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镇地处偏僻,外头换了皇帝这儿只怕都得等上一年半载才得到消息。
因此这儿的日子并不算多好,甚至可以说是穷困,人人都想想着往外走,但轻易哪里就能背井离乡?
兰娘气喘吁吁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渐渐地看到了熟悉的那座山。
山后面就是徐家村,她的家就在那里,今日她是为了卖绣活儿才去的镇上,大半日时间都耗费在了走路上,差点没把腿走折。
但兰娘心里高兴,她算了算自打匀哥离家去京城赶考之后自己攒了多少钱。
每日她晨起去山上摘蘑菇,采草药,旁人不敢去的深山处她偏偏敢去,因此倒是能摘到不少稀罕物儿,偶尔还能抓到野兔子或者野鸡,能卖上些钱,除此之外,她还跟人学着做绣活儿,十日去镇上一次,每次回来心里都高兴。
此次她卖的钱比之前都多,兰娘咬牙买了一块布,计划着给匀哥再做一双新的鞋子,他如今十八,个儿在长,脚也在长,鞋子肯定已经穿起来挤脚了。
兰娘脑海里浮现顾亭匀的脸,白嫩清秀的脸上浮现一抹红云。
她是顾家买来的童养媳,据说五岁那年她爹娘都去世了,被人牙子拐到这边来,顾亭匀他娘见她可怜,便狠心花了半两银子买了下来。
起初人都道顾亭匀他娘李氏实在是蠢,为何买个那般瘦弱的女娃?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年纪又那么小,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了呢!
可李氏本就是个心善之人,她只道尽人事听天命,既然买了就好好待她。
李氏给她取名叫兰娘,小时候李氏还曾温柔地给她洗头扎辫子,给她讲她名字的意义。
“咱们山里最漂亮的花就是兰花,咱们兰娘长大之后,定然也是咱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到时候,给我们匀哥儿做媳妇好不好?”
李氏眸子里都是温柔,小小的兰娘很喜欢这个新的娘亲。
她就这样成为了顾家的童养媳,十四岁之前,顾家并没有苛待她,尽可能地让她吃饱穿暖,也只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兰娘的日子甚至比村里其他人家那些正经的闺女还要舒坦。
可兰娘也聪慧,她知道顾家对自己有大恩大德,便对这一家子都十分感激,首先她知道顾亭匀是顾家唯一的孩子,顾家上下都全力供应顾亭匀读书,她便开始学着事无巨细地照顾顾亭匀的生活。
到后来不知不觉中大家也都习惯了她对顾亭匀的照顾,顾亭匀一抬手,兰娘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立即把东西递上去,顾亭匀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需要穿什么衣服,她甚至比李氏还清楚。
李氏逢年过节给她的零花钱,她都硬是扣着省下来,另外还悄悄地去想法子挣钱,凑到一起给顾亭匀买笔和墨。
有一回她笑眯眯地把新买回来的纸递到顾亭匀跟前,十几岁的少年眸子一暗,捉住她的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她那阵子为了采草药,一双手都是裂口,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药汁,伤口宛如婴儿嘴,哪里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顾亭匀满是心疼:“兰娘,往后不可如此。”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心疼,可兰娘心里却甜滋滋的,越发喜欢为他付出,只希望他读书时候能少些清苦,希望他早些出人头地。
到后来,兰娘十四岁那年,村里徐员外家的徐老爷仗势欺人逼死了顾家爹娘,她跟顾亭匀更是发誓要出人头地,早日报仇!
这三年二人都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兰娘拼了命地种地,挣钱,顾亭匀更是如痴如醉地读书,熬夜替人抄书挣些碎铜板好用来交束脩。
终于他们熬到了尽头,顾亭匀要去参加乡试了,因为盘缠不够,兰娘没能跟过去,但顾亭匀临走之前跟她聊到了大半夜。
那一晚烛光昏黄,十八岁的少年与她在灯下对视,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兰娘,此次我先去省府,若是能中,便直接动身去京城了,你放心,我会找人给你带信,但路途遥远,若是带信之人没有能回来,你也莫要担心,我决不会有事。”
少女微微低垂着眉眼,她这几年越长越娇嫩,宛如抽了条的柳枝儿,纵然平日不打扮,可那一副乌发雪肤眉眼精致的模样,也总是让人心里一颤。
兰娘轻轻张了张嫣红的唇瓣,天地之大,顾家父母已去,她只剩下一个顾亭匀了。
“匀哥……”话只说了一半,她嗓子就哽咽了。
顾亭匀微微握拳,心头也是酸得厉害,最终情不自禁地牵住她手:“你放心,我永不负你!”
