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五十七年,中秋。
徐朝阳如平时一般,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今儿个要上书堂听学,朝阳公主在前来讲学的翰林进士等人眼中顽劣不化,早已无药可救了,迟到早退更是常有的事。
但今日又与往常略有不同——
徐朝阳的母妃要从护国寺回来了,兴许会去书堂查岗,徐朝阳可不敢迟到!
“锦云、锦云!”
徐朝阳一脚蹬进官靴,埋怨:“为何不叫我起床?等下母妃来了,发现我还没……”
等等!
官靴?
徐朝阳盯着自己的脚,皱了皱眉。
“嗯?”
自己的嗓音也有些不对!
优雅温润的声线边缘,带了些微一丝凉意。低音胡琴一般悠扬,似男非女。
是好听的,但不属于徐朝阳。
紧接着听到门外一声怯怯的呼唤:“公、公公?”
徐朝阳身形一个趔趄,险些跌回榻上!她容色震惊地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个遍。
没有、没有……没有!
果然,该有的地方已经没有了。
不该有的地方,还是没有。
她发狠咬了自己一口,疼得龇牙咧嘴。
——初步断定,她她她她,她变成了一个太监!
一时间徐朝阳脸上的神情难以言状,惊恐不甘难以置信等心思轮番显露,整个人都不太好。
“公公?!”
刚才那怯弱声音的主人终于意识到出事了,不由分说闯入雕花木门。
果见徐朝阳如此姿态扭曲,这随侍的小太监当机立断,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木簪塞入后者口中,紧紧夹住舌头。惊慌道:“公公,您怎么了!这、这可是抽羊角风的症状,阿伴这就帮您请高贵妃传个太医!”
……
片刻后,寺庙接待贵客的净室外。
“好端端的,为何抽起羊角风来了?回宫后,该命太医仔细给你看看才是!”
前方女子着装清素,眉宇间却隐隐压着贵气。
她一定是不信“羊角风”这个借口的,却也疑惑自己扶持的司礼监秉笔,东厂的钦差总督太监向来严谨守时,怎的今天突然迟得如此离谱?
徐朝阳毛腰跟在女人身后,态度谦恭。
女人忽然侧目:“怎么不说话?”
所谓知女莫若母,反过来也是一样。
她母妃什么个性,徐朝阳再清楚不过了,这种时候绝对不能多话。越服软越好,激起母妃的同情心,才能……
不错,前头的女人正是徐朝阳的生身之母。
当今后宫的一把手,贵妃高氏。
而徐朝阳此时此刻却不再是母妃疼宠的幼女,而是被高贵妃一手提拔扶持起来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孙绎!
高贵妃好笑地看了孙绎一眼。
轻嗤:“今儿个倒是转了性了,不笑眯眯地与我顶撞,反倒装起可怜。”
“也罢,本宫下午要单独听护国寺方丈解经。既然有病,就好好儿回府休息休息,省得明日进宫,丢了本宫的脸面!”
得到母妃的恩赐,徐朝阳掩饰心头的喜悦。
道谢过后,谨慎退离。
……
徐朝阳回到孙绎的睡卧,推门而入,唤道:“阿伴!”
她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刚得了母……母仪天下的贵妃娘娘恩准,速速随我回城。”
——她得想办法与宫中的自己联络。
自己变成了太监,那真正的自己又变成了谁?
“阿伴?”徐朝阳再次出声。
这次却没得到阿伴怯生生的答复。
最终,徐朝阳只得自己简单收拾了一番。
只见当朝钦差总督孙绎,头戴三山纱帽,身着飞鱼曳撒,脚踏白底官靴,肩扛行李包袱,匆匆地走在寺庙里。
旁人看来,一定觉得不伦不类。
但徐朝阳可顾不上在意孙绎的形象是否好看。
反正早在晨起那阵“羊角风”中,孙公公的形象已被抽没了。
随后,她看到了护国寺门前的阿伴。阿伴周遭围着三两个贵公子打扮的男人,满面尽是戏谑得意之色——
“小太监,你反正又没有那宝贝疙瘩!让本世子等人瞧瞧又如何?”
“听了没?世子爷让你脱裤子呐!怕什么,你以为你主子在宫中没这样伺候过人?”
“快脱!快脱!”
