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许诺
◎吃滚了小肚子的哈士奇崽趴在床上,又恢复了对齐东珠爱答不理的模样,若不是他的小耳朵耷拉着,覆盖着白色绒毛的小肚子一抖,打了一个小小的饱◎
——
齐东珠轻手轻脚地用系统兑换的体温计测了哈士奇阿哥的体温, 心里盘算着若是再过半个时辰,温度还没降下来,便想办法将系统出品的退烧药塞进哈士奇阿哥的食物或者汤药里送服。
小哈士奇在她的怀抱里昏睡过去, 小小的身子吃力地喘息着,不时因为病痛折磨而打一个寒噤, 从肿胀的喉咙里挤出轻微的痛哼声。
因为昏睡, 哈士奇阿哥不再拥有抑制痛呼的能力,幼崽不适的哼声时不时地泄露出来, 夹杂着几声沙哑模糊,意味不明的呓语。
齐东珠怜惜地将他搂在怀里, 每隔两刻钟便将体温计埋入他毛绒绒的小前爪的腋下, 测一次体温。
他烧得有些反复,齐东珠最终还是与系统兑换了幼儿用的退烧药物, 便在太医来问脉的前夕, 轻手轻脚地撤开了环抱着哈士奇阿哥的手臂, 向这皇庄的后厨走去。她总要在哈士奇阿哥醒来前, 为他做些合口味的饭食, 再将退烧药送服进去, 让他免于一整夜的无眠和高热。
淮德见齐东珠出了院门,便又亦步亦趋地跟上了她, 嘴上不停地将这皇家别院儿里的消息尽数透露给了齐东珠。显然, 在齐东珠为大阿哥忙碌的一个下午, 他将这地界儿上上下下打探了个清楚明白。这社交悍匪一般的交际能力让齐东珠这样的社恐无比胆寒,可转头对上淮德那张年轻, 清秀又写满热情的脸庞, 她推拒的话儿又憋了回去, 任由淮德絮絮叨叨地跟着她了。
社恐的天敌果然是社牛。
齐东珠泄气地想着。她生前唯一的朋友兼合伙人便是个社交悍匪, 无论她如何沉默抗拒,她朋友总有本事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全然无惧齐东珠冷淡的态度。
也不知道她朋友能否照顾好她们的小诊所,能不能找到另一个靠谱的宠物医生。
齐东珠想着,心里便有些感怀,面对淮德的叨扰也不那么想逃避了。她本以为淮德是惠妃派来监视她的一举一动的,可谁成想,淮德只字不提大阿哥的形状,俨然一副全然信任她的模样,让齐东珠也摸不到他的底儿了。
她带着这么一个扰人的小尾巴走进了后厨,见后厨里的师傅们还在休憩,帮工们已经开始备菜了。齐东珠打眼一看,人参鹿茸鸡鸭牛羊,尽是些大补之物,便皱起了眉。她身旁亦步亦趋的淮德见她如此表情,心领神会地清了清嗓子,扬声对那些帮厨和师傅说道:
“诸位,宫中的惠妃娘娘派纳兰姑姑前来照顾大阿哥,纳兰姑姑精通药理食补之道,准备亲手为大阿哥理膳,还请诸位听从纳兰姑姑派遣,尽快给小主子做出适口的饭食!”
那几个后厨师傅听了,互相看了看,便走过来与齐东珠见了礼。他们因为膳食不得小主子喜爱,已经被小主子身边儿伺候的嬷嬷和皇上遣来的侍从申饬了数次,御膳房也派了善于炖药膳的师傅前来,可也收效甚微,这几日几位厨子绞尽脑汁,将毕生所学都拿出来理膳,后厨之中整日也是枕戈待旦,生怕落了不是。
而今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纳兰姑姑愿意顶缸,无论她是不知轻重还是胸有成竹,这些理膳师傅都很难关心了,此刻也便退避一旁,吩咐帮厨按照齐东珠的安排备膳。
齐东珠虽然对淮德夸大其词的说法有些敬谢不敏,但她急着回哈士奇崽身边,知道那里片刻耽误不得,便勉力克服社恐,吩咐起这些面面相觑的帮厨来:
“麻烦各位被上鸡汤和鱼蓉,再将香菇泡发剁碎,越细越好。甜点就备上一份儿好入口的酥酪,大阿哥嗓子肿胀,吃不得质感坚硬的食物,还请各位多费点儿心。”
那几位帮厨点头应是,垂首忙活去了。齐东珠要的东西简单,母鸡汤都是后厨里常备的,齐东珠细细撇去浮油,又将泡好的粳米撒入沸腾的鸡汤之中,末了又将鱼蓉和香菇碎混合成小拇指尖儿大小的滑嫩丸子,一点儿一点儿下去被煮得软烂的鸡汤粳米粥之中。
她不停搅拌着粥水,直到米粥粘稠绵密,细小的鱼蓉丸子也滚熟了,方才将米粥从火上取下来,盖上盖子闷着。不多时,酥酪也备好了,乳香和淡淡的醪糟味儿溢出来,香甜诱人。
齐东珠将这两道几位简单的餐食放入食盒之中,全然不顾后厨众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便匆匆向大阿哥就寝处走去。
淮德在她身后与后厨诸人寒暄片刻,也一路小跑着跟了上来,喘着气说道:
“纳兰姑姑,这点儿餐食完全不够贵人一顿的份例,不若我教后厨再加些菜,免得小主子怪罪。”
“小主子病得厉害,哪儿来的时间怪罪呢?小主子的康健和舒适才是最重要的,后厨备再花样繁多的菜式,小主子也只能看,吃不下,又是何必?人总不能被规矩框死。”
齐东珠心中忧虑,出口的话儿也不客气,却让淮德连连点头,叠声附和道:
“正是这个理儿!纳兰姑姑是真心关心小主子的人,惠妃娘娘果然没有看走眼。”
这让齐东珠有些不自在起来,心想哪儿是惠妃没看走眼,分明惠妃根本没把她多当回事儿!
可很快她就走到了哈士奇阿哥的寝殿处,无暇他顾了。刚踏进殿门儿,便有嬷嬷红着眼睛过来低声与她说道:
“纳兰姑姑,刚才太医为小主子诊脉,说是昨日的方子不起效,今儿个要换新方子。我已经派人去熬药了。”
齐东珠点点头。中医的用药方式她并不太了解,没有什么可以置喙的余地,她还是准备先让哈士奇崽吃上饭食。
内殿之中,齐东珠看到哈士奇崽蔫蔫儿地趴在榻上,见齐东珠进来,便用那双冰川蓝色的眸子瞪了她一眼,却难得没有哈人,想来是还记得自己方才在齐东珠怀里昏睡过去的丢人模样。
齐东珠自然也毫不客气,径直走过来掀开了食盒,将温度适宜的鱼蓉香菇鸡丝粥取了出来,用瓷白的汤勺搅了搅,让鲜香的气味儿溢出来。
身上又被太医糊了一层黑乎乎的草药的小脏狗抽了抽黑鼻头,勉强从那些让他萎靡的药味儿中捕捉到了一点儿鱼蓉粥的香气。他的喉咙还是痛得厉害,头脑也十分昏沉,可是肚子却是咕得叫了一声,这可让小倔狗一下子就恼羞成怒了起来,对着齐东珠哈道:
“爷不吃!滚开!”
他一哈人,喉咙更痛,忍不住咳嗽起来,呼吸之间的血腥气盖过了鱼蓉粥的香气和刺鼻的药味儿,熏得他头晕眼花。他将自己的毛毛脸儿埋进两只雪白的小爪中间,不再看这个不知尊卑的奴婢了。
几个围在床榻周围,一脸担忧的嬷嬷反射性的相劝,却被齐东珠一个眼神止住了动作。她轻声对那些面带忧虑和惊慌的嬷嬷说道:
“诸位先去外殿等候片刻吧,我自会照料大阿哥。”
她说罢,便伸手提留住了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后脖颈,硬生生将哈士奇阿哥的小毛脸儿提溜了起来。那几个嬷嬷和婢女哪儿见过上手提溜自己小主子后脖颈儿的奴婢,纷纷在心里慨叹不愧是宫中惠妃娘娘身边儿的人,底气就是硬,胆子就是大,而后忙不迭地相继退出了屋子。
人家是宫中有头有脸儿的大姑姑,她们这些奴婢可没有大阿哥生母撑腰,再看这小主子被拿捏的场景,可捞不着什么好处。
哈士奇阿哥的小脸儿上挂着懵然的神色,就被齐东珠提了起来,一个汤勺抵到了他的毛毛嘴边儿上,毫不客气地向里怼了怼。
“吃点儿粥,垫垫肚子再吃药,否则胃里会不舒服。”
哈士奇阿哥既不想吃饭又不想吃药,他是想抗拒这个不讲道理的奴婢的,可两个时辰前被捏住嘴筒子塞饭的情形突然闪过了他因为疾病儿有些昏沉的大脑,这让他鬼使神差地张开了嘴,含住了汤勺。
鸡汤的醇香和鱼丸的香甜侵袭了他迟缓的味蕾,他勉力将食物吞咽下去,却发现粘稠滑腻的粥水也并未进一步地刺伤他脆弱的咽喉。于是他任由齐东珠将他的小毛脸儿搭在腿上,一勺一勺地将鱼蓉粥喂了个干净。
齐东珠将趁哈士奇阿哥低头吞咽的功夫,将退烧药混入了粥水,一道喂入哈士奇阿哥的口中,看着他没什么防备地吞咽了下去。等酥酪也被哈士奇阿哥用完,齐东珠将碗筷餐具送出了房门,递给候在门口的嬷嬷。
“可还觉得饿?病中要吃饱,才能好得快些。”
吃滚了小肚子的哈士奇崽趴在床上,又恢复了对齐东珠爱答不理的模样,若不是他的小耳朵耷拉着,覆盖着白色绒毛的小肚子一抖,打了一个小小的饱嗝儿,齐东珠还真当他多么硬气呢。
不多时,一个婢女端来一碗褐色的药汤。哈士奇阿哥收到过他皇阿玛寄来的书信,对于进药一事并不扭捏,虽然在哈士奇毛脸儿上挤出来一个生动的嫌恶表情,却还是皱着黑鼻子,将汤水全都饮下了。
退烧药渐渐发挥了效用,也让哈士奇阿哥越发困倦起来。齐东珠主动提出为他守夜,便和衣靠在了榻上,又将小哈士奇揽入怀中了。
“我还有多久才能痊愈?”
不知过了多久,齐东珠的臂弯里传来哈士奇阿哥闷声询问。即使他将声音伪装得沙哑又冷酷,可还是难掩其中流露出来的希冀和渴盼,这让齐东珠的心都软成一滩水儿了。柔声对他允诺道:
“就快好了。大阿哥已经不再发热了,再过三四日,等疮口结痂,便是要大好了。”
“真的么?”
小狗崽头也不抬,把小毛脸儿藏在齐东珠的怀里闷闷地问,似乎这样就能掩饰住他话中迫不及待的渴求一般。
“真的,我保证。”
齐东珠轻柔地托着他,垂首隔着遮面的布巾,吻了吻他毛绒绒的额头。
第32章 病愈
◎齐东珠趁着他们父子交谈之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想退避一旁,连摆在榻边儿的绣鞋都来不及穿。◎
——
接下来的两日, 齐东珠几乎寸步不离地陪伴发热的哈士奇崽。她来时正赶上哈士奇崽出疹期的后几日,哈士奇阿哥身上满身的疱疹正专为脓疱,整个崽也发热发肿, 畏光咽痛,不断咳嗽, 声音喑哑。
这是极为难熬的时刻, 过度的痛苦让少不经事的哈士奇阿哥变得迷茫又暴躁,本让伺候他的婢女和嬷嬷都无所适从, 心惊胆战了,也幸亏从从宫中来了一位纳兰姑姑, 手段了得, 虽然手法粗糙有待商榷,却切实地让小主子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 也让满殿的奴婢不那么惶恐不安了。
哈士奇阿哥头一日还摆出一张凶巴巴的脸哈人, 次日已然能自己乖乖地吞咽齐东珠为他准备的食物了。一只生病的小毛崽努力吞咽食物的模样总是格外让人心软, 齐东珠一边看着他进食, 一边抚摸着他斑驳的背毛, 神色温柔。
许是被齐东珠霸道的喂食技巧怼出了心理阴影, 这个打小儿只会被人伺候用膳的哈士奇阿哥在短短一日内无师自通了自食其力,学会了用小毛爪扒住粥碗, 沿着碗边儿一点点儿地吃粥。
那模样可爱极了, 齐东珠又和那些深受规矩束缚, 大惊小怪的嬷嬷不同,自然不会管他, 只在他吃完一碗时为他再添些甜嘴的酥酪或者蒸糕。
到了第三日, 哈士奇阿哥的热度彻底降了下来, 进入了结痂期, 脓疱干瘪,红肿消失。他斑驳的皮毛虽然还未恢复,却又泛出了一点儿光泽来,看得齐东珠欣慰极了。
前生她做宠物医生时,不善与人交际,生活最大的乐趣和成就感就来源于在她手上慢慢恢复健康的猫猫狗狗。看着那些小动物由神态萎靡逐渐恢复活力,她只觉得天下没有比这更治愈人心的事了。
哈士奇阿哥也明显感到自己逐渐恢复了康健,那在几日前如影随形的窒息和虚弱感渐渐离开了他的躯壳,他看到太医来问诊时脸上终于带上了轻松的神色,奴婢们也不再红着眼眶,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哭啼啼。他这回儿相信自己一定能再度见到皇阿玛和额捏了,也相信自己能如同皇阿玛一样,彻底撑过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成为大清最强壮的巴图鲁。
而唯有那个母妃派来的纳兰姑姑,一如既往地维持着平和安定的神色,似乎从始至终对他能恢复康健之事都没有半分疑虑动摇。
哈士奇阿哥知道她所做之事改变了他濒临死亡的境遇,可他才不会有半分感激那不知尊卑的可恶奴婢呢!那奴婢掰他嘴巴喂食的模样如此可恶,若是皇阿玛或者额捏知道了,肯定狠狠处罚这个冒犯主子的粗暴女人!