那一句话,教兰娘心头大震,虽然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顾家的童养媳,可顾家人一向没有苛待过她,更没有蓄意让她低声下气过,忽然之间顾亭匀说出这话,她只觉得羞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是,她也是欢喜的。
她喜欢顾亭匀,仿佛有一种天生的,自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那般喜欢。
哪怕顾亭匀离家之后,她每一日的生活也只剩了思念他,多多挣钱等待着他回来。
……
往事唏嘘,仿若天空边际的白云,被风一吹很快便散了,兰娘眼见着几片乌云飘来,心里一急赶紧地往家赶。
一边走,她还是忍不住一边担心着顾亭匀。
他这一走已经一年半了,虽然说香山镇离省府与京城本身就远,可这一日一日的,实在是难捱,她当真没有收到过顾亭匀的任何消息,数次去镇上的车队打探,人家都记住她了,每次她一去,还没等赔笑呢,那几个跑江湖的伙计就调笑:“小娘子,我们并未曾得到过什么顾公子的信,你这般痴心,倒不如嫁给小爷?”
兰娘次次闹得个大红脸,可也不敢得罪那些人,毕竟她还指望哪一日从他们手里拿到顾亭匀的信。
其实邻里也总是有人猜测,顾亭匀这一去那么久,乡下的穷小子能中乡试都不太可能,如何还有机会去京城呢?这般时日还没回来,八成是死了。
历年来在赶考之路因为身子弱死在路上的考生也不少。
每次兰娘听到这话心里都不舒服,立即会大声地回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实际上,她心里也会担心,她甚至想着,如果再等一个月,匀哥再不回来,她就拿上所有的体己去京城找人去!
兰娘心思纷纭,脚下的鞋子又因为穿太久鞋底破了,走得太快就容易脚疼,一时不妨还没到家呢,就下起了急雨,她心里忍不住慌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辆驴车快速地从身旁经过,车上一穿着嫩绿色裙衫的女子掀起来帘子笑着对她喊道:“哟,兰娘,你这是成了落汤鸡了呀?你那顾亭匀哥哥怎的不来救你?”
驴车经过,溅起来不少黏糊糊的泥到兰娘的身上,驴车走远,车上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声传得老远。
兰娘本身淋雨就不高兴,此时更是不痛快,这女子乃是徐员外家的千金,名叫徐柳儿,长得还算不错。
这徐柳儿仗着父亲在当地有些权势,很是不把人看在眼里,三年前徐员外把顾家爹娘逼死,为的就是徐柳儿跟顾亭匀的亲事。
徐柳儿看上了顾亭匀,变着法儿地让人撺掇李氏把兰娘给卖了,可顾家人早就把兰娘视为亲人,又哪里会真的把兰娘给卖了?
徐柳儿的算盘打得错了,可为了面子,他们一家子也不能硬来,只觉得此事是顾家挫伤了他们的面子,便明里暗里地欺负顾家。
有一日,徐员外家的长工故意踩坏了顾家的一片庄稼,顾亭匀他爹便去找徐员外讨个说法,再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具尸体了。
顾家人悲痛欲绝,顾亭匀亲自去县衙告状,却因为那县丞老爷收了徐员外的好处,硬是说顾亭匀诬告好人,打了顾亭匀几十个板子。
顾亭匀回去之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兰娘日日陪在他身侧照顾,而李氏东凑西借地给丈夫下葬,给儿子治伤,气急攻心之下又因着太过劳累着凉不慎得了痨病,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
李氏去世之后,顾亭匀整整五日滴米未进,他恨自己无能没有照顾好父母,却又真的束手无策。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他还能怎么办?
他甚至想一死了之,去陪父母。
直到他昏昏沉沉中,听到兰娘的哭声。
小女孩儿也才十四,她哭着说:“匀哥,爹娘都不在了,你若是也走了,我便一根麻绳要了自己的命,咱们一家四口去地下团聚!只是,只是我做鬼也饶不了徐员外一家!”
对,他还没有报仇,他还要照顾兰娘,他怎么可以死?
那日之后,顾亭匀醒了过来,把母亲李氏下葬之后,开始更发奋地读书,而兰娘也开始更仔细地照顾他,二人纵然不说心里也都知道,他们想混出个人样,想齐心合力为父母报仇!
除此之外,兰娘心里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心愿。
她希望余生每一日都有匀哥陪伴,天地之间,她只剩他了。
兰娘擦擦面孔上的雨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现在没一双好的鞋子穿也没事,徐柳儿欺辱自己也没事,等到她的匀哥高中之后回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答应过她,不叫她这些年的苦白吃了,永不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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