开了简冰的小把戏。”
“小事一桩。”吴虞笑了笑,岔开话题,“你小子真胆大妄为,竟然敢对掌门大呼小叫,他可是……”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狐狸了。
“啊?”林清言纳闷,“那个手握白笔、发际线很高的男人,不是也对掌门大呼小叫。掌门看起来平易近人,我和他多说几句话还不行吗?这也算大呼小叫?”
吴虞挑了挑眉,道:“尚顺不同,他资历高。可你看即便是尚顺,还不是在掌门面前敢怒不敢言,只能吃暗亏。”
林清言点头称是,暗暗记下,在别人眼里,简冰原来是一个颇有威严的人。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们现在去哪?”
吴虞闻言,面色柔和,期盼道:“去见你未来的师父,无咎峰峰主,灵剑真人。”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好久没见到他。”
好久不见,怪想这个死冰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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