也就是爷心善,才没有在给皇阿玛报平安的信件儿里提这个女人的逾矩之行!她还不来感激本阿哥。
哈士奇阿哥气哼哼地想,摇了摇还秃不拉几的尾巴尖儿,悄悄在齐东珠怀里蹭了蹭痒,却在下一瞬被齐东珠捏住了后脖颈儿上的软肉,警告般地揉了揉。
“唔,放肆。”
哈士奇崽用恢复清澈的娃娃音小声哈道,却也没敢抬眼瞪齐东珠,只悄悄瞥了眼齐东珠平和的脸色。他现在浑身上下的脓疱开始愈合结痂,又痛又痒,烦心得很,但齐东珠不许他抓挠,就在他身边儿守着,用温柔的双臂搂着他,每每遇到他耐不住痒意抓挠伤口时,便拂掉他的小毛爪。
“你在这样冒犯爷,爷就告诉皇阿玛,让他治你大不敬之罪!”
因为病愈而恢复一些活力的哈士奇崽吓唬人道,可那双恢复活力的冰川蓝眸子却也不像曾经那样瞪齐东珠了,反倒是目光游离地时不时瞥一眼齐东珠,显得底气万分不足的模样。
也难怪了,毕竟他在人家臂弯里昏睡了几晚,在烧得浑浑噩噩,最为神智不清的时刻,将自己给额捏备下的礼物,准备向皇阿玛展示的课业抖落了个遍,甚至还因为皇阿玛和额捏不肯来看他而留了几滴眼泪,哭着说他们再也见不到爷了。
总而言之,哈士奇崽如今看到齐东珠镇静平和的眉眼便有些莫名的底气不足,失去了那种理直气壮哈人的气势了。
“哦,皇上今儿个给大阿哥来信儿了吗?”
齐东珠问道,又压下了他蠢蠢欲动想要挠痒的小白爪。
“那是自然!”
说起最为崇拜的皇阿玛,哈士奇崽又来了精神,秃了半条的毛尾巴顽强地竖了起来,摇了又摇。
“皇阿玛说了,爷是最强健的阿哥,日后一定能成为大清的巴图鲁,统帅万军的大将军王!就像皇伯一样…不,比皇伯还要厉害!”
哈士奇阿哥声音脆脆的,扬起了一张小毛脸儿,一条秃了毛的尾巴摇了又摇,看得齐东珠心里发软,轻声应和道:
“大阿哥这么顽强,连天花都不惧,日后一定是最厉害的巴图鲁。”
“比皇伯还要厉害!”
哈士奇阿哥强调道。齐东珠其实并不知道他口中的皇伯是谁。以齐东珠浅薄的历史知识,她大概只在逛故宫时路过景仁宫的介绍牌,知道康熙曾与一个哥哥同住过景仁宫,待那位王爷去世,康熙还独自搬入景仁宫住了几日,可见感情之深。
“大阿哥最崇拜皇伯还是皇阿玛呀?”
齐东珠柔声哄着小狗崽,企图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要再总想着抓挠身上还没好全的疮口,谁知这一问可急坏了哈士奇崽,让他叠声说道:
“当然是皇阿玛!当然是皇阿玛!皇阿玛可是大清第一巴图鲁,能拉开十三力半弓的巴图鲁!”
齐东珠莞尔,正准备继续逗他,却突然听到床幔后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低沉男声:
“哦?大阿哥怎知你皇伯拉不开十三力弓呢?”
齐东珠眨了眨眼,认出了那道嗓音。想她一个普通旗人包衣,入宫满打满算刚足月,竟然已经见了三次皇帝,这概率令人咋舌,那些后宫中翘首以盼的妃嫔若是知晓,恐怕要气得搅碎几十条帕子了。
“皇阿玛!”
哈士奇崽崽的耳朵嗖地一下竖了起来,小白爪子激动地拍打起齐东珠的手臂,催促齐东珠放开他。可齐东珠哪儿敢放他下来,让他把伤口扯裂喽,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将小哈士奇小心地抱起来,掀开床幔准备下地行礼,
她刚刚碰到床幔,就见那床幔从外面被轻轻掀开了,康熙带来的侍从将床幔系到两侧,而齐东珠的目光毫无遮蔽地直直撞上了康熙的目光。
一时之间,除了齐东珠怀里用小白爪拍着她肩头催促她的哈士奇阿哥,房内无人开腔。齐东珠眼看着康熙慈爱关怀的视线转了个弯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中流露出来的含义让齐东珠眼角微微抽动。
“怎么又是你。”
她几乎听得到康熙未出口的疑问,恨不得挖个地道离开此处。幸而康熙心思全在大阿哥身上,看到疮口结痂,瘢痕未消却恢复了活力的长子,康熙眼里流露出欣慰,朗声说道:
“大阿哥病刚见好,不宜挪动,免礼。”
康熙开口说道,话音儿里透露着欣慰之意。因为长子的病情危急,他已有八日不曾料理国事,只因内心忧虑难断,焦灼不堪。如今吴三桂已死,尚之信和耿精忠已然归顺朝廷,三番之乱在眼看就只剩下吴三桂的儿子吴世璠还在苟延残喘。但越到这种时刻,越是要警惕逆乱之徒卷土重来,本是不该忧心旁务,一心料理三番之事的。
可胤褆病重,恐有不测。御及天下十余年,康熙有过许多孩子,可他们相继夭折,是胤褆的强健让他看到了希望。胤褆刚被生下来时便虎头虎脑,没几日便顽强地睁开眼眸,咿呀和哭声都很响亮。康熙去看他时,他抱着康熙的手指不肯撒手,彼时康熙便觉得,这个孩子和他是极为有缘的,一定能成活下来。
待到胤褆序齿,康熙迫不及待的为他取了保清的名字,竟是将大清的国祚一道寄托在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孩童身上。这名字甚至比康熙亲手带大的太子保成还要重上几分,可见当年他对于胤褆的殷殷期盼。
胤褆病重,他几乎茶饭不思,待到宫外传来了消息,说胤褆身上的疮口结了痂,他才勉强从忧虑之中挣脱,又辗转一日,他明知他不应该莅临疫病蔓延的场所,更不该以一国之君的身份置身于险境,却还是瞒着太皇太后,又假借事忙将太子送入太皇太后宫中暂住,轻车简从地离开了紫禁城,只为看一眼他刚逃大难的孩子。
“皇阿玛,儿臣如今大好了,皇阿玛上次赐给儿臣的马驹长高了两尺,待春日草长前,儿臣还要去打马行猎!”
哈士奇阿哥声音清脆,一双冰川色的蓝色眼瞳孺慕地盯着榻前高大的男子,一条小尾巴在身后难以自制地左摇右摆起来。
“好,好,我儿最是强健,日后弯弓搭箭,定能开硬功,射鸿鹄。”
康熙怜爱地看着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出来的幼子,本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却被梁九功连声拦下了。康熙心有不愉,却也没曾坚持,毕竟即便是他不惧天花,宫中还有幼子幼女未曾感染过,若是真将天花疫病带了回去,那定然贻害无穷。
虽然收回了手,也只站在榻边儿三丈外驻足,康熙还是按捺不住心中怜意,细细询问道:
“这几日饮食用药可还适口?大病之后身体总是亏空,切忌不可过度劳动,若是想吃用些什么,只管吩咐下人,若是寻不到,便写信给朕,朕一定帮你寻到。”
“儿臣知道了,谢皇阿玛。”
哈士奇阿哥嘴上还能保持住自幼被教导得当的礼仪,身后的小尾巴却已经摇出了残影,一双小白爪扒着床褥,小毛脸儿费力地仰着,看着他高大威猛的父皇。
齐东珠趁着他们父子交谈之时,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蹑手蹑脚地想退避一旁,连摆在榻边儿的绣鞋都来不及穿。
可她那么大一个人,又做不到隐身遁地,没多时便惹来康熙淡淡一瞥,让齐东珠头皮一紧,原本还算收敛的动作骤然加快,飞快蹿去了其他侍从身后假装柱子。
第33章 献策
◎康熙盯着她那朴实的扮相和那种难掩旖旎风情的白皙面庞,对上了她悄然抬起,窥探龙颜的一双不规矩的灵动鹿眼,心中蓦地一悸,让康熙不适地皱起◎
冬日天寒, 大清又还没有普及烧地龙取暖的技术,装柱子的齐东珠未着鞋履,不多时便被冻得两只脚轮番支地, 在侍卫身后表演金鸡独立。
也不是她想当这显眼包,只是这回儿康熙来得突然, 她关于牛痘治理的计划还没想好, 惠妃那边儿也没来得及为她引荐,谁知康熙便自个儿冒了出来, 将齐东珠吓了个措手不及。更有甚者,这回儿她还得跟康熙解释为何她会出现在大阿哥处, 而不是在宫里照顾嗷嗷待哺的四阿哥!
若是康熙执意要问, 齐东珠很难想象康熙还会听取一个不司其职的奶母的献策,而她更怕的是因此连累不顾规矩, 将她送出宫来的惠妃。
越是这么想, 齐东珠的脑袋垂得越低, 头上的发丝儿都萎靡不振了起来。满心祈祷康熙贵人事忙, 转眼就忘了她这个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小小乳母。
转眼间将漫天神佛乃止系统都求了个遍, 可神佛不渡无神论者, 待康熙和大阿哥说完体己话儿,便将目光移向了角落里缩头缩脑的齐东珠身上, 声音淡淡道:
“你随朕来。”
齐东珠身旁的侍从向旁边儿避了避, 使齐东珠全然暴露在康熙的意味难辨的目光里, 这让齐东珠垮了表情,颤抖的手指揪住了衣摆, 小声呐呐道:
“是。”
就在她想要灰溜溜地跟着康熙的侍从走出门去, 寻思着怎么在这样糟糕的时机既不掉脑袋, 还能提出牛痘之策时, 榻上突然传来了哈士奇阿哥有些紧张的声音:
“皇阿玛…”
已经转身的康熙回身,看向脸色有些迟疑的大儿子,只见他快速瞥了一眼墙边儿不着鞋履,被冻得有些哆哆嗦嗦的小奶母,开腔说道:
“皇阿玛叫她有何事?她是母妃派来照顾儿臣的,不多时还要照料儿臣进膳呢。”
康熙看着自己儿子低垂的小脑袋,心知他是有意回护。可他倒也无意为难这胆大包天的小奶母,于是只是板着脸,对他大病初愈的长子说道:
“进膳还得只她一个奴婢侍候不成?你是皇子,不可轻易让人看出喜恶。”
胤褆垂着小脑袋,呐呐应是,却还是用娃娃音赘述道:
“这几日儿臣觉得身子大好,不知是不是她带来了母妃的信儿。”
齐东珠听得眼眸一酸。这些时日她来照顾哈士奇阿哥,既不是为了惠妃,也不是为了大阿哥,而只不过是将他们当做了跳板,去实现自己的目的罢了。可当她真的看到了榻上气息奄奄的哈士奇倔崽,还是被他孱弱的外表所惑,短暂地让自己忘记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而只把他当做一个需要帮助的幼崽看待,才让自己倾心照顾好他。
可是几日相处,她知道哈士奇阿哥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狗崽,而是一个拥有比狗崽更复杂的情绪的人类幼崽。她本不指望这高高在上,被人捧惯了的哈士奇阿哥记得她的照料,也不曾希求什么实质性的回报,可却在此刻受到了哈士奇阿哥明里暗里的回护,这又怎么不让她心中绵软呢?
看着哈士奇崽对着他皇阿玛垂下的毛绒绒的头顶,齐东珠突然明白,小狗爱人类爱得热烈,披着小狗皮的其他幼崽,也可以有纯粹的感情。
她很想上前摸摸哈士奇崽的头,叫他不要担心,她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可就在这时,康熙到底怜惜长子大病初愈,拖鞋般地发话儿道:
“朕只问几句话儿,就把人送回来。你刚刚病愈,需要好好歇息才是,不要劳神费力。”
“儿臣遵旨。”
小哈士奇应声道。而齐东珠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胆大包天地绕回了榻前,轻轻把哈士奇崽的白爪爪塞回锦被里,低声嘱咐道:
“不要抓挠刚结的痂。”
说完,她拎起自己落在榻前的绣花鞋,在梁九功已经逐渐习惯的目光里单手提上鞋,耷头耷脑地跟上了鱼贯而出的侍从。
大阿哥寝殿旁的殿宇被紫禁城来的侍从紧赶慢赶地收拾了出来,等待皇帝莅临。康熙踏入还有些阴冷的殿宇,对已经利索下跪的齐东珠说道:
“起来回话儿。”
他话音儿中喜怒难辨,听得齐东珠更是心虚,不过她当然不愿跪在地上与人说话,当即手脚利索地爬了起来。
梁九功此刻已经学会了不去关注齐东珠的规矩,此刻只眼观鼻鼻观心地侍立一旁。
“惠妃说你自请来照顾大阿哥,可是真的?”
