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急召至后院之前,宿半微正蔫头耷脑,生无可恋撑头趴在亭内石桌上。


    鹤凌序不按她的预想走,事情一下就棘手了百倍。


    苦大仇深地盯着桌面上的不规则纹路,她是真觉得,鹤凌序就是冤家,碰上他,她就得失算。


    直至一小厮疾跑来叫她,铜绿衣衫的女子才敛起四处漫开的心思,一跃而起,赶往后院。


    作为最迟赶往现场的人,宿半微一翻上隔墙,就被下面的修罗场震慑了——


    青服的府主脸上似有抓痕,衣衫凌乱,已然倒地昏迷,他的夫人素服立于边上,纤瘦身子肉眼可见地在发颤,姣美面庞苍白如纸,正发愣地盯着自己摊开的手,喉间似有泣音。


    金裳玉带的谢寄真形容也好不到哪去,脖子上架着黑刃匕首,正被许瑶束缚着,但整个人的心神竟都落在不远处对面的月神之貌的汪夫人身上。


    那复杂的眼神,宿半微甚至形容不具体,似乎有哀怨,有嫉妒,有苦涩,有愧疚,但不容置疑的是,肯定有爱意。


    等等……愧疚?他何来愧疚?


    不过,竟然真的觊觎上了有夫之妇,多半注定爱而不得。宿半微撇嘴,也不知说他可怜,还是活该。


    待一转视线,看到鹤凌序持剑欲要捅上钟迟的时候,她眼睛蓦然睁大,连忙大喊:“剑下留人!”


    就这一嗓子,成功让那握剑之手顿了一霎。


    一霎就够了,她连忙尽全速跃至钟迟身边,扯下头上赤色发带,以其作兵器,缠两圈手掌后以气劲掼出,用八成力击偏剑势。


    本意是只是偏转剑势而已,而且也是建立在对鹤凌序实力的评估前提下使出的力道,但宿半微却再次失算了。


    腕弯剑垂,袖边上的白鹤羽翅像是突坠一般,鹤凌序竟被她击得生生踉跄了两步,猛然抬头,视她的眼神颇为受伤与怨怒。


    每字都清晰低沉,束冠男人视她冷声:“这便是你心仪本君之法?”


    剑沉默指地,对峙也无声展开。


    “本君为玩物,他即是你真心,张口即来诓骗之言,宿氏半微,你作何认为本君,必须按你心意行事?”


    自伤伤人的话如他那生来锋利的眼尾一样,予人彻骨寒意。


    宿半微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他知道她在有意引导他了。


    这些天,由于鹤凌序脱离她的猜想,不得不将计划繁琐,暗中借其他人的手笔来推鹤凌序按她的计划走。


    明明全程,她都未出过面。


    她再次清晰意识到,全场最难搞的不是偷渡者,而是鹤凌序,一个根本跟他们不算是敌对关系的人。


    咬咬牙,不肯承认自己的再度失算。


    作为头脑著称的任务者,却一再失算,简直是职业生涯的污点。


    偏偏是在一人身上持续滑铁卢,她甚至不敢去深究,到底是技不如人算不过他,还是……心有杂念影响了判断。


    一瞥而过边上也在僵持的猎杀者和偷渡者,宿半微硬生生干涩反问:“钟迟何过之有?”


    “邪体,可够?”


    又是这把柄,这回形势可不容许她故技重施来解救钟迟了。


    “钟迟不能死!”没有理由再堵塞回去,她只能单调陈述自己的立场。


    目前这棘手形势,损失一个帮手,难度就上升一个档次。


    掌绕赤红发带,呈戒备姿势,“坤未仙君,钟迟一人尚且敌不过你,两人就未必了。”


    被宿半微一手护于身后,嘴角染血的墨紫男人狼狈地手捧心口,呼吸因虚弱略显急促,望对面持剑仙君的糅紫眸子却平静到像覆了层膜一样。


    指尖逐渐蜷缩在胸口的墨紫云袍上,他遏制心内震颤,不避锋芒地直视对面散发沉郁气息的男人,似是要探索什么。


    “把他带走!”


    一边的许瑶高声打断了三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对峙。


    宿半微抽出几分注意,才发现另一边还站着的三人之间的气氛比他们还紧张。


    汪夫人整个人颤得似要昏厥,却抬起深棕眸子,撑着劲看向她的对面两人。


    谢寄真红着眼,颈处露出的肌肤上青筋隐现,脖子上因挣扎有了血线。


    他似乎很想奔赴到心仪之人的身边,却因为身边之人擒力过大擒技过熟而不得章法。


    “快带他走!”紧捏匕首柄,费力控制着力道,许瑶不得不转头,再次望向半微。


    “他”指的是谁,对视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气运联结已然形成,偷渡者自伤,气运者若在近处,必然也会相应受损。


    显然,许瑶这样不得已提醒她,是因为感到要控制不住偷渡者了。


    保险起见,他们必须有一人把鹤凌序带走。


    而距离鹤凌序最近的,是宿半微。


    犹豫看向剑凝飒然杀气的仙君,脚没动半点,倒先被另一端的轻低女声给吸引住了。


    “许仙君,一切皆为我失心智,才错手杀害了夫君……”哽咽,“与寄真仙君无关,他现于我屋,乃是因受您追杀,迫不得已才向我求救,届时初醒,见寄真仙君走投无路,便才助他藏身。”


    脸色看起来虚弱而悲痛,却还要撑着给人解释,是非分明,轻重自举。


    换得一人愈发沉醉其眸里,也换得一人越发怀疑她。


    正常人能有这般反应吗?


