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邈掩着眼皮，恭顺地道。
实际上当然不是。
她全家乃至雨河村所有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没一个川省人。
是上辈子把柔如餐馆做成酒楼后，为了给店里菜品多添加一些新口味，她特意拜访了几个知名菜系的厨师大手，包括但不限于粤菜、川菜、淮扬菜等。
其中川菜最合顾明冲口味，她还特意拜师花了不少时间学习。
现在想想，当时她还真是蠢得可怜。
“你姥爷是正经川菜厨子，怪不得你知道......”女人皱眉，“但说实话，我还真不信你会做，要是你妈妈在，我倒是信几分。”
“我妈妈前些年去世了，去世前也把菜谱都教给了我，您不信的话，可以让我做给您看看，我保证，如果做得差劲，随便您发落。”茹邈说。
没想到眼前瘦骨嶙峋的女孩居然早就没了妈，同样是前两年母亲去世的女人不禁有些同病相怜，她半晌没说话，不知在思考什么，最终化作一声缓缓的叹息。
“你这小姑娘有意思，还随便我发落，我又不是什么古代大老爷。这样吧，你跟我来，先做两道常见的川菜看看。”
也不至于浪费。
“谢谢！谢谢您，我......”
“你叫我苏姨就行，不用老您您的。”苏月娟说。
“好，苏姨。”
苏月娟大手一挥，茹邈就跟了过去，留下宋大明一脸青红，对着其他人斥骂：“看什么看，干好你们的活儿！”
**
苏月娟家就在这附近，不一会儿两人就走到了，是个宽敞漂亮的二层小楼。
“厨房在一楼，你跟我过来。”苏月娟带茹邈进了厨房，平时她是不做饭的，有专门的保姆，但为了不落下人口舌，那保姆是以远方表姐的身份留在这的。
“月娟，这小姑娘是......”
“孙姐，这小姑娘会做川菜，家里还有什么菜、肉、调味品什么的，你都给她说说。”
“哎呦，这么小的姑娘会做川菜啊？”孙大娘倒是没觉得来人是抢自己饭碗的，这些天苏月娟一直在找会做川菜的厨子，貌似是要送到苏镇长那边的。
她非常热情地把厨房里有的东西都给茹邈指了一遍。
厨房里各种食材不少，有的材料甚至一看就是给川菜厨子准备的，有一只刚宰好的鸡，一块猪五花，一条猪腿肉，两斤牛肉，一些牛杂，牛头皮，牛舌，一条鲤鱼，半只火腿，随后就是白菜豆腐丝瓜豆角葱姜蒜之类的了。
苏月娟扫了眼墙上挂着的表：“十点了，你做几道简单的就行。”
茹邈知道苏月娟意思是不要误了中午饭点儿，她琢磨了几秒，对苏月娟说：“苏姨，我先做一道麻婆豆腐，一道蒜泥白肉，再加上......宫保鸡丁，水煮肉片，你看行吗？”
夫妻肺片要卤了再拌，怕是来不及。
“行，就做这几个试试吧。”苏月娟面色淡淡。
虽说她现在是死马当着活马医，可心里到底是没抱太大希望。过几天要来的那个老领导是真的背景很深，要不是出生于这里，晚年想回来看看，又和她父亲沾了一点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们根本别想接触到！
老领导是再三嘱咐了不需要接风，更不要铺张浪费，可真不用点儿心又怎么行？
不过想从钱财什么的入手的确不合适，在听说老领导后来在川省待过十几年，口味彻底变了，就爱川菜这一口时，她爸爸和她就想着找个专业的川菜厨师给做顿家宴。
却没想到，在他们这里想找个地道专业的川菜厨子那么难！
其实她妈妈以前就是川省人，所以她对川菜也算比较了解，只是不太会做，她爸因为她妈去世后，害怕触景伤情，连辣椒都不爱吃了，可这次因为这个老领导要来，居然主动让她帮忙找川菜厨子，可见这个老领导有多么重要。
苏月娟这边陷入沉思，茹邈却已经开始做了。