齐东珠抬眼觑了一下康熙的脸色,还是看不出康熙此刻的态度,只好老实说道:
“正是。”
康熙审视的目光扫过她,见她还是一个月前见到时地模样,头上梳一个简单的把子头,发丝儿有些凌乱,一看就是未经仔细打理,浑身上下不着珠翠,衣着平庸。
她和宫中争奇斗艳,注重体面的贵女截然不同,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外表,也不去彰显自己的得体,却也和那些粗使奴婢和嬷嬷也不尽相同,只因她丝毫不为自己的不休边幅和朴素贫穷而感到羞耻,一双素手坦然地暴露在九五至尊的视线之中,没有半点儿怯懦。
她似乎不觉得不着珠翠便是可鄙的,是没有依仗,不得重视的体现,反而安然于此。
而这让康熙莫名想要打破她这份儿没有来由的泰然自若。
“皇长子病重,人人避之不及,你又怎敢如此自作主张?你是四阿哥的奶母,往日里在宫中引逗三阿哥也就罢了,竟还胆大包天将注意打到了皇长子的头上。怎么,你是觉得小阿哥不足你攀附,竟不尽心侍奉自己的主子,也要冒此风险往朕的长子身边儿凑?”
这话说起来,连康熙自个儿都觉得荒谬。他如今只有四子,除却那被他养在身边儿,侍奉的奴婢一月一换的皇太子,其他三位皇子竟然都和这平平无奇的小奶母扯上了关系!
就连一向老成持重,行事稳妥的惠妃,也为这个小奶母破了例,竟不顾规矩地将她送出了宫。
若说惠妃是因为担心病中的胤褆而失了分寸,康熙也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想不明白这小奶母究竟有什么奇特之处,竟然让他的嫔妃和儿子都如宽待。
“是奴婢对惠妃娘娘说,奴婢有治痘之法,能保皇长子痊愈。”
齐东珠紧绷着声线,先将责任全都揽在了自己头上,以免连累宫中的惠妃:
“惠妃娘娘忧虑皇长子的病情,才将奴婢送出了宫。”
“按你所说,惠妃是关心则乱,受你蒙蔽?”
齐东珠心下惴惴,抬眼看了一眼康熙的面容,见他的脚步停在自己不远处,一双凤目直直打量着她,齐东珠勉力定了定神,开腔说道:
“并非如此,奴婢却有治痘之法,想借此机会进献给皇上。”
康熙打量她半晌,破天荒地勾了勾唇,可他的眼眸之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倒是朕看走眼了,本道你是为了攀附皇子,谁知你所图非小。”
齐东珠心下一凛,心知要遭。康熙对于一个一心攀附权势,谋求富贵的奴婢可能并没有几分处置之心,却对于防治天花这等国家大事充满了警惕之心,仅仅是稍有提及,便招致了康熙的提防和隐晦的杀意。
“奴婢是真有防治天花之法。若是皇上肯听,奴婢便悉数相告。若是皇上不愿纳谏,便当奴婢是攀龙附凤之徒,打发了也就罢了。”?
事已至此,齐东珠反倒头脑冷静下来。越是情况紧急,越是不能露怯的道理她还是懂的。她心知之前所计划的在皇长子病愈后由惠妃引荐献策之事,因康熙的突然造访泡了汤,她如果还不死心,想要说服康熙接受那牛痘之法,便只有铤而走险。
不过齐东珠虽然惯常规避麻烦,遇到烦心事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但是对于这种关乎她信念的大事,她绝无半点儿退避之意。她对康熙了解甚少,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康熙朝时期有不少活跃在大清的传教士,其中来自法国的白晋,来自葡萄牙的穆景远等,都留下了许多宝贵的文字资料,传回本国,成为大清和外国邦交的诸多记录之一。
由此可见,康熙并非固步自封的性格,对于许多外来事物的接受程度甚至比一些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更高。
齐东珠在赌,赌康熙比起对于一个奴婢心思的疑虑,远比不上对于折磨这个王朝许久的天花的忧虑,赌康熙作为一国之君的眼界儿,不会局限于固有的偏见和狭隘的防备。
康熙的唇角并没有落下,倒看得梁九功胆战心惊。可梁九功不知道的是,康熙此刻心中倒没有什么对齐东珠的防备之心,反倒觉得有几分好笑,只因齐东珠这番话虽然听着决绝,实则给自己留满了余地。那意思是若康熙觉得她衷心觐见,便应倾听采纳,若是觉得她一心攀龙附凤,便就将她当个不重要的卒子,随手打发了。
和着她说与不说,于她都没什么损失。
康熙盯着她那朴实的扮相和那种难掩旖旎风情的白皙面庞,对上了她悄然抬起,窥探龙颜的一双不规矩的灵动鹿眼,心中蓦地一悸,让康熙不适地皱起眉头,最终不耐道:
“若不让你进言,朕倒成了那不肯纳谏的昏聩君主了。讲吧。”
齐东珠闻言,可顾不上康熙那听上去有些厌烦的语气和仍然带着点儿不屑偏见的态度,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容,霎时让满殿葳蕤的灯火都失了颜色。
她只要这么一个开口的机会就够了。她想。
第34章 牛痘
◎“倒还不知,你是想要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侍奉,还是回四阿哥处继续做奶母?”◎
齐东珠将牛痘之法全盘托出, 这次倒没有像面对惠妃时一般,引用什么鬼神说法,却切实地讲述了种痘的益处和可行性。
她话语中最挑战古代人认知的部分便是以牛生的痘预防人生的痘, 而最经不起推敲的部分便是纳兰东珠作为一个普通旗人女子,如何笃信牛痘有预防天花之能。
“…奴婢所知, 便是如此了。皇上若敢于尝试此法, 便着人召集侍弄牛羊牲畜的牛倌儿,遴选其中得过牛痘者, 再问其是否患过天花。”
说罢,她怕康熙仍然对此法嗤之以鼻, 不肯费心尝试, 便心一横,又下一剂猛药, 给康熙画上了大饼:
“皇上, 若证实奴婢所言真伪, 并不费力, 可若是奴婢所言确有其事, 而那并不会致死的牛痘当真有这般功效, 这大清便再不会有天花肆虐了,大清的军队和臣民可以驻进湿冷的南方而不再惧怕瘟疫, 宫中的皇子皇女, 也再不会受天花的威胁了, 定能茁壮成人。”
康熙一双凤目在满殿葳蕤灯火之中熠熠生辉,极具压迫感地盯着齐东珠。皇帝的审视本该是令常人感到恐惧的, 可齐东珠却是天生缺根当奴才的弦, 此刻心中无惧不说, 还用那双鹿眼殷殷期盼地看着康熙, 一双白嫩的手揪住了身前的衣料,万分急迫地搜刮着她贫瘠的语言系统,渴望说服这能左右百姓命运的帝王。
康熙看她这个德行,已经不怎么感到新奇了,反倒是打量居多。他此刻确信,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她胆小但不怯懦,温和却不柔弱,她看上去娇美温软,实则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格格不入的荒诞执拗。
“以痘制痘,此事并非没有道理。”
他看着齐东珠,沉声开口道:
“患天花者并不会再得,证明其中必有门道。那若寻天花病症轻微之人的脓疱磨粉,置于未得天花者近处,或可让其感染天花而得轻症。”
齐东珠心下一愣。康熙所言十分合理,且思维十分敏锐,倒是让齐东珠有些瞠目结舌了。齐东珠知晓牛痘法实际源自十八世纪末的英国,也是现代免疫学的开端,可中国却是在康熙中后期便免于天花的肆虐了。由此可见,康熙朝一定发明了对抗天花的方法,虽然齐东珠不知那方法具体为何,但此刻她却有些确定,那大概便是康熙所说的用天花患者的皮屑及分泌物致人感染,从而达到得天花者终身免疫的效果。
若是如此,并非不可行,可比起更加安全的牛痘法,以天花病毒作为疫苗接种还是过于冒险了些。只因天花病毒对人体的危害性过强,没有人能确保接种者不会感染重症,甚至生命垂危。
思及此处,齐东珠定了定神,对康熙说道:
“皇上明鉴,这种痘之道确实如此,便是让得过天花者不会再得,可天花终究危险,奴婢数次见过身强力壮,以一当十的壮汉死于天花,也见过孱弱妇孺逃过一劫,可见天花难以掌握。而牛痘则不同,寻常乡野大夫也可以开药治疗,轻易不会置人于死地的。”
她说罢,抬眼看着康熙的神色,见他凤目频闪,若有所思,过了半晌后说道:
“你所言之事,朕已知晓了,会派人查实,若是事成,你当记头功。梁九功,派人去寻些天花病人和生了痘的牛来,事不宜迟,务必要快。”
“奴才遵旨。”?
康熙的语气缓和下来,这话一出口,齐东珠便知此事成了大半,心下自然欢喜,可她此刻却又忧心起另一桩事儿来:
“皇上开明纳谏,是百姓之福,若是天花得治,百姓自当感念皇上恩德。”
绞尽脑汁地逼迫自己说了两句谄媚之言,齐东珠就直奔主题了:
“奴婢此举并非为赏赐,而是为了宫中皇嗣不受天花所胁,也为了天下百姓不受瘟疫之苦,皇上若想救百姓于水火,还请皇上先用牛痘置于未患天花者体内,若是直接用天花为引,恐惹无辜者罹难。”
齐东珠勉强斟酌着字句,话中透露着小心。她其实知道这话儿绝不该说,只因她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种痘法一旦推行,便能让万万人免于天花之苦。她所言皆是真实可靠的,被证实只是时间问题。
可她还是多加赘言,只因她知道康熙方才的言下之意便是要测试种痘之法,牛痘和天花都会作为引子,注入未患天花者体内。恐怕天花还是要被测试得早些,只因康熙的言外之意似乎并未对牛痘治人痘之法信服。
而这便也会导致很多本未得过天花之人会因为皇帝这样的“心血来潮”而被注入天花,从而患病。齐东珠心里也知道,这是视人命为草芥的大清,这里的统治者是一个高高在上,将万民视为奴才和牛马的皇帝,这些第一批接受“疫苗”的人有些可能是为钱财,有些可能是被胁迫,他们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也对他们患上牛痘或者天花的意义一无所知。
而齐东珠不愿看到如此情形。她知道自己有些吹毛求疵,即便已经救了万万人,她却还在忧虑那些第一批“试验者”所遭受的命运,这显得本末倒置,荒谬可笑,甚至是不识好歹的。更别提她在皇帝下令后对于皇帝的命令提出质疑,指手画脚,这本就犯了大忌。
果不其然,康熙锋利的视线又扫了过来,而刚才满脸堆笑的梁九功立刻变了脸色,对齐东珠喝道:
“大胆奴婢,胆敢枉议圣训,还不快快闭嘴!”
齐东珠被他有些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抬眼,却见康熙神色莫测地看着自己,当即有些不知所措起来,动作迟疑地跪了下去。
康熙没有叫起,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个发丝儿都有些凌乱的奴婢。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怒意,但熟知他的梁九功却能看的出来,他的眸色冷极了,俨然是被激怒了的状态。
梁九功或许当他是因为奴婢的以下犯上而被激怒,却不知康熙的怒气其实来自别处。他莅临帝位已久,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处理政务,无有一日懈怠,他勉力治国,坚信自己定能做个圣明君主,坚信百姓再想起朝廷,想起皇帝,并不会再想到野蛮的鞑子皇帝,不会再想到嘉定三屠和累累血债。
他想让百姓休养生息,想让大清国祚绵长。
可这纳兰东珠方才的那番话儿,却让他明明白白地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这个小奶母觉得他会为了一时功绩,漠视寻常百姓的生死。
她的心思几乎都是浮于表面,不怎么需要人去特意斟酌的。即便是康熙这样惯常审视人的帝王,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极为罕见的心思纯净之人,像不同俗物的孩子,却也像皈依神明的笃信者。康熙喜爱与西洋来的传教士打交道,听他们怪诞的理论和漂洋过海而来的奇思妙想,他曾经在传教士的指导下亲手解剖了一头熊,勘测它的筋脉和心脏,厚实的皮毛下血红的肌腱。
可纳兰东珠与他们又不相同。那些自称神明信徒的传教士觐见时,面对金碧辉煌的殿宇和高高在上的皇帝,下跪的动作和趋奉神明一般虔诚。纳兰东珠却并非如此,康熙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片刻的笃信和折服。
她或许畏惧朕,康熙看着她因为紧绷而有些发白的手指,斟酌地想着;但她却不信服皇帝。或者换言之,她觉得朕这个皇不值得统率万民。
龙颜震怒,殿内一时落针可闻,齐东珠将发白的手指捏了又捏,最终还是不知该如何出言转圜。
她确实冒犯了圣颜,得寸进尺,死有余辜。可她不后悔。
有些话总该有人去说的。今日若她不说,那些死去的冤魂又去何处倾诉?
