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乾泽,宿半微是光明正大进来的,尽管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被一路带到刑牢外部,月白墙身上蔓延着立体诸兽纹路,像镇守刑牢一样,威武霸气,不可冒犯。


    一浑然白衣,身上除腰带深一色外的男人背对着她,似是在出神凝望墙上的图腾。


    “宿半微?”


    只刚见其影,他就转过了身。


    青年模样,眼尾微垂,自生温和之貌,许是身居高位已久,以致带有不怒自威之感。


    这修仙界,只要是人,就也不过是凡间的缩放。


    莫名的,宿半微想起以前听谁说的这话。


    是人,便逃不过欲望作祟,逃不过亲疏联结……逃不过自欺欺人。


    她一眼就认出来了。乾泽掌门都亲自来等她了,看来鹤凌序这遭闹得是真大了啊。


    也是,拐骗了人下任掌门,乾泽之宝,估计他们都恨不得原地生埋了她。


    “是。”走近颔首,宿半微没有犹豫就承认了。


    丝毫没有推诿害怕之意。


    倒也算敢作敢当。


    渡崆淡目打量这个让乾泽的凌序仙君跌下神坛之人。


    棕黑瞳,薄蓝衫,高马尾,冷静颜。


    非守矩之人,非情深之辈。


    旁观者清,渡崆一见其人,便知,自家弟子栽在了个天生薄凉之人身上。


    因而,也就更加确信了,绝情尺非用不可。


    “本座听闻,乾泽墓阵是汝所入,焚无对剑是汝所拾,凌序为汝,甚而取心血,泯道心。”


    他在以掌门身份,一字一字文绉绉敲击出声。


    下马威……宿半微了然,也没有狡辩,算作默认。


    要不说,她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欠着顿鞭刑。


    离谱,她这不是自送上门挨鞭吗。


    “司刑长老不欲放过,但凌序替你担了责,拗不过他,此番里部或许正在施刑,你可愿一观?”


    又换成了长辈身份,渡崆从“汝”叫回了“你”。


    不冷不热的语气,既知情感一事难言是非,又怨亲徒凌序是被此女所拐背道。


    前方侧,法术所控的门上兽眼如拳星,狰狞又庄严。


    撇眼望去,宿半微无法想象,鹤凌序为何要自求折磨还不欲让她知晓。


    意义何在?


    她想,终究她不及他的。


    渡崆掌门话出口是商量语气,动作却是没有给她选择的——


    掖紧的攀兽石门无声开启,宿半微还是动了脚。


    既是被迫,也是自愿。


    她想看看,鹤凌序怎么就能,甘愿替她受刑。


    不过是清淡的人生多了个少见变数罢了,一时诱惑,为此断送平生剑道,真能无半点悔意?


    渡崆掌门走在身侧,与她同入刑牢。


    说是刑牢,其实内部堪比大殿。三级累玉台阶,阶上有座,座背镌上古乾泽字符,下为月白砖,有极大的花瓣形淡金地纹覆于其上。


    水样关押墙,或者说狱壁,由于关押之人的可靠性,根本就从头到尾没被启动。


    阶下一人,阶上数人,青眉墨发的司刑长老并未落座,而是与他人一样,挺直站立,掌执金纹令牌,捏得极紧。


    二人的突入,似乎没有惊动任何人。


    身前有淡淡浮动的气墙,宿半微知渡崆意思,恐是怕她引起争乱吧。


    不过这正如了她意,也没有声张,她就这般眺望开来。


    然而所望之象,让她险些没站住身子。


    竟是跪着的。


    背部已现血意,脊骨却无甚弯曲,鸦发无束,唇抿得紧,鞭落于身也不声不吭。


    气氛压抑至极,除却鞭声,可说静寂到似是无人在场。


    年纪尚小的两位后备役长老,眶已湿,咬牙移眼,不敢再看。


    他睫乌黑,此番垂下的样子脆弱又似悲痛。


    是了,叛了自小坚守的道,心理压力怎能不大。


    不过看了一眼,宿半微就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犯的过,何须他来受?”


    “这不过是浅显鞭刑罢了,之后甚而要历戒刑。”渡崆掌门目光投远,沉言,“剜骨剔筋,冰沸两重,兽撕孤噬。”


    每四字融两刑,简言重罚。


    “当年他父母也历了戒刑,九死一生,不过如是。”


    “况,他们尚有二人扶持,凌序只此一人,应为更艰。”


    鞭声飒飒,他不自主就言多了些。


    一说完,其实就有些后悔了。


    宿半微努力忽略耳边鞭落皮肉的胆战声音,维持声稳,直接问出了口:“掌门希望我做些什么?”


    多难啊,连一介掌门都跟她打上了情感牌。


    仙风道骨的渡崆掌门并不适应直来直往,但考虑到凌序,憋着脸还是委婉提了出来——


    “听闻你此次入乾泽,是为凌序而来。”


    “是。”宿半微自是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掌门直言便是,绝情尺如何用,我自不会推脱。”


    无实体的气墙还隔着两方之间,然而只需一眼,背上血痕就如道道白雪红梅,明显至极,刺眼至极。


    解了乾泽簪与镇发带,翩然墨发便随鞭风而扬,些许黏在血痕处,颓然绮糜。


    真是不堪。


    他不该是这样的。


    宿半微的眼眶有些泛酸。


    ……


    双数鞭刑其实并没有延续多久光景,甚至自小练剑的鹤凌序因为身子骨好,除了面色苍白了些,背脊看起来狼藉之外,并无太大亏损。


    只不过阵符操纵的鞭停之后,众人才恍如隔世。


    毕竟,没人想过有朝一日,是鹤凌序重蹈覆辙。


    “刑后不可术治,凌序你,可要回头?”