    宿半微开始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迷障,明明各种迹头若隐若现,却抓不到要领。


    专注望人的钟迟似乎发现了那么点端倪,“半微,你觉不觉得她有点……像你?”很轻很轻的声音,甚至还有很大不确定语气。


    身形一顿,被问的人四肢百骸瞬间开始蹿凉意。


    谁早就盯上了他们?难道这世界还有他们不知道的外来者?


    “半微,走啊!”


    见人肃脸不动,许瑶急得要死,这关节眼是适合思考的时候吗??


    偷渡者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就想到对面女人身边。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一点把握都没有能保护住现场的气运者。


    容不得时间再回溯以往疑点,被催促的宿半微只能扬手甩出掌间赤带,以非法之力划出空间裂缝,快步跃至玄衣仙君身边,顾不得他抗拒的动作与神色,揽上瘦腰就将人掼走。


    再次落地之时,是在一间清殿内,像乾泽殿的样式,细看又不一样。


    刚站稳,就被挪开了锢人腰上的手。


    拿剑柄推开她手的仙君面色冷然,转睫不愿看她,“既有夫君,便不得亲近本君。”


    宿半微:“……”怎么听起来她好像到处沾花惹草一样?


    “你这话……说得对。”她附和,确实没问题啊,三观很正。


    但经这么一回,仙君却蓦然掀睫盯她。


    直至睫根泛起恼人赤线,才嗤笑慢声强调:“本君也觉对。”


    颇有讽刺意味。


    行吧,宿半微不说话了,多说多错。


    沉寂间,有鲜血自唇角悄然淌下。


    她一抬眼,就看到鹤凌序白得夺目的下颌上,有一行血迹如笔触缓缓挥过,留下刺眼痕记。


    ???!鹤凌序怎么了?!


    “你没事吧?”瞳孔震颤,她连忙就要搀上他的臂弯。


    “不准触碰本君!”


    刚碰到袍角,就被他抗拒甩开了。


    攥起被逼撤回的手,宿半微静声垂眸。


    掌扣心脉,忍着喉间翻滚血意,鹤凌序凭剑而立,眼褶全然叠起,硬撑着直脊望她,“不若你告诉本君,为何谢寄真受伤,本君也会有感?”


    唰一下抬眼,平声问她的仙君面白衣玄,唇血赤糜,手下竖直凛剑乖巧拄他力道。


    问话更逼人心,“再者,你们又为何要保本君?”


    不能说,这已经涉及机密了。


    “不答?那便让本君来猜测一下。”染血唇瓣开合,一字一句地敲打她的心脏,“你们要谢寄真的性命,而碍于本君与他经常同道,所以你们束手束脚,是么?”


    “是以,本君的性命必是与你们所重视之物联结在了一起,而谢……”


    “别说了。”宿半微打断了他,“你猜到又如何,没猜到又如何?”


    “太过聪睿,未必是件好事。”


    “噗。”一口血急生生喷出,鹤凌序松剑倒地。


    打手势不要她来扶,鹤凌序自己撑肘支起上半身,素玄衣摆凌乱铺于月白砖面,低声陈述:“谢寄真许是要陨了。”


    ……怎么可能?


    侧头看她,“不信?”自顾接话,“呵,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宿半微哑言,还能怼她……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快要没命了?


    深深叹了口气,她蹲下在他旁边,伸手放于他心上。


    眼睫颤得很快,甚至可见他的耳廓透出了红。


    谨防他挣扎,宿半微还是开口强调了下:“仙君此刻不要同我置气,护住心脉要紧。”


    虽然连她也不知,不过是跟着进来后扯了个“心仪仙君”的理由,他为何就要同她置气。


    徐徐灵气从她掌间送往他的心脉,鹤凌序有些恍然,从骨子里腾起的熨帖之意到底是因为这精纯灵气,还是……一些其他难以启齿的原因。


    似是认命,他闭眼轻言:“本君的命,于你们当真重要。”


    专心送灵气同时,宿半微点头,“是,你的命确实很重要。”


    鼻骨如山棱起,阖眼而生的漆黑眼线处搭着道道纤长眼睫。


    不声不响的疲惫样,让她不由自主地就多了话——


    “于公于私,我都不想你死。”


    手下的身子一顿,而后蓦然睁眼,“何谓于私?”


    这么一下,她立马就后悔多嘴了,“现在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吗?”


    “本君问你话,何谓于私?”显然,他固执于此。


    没辙,她自暴自弃回道:“于私就是于私,私心不想你死,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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