“纳兰东珠,”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声音轻缓,一字一顿道。此刻他声音里已然听不出半点儿怒意,只有一派平静:
“镶蓝旗下竟还出了你这么一个,你父母倒也是个人物。”
这话儿本该听着十足嘲讽,可因为康熙语调平缓,倒也没有几分讽意。齐东珠抬眼觑了他的脸色,轻声苦笑着应和道:
“皇上折煞奴婢阿玛了,若是他今日听闻我这般放肆言辞,恐怕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
康熙踱步,走向了殿中的座椅,梁九功带来的侍从连忙奉上了一杯热茶,康熙掀开茶盏,却并没有沾唇,而是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儿:
“可会识字?”
“会…会的。”
齐东珠也没料到他会有此问,当即有些磕巴道:
“既如此,便上一份折子来吧。朕许你不计规格,只写治痘之策。”
“…是。”
齐东珠心里翘起小鼓,小心翼翼地抬眼觑着康熙的脸色。她那自以为隐晦的动作被康熙看了个正着,却也不予理会。又过了半盏茶的时辰,康熙心中的火气完全平息了下去,他觉得自己与一奴婢计较她对于为君之道的看法有些可笑,可方才那张扬的怒气又昭示着他确实莫名在乎这个奴婢的看法儿。这让他有些烦心,又有些无所适从。
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早晚会知道,他并非一个罔顾百姓生死的残暴之君。
“若是此法能成,宫中皇子皇女会率先种痘。”
康熙不再看她,声音冷淡道:
“你的牛痘之法最好万无一失,若是连累了你的小主子,可莫要悔之不及。”
齐东珠连忙抬头,口称不会。而康熙继续说道:
“倒还不知,你是想要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侍奉,还是回四阿哥处继续做奶母?”
齐东珠定了定神,沉声说道:
“奴婢的小主子是四阿哥,愿回四阿哥处。”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使齐东珠怂怂地缩了缩脖颈儿。而梁九功觑了觑自家主子的脸色,对跪在原处的齐东珠说道:
“你这奴婢,事儿皇上都应下了,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第35章 敌意
◎齐东珠看得懂这些,所以她只是又亲了亲哈士奇崽柔软的头毛,对他算是对太子半君不敬的行为只字不提,而是将它揽进怀里,轻轻顺他的背毛,直到◎
——
齐东珠最后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一眼康熙的脸色, 却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只好灰溜溜地在梁九功的瞪视下离开了。
她一出门便看到殿门两侧侍立的黄甲侍卫,一双双肃穆的眼睛直盯着她, 将她看得有些心虚气短,连忙脚底抹油, 垂着头飞速离开了。
她走后, 殿内许久不曾有言语,即便是极端善于揣度康熙心意的梁九功, 此刻也斟酌着康熙的神色,没有贸然开口。
过了半晌, 康熙方才放下手中茶盏, 沉声说道:
“将刑部大牢收押的犯人提来,聚集京郊一处宅院, 再寻熟悉天花的医官待命。”
“是, 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主子可是要让他们率先种上那天花, 以观成效?”
康熙微微抬眼, 凤目之中的眸光在葳蕤灯火之中倾泻些许, 让梁九功悚然一惊,觉得自己又是多言了, 连忙垂首含胸, 不敢言语了。
“先植牛痘。”
康熙语气平静道, 却是在梁九功心里惊起波澜,他小心地抬眸觑了一眼康熙的脸色, 却发现康熙正眸光深邃地看着他。
梁九功背心发汗, 不过他到底跟在康熙身边儿日久, 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自然不会被自个儿主子一个眼神吓得不胆战心惊,只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来,装傻充愣道:
“主子这未免也太依着那小奶母了!要奴才说啊,这小奶母所言之事本就像是天方夜谭,也就是主子这般礼贤下士的君主,才会听她一个奴婢的妄言。”
“朕是否依着她,还得看这些死囚之态。”
康熙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眸看着梁九功,丝毫没有理会他有些刻意的的插科打诨:
“若她所言为真,那这天花防治百年之功,皆在今朝。”
梁九功连忙称是,而后觑着康熙的脸色,小心试探道:
“可这小奶母如今如此亲近惠妃娘娘和大阿哥,还能让她回四阿哥身边儿么?这小奶母初见时倒像是个老实本分的奴婢,谁知竟是个如此能攀附的,可真真儿是人不可貌相。”
康熙那双熠熠生辉的凤目低垂,凝结于他手中半空的茶盏微微荡开的水纹之上,就在梁九功以为他不会再理会时,他听到康熙说道:
“她是少见的心思纯质之人。后宫之人和幼龄皇子少染尘俗,若是受她蛊惑,朕倒不觉稀奇。”
他半垂着眸子,神色似乎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厌弃,可梁九功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是了然。皇帝对那小奶母似有不同,这点儿他作为旁人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虽不是那恪守成规的老古板,可因先皇放浪形骸,重私欲而轻社稷的贻害,皇帝自小便极为注重规矩和体统,即便是对于后妃子嗣之事,他也极尽克制,断不会以自身喜好而颠覆祖宗规矩。
而到了小乳母这里,百般离奇荒谬的行径竟也没换来皇帝实质性的斥责。这小乳母莫说罪孽深重,却也是漏洞百出,不堪指摘,若是皇帝想要处置小乳母,早就能安排百种大罪,断不会容忍她一次次挑衅皇帝的权威,无视宫廷的规矩。
或许皇帝并没有意识到,他与他的幼子和妃子一道,陷入了纳兰氏那令人难以忽视的蛊惑之中,堕其术中,虽心如明镜,却难以自拔了。
梁九功心里想得明白,可不能有半分表现,否则伤了自家主子的面子。
————
齐东珠侥幸逃过一劫,也不知康熙是否真把她最后几句胆大妄为的话儿放在心上,灰溜溜地回到大阿哥养病的院落里。
外殿守卫的奴婢见她回来,纷纷注视着她的脸色,几个年纪轻些的婢女还露出钦羡的神色,大抵是觉得她是因为照顾大阿哥有功,得了皇帝的赏识,方才是去领赏去了。
旁人不知,齐东珠可知道自己是几斤几两,也不与那些企图与她攀谈的嬷嬷和婢女讲话,只垂头回到了内殿,想看看大阿哥的情况。
内殿之中一片静谧,榻上的秃毛哈士奇侧卧在床上,只有腹部雪白的毛毛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着。
内殿侍奉的奴婢见齐东珠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便也不等吩咐,垂首退了出去。想来今日皇帝乍然驾临,将齐东珠单独叫去叙话的行为有目共睹,诸人皆敬畏她的本事,更是笃信她是贵人深信之人。在这座临时启用的皇家别院之中,从洒扫太监到大阿哥身边儿的嬷嬷,此刻都隐隐以齐东珠为主。
谁能想,齐东珠阴差阳错的在这些久日侍奉大阿哥,有些年岁的嬷嬷和婢女之中树立了威信。
当然此刻齐东珠还心有余悸,可没时间感念她这莫名得来的地位。她轻手轻脚地拉开床幔,垂头看着榻上白色腹部安静起伏的哈士奇阿哥。
小哈士奇似乎是睡了,安静地闭着眼眸,眼睫随着他的呼吸轻轻震颤着。齐东珠轻而又轻地摸了摸他一时半会儿长不好的头毛,心中一片柔软。
她又想起方才哈士奇阿哥对她意想不到的维护,想起他还带着沙哑的娃娃音向他九五之尊的皇父讨要承诺,只为换得齐东珠不被皇帝问罪。
明明几日前他还嫩着小奶音,凶巴巴地威胁齐东珠,再不顾他的反对给他灌饭、摸他的头毛,就要告诉他的皇阿玛,让他皇阿玛砍掉齐东珠的脑袋。
齐东珠探了探他的温度,见确实不再发烧了,便满心怜惜地靠在了他的榻边儿,正准备小憩一会儿,谁知余光突然瞥到小哈士奇竖立在毛毛脑袋上的耳朵突然抖了抖。
果不其然,这装睡的半大小崽没憋得了一会儿,便用沙哑的娃娃音问齐东珠道:
“皇阿玛跟你说什么了?他都没跟爷说这么久的话。”
哈士奇阿哥的声音闷闷的,末了还哼了一声,似乎心里有老大的不乐意。
齐东珠没能抗拒诱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毛和小耳朵,在小哈士奇故作凶巴巴的瞪视里,说道:
“大阿哥得天花之后,皇上日夜忧虑,这天花的隐患已然是身在京城,锦衣玉食的达官贵人都难以规避的威胁,在民间更是肆无忌惮地流传。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皇上决定广为纳谏,不拘出身。我照顾大阿哥有功,又对天花防治有些法子,皇上决定给我一个觐见的机会。若是此事成,这天花再也不能威胁你皇阿玛的江山,也不能威胁稚子的性命了。”
“哼,和着你拿爷做筏子呢。”
哈士奇阿哥气闷地说,又被齐东珠爱怜地捋了捋头毛,直捋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你想了什么法子出来?皇阿玛可不好糊弄,若是让他发现你投机取巧,定然要了你的脑袋。”
齐东珠将他毛绒绒的一团揽进怀里,用鼻头拱了拱他仅存的柔软头毛,吸了一口小狗味儿续命。她没有选择用更简单的话去敷衍这个娃娃音拽崽,而是细思片刻,从头到尾将种牛痘之法讲与哈士奇阿哥听。
她娓娓道来,温和的声音让哈士奇阿哥眼皮打起了架。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听完了齐东珠所说的对这个时代而言格外离奇的构想,而后有些幸灾乐祸地勾了勾唇角,在那张有点儿滑稽的斑秃小狗脸儿上露出个冷笑来:
“爷倒希望你说的是真的。若是真有其事,那皇阿玛岂不是会给太子种那畜牲生的痘?哼哼。”
说实话,他用哈士奇那张清秀中莫名透着一丝滑稽的小毛脸儿做出这种邪魅狂狷的反派表情,看上去实在不伦不类,可齐东珠却没笑他,反而是从他疲惫沙哑的娃娃音里听出了一点儿难以遮掩的落寞。
齐东珠当然没有指摘哈士奇崽对太子毫不遮掩的敌意。齐东珠像许多对历史不太感兴趣的普通人一样,对历史进程的了解从明末直接跳到了民初,对于最后一个被异族统治的封建王朝大清,齐东珠的了解仅限于几部火遍大江南北的辫子戏。但即便如此,九子夺嫡这样让编剧和观众都津津乐道的大戏还是见缝插针地让齐东珠接受了一点儿熏陶。
她知道历史上的大千岁胤褆因巫蛊魇镇太子,激怒康熙,被圈禁终生。
可齐东珠半点儿没有因预知未来而劝慰哈士奇阿哥不要再与太子作对的意思。她既没有教化一位天潢贵胄的立场,也没有心理医生或者宗教信仰那样对人心的精准把控和潜移默化的能力。况且她看得清清楚楚,掩饰在哈士奇阿哥又拽又倔的外表下那无声的落寞。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哈士奇阿哥长在宫外,虽心知自己是皇子,受到奴才婢女尽心竭力的伺候,他却只能和宫中的父母隔墙遥望。
而恐怕这天下无人不知,宫中二阿哥三岁被封为太子,养在康熙身边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子,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皇储,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即使年纪幼小,恐怕还不懂半君和一位嫔妃所出的皇子之间的区别,也不懂权力的滋味儿是如何让人变成鬼,无法自拔,哈士奇阿哥恐怕在这生死难料的重病之中,不止一次渴盼过他父母的莅临,渴盼他能像宫中太子一般,长在那个本应该是他家的紫禁城里。
而不是居于大臣之家,看着他们亲人相伴,而他只是遥遥望着,若是靠近了些,便会看着他们脸上的惬意瞬间凝结,几个大人会催促他们的孩子,熟练地屈膝行礼,只留给哈士奇阿哥一道道弯折扭曲的身影,
齐东珠看得懂这些,所以她只是又亲了亲哈士奇崽柔软的头毛,对他算是对太子半君不敬的行为只字不提,而是将它揽进怀里,轻轻顺他的背毛,直到看着哈士奇阿哥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平稳而缓慢。
第36章 回宫
◎齐东珠的眼眶微微酸了起来。她知道这几日哈士奇阿哥定是在频繁行猎,她本以为那是哈士奇崽被这场大病憋久了,也是对她之前的管制而心生叛逆,◎
齐东珠在哈士奇阿哥处待了近月余, 眼看着他本来斑秃的毛毛一点儿点儿恢复了光泽,眼底的神采一日好过一日,俨然一副恢复了康健的模样。
可随着他身体的渐渐恢复, 哈士奇阿哥的本性也逐渐暴露了出来。
哈士奇俗称西伯利亚雪橇犬,善于在极寒的气候之中生存, 在雪地里奔跑起来耐性极强, 被人类驯化为拉雪橇的帮手。
可这样的犬种显然不适合笼养或者被局限于室内。在身上的疮口慢慢结痂后,哈士奇阿哥已然按捺不住出去骑马驰骋的心了。齐东珠当然不会让大病初愈的他在外面仍然天寒地冻的时候出去乱窜。清朝初期, 世界还未经历全球变暖的侵袭,京城冬日是极为寒冷的, 冬日里阳光最盛的时候也是寒风扑面。哈士奇阿哥虽然身上的毛毛渐渐养好, 但依稀可见皮毛下新鲜的瘢痕和他因为大病初愈而略显瘦削的身体。
他被齐东珠强留在室内,闷闷生气。倒和其他哈士奇幼崽不同, 他安安静静并不吵闹, 只是时不时用他那日益恢复神采的冰川蓝色的眼眸悄悄瞪齐东珠, 可若齐东珠真的回过头来了, 他就垂下脑袋, 用两只小爪子抱着书卷, 将明显没有被阅读的书籍翻得啪啪作响。
眼瞅着他短短几日内糟蹋了三只湖笔,五卷书籍和成打的纸张, 齐东珠心下叹息。哈士奇果然还是哈士奇, 若是不让他撒欢儿个够, 便是一定会拆家的。可即便如此,齐东珠还是拘了他近十日, 才带着忧虑看着哈士奇撒着欢儿跑进他的马场, 用小爪子牵出了一匹浑身赤红的半大马驹。
因为怕小哈士奇着了风。齐东珠将他裹成了个圆润的球, 这让哈士奇阿哥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不失体面的情况下利落的翻身上马, 展现自己驰骋的英姿。他闷闷生了会儿气,绕着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大冬日里出来营业的小马驹跑了几圈,便勾起小马驹的缰绳,带着脾气很好的慢悠悠的小马驹,哒哒跑到齐东珠身边儿。
他带着那小马驹围着齐东珠转了好几圈,在齐东珠眼里,便是一只被裹着厚厚裘衣的小哈士奇叼着小马驹的缰绳,两只半大的幼崽一前一后,围着自己踱步,那感觉别提多治愈了。
齐东珠沉浸在被毛绒绒和小马驹环绕的幸福感里,好半晌才发现哈士奇阿哥一双冰川蓝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一条恢复了茂密的大尾巴在身后摇摇摆摆。他盯着齐东珠的脸色,时不时又拽着看起来慢悠悠的小马驹走了两步,让小马驹健壮美丽的赤红色身体全然暴露在齐东珠的视线之中。
齐东珠恍然大悟,这个拽拽的哈士奇幼崽在等齐东珠夸夸他心爱的小马驹。他已经向齐东珠展示很久了,可齐东珠不开窍,这让他看起来都有点气咻咻的了。齐东珠不由莞尔,真心实意地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对着哈士奇阿哥柔声说道:
“我还没见过毛色这么好看的小马驹,是皇上给大阿哥的礼物吗?”