她打开水龙头洗干净手，麻利地拎出了那只毛已经被拔得光溜溜的肥鸡。
将鸡用冷水冲洗干净，鸡胸朝上地放在砧板上，茹邈握着菜刀刷刷几刀，一块完整的鸡胸便被完美得剔了下来。
鸡皮也被随手剥下，放到了一旁的盘子里。
随后用刀将鸡胸肉拍松，去筋膜，切成均匀的小丁，依次加入适量盐、胡椒粉、老抽、料酒，用筷子搅拌均匀，再加上些许淀粉上浆。
细嫩滑润的鸡肉上好浆后越发柔腻，原本的鸡腥味儿被一股迷人的调料香气替代，茹邈抓拌均匀后将其放在案板旁边，又取出橱柜里已经洗净的葱姜蒜依次切片。
迅疾的刀光间，片片过分均匀的黄姜白蒜葱圈不到一分钟便摆满了半个菜板。
茹邈抓取一些葱姜蒜片放入鸡肉，再次揉搅均匀，放一边腌制，多余的葱姜蒜则用刀收放进一只干净圆盘里，搁在一旁继续备用，后世宫保鸡丁已经延伸出川版鲁版，鲁版重咸鲜，川版则重糊辣荔枝味，需要用到糊辣油，厨房里倒是有熬好的辣椒油，但茹邈闻了一下便知水平欠佳，不准备用。
她打开刚刚孙姨指路过的橱柜第二层抽屉，从装着花椒干辣椒等干佐料的袋子里抓出几把干料，有的材料略微受潮，茹邈搭眼一扫随手一捏便挑了出来，然后起锅热油。
热油的过程中也没闲着，飞快拿出一只干净小碗，信手依次加入白糖酱油陈醋等等调料，无一丝犹豫拖疑，这边油没热，那边已经兑好了一碗料汁.......
全程信手捏来，游刃有余，丝毫不拖泥带水，从思绪里回过神的苏月娟看到后不由得眼神一怔，彻底顿住了脚步。
旁边的孙姨见状连忙去客厅搬来一把椅子。
其实她也很是意外，因为越是基础越能看出功底，眼前小姑娘的刀功过分扎实又精湛利落，明明看起来才十几岁，却比前些天请来的那些厨师都要好，而且做饭起来的状态......说实话，太地道专业了。
她看得出来，这根本不是装出来的，也装不出来。
刚巧苏月娟也抬起头，看向了一旁的孙姨，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
孙姨不自主探过身，附在苏月娟耳边小声道：“这小姑娘看起来有两把刷子。”
苏月娟点点头，心里隐隐有些欢喜，还有点她没敢放开的期待，她和孙姨交流了几句，再次看向茹邈时，一声猛然的“刺啦”声响伴随着浓烈迷人的辣椒花椒香气窜起——
又香又呛，一下子好像能钻进人胃里！
苏月娟控制不住地喉咙上下涌动，咽了好几口口水，平时孙姐以及之前那几个厨师熬辣椒油时感觉没那么香啊，这个怎么闻着让人上瘾？！
苏月娟不自主站起身，想走过去仔细瞧，一阵急切的电话铃声却突然从客厅传来，振动着所有人的耳膜。
“叮铃——叮铃铃！！”
被那香气勾得狂咽口水的苏月娟只来得及伸头瞄了锅里红通通的油一眼，便顾不得继续看，转身小跑出了厨房。
可拿起电话筒刚听了三四秒，苏月娟本来平静的脸色骤变。
舒展的眉头也彻底拧成了一个疙瘩！
“月...！”跟出来的孙姨看到苏月娟的脸色，吓了一跳差点咬到舌头，连忙止住声音。
苏月娟是真没想到，那个老领导的行程居然突然提前了三天，后天就要到了！
听着电话里她爸让她赶紧从之前面试的厨子里挑出两三个，联合制定好一个菜单，明天还要按照菜单做好演练一次，苏月娟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犹豫再三，转头看了眼厨房，到底是没忍住地说她又找了一个十七岁小姑娘来面试。
“爸，我觉得那些厨子真不行，不如你来看看这个小姑娘......”
电话那边却传来一阵呵斥。
“胡闹！十七岁懂什么做菜，赶紧把她打发了，我看那个王春、孙曲刚、孟力就还可以，算是那批厨子里还凑合的，你让他们尽快......”