阿伴自然不脱,只委屈巴巴地连步后退。
哽咽摇头:“公公、公公他没有……”
“没有个屁啊!”
徐朝阳这下看清了为首的人究竟是何面貌。——原来,竟是当朝臭名昭著的宁远侯世子,此人行事一向最为荒唐。
如今,竟然欺到了司礼监秉笔身边的小侍头上。
“咳咳,”
徐朝阳当然得赶去救场:“护国寺门前,高贵妃眼皮子底下。列位,此举何意?”
她将小太监护在身后。
扯了扯嘴角,自认为扯出了孙绎招牌的假笑。
“哟,这不是伺候高贵妃的孙公公吗?见了世子爷不行礼,反倒兴师问罪!也是……伺候舒坦了贵妃娘娘,什么使不得?”
“……”
听出这人口中对母妃的不敬之意,徐朝阳眼中闪过一抹怒色。
她并非伶牙俐齿之人,往常宫中口角总让旁人占去上风。
却仍攥了攥拳,寸步不让:“既知如此,还望宁远候世子莫要惹是生非。”
母妃面前,她可以百般温顺。
但就凭这些纨绔公子,休想让朝阳公主伏低做小!
堂堂世子,区区太监。
宁远侯世子何曾被如此下过面子?
他竟恼羞成怒,要直接用强扒掉阿伴的裤子,满口污言秽语:“你们阉人最是不知羞臊,还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还有你,孙绎!”
“宫里宫外早就传开了你这阉人和宫妃的那点儿破事,竟然还敢在本世子面前托大!且等着吧,不出几日,你和你那主子……诶哟喂!”
话音未落,宁远侯世子忽然惨叫一声。
他被人一个过肩摔,丢了出去,堪堪飞出几尺之远!
“世子爷——”
其他几人也顾不上为难两个太监了,大呼小叫上前,簇拥着将他们的世子爷扶起。
只见宁远候世子灰头土脸,面部挂彩。
孙绎平时并不会武,反而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这一出招,不光世子猝不及防,就连与孙绎最为熟稔的阿伴,一时都被惊呆。
阿伴脸上“腾”的一红。
公公这是、这是在保护自己吗?
公公刚才那一招……可真潇洒!
出手的人一看就是练家子,所用的力道之大,足够这纨绔浑身酸痛个两天。
徐朝阳掸了掸手上灰尘,正打算嘲讽两句。突然垂眸,对上小阿伴崇拜的目光。
“……”
她愣了愣,旋即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用孙绎的身体闯祸了!
“还等什么呢?跑!”
混乱中,徐朝阳拎着阿伴逃之夭夭。
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人声:“孙绎,本世子饶不了你!!!”
下一瞬,徐朝阳从榻上醒来。
她立刻揽镜自照,铜镜中的女子杏眼细眉,唇角微微上翘,天生一副笑颜。
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变成太监孙绎。
徐朝阳只当做了个荒唐的梦,一笑了之。
谁知,当天下午——
徐朝阳折了一杆桂枝,靠在藤制摇椅上,杏眼迷蒙。
每天这个时段,她都会在这里闭目养神,顺带听贴身宫婢说些宫内宫外的八卦。
朝阳公主性情一向开朗大方,待下宽厚,因此婢女锦云也格外敢说:“听说,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司礼监秉笔之一的孙公公摊上事儿了!公主,您猜怎么着……”
锦云的两句话,让徐朝阳从打盹中惊醒:“不好!”
听完锦云的叙述,她赶忙起身:“快,随我去见父皇!”
徐朝阳一人做事一人当,今日她自己莽撞,孙公公惨遭牵连,她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彼时,乾和大殿。
宁远候苍老的大手颤颤巍巍,指向殿前长跪之人:“皇上啊……我大顺如今,竟是宦官当道,国将不国!”
“老臣宁愿说这大逆不道之词,也不愿大顺毁在这等腌臜阉人手中。今日如能为我儿申冤,便是当日问斩,老臣便也认了!”
长跪之人,头戴三山乌纱,身着藏青色飞鱼曳撒。长眉微细,身材纤瘦,面上白无血色。容貌称不上好看,肤质却尤其光洁。
眼梢微挑,唇角微勾。
是宦官独有的阴柔之气。
淡淡眸光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正乃,孙绎本绎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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