“哼!”
虽然对齐东珠迟来的赞赏略有不满,但大阿哥还是摇了摇毛尾巴,没憋住一会儿便又说道:
“皇阿玛从蒙古进贡的马匹中选了最好的一匹小马驹给我,他说这是头马生下的马驹,等爷长大了,她就和我一起驰骋疆场!”
齐东珠看了看这脾气极好的小母马,即使被大冬日里拉出来遛弯儿也丝毫不见生气,只是慢慢悠悠地舔了几口地上的积雪。齐东珠很难想象这种脾性温和的小母马也能长成一匹让骑兵能如臂使指的战马,统帅着万千战马冲锋陷阵。不过她聪明地没有提这一点,免得落了哈士奇小崽毛绒绒的脸面。
“嗯,等你长大了。”
齐东珠面儿上带着融融笑意,眼眸温柔如冬日雪夜里冒着热气的温泉泉眼,澄澈的眸光夹杂着暖意倾泻在这个炫耀自己爱马的哈士奇毛崽身上,让小毛崽不自觉地蹬了蹬小毛爪,轻轻哼了一声,歇了本准备支开齐东珠,甩掉一身碍事的裘衣去庄子里的林地跑马的心思。
这个胆大妄为的奴婢一点儿也不懂欣赏爷驰骋马背的英姿。
哈士奇阿哥皱着小眉头,露出一个正在深思的表情,殊不知他的哈士奇毛毛脸儿露出这种表情尤为好笑。
不过爷早晚会让她看到爷精湛的骑术和被皇阿玛都写信夸赞的射术!
小哈士奇崽心中信誓旦旦,可殊不知齐东珠已经到了要进宫向惠妃复命,回到四阿哥身边儿的时候了。
又过了几日,淮德传来了消息,也带来了入宫的令牌。齐东珠站在大阿哥的寝殿门外,握着那块儿冰冰凉凉的木牌,心下难免有些不舍。
但她不是哈士奇阿哥的奶母,是没有理由留在大阿哥身边儿的。而她已经将近一月未曾见到那粘人又胖乎乎的比格幼崽了,心下实在又愧疚又想念。
她握着那块儿令牌,犹豫半晌,终究还是推开了哈士奇阿哥寝殿的门,对哈士奇阿哥坦言了她即将回宫复命的事。
哈士奇毛崽支在案几一侧翻书的毛绒绒的背影一顿,并没有回应齐东珠。过了好半晌,他转过毛绒绒的小身子,一双冰川蓝的眼眸看着齐东珠,一张俊秀的哈士奇的小毛脸儿上没什么富余的表情,只剩下一点儿西伯利亚狼似的漠然。
齐东珠看着他,心中微微一颤,莫名又想到他在康熙面前对她的回护。
虽然哈士奇阿哥出身这样一个扭曲又泯灭人性的封建皇族,长于这样一个是人命如草芥,毫无人权的野蛮时代,自幼被奴婢趋奉照顾,哪怕是吃饭宽衣都从不用自己动手。他还没有成长为一个草菅人命,权欲熏心的封建皇族。
他还只是一个被宠坏的,父母都不在身边儿的小毛崽。他感受得到齐东珠对他的善意,并且也回报以善意。他还没有被这个时代扭曲的封建制度和主奴之间的壁垒驯化,还没有失去人性,失去爱与被爱的能力。
若是…若是她有机会,能不能改变他的命运,改变他的轨迹?能不能改变未来的腥风血雨,让他们都有不同的结局?
齐东珠的心鼓噪起来,却又突然偃旗息鼓了。她做不到,她没有这样的能力,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大清的体统和规矩。她只是一个自身都难保,只靠狐假虎威和系统帮助而幸存至今的奶母。
齐东珠又垂下了眼,耳畔却突然听到哈士奇崽有些冷淡的声音:
“三日后,你回母妃身边复命吧。”?
他说着,不再像往日一样轻轻摆动他刚长出新毛的大尾巴,而只是沉默地坐在案前,给齐东珠留下一个毛绒绒的背影。
齐东珠心下有些酸涩和不舍,却也只对着哈士奇阿哥毛绒绒的背影福了福身。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对哈士奇阿哥行礼,这个动作依旧不标准,也没有半分敬畏,只是寄托了齐东珠未尽的遗憾和歉意。
或许她日后不再会有机会见到这个哈士奇毛崽了。
她轻轻走了出去,合上了门。接下来几日,她一边休憩一边写着那个康熙要她写出来的关于牛痘法治天花的折子,并没有再去照顾哈士奇阿哥,而只是每日进小厨房为他准备一两道吃食,混进其他厨子做好的饭菜里送进哈士奇阿哥的房中。
宫中又为哈士奇阿哥遴选了随从,填补了天花大疫造成的空缺。这个处于京郊的皇庄逐渐热闹了起来,齐东珠偶尔能透过她下榻的房间的窗口,听到院中少年人的声音,看到哈士奇阿哥领着一众随从,牵着马向庄外走去的背影。
齐东珠心下虽然有些担忧,但无从置喙,便也只能将那份担忧压进心底。
到了第三日,淮德带来了一辆马车,停在了院落之外。天光未亮,齐东珠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大阿哥所在的寝殿方向,便准备登山马车,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纳兰姑姑。”
齐东珠回头,见一个少年抱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包裹,站在马车旁。
“这是我家主子献给惠妃娘娘的兔裘披风,还请纳兰姑姑代为转交。”
那个少年将怀里抱着的包裹交给了淮德。他怀中一空,露出了他手中的一个稍微小一些的包裹。
“这个是给纳兰姑姑的,我家主子说…”
那个少年结巴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是用了些边角料,给纳兰姑姑用也正当好。”
齐东珠愣了一下,半晌才将东西结过,轻声道谢,便抬步登上了马车。
随着淮德的一声吆喝,车马声辚辚地响了起来。齐东珠轻轻拆开了那锦缎做的小包裹,见其中露出了一抹雪色般的白,
那是一只纯白兔毛做成的手筒和一顶镶嵌着白色兔毛边儿的皮帽子。
齐东珠的眼眶微微酸了起来。她知道这几日哈士奇阿哥定是在频繁行猎,她本以为那是哈士奇崽被这场大病憋久了,也是对之前她的管制而心生叛逆,所以才整日驰骋在寒风凛冽的荒原之上行马打猎。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收到这样的一份礼。她知道这不是什么边角料,而是整块儿洁白的兔皮做成的手筒和皮帽子,是哈士奇阿哥亲手获得的来之不易的战利品。
是他让她等三日再回宫复命的缘由。
齐东珠的手指轻轻陷入了那洁白如雪的兔毛,柔软的绒毛毫无阻隔地将她的手指包裹,融融的暖意顺着指尖儿,流入了四肢百骸。
马车轻轻一晃,齐东珠的手指从那片柔软温暖中滑了出来,骤然一空。她垂下一双带着微潮的眼眸,将那洁白的兔毛帽子和手筒重新裹入了小包裹之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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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是古言狗血虐恋修罗场文,《东宫侍婢不愿为妾》(原名《止淋》),男二重生作死,男主配角上位,男三两生陪跑~超狗血我发四,喜爱这口的姐妹看看嘛(打滚
第37章 复命
◎齐东珠听到比格阿哥,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他柔软的小毛毛脸。她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她担忧地看着卫双姐,有些挪不动腿,开口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时隔近月, 齐东珠再度回到了紫禁城高耸的宫墙之内。
她在淮德的引领下径直进了惠妃的延禧宫,拜见了那神态冷淡,身姿高挑的宫妃。只不过这回, 在齐东珠福身时,惠妃从唇角抿出一点儿笑意, 带着金丝甲套的手轻轻托住齐东珠的手臂, 将她扶了起来。
“辛苦你了。”
惠妃的声音仍就如同寒泉击石,可她的眉目之间难得带上了一丝温度, 这让齐东珠也飞快地抿唇一笑,回道:
“是奴婢自愿前往服侍大阿哥, 不敢称辛苦。”
而且大阿哥是个很好的崽。齐东珠将大阿哥为惠妃射猎的兔裘奉上, 轻声对惠妃道:
“大阿哥病中思念母亲,病愈后特特为娘娘猎白兔做兔裘, 托奴婢带给娘娘, 聊表一片孝心。”
惠妃神色一顿, 齐东珠偷偷抬眼看着她, 没能捕捉到她眉眼间片刻的脆弱, 只看到一片冰湖般的平静。
她轻轻抬手, 侍立在她身侧的大宫女清露立刻恭敬上前,将那雪白的兔裘捧住。
“收起来吧。”
惠妃轻声开口, 而齐东珠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既为了哈士奇阿哥感到有些落寞, 又对惠妃这般被清宫之中层层规矩限制后的漠然而感到遗憾。
惠妃沉默片刻,半垂着眼眸, 眸光似乎有些愣怔。而她身侧的一个身着宫装的女子似乎有些忧虑, 轻轻向前踱了半步, 却又不知为何退了回去。
她的动作惊了惠妃, 也惊了垂首的齐东珠。她抬头飞快的瞥了一眼,看到了卫双姐那张清丽绝尘的面容和有些摇晃的衣摆。
“你们都出去吧。”
惠妃回过神来,声音又恢复了她那高高在上的寡淡。她的目光轻轻扫过侍立在旁的卫双姐,声音突然放柔了些:
“卫氏,你也出去歇着吧。”
齐东珠看着殿中侍立的宫女和奴婢纷纷福身,鱼贯而出,而卫双姐在经过她的时候瞥了她一眼,并未出声,也沉默地走了出去。
齐东珠微微蹙起眉,只因卫双姐虽然面色康健,皮肤白皙,但神色却看着实在有些萎靡,她脸上那似乎与生俱来的灵动不见了踪影,反而流露出一点儿难以掩饰的倦怠。
不过齐东珠也无暇多想,只因在奴婢鱼贯而出后,惠妃的视线又落在了她的身上。
“无论如何,你于本宫和大阿哥都有恩情。”
惠妃开口道,她站起身来,向齐东珠的方向走了两步,与走起来婷婷袅袅的宫妃不同,她步履坚定又直接。似乎看到了齐东珠脸上隐隐浮现的无所适从,她停住了脚步,直身站在不远处,轻声对齐东珠说道:
“皇上对那牛痘法很重视,已然在京郊立了庄子试药。如此事成,你在皇上面前也是头功。皇上治下严苛,但也对有功之人论功行赏,这关乎大清江山社稷的良策,定能为你换一条坦途。况且…”
惠妃声音顿了顿,眸光扫过齐东珠透露着一丝不自知的憨态的脸,说道:
“汉人聚集的南方,遭受天花疫情最为严重,此时正值皇上剿灭三番,收拢叛民的关键时刻,你又是个拿出天花治法的旗人,虽出身不显,可事关重大,便是一步登天也并非不可。”
齐东珠听懂了惠妃的提点,心里却没半点儿对于飞黄腾达或者一步登天的期待,只因她莫说是仔细斟酌、进退得当了,还得寸进尺将皇帝惹得龙颜震怒,就差那么一点儿就将她头都砍了。
这泼天富贵或是社稷之功她可不敢妄想,此事别再横生枝节她就心满意足了。
这么想着,齐东珠脸上露出一个半尴不尬的笑容,对惠妃忐忑地嗫嚅道:
“其实那日…奴婢说错了话儿,惹皇上不快了。”
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惠妃的脸色,见她蹙起眉头,听齐东珠讲了那日来龙去脉,方才在原地踱了两步,而后叹了一声,对齐东珠说道:
“你不必忧虑,皇上不会因一时失言而抹杀你的功绩。你今日便托内务府将皇上让你呈的折子呈上,此后不必与任何人提及此事,静候佳音便是。”
“我…奴婢晓得了。”
齐东珠心中舒了一口气,轻轻福身,向惠妃行礼。她知惠妃与对宫廷规矩和为臣之道全然不通的她不同,是极为明白与帝王的相处之道的。她对于康熙的了解远胜于齐东珠,而此刻惠妃对她照顾大阿哥之事心怀感激,所言之法定是真心实意为了齐东珠着想。
齐东珠并非不识好歹之人,立刻福身谢过惠妃提点。
惠妃并非多言之人,过问过重要之事后,便用眸光轻轻扫过放在桌案上的一匣子金银珠串,对齐东珠说道:
“大阿哥痊愈之事,当记你之功,此银三十两,金十两,珍珠玛瑙各两串,你带回去吧,权当本宫和大阿哥的一片心意。”
齐东珠哪里好意思收这般重的礼。要知道此时京城一户人家一月的收入也才一两银子左右,她不过是去照顾了大阿哥一月,也并没有真心为大阿哥和惠妃做什么事,怎好接连收她们母子二人的重礼?