自己父亲态度坚决，苏月娟也只好应声，她挂掉电话后扫了眼时间，抄起背包就冲了出去，那些厨子的联络方式都还在宋大明那儿，她之前没满意就一个也没留。
至于茹邈，她决定一会儿回来给她两块钱，就当作做饭的辛苦费。
对于苏月娟的匆匆离开，茹邈并不知情。
眼看着苏月娟和孙姨都没有回厨房，她也没故意放慢速度，很快，一盘喷香扑鼻、色泽诱人、充满川菜经典糊辣荔枝味的宫保鸡丁便新鲜出锅。
她将菜放到一边的空桌上，又回过神飞快地从众多食材里拎出那条她早就看上那块精五花。
“就你了！”
茹邈爽利提刀。
不过收拾到一半，她瞄了眼旁边的牛杂牛舌牛头皮，鬼使神差的，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那明显处理过的牛头皮，放进嘴里嚼了一下......
**
苏月娟回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后。
整个人气得都有些暴躁。
谁能想到宋大明那个蠢货居然也能把联系方式搞丢，光是找就找了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从这群瘸子里拔出那两三个将军，打完电话，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月娟，你回来了。”
见苏月娟回来了，孙姨连忙到门口去迎。
“饿了吧？你想吃米饭还是烧饼？烧饼是我刚去国营饭店买回来的，你最喜欢的葱油盐口味儿，还热着呢。”
“吃烧饼吧。”
苏月娟换着鞋，下意识选了自己的最爱，可等她听到孙姨欢欢喜喜地应下并要去拿饭时，被暴躁情绪和烦乱思绪扰得一塌糊涂的五感终于回归，等等......
她动了动鼻子。
这是什么味道？！！！
仿佛一本绚丽的菜谱在她面前陡然掀开，麻、鲜、辣、香、辛、酸、甜......难以言述层次复杂的浓烈香气猛然裹挟而来，过于引诱，本来生了一肚子气的苏月娟感觉自己的胃仿佛一下被抽空，咕咕叫了起来。
口水也一下子不受控制，从舌根下方汩汩分泌，源源不断......
茹邈一直待在厨房，见孙姨急匆匆跑进来告诉她可以上菜了，连忙端起来蒜泥白肉和麻婆豆腐跟着孙姨走了出去。
她视线扫到换好鞋的苏月娟，连忙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苏姨，你回来了。”
“这是.......麻婆豆腐和蒜泥白肉？”苏月娟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身上的包都没摘。
她看向茹邈端到餐桌上的两道菜，盘子里深红色辣油裹挟着红棕色酱料正一起亲密拥趸嫩滑雪白的豆腐，零碎的辣椒花椒夹杂其中，肆无忌惮地对着热气散发着它本真的香气，刺激性的香气勾得她肚子叽里咕噜得作响，一向最讨厌饭前不洗手的她忍不住捏起放在盘子边上的勺子，舀了一勺放入口中。
麻！辣！滑！嫩！香！鲜！烫！
一瞬间几个字在自己脑中炸开，苏月娟忍不住扬起脑袋直喊烫，把孙姨紧张得拿起另一边的垃圾桶过来让她吐，她却咽了下去，并飞快舀起第二勺！
鲜美浓稠麻辣非凡的酱汁顺滑又刺激，随着牙齿的轻轻咬合完美融入滑嫩的豆腐，那豆腐嫩得过分，还没有任何一丝的豆腥味儿，转瞬间便溜进了喉咙，压根不给她细品的机会。
再舀第三勺，这次尝到了肉香十足本味浓厚的牛肉渣，同样深深入了味儿，不只是麻辣鲜香，还透着她复述不上来的复杂香味，那香味儿随着辣味与椒麻的刺激层层叠进，毫不单薄，只叫人胃中馋虫越叫越响，口中动作越来越快，根本容不得迟缓的思考，只想对着旁人喊一句——
“来碗米饭！”
“我去盛米饭。”孙姨连忙小跑进了厨房，茹邈本来放下菜还想解说一下呢，看到苏月娟这食指大动的样子，便也回了厨房，准备水煮肉片的最后一个步骤。
水煮肉片的灵魂就在于最后那现浇在刀口辣椒、葱花、蒜末、以及已经浸满味道麻辣鲜滑的肉片上的一勺热油，瞬间激发出所有食材最本味最巅峰的香味儿，完成和谐统一的升华，如果早早浇了，就没那么完美。