    司刑长老第一次,问了个不合身份的问题。


    没了法簪相束,缎发从额际垂颊而下,少缕擦过肩头,端跪之人白袍微乱,神情却依旧淡然。


    闻至此不合规矩的问话,鹤凌序举起半倾漆睫,下颌轻抬,直直看向阶上长老,声轻却坚,“弟子,已无法回头。”


    “你这样怎么去受戒刑?啊,鹤凌序,你怎么能在此事上犯糊涂?!”


    司武长老受不了了,心起浮躁,“我这就去杀了那祸害女子!”


    此偏激之话一出,鹤凌序面上的稳沉之相荡然无存。


    “司武长老!”


    急切声出,骤起波动,司武被长剑虚影生生拦住了脚。


    “你的命剑呢?”


    一看到挡在眼前的虚剑影,司武长老猛然转头,不可置信地质问出声。


    随声出的是几道吸气声,汤念早知如此,但经长老点出,亲耳听到一遍,心内还是有着迟迟不散的荒谬之感。


    冰晶玉顶的刑牢,亮如白昼,一切都无所遁形。


    不像司武莽撞,司刑长老一想便知命剑在哪,气得眉间褶皱越发深刻,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背身。


    “宿女委实祸害!”


    恨恨的硬声唾骂,让受鞭都不蹙一下眉头的鹤凌序,微妙不满地折起了眼褶。


    “我堕道心,与女无关。”他如是解释。


    不提便好,一提脑海里的思念就再番猖獗了起来。


    不愿拖延了,他想见她,想得难受。


    背上在痛,他想半微。


    他还没告诉她,其实在秘境里,他就动过与她缠绵至死的念头。


    置身刑牢的这几日,他也想通了很多——


    半微本就桀骜性子,骗他再多,贪图再多,也不要紧了。总归,他任她骗,骗身、偏心,亦或骗其他的……只她再不弃自己,他任她骗。


    待他舍了这千斤束缚的身份,便伴她而行,她欲作何,他亦作何。


    鹤凌序再次垂首请求:“凌序愿受戒刑,望长老准予。”


    眉棱如远山,眼尾有锐锋,鼻梁耸,唇线明,这番集优长相,任谁来看都不会否认他生得一副好颜色。


    脊骨直似松干,柔发滑似丝缎,撑雪衣散乌发,骨相皮相都优越到了极点,当真都极其容易便可掠人心魂。


    像被拽跌下来的落魄仙人,宿半微如是想。


    不应该。


    不应该这样的。


    虽然拉下高岭之花那一刹,与人性相伴的恶劣感得到了满足,但是到底……


    她还是更喜欢高云永世不坠,居其所配之位,而不是下来打滚沾尘。


    最惊世艳才的人,合该俯视,毋需弯脊。


    她看不出他半分的悔意,自己倒生了些悔意。


    宿半微低眼,手里握着的绝情尺,通体凉意彻骨,符腾满身,棕锈色,质感古朴,很难想象它竟能斩断一个人的情根。


    似是接收到掌门的指令,长老们散去了。


    偌大刑牢又空寂了下来,鹤凌序落寞垂睫,半晌叹了口气。


    又要拖延了,见面之日又要晚了。


    思念这东西就跟难灭蛊虫一样,在心上,在脑里,这里钻钻,那里拱拱,直至它们千疮百孔,溃不成军。


    “堂堂凌序仙君,有何气需要叹呢?”


    突兀甚至带有余音的魂牵梦萦的声音,让挺立落发的仙君眼睛骤亮。


    如梦似幻,一向冷静自若的凌序仙君,迈大步拉近她与他之间的距离。紧密相拥,幅度大得扯动了背上伤痕,也来不及顾及。


    发丝被带着拂过她的脸颊,宿半微抚上他的背,得到一手血迹,“鹤凌序,你做这些意义何在?”她的脸抵于他肩上,声音因埋首而显得发嗡。


    “你不疼吗?”


    抬头观他眼,却只看到掩于冷调眸子下的炽热,差点烫掉她袖里的绝情尺。


    犹豫了一瞬,鹤凌序低语:“疼,但可忍。”


    他本不欲她担心,但她眼里的关切,于他来说,太过熨帖。


    总之,他疼,好过她疼。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我?”


    涩然发问,宿半微不敢再看他那欲融她骨的目光,兀自转开视线。


    “陷入情爱的人,脑子都不灵光,你挨了两遍鞭刑,之后再去戒刑,不觉得相当不划算吗?”


    她想到了什么,添言道:“好歹我来受鞭刑,你完好去戒刑啊……”


    他这选择,性价比真低。


    “不止喜欢。”坠发仙君眉眼糅情,强调,“是想白首不离。”


    无可救药了,显而易见的结果。


    他还在执迷不悟,“我去受,好歹心不会疼。”


    “你去,不一样。”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去受刑,他会心疼。


    遂心的情话,此刻有多温情脉脉,以后回忆起来就有多杀人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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