“娘娘,这使不得。”
齐东珠连连摆手,说道:
“您也知道,我其实并无…治愈天花之法,牛痘本为防治之法,我怎好居功?况且大阿哥已经赏过奴婢了,这些金银珠宝奴婢实在受不起,求娘娘收回成命。”
惠妃扫了她几眼,见她满脸真情实感的推拒和慌乱,轻轻一叹道:
“你无治愈天花之法这样的话儿便不必再说了,莫忘了在皇上眼中,本宫受你蒙蔽,对大阿哥关心则乱,才冒失地将你送出宫去。既然定了这个说法儿,便不要改了。况且本宫既然赏你,便是因你受得起这赏赐。拿去吧,莫要再让本宫多言了。”
齐东珠缩头缩脑,又觉得自己这张没有把门儿的破嘴实在不能再胡编乱造,使自己更加前后矛盾,带累旁人了,便也只能轻手轻脚地走到桌案边儿,抱起了那个沉甸甸的珠宝箱。
“去吧,”
惠妃看着她耷拉着脑袋,假装乖觉的模样,轻声说道:
“你没有在皇上面前要求,留在大阿哥身边儿是对的。你已经跟本宫扯上了关系,再留在大阿哥身边儿便是不妥。因牛痘之事,你已经在皇上跟前儿挂了名,日后赏赐还是荣誉都少不了你的,你只管侍奉四阿哥便是。”
“奴婢懂了,谢谢娘娘提点。奴婢这就回西四所了。”
齐东珠抱着珠宝箱,笨拙地对惠妃福身一礼,就准备退出去,谁知走到门口儿,只听惠妃有些低沉的声音突然传来:
“延禧宫开罪了皇上,恐怕要受一阵子冷落。你大功之人,不易多与本宫牵扯,近期远着些吧。”
齐东珠猛然抬眼,看向惠妃那低垂着的,归然不动的高贵面庞,一时心中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点儿无措的情绪。可是很快,她脑中的系统催促她赶紧离开,让她想起了她和惠妃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无论她怎样想帮助这对儿倔强得如出一辙的母子,她也无能为力。
这让齐东珠更加感到丧气,垂着脑袋退了出来,抱着沉甸甸的珠宝盒,和候在殿门口的卫双姐和奴婢们擦肩而过,慢慢踱步向外走去,满脑子还想着惠妃平静的面容和双姐不知为何有些萎靡的神色。
可她步履缓慢,还没走出延禧宫的院门儿,便听见身后主殿传来异响,接着,她隐隐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主殿方向跑出来,身后还坠着几个宫女。
“卫常在!”
齐东珠听到清露一向平和的声音抬高,喊着卫双姐的封位,这使齐东珠忧虑地回过头,正对上提着裙摆,红着眼眶,大步向院门方向跑过来的卫双姐的眼眸。
卫双姐显然没想到齐东珠还没走出院门,奔跑的脚步一下子就放缓了,声音带着沙哑:
“东珠?”
她唤了一声,似乎想起自己此刻脸上一定狼狈极了,便轻轻挪开脸,不管不顾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延禧宫中并不止寄住着卫双姐一位低位嫔妃,齐东珠都能感受到延禧宫外院伺候的奴婢们并不太隐晦的视线频频扫过卫双姐凌乱的衣角和不成体统的姿态。
宫中是不容奔跑喧闹的。卫双姐在众目睽睽之下犯了大忌,按照宫中规矩,定是要挨罚的。齐东珠脑子绕了好几个弯儿,才在系统翻找资料的提醒和四周涌动的气氛里读懂这不妙的形势,当即忧虑起来。
“你…没事吧?”?
她低声问卫双姐,而这时清露已经带着几个主殿伺候的婢女大步走了过来。那几个婢女暗暗围住了卫双姐,以免她再度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
“我没事,”
卫双姐看了一眼面色极冷的清露,脸色难看地撇开了脸,却在转向齐东珠时尽量敛了神色,露出个极为勉强的笑容来:
“你别担心。这么多日未归宫了,你快回去看看四阿哥吧。”
齐东珠听到比格阿哥,心中立刻浮现出了他柔软的小毛毛脸。她知道自己该离开,可是她担忧地看着卫双姐,有些挪不动腿,开口又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只能站在原地干着急。
她不知道惠妃所说的延禧宫罪了康熙,是否跟卫双姐有关。这让她更为担忧了,眸光反复扫着卫双姐的面容,企图看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双姐生着一双天生便会让人觉得温暖的棕色眸子,她喜欢热烈地注视着人,使人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眼眸吸住。可如今她却目光回避地垂着眼睫,半点儿不肯看齐东珠了,只催促道:
“东珠,你先回去吧。”
清露看了不肯挪动的齐东珠一眼,她身后的一个婢女催促般地走到齐东珠身边儿,隔开了她和卫双姐。齐东珠无奈,只能拔步向前,一步三回头。可延禧宫的院子大小到底有限,齐东珠到了门口时,便瞥见惠妃已经从内殿走了出来,径直走向了卫双姐倔强站立的方向。
齐东珠瞥了最后一眼,耳中听到惠妃寒泉般的声音:
“跪下。”
延禧宫的院门被紧紧闭合,齐东珠被守门的太监驱走,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其中情形了。
第38章 称心
◎大阿哥病愈,我寻思娘娘终于能展颜了,可娘娘转眼就做这样的事,我真想不明白!◎
延禧宫中, 卫双姐怦然跪在了冬日寒凉的石砖之上,膝盖与石砖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可她一声不吭。
惠妃被清露搀扶着,站在卫双姐身前, 她蹙着眉头, 面儿上覆着一层薄怒,但眼底有一种极为深刻, 让人看不清明的东西。她扫视过在延禧宫中那些隐晦窥探的视线,使那些悄无声息聚拢过来打探消息的奴婢们又缩回了自家小主的院落里。
“你这次闹得过火了, 卫氏。”
惠妃冷声说道:
“去主殿佛堂跪着, 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起来请罪。”
若是往日, 听闻惠妃这么冷的声音和这么严苛的话, 卫双姐早就吓得不知所措, 缩头缩脑了, 可如今听闻这从未加诸于她身上的严厉惩戒, 她也岿然不动地跪在冰冷的石砖之上, 头发丝儿都透着一股无可救药的顽抗来。
这让惠妃难以自制地蜷起了手指,镂空的金制甲套在她的掌心划出一道深刻的红痕。她不为所动地转身, 余光看到卫双姐从她身后爬了起来, 也不需要奴婢搀扶, 一言不发地越过她向佛堂走去。
清露担忧地看了一眼惠妃,生怕她被卫双姐这不知轻重的连番冲撞气坏了身子, 可惠妃的面色却仍旧平静, 只从艳红的唇角挑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来。
“今日之事, 本宫按照延禧宫的规矩处置, 以儆效尤。这延禧宫中凡是本宫主事一日,便由不得半分僭越之举。”
惠妃说着,向延禧宫内殿走去,沿途奴婢纷纷叩拜。她气场太盛,那些或隐晦或蠢蠢欲动的视线被她经过时带起的寒风扫过,纷纷收敛起来,偃旗息鼓了。
“这几日风声紧些,你多加管照,莫要延禧宫被旁人钻了空子。”
她吩咐清露,得来了清露恭敬地垂下眸子,说道:
“是。”
——
延禧宫佛堂之中,卫双姐无声跪在金缕玉衣的佛像前,目光平视着眼前的香炉。
旗人信佛,宫中太皇太后常年礼佛,宫妃纷纷效仿,各个宫殿皆设小佛堂,供宫中女眷抄经祈福之用。
卫双姐跪得笔直,不再像往日一样怀揣着憧憬仰视佛颜了,只是安静地任凭佛堂内香炉升起的炊烟袅袅将她鼓噪的血液围困。
她心中有太多事想不明白,可生平头一回儿,她不想说给佛听,也不想说给任何人听。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她十四岁进宫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已经无法转圜了。
清宫之中重嫔妃出身,更重嫔妃生育子嗣。卫双姐出身包衣,她的父亲只是个内务府管贵人膳食的小官儿,虽然家中没有沦落为那等凭借旗人身份领朝廷份例的披甲士,可家里也没有能力帮她逃过选秀。
她十四岁那年正值选秀,父母和哥哥一合计,想着她脸上还带着稚嫩,年纪幼小,就算拿去做宫女干活儿恐怕贵人都看不上,便紧赶慢赶地将她送进宫,满心想着选不上正当好,出宫便为她寻个好人家,日后也不用担心进宫伺候那些阴晴不定的主子了。
可天意难测,卫双姐还是和十五岁的万琉哈氏一日入选,次日,如今已经是贵人的乌雅玛禄也入了选。
卫双姐哭肿了眼,日日思念宫外的母亲和父兄。她年纪太小,皇帝对她也无甚印象,一次都没翻过她的牌子。在姐姐乌雅氏承宠后,她胆战心惊了几日,逐渐在皇帝的无视中又恢复了本性。卫双姐没有份位,被分配了许多宫女做的活计,但她甘之如饴,渐渐也就选择忘记她灰暗的前景,也忘了她已经失去的,踏出这道宫墙的能力。
惠妃刚将她接入延禧宫时,卫双姐怕极了她的冷脸和寒冰般的声音。她像个小兽般把脑袋埋进皮毛里,只露出两只簌簌发抖的耳朵,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惠妃。
惠妃处规矩比储秀宫还多些,惠妃似乎是看不惯她的德行,日日将她拘在主殿,可战战兢兢过了一月后,她却发现惠妃脸色是冷,但从不短了她半点儿用度。她在延禧宫过了最暖的一个冬日,比往日和储秀宫的姐妹们挤在一起过冬时,还要暖得多。
她觉得惠妃是个面冷心热的娘娘,和她们秀女传闻中的那种酷爱搓磨新人的残暴妃嫔完全不同。
有了惠妃若有似无的纵容,卫双姐没多时又故态复萌地恢复了本性,往日里在延禧宫里上下翻腾,若是寻到机会,还能躲着惠妃悄悄翻出延禧宫去。而她知道,就算被发现,惠妃顶多也就是斥她几句,关她一晚,连吃食都不会有什么短缺。
她本来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她就当个万事不愁的小答应,不去想过去在亲人身边承欢膝下的日子,也不去想未来那越不过宫墙的灰暗命运。她就做惠妃身边儿的一个小跟班儿,陪娘娘解解闷儿,逗逗趣儿,一生也就这么潦草过了。她不求什么,也不欠谁的。
可前日,皇帝带着大皇子恢复康健的消息驾临延禧宫,与终于展颜的惠妃续话许久。当夜,卫双姐不情不愿地在主殿奉茶,脑袋却有些昏昏沉沉的,她本以为是这几日赌气,没吃什么东西造成的虚弱,还想着等皇帝走了,她便要偷偷溜进小厨房,将惠妃份例中的牛乳糕全都吃掉。
可谁知次日醒来,她正对上皇帝带着怒火的双眸。而她失声惊叫起来,嗓音嘶哑难听,让她自己都觉得无比陌生。
她愣在原处,知道心底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破碎了。她的眼角划出泪水,而皇帝似乎怒极,却也没有对她发泄怒火,而是不等奴婢近身,便披衣而起,跨步去了主殿。
卫双姐在榻上缩成一团儿,明明殿内暖如春日,她却觉得从头冷到了脚,无法自控地发起抖来。她听着殿外皇帝充满怒气的声音和惠妃平稳的请罪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似乎想摆脱那被冷水漫过头顶的窒息感。
“…昨日酒暖,嫔妾却身子不适,无法侍君,还请皇上恕罪。”?