苏月娟连吃了好几勺麻婆豆腐，才感觉心里被勾出来的馋瘾稍稍安抚了一些，她口中轻轻“嘶哈”着，转头看向另一道蒜泥白肉。
正巧孙姨也端着米饭拿着筷子过来，苏月娟接过筷子，混着米饭又来了一勺麻婆豆腐后，便夹起了一片肥瘦兼备、匀薄微弹、沾满蒜泥和酱料的肉片放入口中。
转瞬间，那透着浓郁辛辣的蒜泥香气的料汁便裹挟着鲜肉一同在舌尖舞开，肉质细嫩肥而不腻，肉汁充盈蒜香四溢，香辣鲜活，犹如能带动味蕾舞动，苏月娟一口气吃了五六片。
满口的迷人香味带给她极大的满足，她眯着眼睛，正欲添口米饭，却听到一声“滋啦”的细密油泡微爆声从厨房传来——
与此同时，空气中那股刺激诱人的麻辣油香气儿好似一些子又浓烈了几分。
“苏姨，这是水煮肉片。”
只见红通通的油辣子飘在最上方，还带着热油滋滋的余音，细碎翠绿的葱花点缀其中，下面是层层叠叠的脆豆芽、嫩生生小白菜、片片匀薄的里脊肉片，刺激猛烈的香味儿裹着热气扑面而来，冲力远胜刚刚的蒜泥白肉和麻婆豆腐。
苏月娟眼睛微亮，伸出筷子夹起肉片和零星几根豆芽，放入口中。
下一秒，她眼中微微亮着的光大盛。
“我的天——”
苏月娟再也没忍住，直白大赞。
满口的香麻辣与刺激，爽得苏月娟大汗淋漓，里脊肉片滑嫩得过分，比苏月娟吃过的任何一次水煮肉片都要嫩无数倍，醇厚浓烈的辣椒香与椒麻与肉汁一起，混合出无与伦比的美味，再配上脆嫩清新的豆芽等蔬菜，让苏月娟根本停不下来。
欲罢不能！
苏月娟终于明白真正专业厨师与那些半瓶子咣当的厨子之间区别有多大了，看看人家姥爷一个专业厨师教出来的孙女儿都这么不一般。
很快苏月娟就把一碗米饭吃下肚，动作也缓了下来，让孙姨再去盛一碗，孙姨一边吞口水一边暗暗吃惊，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苏月娟吗？
以往不是半碗米饭都嫌多么。
茹邈这时也跟着去了厨房，准备把最早做完也凉了的宫保鸡丁回个锅，苏月娟下意识咽着口水探头去看厨房的方向，期待下一道菜，却听到一阵敲门声突然响起，紧接着就是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月娟，开门。”
她爸来了？！！！
苏月娟一愣，探向厨房的脖子瞬间收回，看着满桌的菜居然莫名有种被抓包的感觉，她蹭蹭蹭跑去门口，打开了门。
“爸，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当然是因为下午不是要制定菜单么，在电话里不方便，还是我亲自过来一趟好。”苏涛国说着，不由得动了动鼻子，喉咙也不自主地咽起口水。
“这什么味道，怎么这么香？！你们制定好菜单了？现在就开始试做了？！”
“那倒......还没有。”
“我也觉得不应该那么快。”苏涛国说着，脚步却直奔餐桌旁边，“这是谁做的？王春还是孙曲刚？”
“爸，其实......”
“其实是孟力？看来他当初说他家里还有祖传菜谱是真的，这次他那祖传菜谱来做的？！”苏国涛打断苏月娟，欣喜道：“好！很好！看来宋大明这次还真办对了一件事儿。”
“对了。”苏国涛突然想起什么，“你电话里说的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已经打发走了吧？下午孟力他们就该过来了，别让他们看见她，不然他们很可能会觉得这是对他们不尊重，拿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和专业厨师比，这不是胡闹吗！”
正好端着宫保鸡丁走出厨房门的茹邈：“......”
等等，这个要打发走的十几岁的小姑娘......
不是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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