“朕昨日没翻牌子,你可知你僭越的代价?”
“嫔妾知晓,但凭皇上处置。”
卫双姐和惠妃都心知肚明,在大阿哥刚刚病愈,皇帝心怀大畅的此刻,皇帝不会因为这样的事处置延禧宫。
果不其然,皇帝虽然恼怒,却也只撂下几句警告的话儿,便折身离开了,而惠妃拂了拂衣摆,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站起来,迈步进了房门,对上了卫双姐茫然破碎的眸子。
她或许为她难过。愣愣地看着惠妃掠过痛色的眼眸,卫双姐心想。
但她并不后悔这样做。
一瞬间,卫双姐的心肺像是被浸入了寒泉,冷得手脚都打起了摆子,喉咙里不可抑制地挤出了一丝呜咽,可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在惠妃向她伸出手时用脸颊贴合她的手心了。她狼狈得滚下榻,胡乱裹上外衣,一声不吭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香炉上升起的袅袅烟雾,卫双姐捏紧了绣满云纹的衣摆。不常跪拜的膝盖钻心般地痛,可她一声不吭,牙关都咬得发酸。
冬日日光短暂,佛堂窗纸透过的天光渐渐变得虚无缥缈,卫双姐的双腿已然麻木不堪,膝盖的痛十分难忍,让她忍得手指都在发抖。清露早就来问过好几次,让她去惠妃娘娘面前认个错,服了软,破坏宫规的事儿也就算了。
可她不愿意,她宁愿跪着。
天光收敛了最后一丝温度,佛堂的门再次被推开了。卫双姐以为又是清露来催,不愿理会,可这一次,是惠妃华美的衣摆直直出现在了她的身前。
卫双姐撇开脸,眼底莫名发热,可她不愿让惠妃看见,仿佛这样就彻底输了似的。
“今日为何如此失态?”
惠妃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而此刻这样的冷淡却彻底激起了卫双姐心中无法磨灭的火气,她抬起眼,不知尊卑地瞪着惠妃,自以为将自己眼底的委屈遮掩得很好:
“我什么性子,旁人不知,娘娘还不知吗?若是娘娘心烦,随便用什么大罪处置我就好了,也省得连累了延禧宫遭皇上厌弃。”
她堵着一口气,说到最后声音却还是带上了哭腔,这让她觉得万分耻辱,又撇开了脸,不愿看惠妃那张平和的脸了。
“你大可不必为皇上发怒之事烦心,若是皇上真的降责,也是本宫在前面顶着,断不会让你吃挂落。”
惠妃声音平静,却彻底让卫双姐的怒火和委屈全都爆发出来,再难压制。她不顾规矩,从地上爬了起来。跪久了的膝盖刺痛无比,让她一瞬间红了眼眶,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逃窜下来,狼狈极了。
“娘娘都安排妥了,还管我干什么?大阿哥病愈,我寻思娘娘终于能展颜了,可娘娘转眼就做这样的事,我真想不明白!娘娘到底想要些什么,就算是固宠,也轮不到我!我根本就不讨皇上喜欢,我也不喜欢伺候——”
“卫双姐!”
惠妃神色一凛,一把握住卫双姐因为心绪翻涌而颤抖的手腕儿。
“住嘴。”
她冷声斥道:
“你又知道什么?这些年本宫将你护得太好了,让你全然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本宫这妃位只是凭借肚子争气,诞下大皇子得来的吗?你以为皇上的宠又能延续多久?你以为——你以为,本宫有本事护你一辈子么?”
惠妃声音低沉地说着,她的声音仿佛藏着一道极深的伤口,随着她的每一句话儿而崩裂。闻不到的浓重血腥气蔓延出来,让卫双姐那鼓噪不休的心肺仿佛被浸入了冷水,被迫平息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不是我纯造谣啊历史上惠妃和良妃关系就很好呜呜
(啊大家知道卫双姐是良妃吗,就是八阿哥的妈妈
八阿哥确实是惠妃养的,但(最多)只养到了六岁就送到景仁宫被佟佳氏抚养了。但是雍正即位后允许各位母妃出宫被亲生子女荣养,因为大阿哥早就被圈禁很多年了,就问惠妃愿不愿意和八阿哥住,惠妃表示欣然愿往。
她和八阿哥是有母子情的。良妃死后,八阿哥因为毙鹰事件被康熙申饬,惠妃当时与康熙大吵一架,这件事在外放大臣上给康熙的折子里看到的就是当时的地方官都知道惠妃和康熙吵架,还上折子吃自己领导的瓜。
反观大阿哥因觊觎储位被发落时,惠妃跟康熙请杀大阿哥表现得很睿智很冷静,以退为进自保为上。
至于良妃的结局非常让人唏嘘但我也不觉得良妃是因为怕连累八阿哥而自戕的,反倒是为了自己在反抗的意味居多。康熙朝的后妃因为九子夺嫡的原因,留下了一些星星点点的痕迹,能让人窥见她们的真实性情,也是让人恍然,原来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她们,也是有血有肉有性情的人。
碎碎念有点多了嘿嘿,不知道大家爱不爱看碎碎念,不爱看我就不写啦!
第39章 称意
◎齐东珠有点儿不太适应小话唠这冷漠的模样,垂下脸用鼻尖儿拱了拱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额头,掀翻了他一只软塌塌的大耳朵。◎
“胤褆这回儿险些就熬不住了, ”
惠妃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但是她的手还死死扣住卫双姐的手腕儿,使她无力挣脱。
“那些在宫外就熬不住的孩子, 有些连皇陵都进不去,你知道么?荣妃马佳氏足够受宠了, 本宫看着她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 又一个接一个地被抱出宫去,承瑞, 长华,长生, 赛音察浑, 如今她身边儿只有个荣宪公主,连刚被接回宫来的胤祉都没法儿承欢膝下。那些死在宫外的孩子, 便是立碑都不得, 只能火化了事。”
惠妃死死压住声音中的阴鸷, 目光直直盯着卫双姐的眼眸, 像一只盘亘在半空中的鹫:
“如果生下的孩子结局如此, 骨肉分离, 横死宫外,无碑无名, 本宫断不会让你承受这般苦楚!可如今截然不同了, 我是一宫主位, 佟佳氏身体有碍,马佳氏性格柔弱, 不堪重用, 其他主位皆无出。皇上已经明言, 宫中若再有小阿哥诞下, 便会养在延禧宫!你还不明白么,双姐,此刻你若是诞下皇嗣,我们可以将他们养在膝下。和胤褆不同,无论你是诞下皇子还是皇女,他们都会与我们亲近,他们会给你带来一个份位,给你带来一份安稳的前程。”
“你的孩子本宫会好好教养宠爱,他们什么得不到?朝中的事胤褆会帮衬,宫中的事本宫会看顾,他们生来便是享这一切雍容的!若你生个排位靠前的皇子,少说也是个贝勒爵位,你后半生便有了依仗。本宫知道你不愿理会这些俗事,本宫将这一切照管便是,你只要听话儿,这一切本宫都可以为你取来。”
卫双姐仍然在气愤和委屈交织的情绪中发着抖,她睁大眸子定定看着惠妃,一时只觉得她有点儿陌生,那双惯常平静地看着她的眼眸中流露出太多炙热难言的流火,让卫双姐混身颤栗。
“您明明知道,我不想要这些。”
她努力压低自己的声音,想掩盖其中的哭腔:
“我不求这些,您有大皇子了,他康健强壮,这还不够吗?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就像往日一样待在娘娘身边儿,就像以前那样,不好吗?”
惠妃似乎没听到卫双姐这些隐含的服软之言似的,眸光没有半分柔化。她仍然盯着卫双姐潮红的面容和颤抖的唇,沉声说:
“让你继续做那有朝一日能飞出宫墙的美梦吗?双姐,自打你作为秀女入宫的那一刻起,你就出不去了。之前是本宫托大,纵你顽劣,纵你放肆,纵你做那些不着边际的美梦,本宫知道你想出去,可这宫墙这么高,上面的朱红沁血,你便是插翅也难飞。这次我们运道好,胤褆没有大碍,可你知道若是他有不测,我又是什么光景吗?”
惠妃的声音顿了顿,锋利的眉眼压低,面容阴郁难辨:
“本宫会求皇帝再给本宫一个孩子,即使本宫明知道生胤褆时本宫已经是九死一生,伤了根本,此生再难有子嗣了,可是没有家势的一宫主位又怎能没有孩子?后宫中人这么多,份位却何其有限,若是膝下无子,怕是不多时就要用旁的方式给那些诞下皇子或是家势高贵的嫔妃让位了。”
她说着这样骇人听闻的话儿,语调却如死水般平静,仿佛那说得不是她自个儿可能会有的命运:
“届时我又凭什么护得住你?你已经成了妃嫔,此生都无法出宫了,可你连宠都未承,又没有子嗣帮衬,你将来又会如何?你不懂事,不知忧虑前程,总有人得帮你考虑。”
惠妃的手指上没有带着那看着就让人觉得生人勿近的金色甲套,她再度伸出手,纤长的手指搭在了卫双姐莹白的脸上,温热的指尖儿划过卫双姐颤抖的唇线。
“我没见过胤褆几面儿,”
她似乎怜悯卫双姐满脸的狼狈,突兀地转开了话题:
“但我听说,这孩子的性子像极了我。若是如我这般心冷,他便不会与我亲近。”
她知道卫双姐心软,最见不得她用这种淡漠的语气谈论自己。果不其然,即使仍在与惠妃置气,卫双姐还是伸出柔软的手,覆上了惠妃搭在她脸颊上的手指。
“可你的孩子,定是个心热的,就像你一样。她会是长生天赠予你我最好的礼物。”
卫双姐的手指骤然滑落,却被惠妃一把攥住,握在她诡异地发着热的掌心里。可卫双姐半点儿都感受不到暖意,她只觉得冷,就连心中翻腾的委屈和怒意都偃旗息鼓了。
她忽然想抬头看一眼高耸的宫墙,看看那是否真的是如此的不可逾越。是否真的能将好好儿的人变得面目全非,变得无比陌生。
她在沉默中发着抖,惠妃倾身上前,像往日安抚她的情绪时那样,捏住了她的后颈。她听之任之地将脸埋进了惠妃的颈窝,一双眸子却仍然生不出半分暖意。
许久,她停止了颤抖。她楞楞地看着佛堂内佛光照耀不到的角落,轻声开口道:
“若是我给娘娘一个孩子,娘娘就会称心如意么?”
惠妃轻抚着她背脊的手一顿,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惠妃眼底流露出极深刻的痛意,不知是为了一向顽劣少教的卫双姐被迫的妥协,还是她声音中难掩的迷惘和死寂。
她精心喂养的鸟儿在笼中哀鸣泣血,这让惠妃的心脏也跟着揪痛,绵延不绝的苦水几乎漫出喉咙,可被她强咽下去。她垂下眼眸,冷着声音说道:
“是。”
“…好。”
——
齐东珠怀揣着对卫双姐的忧虑,慢慢走回了西四所。她不知道延禧宫内究竟发生了何事,只能寄希望于以惠妃的心智和笃定,一定能解决延禧宫的困境。
她踱步到西四所,便见听到风声的翠瑛站在门口等她。此刻并未轮值的宋氏也站在西四所的门前,见她现身,便福身一礼。
“纳兰姑姑。”
宋氏寒暄道,眉目之间流露出探究的神色,似乎很想知道齐东珠这些时日为何会为惠妃行事,可她到底知道轻重,不会轻易开口相询,于是只垂眸轻声说道:
“姑姑走后,小主子想念姑姑,闹腾了好几日。也怪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照顾不周,等小主子安稳下来,性子却变了,日前便不怎么亲人,这时更是怎么逗弄都不理会。我们心里害怕出什么差池,去寻了太医来看,太医说是看不出什么。这事儿后来让西四所的管事嬷嬷知道了,好生捯饬了一顿我们,说我们照顾小主子出了岔子…”
宋氏年纪也不大,是个性子柔弱,没什么坏心也没什么主见的人。齐东珠离开西四所后,她才意识齐东珠在时她们这些做奶母的日子多顺心。小主子并不好伺候,齐东珠在时能帮衬则帮衬,给他们排的班儿也轻快,大多数照顾小主子的活计都她自个儿担下了。
可当齐东珠离开时,宋氏她们才意识到小主子能有多难缠,不出几日,几个奶母的双眼都熬得通红,往日那种下值后便安心离开去休憩的日子一去不返,她们日日枕戈待旦,就怕小主子哭坏了身子,少食了乳汁,闹出什么病来。
若说往日里几人还对齐东珠颇得小主子之心生出什么芥蒂和嫉妒,此刻也只有满心期盼齐东珠早日做完惠妃派下的差事,使她们解脱。
“性子变了,是什么意思?”
齐东珠蹙起眉头,脚步加快,将怀里惠妃赏赐的首饰盒和贴身的包袱都递给翠瑛收着,自己提起裙摆便向四阿哥的院儿里迈。
“…我也说不上来,纳兰姑姑,您自个儿去看看吧。”
宋氏为了跟上齐东珠的脚步,也提起裙摆,走得气喘吁吁,却也没跟上齐东珠的步伐,眼瞅着齐东珠径直拐到四阿哥门口儿去了。
齐东珠虽然从庄子上来,但入宫时她们一行回宫的人衣物都被焚烧,身子也细细清洗过了,于是她也就推门而入。殿内两位正在轮值的奶母见她出现,连忙向她行礼。
齐东珠匆匆回礼,眼睛却早就不由自主地瞄向了榻上小小一团的襁褓。她一刻都不愿再耽搁,几步上前抱住了那缩成一团的软绵绵的崽。
“纳兰姑姑,小主子如今不愿与人亲近…”
其中一人出声提醒道,被另外一个奶母扯了扯衣角,便也将话儿咽了回去。她们想着,虽然小主子在齐东珠走后不爱理会旁人,但齐东珠毕竟是齐东珠,往日就属她最得小主子青眼,说不定能得小主子回应呢。
齐东珠垂下眸子,看向又长开了一点儿的比格崽。这一看可让她有些心疼,只见比格崽似乎瘦了,毛毛脸上独属于幼崽的肉嘟嘟消去了些,他此刻醒着,可被齐东珠抱起来也没有什么反应,和之前不是骂骂咧咧就是哼哼唧唧的小话唠样儿截然不同。
“宝宝,”
齐东珠有点儿不太适应小话唠这冷漠的模样,垂下脸用鼻尖儿拱了拱比格阿哥毛绒绒的小额头,掀翻了他一只软塌塌的大耳朵。另外两位奶母来不及阻止,纷纷面露难色,似乎可以预见齐东珠受挫,可谁知下一瞬,这些时日一个不顺便尖声哭嚎,无论怎么被讨好都不予理会的小主子突然哼唧一声,听得两位奶母心下一颤,却也没等来小主子不分缘由的哭闹。
“咿——咿!”
比格崽在齐东珠怀里动了动漆黑的小鼻头,似乎在辨认着什么。他睁开了一双黑亮的眸子,翻腾起四肢,一张毛毛脸儿努力向齐东珠相反的方向撇过去,一只白色的小爪子奋力蹬出来,踩在齐东珠的手臂上,非常用力地做着推拒的动作。
他用嫩嫩的嗓音哼哼唧唧,吵闹不休,声音越来越大,像极了小奶狗嫩声骂骂咧咧的样子,可这在齐东珠听来却和撒娇没什么区别。比格阿哥这久违的灵动模样也惊呆了一旁的两位奶母,齐东珠不知,她们可一清二楚前些时日小主子是什么德行!
第40章 话痨
◎可齐东珠却是笑不出来。往日里她抱起小奶比,他都是用夹子音撒着娇,哼哼唧唧往她怀里钻的,可这回儿却是四肢并用推着她,看都不肯看她,两只◎
齐东珠刚走几日, 小主子哭闹不休,不肯让旁人近身,后来饿急了才勉强吃几口母乳, 继而又是止不住的哭闹。眼瞅着小主子一日虚弱过一日,她们害怕极了, 幼儿何其孱弱, 若是病了灾了,她们这些奴婢要吃多少挂落!
太医来过, 说了两句不轻不重的便也离开了,留下她们这些奶母和奴婢担惊受怕。又熬过几日, 小主子似乎知道齐东珠不再出现, 停止了哭闹。她们本以为小主子年幼忘事儿,可谁知小主子确实不再肆意哭闹, 可也不似其他孩童一般灵动, 无论她们如何引逗, 都不怎么理会, 总是耷拉着眉眼, 一副没什么精神的模样。
这着实让人害怕极了。胆战心惊了好几日, 见小主子照常吃睡,身体也没有什么异样, 她们也便对小主子异样的安静和沉默视而不见了, 即使她们知道小主子这样的表现有些不同寻常。
只要小主子人还是康健的, 旁的事也不是她们这些奴婢能操得上心的。
谁知齐东珠这刚一回来,小主子暗淡的黑色眼眸便恢复了灵动和光泽, 嫩嫩的喉咙里也挤出了幼儿嫩嫩的声音, 这属实让两位奶母看得瞠目结舌。
可齐东珠却是笑不出来。往日里她抱起小奶比, 他都是用夹子音撒着娇, 哼哼唧唧往她怀里钻的,可这回儿却是四肢并用推着她,看都不肯看她,两只柔软的大耳朵也耷拉下来,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小模样,看得齐东珠心都皱了,连忙柔声哄着比格阿哥。
幼崽哭闹起来,总是越被哄越来劲,越被哄越觉得委屈的,比格阿哥也不例外。他哼唧声越发大了,用嫩嫩的小嗓音喋喋不休,半分不消停,推拒着齐东珠手指的小爪子的力道却越来越弱,一双黑葡萄似的小狗眼还时不时转回来,自以为隐晦地瞥一眼齐东珠,继而又用力撇过小毛脸,不肯正视齐东珠了。
这模样,活活儿就是受了委屈和冷落的小奶狗和铲屎官撒娇置气的模样。
赏味期的奶比看起来还是如此可人,没有染上黑化的眼线,也没有一肚子坏水。齐东珠对它吸了又吸,哄了又哄,甜言蜜语不要钱似地往外洒。她对人社恐,说句话儿都要斟酌半天,对小狗那可是热情如火,没多时便将比格阿哥哄得找不着北,一时不察,粗着嗓音“wer”叫出声。
两位奶母骇了一跳,一时以为小主子又要歇斯底里的哭闹了,谁知这一声如同浮光掠影,叫完后就没了音儿。
齐东珠也微微发愣,被比格阿哥的突如其来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索性她抱着比格阿哥的手十分稳,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松开怀里软乎乎的毛崽崽的。
似乎见齐东珠不出声了,比格阿哥转过小毛脸,飞快地瞥了齐东珠一眼,夹起嗓子“咿”了一声,白色的小毛爪勾了勾齐东珠的前襟。
他这回儿不再哼唧个不停了,似乎因为刚才突然粗狂的嗓音泄了底儿,让比格崽有几分心虚。他又看了看齐东珠的脸,伸出小白爪勾了勾她的衣襟,咂了咂小毛嘴。
这就是要吃奶了。
齐东珠莞尔一笑,不戳穿这话痨小毛崽那些磨人的小心思,背对着两位奶母扯开衣襟,用背带式仿真奶瓶喂养比格阿哥。
两位奶母自然也不是不知机之人,即使内心对齐东珠对小主子这近乎神奇的安抚能力万分震惊,还是不动声色地退到了外殿,将内殿的空间留给齐东珠和小主子。
旁人已经退了出去,齐东珠自然不会再克制自己对小毛崽的喜爱和怜惜,将刚吸饱奶水的比格阿哥吸得嘴皮子都合不拢了,一双长着粉色肉垫的小爪爪搂住了齐东珠的脖子,干燥的小鼻头在齐东珠脸颊上拱来拱去。
齐东珠哪儿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小狗攻击,心里又愧又怜。她在明知比格崽依赖她的情况下选择了出宫照顾大阿哥,迂回地达成向康熙推广牛痘法的目的,且不说此法成不成,她都冷落了极为需要她陪伴,缺乏安全感的比格幼崽。
即便如此,当她再次出现在比格阿哥面前的时候,小毛崽还是撒着娇,别别扭扭地接纳了她,这怎能不让齐东珠心下绵软呢?
虽然不愿承认,但在抱着比格阿哥暖烘烘的小身子的那一刻,在这逐渐变得熟悉的宫室,她久违地感到安稳。这怀里暖呼呼的比格毛崽哼哼唧唧的回应,竟真的仿若等待她下班回家的小狗崽,浑身上下散发着家甜蜜柔软、令人心安的气息。
许多普通人碌碌终生,所求不过一屋庇身,一个暖融融的包容怀抱。
齐东珠将柔声哄着哼唧着撒娇的比格阿哥,靠坐在了榻上。一月不见,她怀里的崽重了一些,却没之前看上去胖乎乎的了。齐东珠想着日后要多喂喂他,养得壮壮得才好。一人一崽腻歪个没完没了,转眼过了午时,比格阿哥却还没有入睡,齐东珠爱怜得看着眼皮子打架却用小毛爪紧紧搂住她手腕儿,半点儿不肯放开的比格崽,柔声哄道:
“宝受委屈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好不好?我会一直一直陪着宝宝,直到宝长成大比格。”
比格阿哥哼唧几声,终究抵不过困意的侵袭,眼皮渐渐粘在了一起,盖住了他黑亮的小狗眼。齐东珠抱着他撒不了手,连饭都没心思吃了,便搂着他缩在榻边儿,一道小憩了许久。
过了晌午,是翠瑛拎着一个食盒,绕过了外殿的乳母,给齐东珠送了些餐食来。在小主子寝殿用膳是不合规矩的,但这西四所四阿哥的小院儿受齐东珠这种领头羊熏陶已久,再加上比格阿哥年幼,齐东珠又如此得比格阿哥另眼相待,谁愿惹比格阿哥哭闹?便对齐东珠的行径都视而不见,听之任之了。
齐东珠依依不舍地把小比格放在榻上,自个儿选了个角落的桌子扒了两口饭,一边与翠瑛低声叙话儿。
“西四所调来个新的太监,据说是延禧宫处来的,叫淮德。见了我的面儿便十分热络,可是和你有关系?”
“喔,”
齐东珠吞下一口羊奶馍馍,又连忙喝了一口汤顺了顺嗓子眼儿,开口说道:
“是惠妃娘娘那边的人,你不必在意,他是社交牛…哎,总之他对谁都很热络。”
翠瑛点了点头,有点儿犹豫地对她说道:
“你这些日子到底为惠妃做了些什么事儿?可是…可是和大皇子有关?”
齐东珠轻轻点了头,翠瑛抬眼看了看内殿敞开的门扉。她们声音小,但难保外殿的奶母不会听到只言片语,便不再多问,只轻声关心道:
“你当累得狠了。你带回来的包袱和那个匣子我都收到你房中的柜子里了,你记得锁起来,别露了财去。”
“谢谢姐姐。”
翠瑛看着她扒饭,终究还是不放心,又问道:
“那边儿的事,都处理好了么?不会再诏你前去了吧?”
“应该不会了。”
齐东珠咧嘴,露出个笑容来:
“我什么德行姐姐当是知道的,这事儿若是结了,旁的麻烦我躲都躲不及呢。”
“你还说。”
翠瑛眼里有点儿火气:
“这次本也没你什么事,偏你逞能。也就是你运道好,此次化险为夷,若是旁人如你这般形式草率,早就作死了,哪儿还有将来?你还是安稳些吧!小主子身边儿没什么大富贵,也没什么掉脑袋的风险,你老实呆着就算了,不要想什么有的没的。”
“知道啦。”
齐东珠嘴上应着,心里也觉得自己入宫这两个来月有些惊心动魄了。算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波澜壮阔的宫廷生活与她本人社恐的性格完全不符。
她瞥了一眼榻上呼呼睡着的比格阿哥,心想日后还是安稳照顾小奶比,不再横生枝节了,待小奶比长成了便拿着遣散费出宫,瞧一瞧这三百年前的大江南北。
“你这几日好生歇息,下月初便是小阿哥的百日宴。我听管事的说,四阿哥满月宴办得有失体面,这百日宴内务府是要大办的。乌雅贵人正当宠,身子也大好了,定是要来参加小阿哥的百日宴了,这回儿恐怕是在储秀宫办。”
“呃…”
齐东珠一听这样大的宴会,就有些头皮发麻。她最不喜这样的场面,想到自己要抱着比格阿哥被一群高贵的宫妃簇拥其中,还是不是要对各路人马请安行礼,她就愈发想躲懒了。
可翠瑛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瞪着她,斥道:
“你可莫要想着躲懒!你忘了上次你没能去小主子的满月宴,其他几个闹出多大笑话儿?至今魏氏还在给管事嬷嬷打杂呢,每日哭着喊着要出宫,听说被搓磨得不轻快儿!你可得知道,虽然乌雅贵人不能亲自抚养小主子,可也是小主子的生母,你在小主子身边儿做有头脸的大姑姑,那也必须过了乌雅贵人那儿的明路去。”
翠瑛低声嘱托完,有絮絮说起了她听来的小道消息:
“我可听说,乌雅贵人虽然年纪不高,却极为重规矩,便是太皇太后也亲口夸赞过的,也正是如此,才得了皇上的宠幸。”
她看了看齐东珠叼着馍馍,呆楞地看过来的模样,心中更为忧虑了:
“你这个德行…罢了,我也不说你,这几日你先歇息,若是得了空子,便让宋氏她们教教你规矩,便是赶鸭子上架,也得装个相出来,可千万别当日出了差池。”
“喔。”
齐东珠咬着嘴里的馍馍,点头如小鸡啄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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